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鲜血

一个角斗士倒下了,又一个角斗士倒下了。一滩血流了出来,又一滩血流了出来。一个个角斗士就倒在流淌着的鲜血中。这罗马帝国的国家竞技场,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公元前七十五年。夏天。古罗马国家竞技场。

这个竞技场,是当时古罗马帝国最大的杀人场。它的全部结构,都是用大理石砌成。长度几乎达二千二百罗马尺,宽度近一千罗马尺。整个建筑,为椭圆形。它的四周,开有十三个宽大的出入口,场内能同时容纳十二万名观众。

这年的夏天很热,很闷。热得简直叫人不敢轻易出门,闷得几乎使人喘不过气来。然而,这天的早晨,太阳刚升上来没多久,国家竞技场四周的阶梯状看台上,却已经挤满了观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将偌大的竞技场,挤得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既“咕嘟咕嘟”响着,又“吱吱吱”地冒着一股股地白森森的热气。

有一个观众很有些特别。她是一个女人。确切说,她还是一个少女,一个情窦刚刚开始萌芽的小女人。虽然她坐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一时还难以欣赏到她那修长而又丰腴的身材,但她那因为燥热而沁出点点晶莹汗珠的玲珑剔透的秀气的脸蛋,也足以让全罗马帝国的男人为之侧目、为之汗颜。

不过,说她特别,倒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美貌。她坐在台阶的最底层,隔着一排栅栏,就是平展的角斗场了。也就是说,她坐的位置,能够最近距离的、最为逼真的观赏角斗士们的鲜血淋漓的厮杀。

能坐在这样一个位置的小女人,当然不会是寻常的罗马帝国公民,也不会是一般的罗马帝国贵族。她是整个罗马帝国最富有的人——大奴隶主克拉苏的小女儿。她的芳名叫达莱雅。

达莱雅这还是第一次到竞技场里来观看角斗士的表演。尽管观看奴隶们的角斗已成为罗马帝国公民的一种时尚,尽管那种血淋淋的角斗场面使得残忍好战的罗马帝国为之陶醉、为之兴奋,但达莱雅在过去的日子里,却几乎足不出户,只呆在自己的闺房里,透过窗帘,一边看着大自然单调、机械的周而复始,一边默默地酝酿着自己心中那日益浓重的心思。

今天,她之所以坐在了竞技场的大理石台阶上,是因为她得知,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奴隶要参加这场角斗比赛。这个十分特别的奴隶,就叫斯巴达克思。

有一幕情景达莱雅很难忘记。那是二个月以前。屋外微风拂动、细雨飘洒,屋内炉火熊熊、笑语连天。笑的是达莱雅的大姐,几乎笑折了腰。说话的是达莱雅的二姐,说得唾沫四溅,有一小片唾沫,差点就落在达莱雅的脸颊上。

达莱雅渐渐地觉着了热。不是因为炉火太旺,而是因为她二姐的话太够温度了。这话的温度,要比那炉火的温度滚烫得多。

二姐说来说去就说的一件事:角斗。她说来说去也就是说的一个人:斯巴达克思。她麻利地抹了一下嘴唇说道:

“大姐,你是不知道啊!你要是亲眼看过斯巴达克思,你就会相信我的话了。他往角斗场上一站,个子至少要比其他的角斗士高出一个头。他的胳膊比我的腿粗,他的腿比我的腰还粗。其他的角斗士,在角斗之前,都披上盔甲,而他,连头盔都不戴,只穿着一条小裤头。他的大腿,他的胳膊,他的胸,他的背,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肌肉。我就在想啊,要是我能亲手去摸一摸那些硬梆梆的肌肉,该多好啊!我甚至想,我的那些情人当中,如果能有一个像斯巴达克思那样的男人,该有多么幸福啊……”

二姐的双眼中,一时充满了渴望。大姐好不容易止住笑道:“二妹,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斯巴达克思,那你就去向父亲求情好了,叫父亲把他买来,做你的情人,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二姐叹道:“大姐,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可我又想啊,我是贵族,他只是一个奴隶,贵族和奴隶,就像是一个天一个地,天地怎么可能睡在一张床上呢?跟父亲去求情,只能是白说。唉……真是可惜口罗!那么一个威武强壮的男人,自己却无福去享用……”

大姐似是安慰道:“二妹,不就是一个男人吗?犯不着这么唉声叹气的。我就不信,我们大罗马帝国,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就找不到一个像斯巴达克思那样的男人?”

二姐苦笑道:“大姐,要是能够找到,妹妹我,也就不会如此伤心难过了……”

大姐转向达莱雅道:“三妹,你相信你二姐刚才说的话吗?”

达莱雅没有作声,只射出两道痴痴的目光。大姐加重语气道:“三妹,你怎么了?我在问你话呢?”

达莱雅这才听见大姐的声音。“大姐,你说什么呀?”

二姐“口扑哧”乐道:“大姐,别问三妹了。我敢肯定,她的心里,现在只装着那个斯巴达克思呢。三妹,二姐说的对不对?”

达莱雅似是呐呐地道:“大姐,二姐,那个斯巴达克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姐回道:“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壮男人。”

大姐答道:“他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隶。”

达莱雅点头道:“我明白了。斯巴达克思,是一个奴隶,但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壮男人。”

达莱雅真的是明白了。从此,她原先刻板的生活,便多了一项五彩缤纷的内容。那就是做梦。只要躺在床上,眼一闭,她就开始做梦。

说是做梦,其实就跟真的一样。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浑身鼓起饱绽绽的肌肉,提着一把短剑,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直直地看着她,似是要和躺在床上的她角斗。那个几乎精赤着身体的男人,当然就是斯巴达克思。

斯巴达克思搅乱了达莱雅的生活。达莱雅的心思,当然也就有了活生生的内容。后来,渐渐地,达莱雅白天也喜欢躺在床上了。因为躺在床上,双目一合,那个斯巴达克思便站在了她的面前。再后来,斯巴达克思不是仅仅只站在她的面前了,而是一步步地,走到了床边,竟然还上了她的床,将她温暖的身躯,拥在他更为温暖的怀抱里,深情呵护。

就这样,斯巴达克思成了达莱雅白天和黑夜里的梦,几乎完全占据了她的生活。她活泼泼的心房,只为斯巴达克思而跳动。她热烈烈的青春,也只为斯巴达克思而燃烧。

所以,在这么一个又热又闷的夏日早晨,达莱雅便瞒着大姐和二姐,偷偷摸摸地跑到国家竞技场,坐在大理石台阶上,在一片乱哄哄的气氛中,竭力按捺着心中的焦灼与不安,用一对幽深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角斗场,期盼着那个斯巴达克思的出现,好圆自己白天和黑夜里的热烘烘的梦。

当然,像达莱雅这样身份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单身外出的。她是克拉苏的小女儿,克拉苏对她自然十分宠爱。她有一大帮奴隶可供她任意驱遣。在这一大帮奴隶中,有一个奴隶最得她信赖。这个奴隶叫朋齐,本是色雷斯的一名战士。因为罗马帝国征服了色雷斯,所以朋齐就和所有的色雷斯人一起,成了罗马帝国的奴隶。

朋齐虽也很健壮,但并不英俊。不过,他平日不怎么说话,办事又稳妥,所以,侍奉达莱雅时间不长,就成了她的亲信。而他,对她也确乎是忠心耿耿的。

此刻,朋齐站在竞技场外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是个奴隶,没有任何权力和理由可以在竞技场内占有一席之地的。不过,他虽然看不见角斗场,但他心里所想的,却也和达莱雅一样。他也在想着那个斯巴达克思。因为,斯巴达克思是他的同乡。他和斯巴达克思曾是色雷斯的战士。他们是在同一场战斗中被罗马军队俘获的。

不过,朋齐和达莱雅所想的,毕竟有很大的不同。达莱雅想的是斯巴达克思这个人,而朋齐想的却是斯巴达克思的性命。

无论是多少人参加的角斗,结束之后,能侥幸活下来的,可谓少之又少。这场角斗结束之后,斯巴达克思还能活下来吗?

