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积层云,再入白昼仍阴翳笼罩。
辰时天际黑云阴晦,似有暴风雪蕴酿,自皇都至周边拱卫之地皆望之生寒。
宫城元武门外广场,九层祭坛宏伟而设,每层各九级台阶,祭坛中心为最高点,坛心呈圆形,其余八层由阶梯沿中轴线横断,两侧火簇照亮台阶道路。
重甲前日于夜间接命突击查缴,两夜一昼,经夜再入今晨辰时,皇都及周边拱卫城池涉邪典籍已收缴完毕,堆放于祭坛顶层之上。
广场外周八处方位,各设有镌刻云雷纹的石柱,意为镇守八方之炁。
朝官衣祭天章服,服佩隆繁,持笏立于场内祭坛之外。
华序官制累代混乱堆叠,官僚体系冗杂而数量庞大,仅皇都中的朝官数量便达他国两倍之多,文武同在。
祭坛第一层阶梯正对处,朝官中前方,矩台设案,楚令昭着玄紫章服跽坐案后,日月金纹满绣长裾,九百九十九重珠玉覆袍,晔佩庄重。
祭坛之前,文武数百排列,重甲卫队于外周肃然而立,掌管祭祀事宜的太常卿手持火把,顺着玉白石阶一步步登上祭祀广坛。
即将靠近第九层祭坛之时,忽而一阵异常的狂风刮过,直接吹熄了火把。
台阶两侧祀官看见火把熄灭,立即上前换过新的火把,重新交到太常卿手中。
太常卿接过火把,刚继续登上下一级台阶,火把却又被狂风熄灭。
如此反复多次,太常卿终于受不住,转身快步走下祭坛,来到祭坛外,对台案后跽坐的紫袍之人揖礼。
“女郎,恐是此举惹怒天地,下官实无法迈上第九层!”
众官议论迭起,就在四下惶然之际,一道暗紫色的闪电划破长空,伴随着惊雷之响,天际风云骤然变幻,阴翳更转沉抑,整座皇都如被黑暗笼罩,恍末世来临。
“寒冬之时,少见有雷电,难道天降灾祸?”
霎时间,议声又向哀声转,元武门外人声杂乱。
楚令昭终于听得不耐烦,她抬手,旁立甲卫会意,抽出长刀甩入众官之中。
眼见着刀械砸来,几名官僚险险退避。
周围的言语声也随之平抑。
矩台处,楚令昭眉眼间充斥着冰寒之意,垂视在台前揖礼的太常卿,“焚邪除祸,便惹怒天地,太常是在斥天地是非不明?”
太常卿连忙伏拜在地,“下官言语有失!只是第九层祭坛阶前,火把一点燃风就起,火把一熄灭便立即停下,实在太过诡异。”
楚令昭蹙眉,蕴意冷峻。
矩台周围纯官众僚亦暗锁眉,皇都作为第一个焚邪地,不论是何原因,只要今日祭坛焚邪未成,日后各地的焚邪便绝无法进行下去。
沉默片刻,楚令昭命令:“继续。”
太常卿不敢不遵,只得再次去试。
不出所料,火把点燃,太常卿手持层层走过前八层,正待上第九层之时,火焰还是被骤起的狂风吹熄。
太常卿惊惶地放下火把,小跑下祭坛,恐慌万状地跪倒在矩台前,“女郎,这些火把上端都缠着浸过燥油的燃布,便是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其轻易吹熄!不是下官有心抗命,实在是真的烧不得第九层!”
周徵侧立在矩台边,扫了眼颤抖着的太常卿,凛冬时节,他却愣是被汗水湿透了太常章服,恐惧不似伪装。
“女郎……”
他开口欲言,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眼见着天空就要落雪,楚令昭起身,“蒙锡。”
矩台案侧,侧立的蒙锡欠身,亲手点燃火把,恭敬递上。
楚令昭拿过他递上的火把,走过祭坛外的宽道,周身威压慑人。
她左手拎起衣袍前缘,另一只手紧握着燃烧着的火把,步履沉稳地向祭坛阶梯走去,长袍后摆仍一路逶迤曳地,层层而进,待走过第八层,正欲上第九层祭坛台阶之时,狂风毫无意外地重新呼啸而起。
而这一次,甚至较刚才几阵风要更为凛寒可怖,如同恶鬼怒号,好似闻之便会使人肝胆俱裂。
众官凝紧祭坛上的紫袍人,心神绷起。
狂风肆虐,青灰苍穹之上黑云翻滚,但见这紫袍华服之人毫不犹豫地继续拾阶而上,覆袍珠玉在风中凌声碰撞,火把上的火焰被风吹得偏向一方,却是未曾再次熄灭。
在甲卫与众官目光下,她来到第九层顶端,抬手将火把放进祭坛中心,被燥油覆盖着的邪书瞬间便被火舌吞噬,冲天的火光将阴晦的苍穹映成深紫,凛风持续嘶吼着,云翳如波涛般汹涌起浪,沉沉滚雷发出轰隆隆的吓人声响。
楚令昭静立于烈火之畔,神态肃穆,火焰照进她幽深的点漆瞳眸之中,火光之前,那双瞳孔泛着淡淡的暗色金芒,仿佛涌动着足以执掌乾坤的力量。
楚令昭回身,自祭坛九层步步向下立众人走来,“究国之难治,皆系邪行为祸,起乱兴声,以腐蚀朝,上扰政行而下煽黎庶。暗媾侯城,秘附秦歹,沆瀣织连蒙荼世风之清,然此诚诸务纷繁,时局黯晦,裂盘之弊乍现。多姓遗侯俯秦而就细作,蓄兵备而通氓匪踞地之逆镇,籍歪邪凌轹民生,邻郡难抵其侵夺,凫亹糜争,恐国朝明分而烽烟内起,当今之计,惟共遏险歹。反之内境觳觫,终无益者。先朝疆率极滨,溃作焦土,举陆激荡,黄叶飘摇至千载之鼎足,今北朝遗侯伏祸渐浮,从外秦而舞内乱,其源,在邪行异典。其祸,在歪教氓徒。其渠,在遗侯城众。其根,在外势秦手。”
祭坛外,众人抬头仰望着那逆祭坛火焰而来之人,周徵立于纯官之众前端,俯而深拜,郑言:“惜惋女郎图危虑难,欲破邪腐而竖正垣,蕴深韬而苦居恶首,委承昧众非议。臣观瞻高义,久疾遗侯之沉疴,终忧华序举境之危亡,满腔挚恳绝无私欲,同为国朝也。臣虽不敏,亦愿拜女郎之意,以枯身之力集朝野之散众,推政命以辅上意!”
楚令昭停步扫视众官,“望诸君共吾,焚歪邪之本以清内境腐气,定皇都之势而积国争之力,终至行全境州郡而罢半疆遗侯,退尽邪歹。世族之室,北朝之风,摒外敌胁涉乱象而归安。吾愿覆甲胄,举精兵,亲征遗侯!”
声量传至祭坛内外,广场各处。
官僚与甲卫共聆。
焚邪典,灭百教,燃尽华序歪邪伏祸的烈焰,自今朝席卷。
裴措率先敬言:“伏惟女主,天光永延!”
普照八方晦暗,庇佑国朝。
为君为政,无邪无冕。
无论扶苏党之官与甲卫之众,无论中立之官与纯官,目色中均多了份敬畏,颙颙卬卬,同俯首深拜。
并非敬畏兵械与诸多外物,而是敬畏这亲手点燃第九层祭坛……能弈定天意之人。
一个,立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