第7章 明德马皇后

原文

明德马皇后[1]，伏波将军援[2]之小女也。永平[3]三年，立为皇后。既正位宫闱[4]，愈自谦肃[5]。能诵《易经》。好读《春秋》、《楚辞》[6]，尤善《周官》[7]。常衣大练[8]，裙不加缘[9]。诸姬[10]主朝请[11]，望见后袍衣疏粗[12]。反以为绮縠[13]，就视，乃笑。后辞[14]曰：“此绘[15]特宜染色，故用之耳。”六宫莫不叹息[16]。

注释

[1]明德马皇后：公元39年至公元79年在世，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小女儿，为东汉一代贤后。

[2]伏波将军援：指马援，东汉开国功臣之一，扶风茂陵人，因功累官伏波将军，封新息侯。以“老当益壮”“马革裹尸”而闻名。

[3]永平：东汉明帝年号。

[4]宫闱：帝王的后宫，后妃的住所。

[5]谦肃：谦恭庄敬。

[6]楚辞：书名。亦作“楚词”。本为楚地的歌辞，西汉刘向辑，为骚体类文章的总集。

[7]周官：李贤注：“周官，周礼也”。东汉末，郑玄为《周礼》作注。《周礼》使居《三礼》之首，成为儒家的大典之一。

[8]大练：粗帛，粗糙厚实的丝织物。李贤注：“大练，大帛也。”

[9]缘：饰边。衣服边上的镶绲；衣服的边。

[10]姬：汉代宫中女官。汉应劭《汉官仪》卷下：“姬，内官也，秩比二千石，位次婕妤下，在八子上。”

[11]朝请：汉律，诸侯春天朝见皇帝叫朝，秋天朝见皇帝叫请。泛称朝见皇帝。

[12]粗：粗糙；粗劣。

[13]绮縠：绫绸绉纱之类，丝织品的总称。縠，音胡。

[14]辞：告知，告诉。

[15]缯：帛之厚者。

[16]叹息：叹美；赞叹。

译文

明德马皇后，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小女儿，永平三年，立为明帝的皇后。她在正式成为皇后后，越加谦恭庄敬。她能读诵《易经》，喜欢读《春秋》《楚辞》，尤其喜欢《周礼》。常穿粗厚丝帛做的衣服，裙子不饰花边。宫中姬妃朝见皇帝时，远远看到皇后衣袍粗疏，反而认为是好的绸缎，到跟前一看，就笑了。皇后说：“这种粗厚丝帛特别适合染色，所以用它做衣服。”六宫没有人不赞叹的。

原文

时楚狱[1]连年不断，囚相证引[2]，坐系[3]者甚众。后虑其多滥[4]，乘间[5]言及，恻然[6]。帝感之，多有所（旧无所字，补之）降宥[7]。每于侍执[8]之际，辄言及政事（旧无每于至政事十一字，皆补之）。多所毗补[9]，而未尝以家私干欲。宠敬日隆，始终无衰。

注释

[1]楚狱：《后汉书·楚王英传》：“楚狱遂至累年，其辞语相连，自京师亲戚诸侯州郡豪桀及考案吏，阿附相陷，坐死徙者以千数”。后因称冤狱为“楚狱”。

[2]证引：谓举证和攀引他人。

[3]坐系：获罪入狱。

[4]滥：冤屈，冤枉。

[5]乘间：利用机会；趁空子。

[6]恻然：哀怜貌；悲伤貌。

[7]降宥：减罪宽宥。宥，音又。

[8]侍执：“侍执巾栉”的省称。指拿着手巾、梳子伺候，形容妻妾服事夫君。

[9]毗补：裨补。增益补阙。

译文

当时刑狱连年不断（明帝弟楚王刘英被告谋反，牵连者皆入狱），囚犯互相举证牵连，获罪入狱的人很多。马皇后担心其中多有冤屈，找机会与明帝谈及此事，并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明帝很感动，对那些囚犯大多有所宽免。每当她服事皇帝时，常常谈到朝政之事，对皇帝执掌朝政有很多补益，但是她从不以自家私事干预朝政。明帝对她宠爱敬重日益加深，自始至终不衰。