所以,朋齐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而达莱雅的心,似乎比朋齐的心悬得还要高。

竞技场内,想着斯巴达克思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加普亚城角斗学校的老板巴奇亚图,一个就是达莱雅的父亲克拉苏。

就像克拉苏在罗马帝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样,巴奇亚图在罗马帝国里也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的。克拉苏是依仗着自己巨大的财产而声名显赫的,而巴奇亚图却是靠着自己的角斗学校为自己挣得了莫大的名声。

因为罗马城位于台伯河流进第勒尼安海的入口处,所以克拉苏就常常对别人说道:“我的金银财宝,能填满一条台伯河。”

因为巴奇亚图角斗学校里的角斗士个个勇猛无比且又技艺高超,所以巴奇亚图就常常对别人说道:“我的一个角斗士,至少能杀死别人两个角斗士。”

克拉苏的大话,巴奇亚图是相信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搞清楚克拉苏到底有多少财产。但巴奇亚图的大话,克拉苏却不愿意相信,因为克拉苏家中有近五万名奴隶,这几万名奴隶中,就有成百上千个训练有素的角斗士。所以,有那么一天,克拉苏特地乘着马车,沿着罗马城直通加普亚城的阿庇思大道,来到了巴奇亚图的角斗学校。

克拉苏问巴奇亚图道:“你的一个角斗士,能杀死别人的两个角斗士,这话是你说的吗?”

巴奇亚图点头道:“这话正是我说的。”

克拉苏道:“你的一个角斗士,能杀死我的两个角斗士吗?”

巴奇亚图回道:“尊贵的克拉苏,我的一个角斗士,能杀死任何人的两个角斗士。”

克拉苏“哼”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较量一次呢?”

巴奇亚图道:“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俩人当即商定,一月后,在罗马城的国家竞技场进行比试。由巴奇亚图角斗学校的二十名角斗士对克拉苏家中的四十名角斗士。俩人还商定,如果克拉苏赢了,巴奇亚图就付给对方一箱金子,而如果巴奇亚图赢了,克拉苏则要付给对方两箱金子。

在离开加普亚城之前,克拉苏曾自言自语地道:“我就不信,我四十个角斗士,会斗不过他二十个角斗士。”

然而,回到罗马城之后,当一个家人告诉他,说是早在一月前,那个叫斯巴达克思的奴隶角斗士,就已经被巴奇亚图用重金从另一个贵族手里买到了加普亚角斗学校,做了角斗学校的一名教官,这个时候,克拉苏才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因为,据克拉苏所知,那个叫斯巴达克思的奴隶,自从做了一名角斗士以后,至少参加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角斗比赛,而直到今天,那个斯巴达克思还依然活着。这是一个奇迹,还是一个神话?

克拉苏敢绝对肯定,一月后的罗马国家竞技场的角斗比赛,巴奇亚图的二十名角斗士中,一定有那个斯巴达克思。

克拉苏显然没有料错。他刚一离开加普亚城,巴奇亚图就找到了斯巴达克思。当时,斯巴达克思正在角斗学校的操场上训练角斗士们刺剑。对斯巴达克思这种勤勉的工作态度,巴奇亚图一直是非常满意的。当然,斯巴达克思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巴奇亚图就不一定那么清楚了。

巴奇亚图虽然长得跟克拉苏差不多,像个不规则的皮球,但他的声音却十分的宏亮。他站在角斗学校的任何角落大喊一声,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真切。

“斯巴达克思……”

斯巴达克思恭恭敬敬地跑到了巴奇亚图的面前。“高贵的主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巴奇亚图把克拉苏的来意说了一番,然后重重地道:“斯巴达克思,你要明白,一月后的这场角斗,对我的学校,至关重要。如果我们赢了,学校的声望就会大增,我的每一个角斗士,就都会卖出一个好价钱。相反,要是输了,就不会有什么人来买我的角斗士了。还有,真要是输了,我还得给那个克拉苏一箱金子。斯巴达克思,你明白我的话吗?”

斯巴达克思哈腰道:“高贵的主人,我全听明白了。”

巴奇亚图笑道:“明白就好。还有一个月时间,你再找十九个人,好好地练一练,到时候,一定要替我打败那个克拉苏。”

斯巴达克思顺从地道:“高贵的主人,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地为您做事的。”

“好,好。”巴奇亚图亲热地拍了拍斯巴达克思的肩膀。在那个时候,一个罗马贵族,能对一个奴隶做出如此亲热的举动,当真是有点难能可贵了。

“斯巴达克思,到时候,如果你真的替我打败了克拉苏,那我就提升你做角斗学校的总教官。怎么样?”

斯巴达克思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道:“谢谢主人。如果主人没其他什么事,那我就回训练场了……”

巴奇亚图打了个哈欠道:“我现在没事,想去训练场看看。”

斯巴达克思应了一声,一边往旁边让,一边口中言道:“请主人先行……”

巴奇亚图微微一笑,背过双手,腆着大肚子,不紧不慢地向着大操场走去。斯巴达克思则竭力弯下腰,十分谦卑地跟在巴奇亚图的身后。

大操场上,三百多个光着上身的角斗士正坐在地上。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正往外冒着一股股的热汗。见着巴奇亚图走过来,所有的角斗士慌忙起身,捉对练习刺杀。但迟了,巴奇亚图已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巴奇亚图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咚咚咚”地跨到一个诚惶诚恐的角斗士面前,扬起右手,“啪啪啪”地就给了那个角斗士几个耳光,口中恶狠狠地道:“混蛋!我给你们吃饱了饭,你们就是这样为我训练的吗?”

挨打的角斗士名叫吕诺锡特,也是这个角斗学校里的一个教官。他哆嗦着身子对巴奇亚图道:“主人,我们一直都在认真地训练。刚才我看他们实在太累了,便叫他们稍稍休息一会儿……”

巴奇亚图狞笑道:“你们这些畜牲还知道累?还知道休息?好啊,你不是想休息吗?那我就成全你!”

巴奇亚图招招手。顿时,几个提着长剑的警卫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巴奇亚图指着吕诺锡特对警卫道:“这畜牲觉得累了,你们就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让他好好地休息吧。”

那时候的罗马帝国,奴隶主贵族想要处死一个奴隶,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要轻松。而处死奴隶的方法,以钉在十字架上最为常见。把该死的奴隶剥光衣服,绑在十字架中间,在两只手腕处和两只脚掌处,各钉入一枚大铁钉。如果想使这个奴隶死得迅速,便再在其胸口处,钉入一枚长钉。这种残忍的处罚奴隶的方法,很受当时罗马帝国奴隶主贵族的欢迎和热爱。

巴奇亚图的角斗学校开办还不到两年,但至少已有数十名角斗士被巴奇亚图用这种方法处死了。吕诺锡特听了巴奇亚图的话后,双膝一软,“口扑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主人,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叫他们休息了……”

巴奇亚图冷笑道:“下一次?吕诺锡特,你还有下一次的机会吗?”

