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整月,十二月过中旬。
歪邪之教、涉邪行典籍名目经多番核审议定。
重甲夜间接命,突击查缴皇都及周边拱卫城池邪书,彻夜波涛汹涌。
文德殿外,楚令昭披着件玄色貂裘,端坐于殿门前的大椅上,扫视过台阶下密密麻麻跪满的百余名术士。
蒙锡立在侧畔,道:“这些领头术士手下又各有术士近百,当前查来总数已过八千,上不封顶。”
楚令昭直言,“这些人可以称作术士,手下之众,应称作氓军。”
蒙锡颔首。
楚令昭翻阅焚毁邪书名目,椅侧高几上的茶盏早已凉透,她面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意。
侍议官捧着漆盘将凉透的茶盏换下,放上新沏好的热茶,见她仍旧没有休息的打算,不由劝说道:“女郎,现下已是丑时初了,再不去歇息,身子只怕会熬坏。”
“不亲自盯着我不放心,明日便要开始焚毁邪书,皇城作为第一个铲邪之地,若未顺利行进,日后各地的铲邪便难推进,今日要确保万无一失。”
楚令昭目光不动,“长定殿众纯官,是时候与他们道清原委。”
侍议官应是,“卑职这就请左右仆射赴长定殿。”
……
时辰至清晨,长定殿殿内众纯官阒然。
内殿裴措与荀靖同坐众人眼前,裴措掀起眼帘,雨雾般的眼眸叫人难以捉摸心绪,“事情始末已诉于诸公,贬斥月余、檄文漫天,诸公所厌憎的邪行,我党亦久惕,布局以应。”
太傅周徵年逾古稀,经连月朝堂风波,神识却更加清明,“女郎从无向祸向邪之意?”
荀靖面容端谨,“我党党魁,察外敌遗侯伏祸而遏歪邪,为国朝之心从未有变。”
“遗侯之弊愈显,州国并行大制须在三国爆发大战前抓紧破除,各地全面推行州郡为朝廷之要事,但遗侯城与歪邪之风牵涉紧密,州郡尚未出手,秦厦竟先借遗侯以此歪风祸乱州郡,争端是近在眼前……”一名年轻纯官道。
周徵手中缓缓转动着一对镂空的暖玉掌珠,“玄风于州郡之地飘扬无忌,近年来裹挟着歪邪逐渐露出尖牙,氓军以教聚集,连着遗留千年的多姓诸侯而欲侵吞世族,百余邪教,数以万计伪于术士之下的氓众,恶意谤毁朝廷以及半数州郡世族,干扰政策施行,煽动庶民。如今朝廷想要对遗侯之地出手、全面推行州郡,确需先铲除歪风邪教之祸、破外敌涉内之歹心。”
另有纯官出声:“华序州国并行,虽试着在多方遗侯地域近处的小地方试行州郡,诸如锦州、辽州、泽州之类的州城,可此类夹在遗侯之地间试探的州地,分派的刺史无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封王,不是借歪邪煽动州郡庶民集氓军,便是投于各地遗侯手下暗中抵挡朝廷大政推行,欲安内政,势要破除外敌与遗侯作利器用的歪邪之风。”
焚邪籍,灭百教,势在必行。
长定殿官僚跪坐在矮案后的蒲团上,周徵已明态度,其余纯官之众不再有异议。
殿外侍立着持刀甲卫,气氛稍显压抑。
转角处,却见一年迈官僚身子紧贴着棂格,似试图听清殿内言语。
廊道边上,着通政章服的年轻男子眼下青黑甚重,形容枯槁,如幽魂般轻飘飘由远及近,走到那年迈官僚身边,“……孔谏大夫,听什么呢?”
孔杞七魄险些脱体,猛然回身。
“陈通政……”
“谏大夫于藏钩之戏中屡屡拔得头筹,靠的想是这无与伦比的听觉。左右仆射亲至,谏大夫如何不进去?”陈詹谦和瞧他,“怎么?先前含章门外,被女郎骂得没脸再与扶苏党言语?”
孔杞对那日含章门外之辩避而不谈,上下打量陈詹一通,启言讽道:“观通政形容模样,想是司药监的五石散又离奇失踪了二两?”
“哪里,每回盗七钱,不多不少,下官克制,从不过量。前日服罢与孔公子宴饮,甚是朗乐。”陈詹扯开嘴角笑露森森白牙,精神萎靡与亢奋交混不定。
孔杞乍想起一事,苍苍白发亦无碍步伐矫健,精神抖擞拽住陈詹在晃荡宽袖中的柴瘦胳膊,“你前日刚从本官侄儿手里抢了那幅价逾千金的贾阌亲笔的博古序,还有空宴饮?怕是正在书房贴着那字儿不放!”
陈詹面色蜡黄,森森一笑,观来十分礼貌,“听闻孔谏大夫是出了名的守财奴,夜夜枕着黄金才能入眠,下官哪怕出再高的价钱买那幅字儿,在谏大夫眼里也算是抢罢?”