原文

自撰《显宗起居注》[1]，削去兄防参医药事[2]。帝请曰：“黄门[3]舅旦夕供养且一年，既无褒异，又不录勤劳[4]，无乃过乎？”太后曰：“吾不欲令后世闻先帝数亲后宫之家，故不著也。”帝欲封爵诸舅，太后不听。明年夏，大旱，言事[5]者以为不封外戚之故，有司因此上奏，宜依旧典[6]。太后诏曰：“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福耳。昔王氏五侯[7]，同日俱封，其时黄雾四塞，不闻澍雨[8]之应。又田蚡[9]、窦婴[10]，宠贵横恣[11]，倾覆之祸，为世所传。故先帝防慎[12]舅氏，不令在枢机[13]之位。诸子之封，裁令半楚、淮阳[14]诸国。常谓：‘我子不当与先帝子等。’今有司奈何欲以马氏[15]比阴氏[16]乎！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但着皂[17]布，无香薰之饰者，欲身率下[18]也。以为外亲见之，当伤心自敕[19]，但笑言太后素好俭。前过濯龙门[20]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21]，苍头[22]衣绿褠[23]，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故不加谴怒[24]，但绝岁用而已，冀以默愧[25]其心，而犹懈怠，无忧国忘家之虑。知臣莫若君，况亲属乎？吾岂可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袭西京败亡之祸[26]哉！”固不许。

注释

[1]显宗起居注：汉明德马皇后所编撰的书，是历史上最早的专门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著作。

[2]防参医药事：防，指马防，明德马皇后兄长。参，参与。医药，《后汉书·章帝本纪》：“明帝寝疾，马防为黄门郎，参侍医药。”

[3]黄门：官名。本秦官，汉因之。因给事黄门，故名。

[4]勤劳：指功劳。

[5]言事：古代专指向君王进谏或议论政事。

[6]旧典：李贤注：“汉制，外戚以恩泽封侯，故曰旧典也”。

[7]王氏五侯：汉成帝刘骜的舅父王凤有五个兄弟，因外戚关系晋升为五侯，即平阿侯王谭、成都侯王商、红阳侯王立、曲阳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时，史称“王氏五侯”。

[8]澍雨：时雨。

[9]田蚡：西汉景帝皇后王娡同母异父弟，汉武帝的舅舅。被封武安侯，后任丞相。暴毙卒。

[10]窦婴：西汉大臣，字王孙，观津（今河北衡水东）人，窦婴是窦太后侄。景帝时被封魏其侯。武帝初，任丞相，后因罪而被处死。

[11]横恣：专横放肆。

[12]防慎：谨慎防备。

[13]枢机：指中央政权的机要部门或职位。

[14]淮阳：淮阳国，辖境相当今河南省淮阳、太康、扶沟、柘城、鹿邑等县地。

[15]马氏：外戚马氏。马，指明德马皇后。

[16]阴氏：外戚阴氏。阴，指光武帝皇后阴丽华。

[17]皂：《后汉书》原文作“帛”，今译文从此意。

[18]率下：作下属表率。

[19]自敕：敕同敕。告诫自己。

[20]濯龙门：指位于东汉洛阳城西北的濯龙园，又名龙池。

[21]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形容车马往来不绝，繁华热闹的景象。

[22]苍头：指奴仆。

[23]褠：指臂衣，古人用以套于臂上，犹今之袖套。

[24]谴怒：犹谴责。

[25]默愧：暗中羞愧。

[26]西京败亡之祸：西汉都长安，东汉改都洛阳，因称洛阳为东京，长安为西京。

译文

马皇后自撰《显宗起居注》，其中删减了她的哥哥马防参与侍奉医药的事。章帝问她说：“黄门舅日夜供养服侍先帝将近一年，既不给他特殊褒奖，又不记载他的功劳，这不是太过分了吗？”马皇后说：“我不想让后世人知道先帝多次亲近后宫的家属，所以不记载。”章帝打算给几位舅舅进封爵位，太后不准。第二年（建初二年）夏天，大旱，议事者认为这是没有封外戚的缘故，官吏因此上奏，应该依照先前的制度封侯外戚。太后颁诏说：“凡是进言议事的人，都是想巴结我来求得好处罢了。以前，汉成帝在同一天加封了太后的弟弟王谭、王商等五位侯爵，当时黄色的雾气到处弥漫，却不见时雨的回应。再者田蚡、窦婴，尊荣显贵、专横放肆，颠覆之祸，为后世所传闻。所以先帝谨慎防备舅氏，不让他们居于朝廷机要之职。对几个儿子的封赏，仅仅让他们享有楚、淮阳等诸侯国一半的封地。先帝常说：‘我的儿子不应当跟先帝的儿子等同。’现在有司为什么要拿马氏和阴氏相比呢？我身为天下母仪，之所以身穿粗帛，饮食不求甘美，左右侍从也只穿帛布，没有熏香之类装饰物，是想以身作则给下边做个表率。我以为外戚看到这些情况，应当反躬自问，但他们只是笑着说我平日喜爱节俭。我前段时间过濯龙园门上时，看到外家前来问候我生活起居，他们坐车如流水，御马似游龙，奴仆们都穿着绿色袖衣，衣领雪白，回头看一看为我驾车的御者，与他们相差太远了。我故意不加以谴责，只是停发他们每年的开支费用，希望能用这种办法使他们私下觉得羞愧，但是他们仍然懈怠如故，没有忧国忘家的思虑。了解臣下者莫过于君王，何况我是他们的亲属呢？我岂能上违先帝之旨意，下损先人之德行，重蹈西京外戚败亡之祸呢？”所以，马皇后坚决不同意加封外戚。