两个警卫扑上来,架起吕诺锡特,拖着就朝角斗学校的大门处走。校门外,一溜竖着十几个十字架。那是巴奇亚图专为处罚不听话的角斗士而设置的。斯巴达克思见状,暗暗咬咬牙,“咚”地一声,跪在了巴奇亚图的面前。

“高贵的主人,斯巴达克思为吕诺锡特求情,请主人饶了吕诺锡特……”

斯巴达克思这一举动,不仅令巴奇亚图感到意外,所有在场的角斗士也都大为惊恐。因为贵族处死奴隶是天经地义的事,哪个奴隶胆敢为之求情,那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巴奇亚图扫了斯巴达克思一眼。“斯巴达克思,你是不是也想和吕诺锡特一起,到十字架上去休息休息啊?”

斯巴达克思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恐慌。“高贵的主人,我知道我这样做,一定大大地冒犯了您。作为一个奴隶,我无权在主人的面前说三道四。不过,即使主人马上就处死我,我也要把我想说的话在主人的面前说出。”

巴奇亚图略略沉吟了一下。毕竟,这个斯巴达克思不同于一般的角斗士。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虽然只代表角斗学校在加普亚城的竞技场进行了两场角斗比赛,但却为巴奇亚图赚了很大一笔钱。可以说,只要斯巴达克思不死,他就是巴奇亚图的一棵摇钱树。有谁愿意轻易地毁去自己的摇钱树呢?

因此,巴奇亚图沉吟之后淡淡地道:“斯巴达克思,今天我就破个例,听听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东西。”

“谢谢主人。”斯巴达克思依然跪着。“高贵的主人,我之所以要替吕诺锡特求情,是因为我想起了主人刚才对我说的,一月之后的那场角斗比赛。那场比赛,吕诺锡特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巴奇亚图“哦”了一声。“斯巴达克思,你是说,一月之后的那场比赛,吕诺锡特也要和你一起上场吗?”

斯巴达克思静静地道:“吕诺锡特不一定上场。主人既然叫我负责那场比赛,那我就要为那场比赛着想。”

巴奇亚图皱了皱眉。“既然吕诺锡特上场不上场都无关紧要,那还留着他干什么?不如钉死他算了。”

斯巴达克思道:“主人,虽然吕诺锡特也许还算不上一个特别优秀的角斗士,但在我看来,他却是一个十分优秀的教官。离比赛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我要尽心尽力地为主人训练出二十名技艺高超的角斗士,为主人和主人的这个学校赢得胜利和荣誉,所以,我就斗胆地替吕诺锡特求情,请主人开恩,把吕诺锡特留下来,做我的助手,让他和我一起,来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务……”

巴奇亚图不觉点点头。诚然,一月后的那场角斗比赛,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吕诺锡特能为那场比赛出点力,那么,留下他一条性命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巴奇亚图缓缓地走到吕诺锡特的面前。“吕诺锡特,斯巴达克思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今天就饶你一条小命,让你去做斯巴达克思的助手。不过,你要是还敢偷懒,那我就随时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听明白了吗?”

吕诺锡特弓身道:“主人,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不敢偷懒了……”

巴奇亚图哼了一声,领着几个警卫慢慢地走了。斯巴达克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场的所有角斗士也都放松了他们绷得紧紧的心弦。一个奴隶为另一个奴隶求情,竟然得到了主人的许可,这在巴奇亚图角斗学校里,还是破天荒的事。

吕诺锡特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斯巴达克思的面前,哽咽着道:“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钉在十字架上了……”

斯巴达克思叹道:“兄弟,不用谢我。你是奴隶,我也是奴隶。奴隶不帮奴隶,还指望谁能帮助我们?我只是想劝你一句,在我们商定的事情未办成之前,还是尽量小心点好。不然,还没获得自由就丢了性命,也太不值得了。”

吕诺锡特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我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斯巴达克思扫了一眼操场上正望着他的三百多个角斗士,然后低低地对吕诺锡特道:“兄弟,不仅仅你要小心,转告弟兄们,我们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在未举事之前,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吕诺锡特应了一声。“大哥,一月之后的那场比赛,你,要我出场吗?”

斯巴达克思摇摇头。“不。兄弟,那场比赛很危险。我能不能活着回来,真的很难说。如果我们都参加比赛,都死了,那我们商量的事情,也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你留在学校,万一我死了,你还可以领着弟兄们照我们商量的那样去做。兄弟明白我的意思吗?”

“兄弟全明白。只是,大哥一定要多加保重才好!”

斯巴达克思重重地点下了头。“兄弟放心,我斯巴达克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地去死的。”

斯巴达克思说得很慎重,很郑重,也很深情。然而,他并不知道,和他同是色雷斯人的吕诺锡特,在那个关键时候,却差一点坏了他的大事。

再回到罗马帝国国家竞技场。

达莱雅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微微地张着细嫩滑爽的小口,下意识地用纤纤摩娑着她那一如大理石般光洁的颈胸。

她的父亲克拉苏,其紧张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她。他的唇紧闭着,他的眉紧锁着。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个死人,毫无生气。

更紧张的,似乎还是那个巴奇亚图。他粗短的脖颈,已经伸到了最大限度。他的眼睛,几乎一次也没有眨过。他的喘息声,即使在夏日的雷雨中,也清晰可闻。

因为,双方的角斗士,已经从角斗场的两边出现了。

从左边出场的,是克拉苏家中的四十名角斗士。一个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异常的骠悍。从右边出场的,是巴奇亚图角斗学校的二十名角斗士。一个个身强体壮,看起来也十分地凶狠。

那时候,角斗士的武器和披挂都是固定的。每个角斗士都握着一把剑。说是剑,其实要比一般的剑短得多,只比防身用的匕首稍稍长那么一点。头上有头盔,胸前也有甲胄护卫,但双手及双腿,还有脊背,包括颈项,却完全裸露在外面。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披挂,其目的,就是增强了很大的观赏性。角斗士只能近身肉搏,顷刻间又不能置对方于死地,而观众却可以亲眼看见角斗士身上流出的鲜血,可以亲耳听到角斗士口中发出的惨叫。正是这鲜血和惨叫,才使得每一位观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若干年前,在罗马帝国的竞技场上,还只是一个角斗士对另一个角斗士厮杀。渐渐地,有人觉得这种厮杀场面不够刺激,便改为一个角斗士和老虎、狮子等猛兽较量。再后来,又有人感到人兽相拼观赏性不大,因为相拼的结果,往往是猛兽把角斗士咬死了事。虽然猛兽在咬死人的那一刻,着实令观众激动,但激动的时间太短暂,大部分观众总感到不过瘾。于是,到了公元前七十年代,在罗马帝国的竞技场上,便出现了数十人对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对上百人的集体砍杀。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在这个罗马国家竞技场上,共有四百多人绞在一起互相舍命拼杀。这样一来,罗马帝国的公民们才真正找到了自己所喜爱观赏的节目。

但不管节目怎么变动,角斗士的武器和披挂却一成不变。只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斯巴达克思。

斯巴达克思手中的短剑和其他的角斗士没什么两样,但他的身上,除了双腿间裹着一片窄窄的布条以遮住男人的隐私之外,剩下的,一丝不挂。连头盔也不戴。纷乱粗壮的长发,散披在裸露的肩头,奔跑起来,长发波浪起伏,活脱脱是一头勇猛的雄狮。

此刻,斯巴达克思就站在二十名角斗士的中间。他浑身上下突起的块块肌肉,在夏日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芒。这光芒,像一把利箭,浑浑地刺入了达莱雅的心房。以致于,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个极其短促地“啊”声。这“啊”声,近在咫尺的斯巴达克思能听得见吗?