孔杞眼白翻到顶,“本官的就是本官的,本官侄儿的也是本官的,你从本官侄儿手里买物件,银钱自然也该给本官一份!”
陈詹面色仍蜡黄,仍森森一笑,观来二十分礼貌,“孔本官的拗口话练得不错。”
孔杞胡子一炸,“谁叫孔本官!本官不叫孔本官,难道你叫本官叫孔本官本官就真叫孔本官?”
陈詹却问:“若孔本官不叫本官,那孔本官自称本官之时又叫孔什么官?”
“自然是叫孔本官!”孔杞冲口而发。
陈詹扯露白牙,森森一笑。
孔杞骂骂咧咧。
两人动静太大,甲卫军靴声响起,朝转角走来,甲卫远远冷叱:“闹什么!你们是哪处的官吏?在宫中没规矩!”
孔杞扯住飘虚无力的陈詹,苍苍白发穿疾风,脸上老褶随身去,狂奔而逃。
……
至晚间,夜沉风静。
楚家外书房。
案前,楚彧揖礼。
“族叔请坐。”
楚令昭示意侍者设座。
于大椅内落座,楚彧启言:“楚氏荣辱一体,我知家主不喜族中分支间相互打压多事,然分支彼此争执,实是不安所致。”
他开篇便来了句荣辱一体,想是有一番围绕仁义礼智的品德要挟。
月余连轴转于文德殿,近来又两日未眠,楚令昭隐感头疼,实在不想听陈词教化,“族叔有话直讲便是,大可不必走一遭箴言规劝。”
楚彧理袖纾缓沈着,直言:“除夕渐近,族室正支分支主脉旁脉皆备充以待祭祀先祖,只等家主赴鄢州主持祭仪。”
见楚令昭没什么兴致的模样,楚彧脸色稍沉,“楚氏内族脉布三州,如今主脉正支虽于皇都掌政,终究鄢州才是先祖之地,历代家主身故皆葬于鄢州共冢长眠,年关大祭,弘州七郡、彭州七郡、鄢州八郡,楚氏各郡脉支之领官同聚于鄢州丹瀛,家主身为楚氏之宗长,若不赴丹瀛主祭,会使族人不安。”
楚彧脸色沉得也不尽然安心,对着眼前这位美人,多少有几分惴惴。
楚相在时各分支族亲就没少尝试端长辈架子,无一例外,全然拿捏不住这位女侄,其余后辈等众则被她摁得牢固。方方面面皆超群轶类的英卓人物,性子贯来高傲久执权,偏又是个冷心冷肺的。
……楚相逝世后就更不必提。
只是待忠于她的族亲,她还温和些。
楚彧斟酌着,还是端出七分长辈姿态,“令昭,除夕丹瀛祭仪为终年大事,不可不顾礼制。宗长为族中之表率,若不去主祭,人心必涣散,你……”
楚令昭似笑非笑,不辨悦怒。
被她盯着,楚彧终是撑不住,起身揖拜,“家主明决多智,不会不清楚我所言之意。”
楚彧揖拜不动,态度挚恳却不无坚决,显然是打定主意要软磨人。
案后,楚令昭仍不语,楚彧所言在理,祭仪本是个形式,与其说是各脉领官盼宗长赴丹瀛主祭,倒不若说是各脉支要以此类聚集,借执最高权者来巩固各支于内族、州郡的利益。
她不去,各脉支便会思惕她是否有继续抑制州郡旁支的意思。
后院起火总是麻烦的,是要适当安抚,只是眼前事太多,要压出个空儿才行。
“除夕祭祀当日,我会身在丹瀛。”
楚令昭松口道。
听她松口,楚彧直起身,这才继续道出来意,问及关于谢杨二氏的打算。
“谢廷尉与杨国老明抒义节批判扶苏党,而孙括在谢杨颙玢二州却起另扶新人而弃皇都谢杨之意,家主久不准我党对廷尉与国老出手,这是要陷孙括与胤党于不义?”
楚令昭不准党内清算皇都谢杨二氏,又一任谢詧与杨崆写陈情之辞表谢杨忠于胤党之义节,楚彧便琢磨出些许端倪。
“谢杨二氏所踞州地已有胤党驻军,境内大兴兵戈会削弱华序,与其死战,倒不若以谢杨世族的颙州玢州,来使胤党其余盟众离心、中立世族欲投胤党者掂量而生退意。”楚令昭道。
“家主并不打算与孙胤交兵?”楚彧问道。
楚令昭神态乏乏轻垂眼睫,“当然要交兵,只是理顺华序内政,先宜谋再宜兵。皇都与岭阴事未了,待我先定岐脊山脉以北,再碰岭阳。”
观她眉宇难掩疲倦,楚彧叹息,“劳虑无止,家主可会偶有弃时局之思?”
楚令昭眼睫掀起,目色寒浓。
“楚彧。”
楚彧敛容,“是我多言了。”
楚令昭声调疏离,“天色已晚,族叔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