原文

帝省[1]诏悲叹，复重请曰：“汉兴舅氏之封侯，犹皇子之为王也。太后诚存谦虚，奈何令臣独不得加恩三舅[2]乎？且卫尉[3]年尊。两校尉[4]有大病，如令不讳，使臣长抱刻骨之恨。宜及吉时[5]，不可稽留[6]。”太后报曰：“吾反覆念之，思令两善[7]。岂徒欲获谦让之名，而使帝受不外施之嫌哉！昔窦太后[8]欲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条侯[9]言，受高祖约，无军功，非刘氏不侯。今马氏无功于国，岂得与阴、郭[10]中兴之后等耶？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11]。且人所以愿封侯者，欲上奉祭祀，下求温饱耳。今祭祀则受四方之珍，衣食则蒙御府[12]之余资，斯岂不足，而必当得一县乎？吾计之熟矣，勿有疑也。夫至孝之行，安亲为上。今数遭变异，谷价数倍，忧惶[13]昼夜，不安坐卧，而欲先营外封，违慈母之拳拳[14]乎！吾素刚急[15]，有胸中气，不可不顺也。若阴阳调和，边境清静，然后行子之志。吾但当含饴弄孙[16]，不能复关政[17]矣。”

注释

[1]省：泛指观看；阅览。

[2]三舅：指黄门卫尉马廖，另二舅马防、马光并任校尉。

[3]卫尉：官名，始于秦，为九卿之一，汉朝沿袭，为统率卫士守卫宫禁之官。卫尉即卫将军。

[4]校尉：军职名。其地位略次于将军，并各随其职务冠以各种名号。

[5]吉时：指人健在之时。

[6]稽留：延迟，停留。

[7]两善：两者都好。胡三省曰：“两善，谓国家无滥恩，而外戚亦以安全也。”

[8]窦太后：文帝后也。与汉文帝育有一女二男，长子刘启即后来的汉景帝。

[9]条侯：李贤注：“条侯，周亚夫也”。

[10]郭：指光武帝第一任皇后郭圣通。

[11]再实之木，其根必伤：谓果树一年两次结实，根部定损伤。比喻福中寓祸，利害相互依伏。

[12]御府：帝王的府库。

[13]忧惶：亦作“忧皇”，忧愁惶恐。

[14]拳拳：勤勉貌。李贤注：“拳拳，犹勤勤也。”

[15]刚急：刚厉褊急。

[16]含饴弄孙：含着饴糖逗小孙子。形容老人自娱晚年，不问他事的乐趣。

[17]关政：参与政事。

译文

章帝看了太后的诏书而悲叹，又请示说：“汉王朝创立，对舅氏的封侯，犹如封皇子做王一样。太后确实态度谦虚，但为何令儿臣唯独不得加恩于三位舅舅呢？再说卫尉廖舅年岁很高，两校尉防舅和光舅都重病在身，如有不测，定使儿臣长抱刻骨的遗憾。应该在他们在世时加封，不能再延迟了。”太后回报说：“我曾经反复考虑过此事，总想做到两全其美。岂能只图获得谦让之名，而让皇帝遭受不施恩于外戚的嫌疑呢！昔日文帝之母窦太后打算加封景帝王皇后之兄，丞相条侯周亚夫说，受高祖盟约，没有军功，非刘氏者不得封侯。当今马氏对国家没有功劳，怎能和阴氏、郭氏中兴汉室的皇后相比呢？我常看到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如一年两次结果的树木，根部一定会损伤。再说人之所以想封侯，是想上可祭祀祖先，下可求得温饱罢了。如今外戚的祭祀可以收到四方进献的珍品，吃穿的开销来自于皇家府库的余资，这难道还不够，而一定要得到一县之封吗？我已经考虑成熟了，不要再有疑惑了。凡称得上至孝的行为，是要让父母安心。当今国家多次遭受灾异，谷价数倍增涨，我日夜忧愁惶恐，坐卧不宁，若是想着先加封外戚，这不是违背了慈母拳拳之心吗？我平日为人刚正性急，胸有郁气，不可不理顺啊！如果阴阳调和，边境清静，然后再按你的想法去办。那时我只当含饴弄孙，不再参与政事了。”