斯巴达克思当然不会听见。十多万名观众已经狂呼起来。那狂呼的声音,足以把一座阿尔卑斯山轰倒、震坍。

“杀啊……”

“杀啊……”

斯巴达克思甚至连十多万张嘴发出的狂呼声也没有听见。他只要往角斗场上一站,就不会再听见任何声音。他只是用眼睛看,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在这种生死相搏之际,哪怕只有一点点分神,也会铸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但今天不太一样。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站着十九个一手训练出来的兄弟。而对面,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四十个手拿短剑的敌人。

是的,他们不是敌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罗马帝国的奴隶,都是“会说话的工具”。他们和自己应该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应该互相残杀。可是,他们没有选择。他斯巴达克思也没有选择。在这片竞技场上,他和他们,只能用手中的剑去刺杀对方。

于是,斯巴达克思迅速地对身边的人道:“弟兄们,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不能同他们硬拼。等他们冲过来的时候,我们马上散开,然后俩人一组,背靠背,相互支援,找准机会,击倒他们。大家听清楚了吗?”

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找了帮手,默默地凝神注目着对面四十个人的动静。

观众的狂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杀啊……”

“杀啊……”

“口当……”比赛开始的锣声终于敲响了。克拉苏的四十个角斗士,仗着人多势众,大叫一声,一起冲了过来。斯巴达克思急忙对身边的人叫道:“弟兄们,快散开……”

角斗场的面积应该说很大。但此刻,却到处都是追逐和被追逐的人。热情的观众一下子都敛了声音。没有人再说话。达莱雅不会说话,克拉苏不会说话,巴奇亚图也不会说话。

但竞技场内并没有沉寂。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加上兵刃相击的清脆声,无一不牵动着每一位观众的目光和神经。

有人发出了惨叫声。有人倒在了竞技场上。殷红的血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缓缓地流淌。

那血也真红。世上恐怕还没有这么鲜红的液体。这鲜红的液体都是从卑贱的奴隶身体上流出来的啊!

夏日的太阳一如既往地照着大理石地面上的鲜血。那血渐渐地凝固,凝成一朵朵的血花。那血花在苍老的天宇中一瓣瓣地开放。这是一年中的哪个季节?

十多万名观众顿时热情洋溢起来。助威声、呐喊声此起彼伏。

“杀死他……”

“杀死他……”

只有三个人没有呐喊。这三个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他们所有的话都沉甸甸地垒在心田里。一个是达莱雅,一个是克拉苏,一个是巴奇亚图。

达莱雅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附在斯巴达克思的身上。斯巴达克思刚一出场的时候,她为他高大的身材和强壮的体魄而激动、而目眩。她直觉得,她目光中的斯巴达克思和她睡梦中的斯巴达克思,简直是一模一样,甚至,眼前的斯巴达克思比梦中的斯巴达克思更加雄壮、更加潇洒。他那一头如亚得里亚海波涛般的长发,几乎每一根发稍,都在她炽热的心湖里搅动。然而,当比赛的锣声响过之后,当短剑刺出又带回一片血雨之时,她满腹的激动与兴奋,又霎时化为乌有,代之而来的,是一腔极度的不安与万分的恐慌。她不觉双手合什,对着无言的苍穹默默地祈祷着:“主啊,保佑斯巴达克思平安无事吧……”

克拉苏就站在距巴奇亚图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离达莱雅也非常的近,但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达莱雅的存在。甚至,他连巴奇亚图也没有去看。他看的,只是那个斯巴达克思。他很清楚,只要斯巴达克思倒下了,他克拉苏也就算赢得了这场比赛。他并不是太在乎那两箱金子的赌注。甭说只是两箱金子,就是十箱金子,对他克拉苏而言,也不过是爱奥尼亚海里的一滴水。但是,作为一个大罗马帝国里最富的人,作为一个大罗马帝国里赫赫有名的大奴隶主,脸面远比金银财宝重要得多。所以,他紧紧揪着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那个该死的斯巴达克思,最好马上就倒在地上。可是,他的脖子伸酸了,眼睛瞪直了,但斯巴达克思的那头长发,却依然在竞技场上耀眼地飘动。

巴奇亚图的身后,有一把非常舒服的椅子,但他自走入竞技场之后,就一直是笔挺挺地站着。他之所以如此紧张,当然不会是因为竞技场上的那二十名角斗士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巴奇亚图才不会关心几个奴隶的安危呢。他关心的是,他一定要赢得这场比赛,他一定要赢到克拉苏的那两箱金子。两箱金子对那个克拉苏来说,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但对他巴奇亚图来讲,却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而要赢到那两箱金子,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那个斯巴达克思。因此,巴奇亚图的目光,一直是随着斯巴达克思那高大的身影在晃动。他咬牙切齿地在心中言道:斯巴达克思,你一定要给我挺住,如果你挺不住,倒下了,害我输给克拉苏一箱金子,那么,即使你被别人刺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剁成肉泥……

一个角斗士倒下了,又一个角斗士倒下了。一滩血流了出来,又一滩血流了出来。一个个角斗士就倒在流淌着的鲜血中,一滩滩流淌的鲜血就浸润着一个个倒下去的角斗士。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这罗马帝国的国家竞技场,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有一个角斗士倒下之后并没有马上死去。他还尚存一口气。他就用这仅存的口气,伏在同伴的尸体上,无力地且又痛苦地呻吟着。这凄惨悲凉的呻吟,是对生命的渴恋还是对这黑暗残暴的社会的控诉?

没有人去理会这个角斗士的呻吟。观众的热情已经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观众已经情不自禁地站立了起来。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扯开嗓门对着角斗场喊道:

“杀死他!杀啊……”

“杀啊!杀死他……”

达莱雅依然没有叫喊。但她两排白玉般的牙齿却被她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浑身的衣衫,早已是湿漉漉的了,就像是刚从台伯河里爬上来。

巴奇亚图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在抖动。他的呼吸不仅粗重,而且还十分地急促,就像是他刚刚从加普亚城一直跑到罗马城里来似的。

只有克拉苏的脸上自觉不自觉地掠过一缕轻的笑意。他甚至还抽出点时间,斜斜地瞥了巴奇亚图一眼。那眼神,含意是非常明了的。

原来,角斗场上的角斗,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这最后的阶段,用“白热化”三个字来形容,恐怕远远不够。

克拉苏家中的角斗士,还剩有五个人。而巴奇亚图角斗学校的角斗士,只剩下一个人了。这个人,当然就是斯巴达克思。

斯巴达克思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红艳艳的血。似乎连他那一头飘逸的长发里,也好像在不时地往外渗着一颗颗饱绽绽的血珠。

那五个角斗士呈扇形向斯巴达克思逼近。斯巴达克思一步步地向后退着,似乎已经没有招架之功了。眼看着,那五个角斗士就要把斯巴达克思给包围住了。

达莱雅不觉也站了起来。巴奇亚图的圆滚滚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而克拉苏脸上的笑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克拉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晃晃悠悠地踱到了巴奇亚图的近前,仿佛是很不经意地道:“我的巴奇亚图先生,你那一箱金子,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巴奇亚图强作镇定道:“尊贵的克拉苏先生,在我的斯巴达克思还没有倒下之前,你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早了吧?”

克拉苏轻轻地笑出了声。“巴奇亚图先生,我不否认你的斯巴达克思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角斗士,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领,好像也无法逃脱我的五个角斗士的追杀……”

突地,巴奇亚图也笑了一下。“克拉苏先生,你现在只剩下四个角斗士了……”

克拉苏闻言一惊,急忙向角斗场看去。原来,就在那五个角斗士将要把斯巴达克思围住的当口,斯巴达克思猛然抽身向一边跑去。紧靠着斯巴达克思的那名角斗士,以为对方要逃跑,便举剑使劲刺了过去。谁知,斯巴达克思却突地打住了脚,待那名用力过猛的角斗士从自己身边闪过的一刹那,他握起短剑,准确无误地将短剑从那名角斗士的后背戳了进去。那名角斗士似乎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下,就不明不白地倒下了。

又一名角斗士从斯巴达克思的身后袭了上来。斯巴达克思就像是长了后眼,身体微微一侧,巧妙躲过袭来的剑锋,也不转身,只将手中的剑往后一捅,那剑便从那名角斗士的软肋处刺了进去。那名角斗士只痛苦地看了斯巴达克思的后背一眼,就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

几乎就在斯巴达克思反手刺死从他身后偷袭的那名角斗士的同时,另一名角斗士挺身执剑从斯巴达克思的正面冲来。斯巴达克思就好像早已算准了时间,待正面的剑尖就要触及自己身体的当口,他迅速地一转身,让这柄锋利的短剑,完完全全地戳进了那名还没有倒下的偷袭者的身体中。就在这名角斗士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的时候,斯巴达克思的短剑飞快地割断了他的咽喉。

转瞬之间,斯巴达克思连刃三人。剩下的那两名角斗士,几乎被斯巴达克思惊呆了。斯巴达克思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大叫一声,执剑便向一名角斗士扑去。那角斗士被吓得连连后退。而实际上,斯巴达克思攻他是假,攻另一名角斗士才是真。当斯巴达克思的短剑割开另一名角斗士的喉咙时,这个角斗士恐怕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斯巴达克思的面前,只剩下一个角斗士了。这个角斗士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斯巴达克思吓破了胆。斯巴达克思只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冲过来,他就“哇呀”一声怪叫,掉头就跑。因为实在过于慌乱,他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口扑”地一声,他栽倒在那具尸体上。紧跟着,从他的口中,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很显然,这个角斗士已经受了重伤。观众们没看明白。斯巴达克思一时也没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对方使诈,想诱使他上当,故而,他没有马上冲过去,只紧握短剑,凝神戒备着。

那名角斗士一边呻吟着一边沉重地翻过身来。这下子,斯巴达克思看清楚了,所有的观众也都看明白了,那名角斗士,不知怎么搞的,自己手中的短剑,竟然插进了自己的腹中,一股股热血,正从他的体内汩汩地流出来。

斯巴达克思一步步地走了过去,手中的短剑在阳光的映照下发着一道道的寒光。那名角斗士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恐惧的黯淡的目光罩着斯巴达克思那似乎毫无表情的脸。

十多万名观众齐声大叫起来: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但斯巴达克思却止住了脚步。他现在已经没有对手了。他的面前,只有这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他实在是不忍心就这么亲手把这名角斗士送往绝路。

然而,斯巴达克思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留住这名角斗士的性命。这名角斗士的性命,掌握在如痴如醉的十多万名观众手里。如果斯巴达克思胆敢擅自作主,那么,等待斯巴达克思的,只能是比这名角斗士还要悲惨的下场。

斯巴达克思的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就用这种毫无表情的目光对着四周看台上的观众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几乎所有的观众,右手的大拇指都是指着地面的。

这是当时的一种不成文规定。如果大多数观众的右手大拇指朝天,那么,受伤的角斗士就可以侥幸生存,相反,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也就是说,斯巴达克思眼前的这名受伤的角斗士,在罗马帝国的公民看来,是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的。

斯巴达克思只能走上前去,只能用手中的剑结束了那名角斗士的性命。顿时,所有的观众都站立了起来,共同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

罗马帝国好战又残忍。罗马帝国的公民们当然就极端地崇尚武力和英雄。尽管斯巴达克思只是一个奴隶,卑贱得如同奴隶主贵族家中的猪羊,但他在竞技场中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无愧于一个“英雄”的称号的。所以,这些热情的观众们,在过了一把鲜血和死亡交织的瘾之后,便几乎毫无保留地又将他们的这种热情慷慨地赠与了斯巴达克思。

观众们仍然在不停的狂呼:

“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

狂乱的叫喊里,有一声非常清丽而又温柔的呼唤:

“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

这清丽而又温柔的呼唤,显然发自达莱雅那清丽而又温柔的小口。她虽然还没有狂乱,但却也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前倾着身子,两只小手朝着角斗场方向抓挠。似乎,她要为斯巴达克思揩去全身的斑斑血迹,又似乎,她要竭力地将斯巴达克思拽到自己的身边,或者,她主动地投送到他宽广的怀抱中。

当狂乱的声音慢慢地减弱,达莱雅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那白天黑夜老是缠绕着她的那个梦,正一点点地变成现实。于是,不知不觉地,似乎,有一双大手,正从她的颈项,滑过她的身体。那会是谁的一双大手呢?

蓦地,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咔……”这炸雷太响了、太有威力了,简直要把这座全罗马帝国最大的竞技场炸得粉碎。紧跟着,“哗啦啦……”倾盆大雨一阵急似一阵地泼洒下来。

刚才还是烈日当头、晴空万里,转瞬之间,便雷电交加、大雨如注了。这就是夏天的性格。这就是罗马帝国的反复无常的气候。

狂呼声顿然消失。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上,片刻之间,便空空如也。连达莱雅也被人潮和雨水冲得杳无影踪。

雨水太大了。原先被鲜血浸泡得红赤赤的角斗场,此刻又现出了大理石的本来面目。似乎,这里刚才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只有无情的雨水无法冲走的几十具尸体,还明明白白地横陈在那里。只有几十具尸体当中的斯巴达克思,还明明白白地站立在那里。

还有两个人一时也没有走。这就是巴奇亚图和克拉苏。克拉苏不会再笑了。笑的是巴奇亚图。

巴奇亚图笑着对克拉苏道:“尊贵的克拉苏先生,我的一个角斗士,能不能击败您的两个角斗士?”

克拉苏悠悠地道:“……斯巴达克思是一个非凡的人……”

巴奇亚图立即道:“尊贵的克拉苏先生,您说错了。斯巴达克思不是一个人,他只是我巴奇亚图的一个奴隶。”又接着道:“克拉苏先生,我的那两箱金子在哪儿?”