原文

其外亲有谦素[1]义行者，辄假借[2]温言，赏以财位。如有纤介[3]，则先见严恪[4]之色，然后加谴。其美车服[5]、不轨法度者，便绝属籍[6]，遣归田里。广平、巨鹿、乐成王[7]，车骑朴素，无金银之饰，太后即赐钱各五百万。于是内外从化[8]，被服如一，诸家惶恐，倍于永平世。乃置织室[9]，蚕于濯龙中，数往观视，以为娱乐。常与帝旦夕言道政事，及教授诸小王，论议经书，述叙[10]平生，雍和[11]终日。

注释

[1]谦素：谦恭恬淡。

[2]假借：凭借，借助。

[3]纤介：指细小的嫌隙。

[4]严恪：庄严恭敬。

[5]车服：车与礼服。

[6]属籍：指宗室谱籍。

[7]广平、巨鹿、乐成王：古代封爵。明帝永平三年，封皇子羡为广平王，分巨鹿郡复置广平国。永平十五年，封皇子恭为巨鹿王，置巨鹿国。乐成王族的开基祖刘党（公元56年—公元94年），是汉明帝的第四个儿子。公元66年，被赐号重熹王，公元72年被封为乐成王，公元88年就国，定都乐成（今河北献县东南）。

[8]从化：归化，归顺。

[9]织室：汉代宫中掌管丝帛礼服等织造之机构。织室在未央宫，分设东、西织，织作文绣郊庙之服，有令、史，属少府。成帝时省东织，更名西织为织室。

[10]述叙：犹叙述。

[11]雍和：融洽，和睦。

译文

凡外亲有谦恭恬淡、忠义行为的，太后总是借助温和的话语勉励，赏赐他们钱财与爵位。如果有人犯有细小的过错，太后先表现出严肃认真的神色，然后再进行批评教育。对于那些车服华美不遵守法度的，便取消他们宗室的谱籍，遣送回故乡。广平王、巨鹿王、乐成王的车骑朴素，没有金银的装饰，太后即赐钱各五百万。于是朝廷内外都受到教化，衣被车服规制划一，外戚们惶恐的程度，比明帝永平之世还要加倍。太后又设置织室，在濯龙园中养蚕，经常前往观视，当做一种娱乐活动。她平日常跟章帝谈论国家政事，并教授诸位幼年王子，议论研讨经书意旨，叙述平生往事，终日和乐融融。

原文

天下丰稔[1]，方垂[2]无事，帝遂封三舅廖、防、光为列侯。并辞让，愿就关内侯[3]。太后闻之曰：“圣人设教[4]，各有其方，知人情性莫能齐也。吾日夜惕厉[5]，思自降损[6]，居不求安，食不念饱，冀乘此道，不负先帝，所以化导兄弟，共同斯志，欲令瞑目之日，无所复恨，何意[7]老志复不从哉！”廖等不得已，受封爵而退位归第[8]焉。

注释

[1]丰稔：庄稼成熟、丰收。富足。

[2]方垂：边陲。垂，通“陲”。

[3]关内侯：爵位名。秦汉时置，为二十等级之第十九级，位于彻（列）侯之次。有其号，无国邑。

[4]设教：实施教化。

[5]惕厉：亦作“惕励”，警惕谨慎，警惕激励。李贤注：“惕，惧也。厉，危也。”

[6]降损：谓谦恭自下。

[7]何意：岂料。

[8]归第：回家。

译文

当时天下富足，边陲安宁无事，于是章帝加封三位舅父马廖、马防、马光为列侯，他们都谦逊推让，希望只做关内侯。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说：“圣人实施教化，方式各不相同，是因为懂得人的性情是不同的。我日夜警惕谨慎，思索自己要谦恭自下，居不求安，食不思饱，希望能奉行此道，不负先帝。所以教化开导兄弟，共同有志于此，以求瞑目之日不再有什么遗憾。岂料人老了还是不能达成自己的志向啊！”马廖等人不得以，接受封爵后便退位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