克拉苏白了巴奇亚图一眼。“巴奇亚图先生,我克拉苏会少你那两箱金子?”又将目光投向角斗场。虽然雨水很大,但克拉苏还是看得很清楚,狂风暴雨中,斯巴达克思就像是一尊不朽的雕塑,矗立在竞技场的中央。

克拉苏最后恨恨地道:“这个该死的斯巴达克思……”

一间狭窄的屋子。一张高低不平的木板床。斯巴达克思就住在这间屋子里,睡在这张木板床上。

他是个奴隶,只能投宿在这样的旅店。要不是巴奇亚图托熟人说话,他恐怕只好露宿街头了。罗马城内旅店虽多,但在一般情况下,几乎所有的旅店,都是禁止奴隶入内的。

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水,悄没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滑出,顺着他的两腮,一点点地、缓缓地蠕动着。就像两条不甘寂寞的蚯蚓,从肥沃的土壤中钻出来,在广袤的大地上,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莫非,斯巴达克思脸颊上的那两道泪痕,真的是两条不甘寂寞的蚯蚓?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流泪了,就说明这个人很伤心,或者很高兴。斯巴达克思不会高兴,他只能伤心。伤心的内容,就是上午的那场角斗比赛。

几乎每一场角斗比赛结束之后,斯巴达克思总要独自一个人暗暗地垂泪。诚然,他大大小小一共参加了好几十场角斗比赛,他都是胜利者,但是,倒在竞技场上的是谁?被他用剑刺死的又是谁?那一缕缕殷红的鲜血,都是从谁的身体中流淌出来的?

斯巴达克思不敢去回忆他所经历的任何一场角斗比赛,但是他又不能忘记他所经历过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上午的那场比赛,一直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五十九个人啊,五十九条硬朗朗的男人,就在那片大理石地面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倒得那么凄凉,倒得那么悲惨,倒得那么毫无价值。

我们都是人,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残杀?难道,我们真的连一头猪、一条狗都不如吗?

我们都是兄弟,是兄弟就该团结起来。上帝既然创造了所有的人,那所有的人就都应该是平等的。

斯巴达克思不觉坐了起来。他感到有一股汹涌澎湃的热血在体内激荡。他擦干两颊上的泪痕。他的脸是那等的英俊,又是那等的坚毅。似乎,连罗马帝国的蚊子,也对他敬而远之了。

他听到了敲门声。敲得很轻。这不会是巴奇亚图或者警卫们。他们正在女人的肉体上取乐呢。即使他们回来了有事找他,也不会这么如此客气地轻轻地敲门。

也不会是旅店的人。旅店的人对一个奴隶用不着这么温柔。那么,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找一个在罗马几乎是举目无亲的奴隶呢?

斯巴达克思低低地叫了一声:“是谁?”

门外一个竭力压抑着的声音回道:“是我,斯巴达克思,我是朋齐……”

斯巴达克思不禁“哦”了一声。朋齐?这不是我在色雷斯一同和罗马军队战斗过的战友吗?斯巴达克思急忙跳下床来,两步跨到门前。拽开门一看,眼前站着的,不是朋齐又会是谁?

两个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滚烫的泪水从他们的眼睛中夺眶而出。自那场战斗之后,他们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面了。现在,两个人终于还活着站到了一起,这如何不令他们激动万分?

斯巴达克思哽咽着道:“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没想到……朋齐,这几年,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朋齐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我被俘之后,就被卖做了奴隶。三年内,我一直是被卖来卖去的,几乎卖遍了意大利。一年前,我被那个克拉苏买了来。这才算稍稍安定下来……”

斯巴达克思道:“我被俘之后,被迫到罗马军队里跟着他们到别国去征战,他们见我身高体壮,还让我当了几个月的什人长。就这样,我在罗马军队里干了两年。还好,没有战死在疆场上。一年前,一个贵族从军队里把我买了去,做了他的角斗士。一个月前,加普亚城的巴奇亚图又把我买到了他的角斗学校,做了一名教官……”

朋齐道:“你的事情,我听到了不少。只要听说你参加了什么角斗比赛,我就设法去打听结果。我总在担心,担心你会倒下……”

“九死一生啊!”斯巴达克思沉沉地道,“虽然,我现在还活着,可作为角斗士,又能活多长时间呢?今天的这场比赛,到最后,我真的以为我要倒下了……我要是倒下了,我们俩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朋齐道:“今天上午,我一直站在竞技场的外面……直到比赛结束了,听说你还活着,我才把心放下来……”

斯巴达克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呀,我活着,我又侥幸活了一次,可是,却有五十九个角斗士当场死了……当时,那角斗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

朋齐重重地“唉”道:“斯巴达克思,你不知道啊,今天上午,要不是达莱雅小姐极力反对,恐怕,我也要拿着剑,在角斗场上跟你拚杀了……”

斯巴达克思“哦”了一声。“你是说,克拉苏本来是想叫你上场的?”

朋齐点点头。“克拉苏一心想打败巴奇亚图,不知怎么就挑中了我。好在我是专门伺候达莱雅小姐的,达莱雅小姐不想让我去送死,克拉苏没法,只好另挑了一名角斗士……要不然,现在,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站在这里了……”

斯巴达克思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木板床上。木板床不堪他的重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是呀,如果朋齐上午出现在竞技场上,斯巴达克思会用剑去洞穿他的身体吗?同样,朋齐手中的短剑会向斯巴达克思刺去吗?

斯巴达克思不敢往下想了。渐渐地,他有了一个冲动。他想把自己心中的那个计划告诉朋齐。他以为,他和朋齐过去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现在,朋齐也一定会同意并支持他的计划的。不过,他最后还是捺止住了这种冲动。不是他不相信朋齐。他在想,计划未有实现之前。知道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

斯巴达克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朋齐,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朋齐苦笑道:“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天一黑,我就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找了,一直找到现在,才把你找到……”

斯巴达克思蹙起了眉头。“朋齐,现在天已经很晚了。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你的主人,不惩罚你?”

朋齐道:“斯巴达克思,你以为是我要来找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还住在罗马。我以为,你早就回加普亚去了呢。是我的那个主人,她叫我来找你的。她对我说,要是找不着你,就不要回去了……”

斯巴达克思的眉头越蹙越紧。“克拉苏不是和巴奇亚图讲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朋齐笑道:“哪儿呀!斯巴达克思,不是克拉苏要找你,是我的主人要找你。我的主人是克拉苏的小女儿,达莱雅小姐。”

斯巴达克思展开的眉结又拢了起来。“朋齐,你没有说错吧?克拉苏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找我?”

朋齐摇头道:“她一定要我找到你,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她为什么要找你,我就不知道了。她是听她父亲说,你还留在罗马,便打发我出来。对了,她要我找你这件事,克拉苏是不知道的。”

斯巴达克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克拉苏的女儿,要费力地找他这么一个奴隶,到底想干什么呢?若说是克拉苏叫她做的吧,可朋齐刚才亲口说了,克拉苏并不知道这件事。

“朋齐,”斯巴达克思犹犹豫豫地道,“那个达莱雅小姐要你来找我,克拉苏真的不知道?”

朋齐肯定地点点头。“克拉苏不知道。达莱雅小姐嘱咐我,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的父亲。她还说,要是我把这件事泄漏出去,她就割掉我的舌头。”

斯巴达克思“咦”了一声。“这就奇怪了。我和她既不是同类人,又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找我呢?朋齐,这个达莱雅小姐,平常对你们狠不狠?”

朋齐顿了一下道:“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在克拉苏家中,达莱雅小姐应该是最善良的人了。我来这里已有一年了,还没有看见过她把哪个奴隶钉在十字架上。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跟着她,恐怕早就玩完了。她不但不随便处置人,平常对我们管得也松。只要跟她说一声,我们就可以到街上去玩一会儿。对了,我刚才说她要割掉我的舌头,那只不过是她在吓唬我而已。即使我不小心将找你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我想她也不会真的这么做的,顶多,罚我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

斯巴达克思下意识地道:“照你这么说来,这个达莱雅小姐,倒是个很少见的人了……”

斯巴达克思说得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朋齐没有听真。朋齐道:“斯巴达克思,我要回去了。达莱雅小姐一直在家中等着我的消息呢。”

斯巴达克思点头道:“是呀,你外出这么长时间,那个达莱雅小姐,一定是很着急的。只是,我们这一别,又何时才能相见呢?”

朋齐幽幽地道:“说不定,达莱雅小姐还会叫我来找你的……”

斯巴达克思勉力笑道:“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还是没搞明白,那个克拉苏的女儿,为什么要派你来找我呢?”

朋齐道:“可能,她是闲得有些无聊……好了,斯巴达克思,我得走了……”

两个战友又紧紧地拥抱。他们是在拥抱昨天,还是在拥抱今天?或者,他们是在拥抱明天?

朋齐走后,斯巴达克思一时难以入睡。本来他就心事重重的了,现在又加上了一个朋齐,还有那个克拉苏的女儿达莱雅。尽管他很累,很乏,可他的双眼,就是合不起来。努力地将眼皮粘在一起,但他的脑海中却又立即浮现出上午那血淋淋的角斗场面。因此,好长时间之后,他依然圆睁二目,有些怔怔地望着屋顶。

又听到了敲门声。还是敲得那么轻轻的。斯巴达克思还未来得及发问,门外便传来了他十分熟悉的声音:“是我。斯巴达克思,我是朋齐,快开门啊……”

斯巴达克思“口扑嗵”一声就跳下了床。但旋即,他又站住了。他以为,这一定是自己在做梦。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门边,侧过耳朵,细心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外又传来了朋齐的声音:“我是朋齐啊!斯巴达克思,你怎么不开门啊……”

斯巴达克思这下子听真了。这不是在做梦。他猛地将门打开,几乎把朋齐吓个半死。“朋齐,你怎么又来了?”

朋齐稳了稳心神。“是达莱雅小姐叫我来的。她叫我……”

“她又叫你来干什么?”斯巴达克思打断朋齐的话。“她是不是真的太无聊了,拿我们做奴隶的寻开心?”

朋齐低低笑道:“斯巴达克思,你听我把话说完嘛。达莱雅小姐这次叫我来,是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地方……”

“什么?”斯巴达克思再次打断朋齐的话。“她叫你带我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我去那干什么?”

朋齐摇头道:“斯巴达克思,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好吧,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达莱雅小姐的意思是,她想今天晚上能够见你一面。我现在来,就是要带你去见她的。”

斯巴达克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朋齐,我没听错吧?那个克拉苏的女儿,她要见我?”

“是的。没错。达莱雅小姐就是这个意思。”

“可她,为什么要见我呢?”

“我不太清楚。不过,达莱雅小姐让我告诉你,她对你并无恶意,她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斯巴达克思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朋齐,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个贵族,要和一个奴隶交朋友?”

朋齐也道:“是呀,按常理,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我看达莱雅小姐的态度,倒是挺认真的。似乎,她真的是想交你这么一个奴隶朋友。”

斯巴达克思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什么,朋齐是不知道的。半晌,朋齐轻轻地道:“喂,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斯巴达克思沉吟道:“我如果不去,那个达莱雅小姐一定会怪罪你。我如果去了,想必也不会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的有人想对我怎么样,似乎也犯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奴隶,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处死我……”

朋齐接道:“这么说,你是决定去了?”

斯巴达克思笑道:“我就是不想去,恐怕也由不得我。她是贵族,我是奴隶。贵族叫奴隶干什么,奴隶能不去干吗?不过,我也确实想去看看,这位克拉苏的女儿,究竟想干什么。”

朋齐不再言语,领着斯巴达克思,离开了小旅店,直奔罗马城大街而去。穿过大街,拐入一条小巷。走完小巷,便来到了著名的台伯河边。

正是盛夏,台伯河水很旺。银色的月光下,台伯河就像是一条宽阔的马车道,横在斯巴达克思的面前。夜风从河面上拂来,带着一股鱼虾的气息,一阵阵地扑进斯巴达克思的鼻孔,既让他觉着了凉爽,同时又让他感到了不适。

朋齐停下了脚步。这是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底下。月光透过枝叶,斑斑点点地洒在朋齐的脸上和身上。在这景况下看去,朋齐要比平日英俊多了。

斯巴达克思四周看了看,除了河边的树木和不远处的房屋外,不见一个人影。他疑疑惑惑地问朋齐道:“就是这儿吗?”

朋齐应道:“就是这儿。达莱雅小姐和我约好的。穿过小巷,河边的第一棵大树底下……”

正说着呢,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人来。看那人的装束,像是一个警卫。那人走到朋齐的近前,低低地叽咕了两句。跟着,朋齐对斯巴达克思道:“你就在这等着,达莱雅小姐马上就到。”

朋齐跟着那个警卫模样的人走了。这会儿斯巴达克思看清楚了,他们是走入了另一株大树的树荫底下。这些树荫倒很是特别,你站在这里能看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你。斯巴达克思想,这个达莱雅小姐,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恐怕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斯巴达克思留神注意树荫外面的情景了。终于,从一株大树底下走出一个人来。这显然是一个女人。高高挑挑的身体外面,裹着一袭洁白的衣衫。夜风徐来,衣衫拂动。斯巴达克思虽然没有见过上帝,但他却觉得,这袅袅婷婷迎面走来的女人,不是克拉苏的女儿,而是上帝的使者。

上帝的使者越走越近。她那如太阳光一般金灿灿的头发,如亚得里亚海水一般湛蓝的眼睛,如阿尔卑斯山山顶皑皑积雪般白洁的颈胸……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清晰地映入了斯巴达克思的眼帘。

她当然不是上帝的使者,她只能是克拉苏的女儿。克拉苏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他的三个女儿却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特别是他的小女儿,简直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用笔墨是很难形容出她的美丽的。这么说吧,看到她而一点也不动心的男人,恐怕还没有出世。

就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年轻女人,一步步地款款地走进了斯巴达克思的眼里,走进了斯巴达克思的心里。纵然斯巴达克思的自制力强于常人,但看见达莱雅之后,也依然止不住地怦然心跳。

达莱雅走入了树荫,走到了斯巴达克思的近前。他在她走近之前,便早早地低下了头。他是奴隶,在贵族面前,他要保持应有的礼节。

她启开双唇说话了。她的声音,比此时月光映照下的河水还要温柔三分。“斯巴达克思先生,你好!”

他闻言一怔。“先生”?有多长时间,别人没这么称呼他了?他连忙弯下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高贵的达莱雅小姐,您刚才说错了。这里没有斯巴达克思先生,这里只有斯巴达克思奴隶……”

斯巴达克思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似乎比她的话声更加悦耳。“斯巴达克思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奴隶,这里只有一个先生,还有一位小姐。”

斯巴达克思继续弯着腰。“尊贵的达莱雅小姐,您不该用这种语气跟一个卑贱的奴隶说话。您这样说话,有失您高贵的身份……”

达莱雅继续笑道:“斯巴达克思先生,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没有什么高贵与卑贱之分的……”

她的双眼,在斑驳的月光下,显得越发的幽深。那幽深里,有一种火辣辣的炽热。那炽热,就在斯巴达克思的脸上和裸露的双臂上燃烧着。

斯巴达克思猛然一震。从她的这双眼睛里,他仿佛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要叫他来这里的原因。他不由得朝后退了两步,差一点就退出了这棵大树阴影的笼罩。是的,阴影里也有月光,但阴影的外面,月光就更加妩媚和皎洁。

“达莱雅小姐,”斯巴达克思颤颤地道,“如果您允许。我想回旅店睡觉去……”

“怎么?”达莱雅向前迈了几步,几乎贴在了他的身上。“斯巴达克思先生,莫非,那旅店里,会有什么人在等你吗?”

“不。没有。”斯巴达克思不敢再低头了。

因为一低头,就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她若隐若现的春光。“达莱雅小姐,旅店里没有什么人在等我……”

“既然没有什么人在等你,那你干嘛要急着回去?”达莱雅注意到了他那一对躲躲闪闪的目光。“难道,你这个在角斗场上英勇无比、所向无敌的大男人,会怕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不成?”

“不,不。”斯巴达克思不想再往后退了。似乎,在阴影的笼罩下,他觉得很安全,也很愉悦。“我并不怕你,我只是……”

“不怕我就好。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怕的。”她硬是又向前挤了一步。这一挤,就贴到他的身体上了。“既然不怕我,那你就不要急着回去……你看,这里的景色多美啊……”

她的个头不算矮,但站在他的面前,也只不过平着了他的脖颈。他一时很有些难受。心里面确实想看看她,看看她的头发,看看她的眼,看看她的唇,看看她的颈胸,然而,他又实在惶恐得很,只能把目光掠过她的头顶,看着树荫外的那条静静流淌着的台伯河。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了,她娇微微的呼吸,正对着他的颈项。那呼吸像风,吹得他脖颈痒酥酥地;那呼吸像火,烧得他脖颈滚烫烫的。这,不让他觉得很是难受吗?

很快,更为难受的事情发生了。她伸出了手。她的手比她的话和笑声更加温柔。她温柔的手爬上了他赤裸裸的臂。从他的手腕一直爬到肩头,又从肩头慢慢地滑下来。

爬的时候,他的心随着她的手指一起上升;滑的时候,他的心又随着她的手指一起坠落。他的心能上升到阿尔卑斯山的山顶吗?他的心能坠落到第勒尼安海的海底吗?

她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那急促的呼吸和他的心跳完全同步。她说话了。她的话声软软地,有气无力,就像是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一般,更好像大病尚未痊愈的味道。莫非,这位达莱雅小姐,真的患了什么大病?

“斯巴达克思先生,你知道吗?你的身体,是多么地结实啊……”

他当然知道,并且,他还知道得很清楚。他清楚的是,如果他没有这么一副异常结实的身体,她就不会叫朋齐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他也开口说话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也是软绵绵地,像是喝醉了酒,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莫非,达莱雅小姐患的病是传染性的,只片刻工夫,就把这种病传染给了斯巴达克思?

“达莱雅小姐,你知道吗?你是我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最高贵又最美丽的女人……”

再美丽的女人也希望男人们说她美丽。而这种话从一个英俊的男人口里说出,就越发地悦耳动听。更何况,达莱雅小姐对斯巴达克思早就心仪已久了呢?

“斯巴达克思先生,你刚才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吗?”

斯巴达克思对着纯洁的月光点了点头。“是的,达莱雅小姐,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你不仅高贵美丽,心地也很善良……”

“那么,”她紧接着说道,“你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了?”

“是的。”他几乎低下了头,几乎要去看她洁白无瑕的面容。“达莱雅小姐,如果你不嫌弃我是个奴隶,那么,我很愿意做你的朋友,为你服务,为你效劳……”

她显然激动起来。她的梦真的变成现实了。“斯巴达克思先生,我先前说过,这里没有奴隶,这里只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先生见了小姐,是要亲吻小姐的手背的……”

她说着话,柔若无骨的右手手背就已经伸到了他的唇边。他似乎只好低下头。他看清了她的手背。他看得太真切了。他甚至看到了她手背上有几根软软的毛发。

他的双唇和她的手背自然而然地吻在了一起。顿时,一股强大的电流,分别击向他们各自的心房。他的身体,还有她的身体,都不禁颤栗起来。

“先生……你不想拥抱这位小姐吗?”

她似乎是在提示他,又似乎是在鼓励他。可此刻,他已经用不着她再提示什么、鼓励什么了。他已经没有了怯懦、没有了顾虑,有的,只是一种对异性的渴慕,还有一种雄性的激荡。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熔化许许多多个坚强的男人,甚至包括像斯巴达克思这样无比坚强的男人。

实际上,任何坚强的男人也都有他情感上的软弱。要不然,斯巴达克思在每场角斗比赛结束之后,总要独自潸然泪下呢?

斯巴达克思握剑的双手,此刻,已紧紧地拥住了达莱雅的腰身。握剑的感觉和拥住女人的感觉,应该说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斯巴达克思却觉得,剑和女人,是有着许多相同之处的。都能带给他快感,都能引起他的冲动。

他其实早已经冲动了。她也确实能带给他许许多多的快感。但是,他的手却突然松开了她,只用一双红灼灼的眼睛,飞快地掠了一下她脖颈处雪白诱人的皮肤。

达莱雅不能不感到吃惊。她想把自己所有的梦,都在这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圆了。“你,为什么放开我?”

斯巴达克思连喘了两口粗气。“达莱雅小姐,能做你的朋友,是我的莫大荣幸。但我们刚刚认识,如果我一直抱着你,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大大地冒犯了小姐。而我,实在是不想对小姐你作出什么冒犯的举动。所以,请小姐多多地原谅……如果,我们真的有缘,我想,我和小姐是一定还会见面的……现在,我要回旅店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加普亚城了。希望小姐……多多保重才是……”

说完,斯巴达克思深深地看了达莱雅一眼,就甩开大步,离开了台伯河河岸。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种原因至关重要,那就是,在他心目中的那个计划还没有实现之前,他还不想过早地卷入男女情事之中。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还是声名显赫的克拉苏的女儿。只不过,男欢女爱的花朵一经开放,他,勇敢的斯巴达克思,真的能控制住自己吗?

达莱雅一时间怔住了。直到斯巴达克思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冲出树荫,对着不远处叫道:“朋齐,你给我出来!”

朋齐慌忙钻出黑暗,不迭地跑到达莱雅的近前。看到斯巴达克思大步离开,他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见达莱雅一副怒气冲冲地模样,他很是担心起来。为自己担心,也为斯巴达克思担心。难道,斯巴达克思得罪了她?

“朋齐!”达莱雅厉声地道,“斯巴达克思和你不都是色雷斯人吗?你们色雷斯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朋齐真的心慌了。看来,斯巴达克思确实是惹怒了达莱雅。就在朋齐煞费苦心地想着措辞要为斯巴达克思开脱时,一个警卫走过来对达莱雅道:“小姐,那个卑贱的奴隶冒犯了您,请允许我们把他抓回来,听凭小姐处置!”

朋齐心想,斯巴达克思这下子要倒霉了。谁知,达莱雅却摇了摇头,脸上还现出一缕清晰的微笑。她微笑着道:“不,你们错了。他一点也没有冒犯我。我现在告诉你们,他,斯巴达克思,不仅是一个勇猛无畏的角斗士,还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男人……”

她这话,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够解释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