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之始

“等等。让我想想,”你说。

……接着,你抛出一个绝妙的双关语。

我们赠你的笑声如远雷作响。

骚乱中,伸出的援手一一隐去;

身在彼处的彼处、远方的远方,

我们透过对话的空间,望见……

……展露怒颜的新星熠熠闪现。

——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智慧》(The Wit, 1956)

一颗新星的诞生

喜剧可以让我们安于现状。一个大家共享的笑话,就等于一个共享的世界。然而,喜剧的本能也会让我们构思新的世界,对于那些喜欢尝试的人来说,这条规则尤其适用。毕晓普在注解她的诗歌时解释道,“双关语与逻辑思维不同。它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分裂,正如我们想象中的星辰诞生——或是创造本身”。用“绝妙”(brilliant,源自“brillare”,即“闪光”)来形容双关语,本身也是诗人进行创造活动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描述,也是一种实践:将雷电与闪光的智慧联系在一起。这一则创世神话——“有笑吧!”——是古代宇宙学的变体:众神通过欢笑来创造世界。《圣经》也将笑声与惊人地、奇迹般地诞生相结合,《创世记》(Genesis)中的第一场笑声来自亚伯拉罕(Abraham):“亚伯拉罕就俯伏在地喜笑,心里说:‘一百岁的人,还能得孩子吗?撒拉已经九十岁了,还能生养吗?’”(17:17)当然可以,撒拉将会生下以撒(Isaac),以撒的名字以一种双关语的方式,呼应着父母最初的反应(在希伯来语中,“Yichaq”指的是“他会笑”)。“撒拉说,神使我喜笑,凡听见的必与我一同喜笑。”(21:6)

“双关语是一切之始”,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在《莫菲》(Murphy)中吟诵道。喜剧的想象力通常围绕着起源的概念,然而,我们却很难为喜剧本身找到一个特定的起源地——它就像双关语一样,身在奇点,却把玩着双重性。“喜剧”(comedy)的词根就已经暗示了它那模糊的起源。有些人认为它的发源地是“乡村”(“kome”,即“country village”),但“欢游”(“komos”)一词是更可能的来源。“欢游”是一个复杂的词语,肯尼思·多弗(Kenneth Dover)对该词的解释最为精确:“喧闹、欢乐、醉醺醺的游行队伍。”如果在它的后面接上“颂歌”(“ody”,即“song”)一词,你的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幅画面:一群酩酊大醉之人唱着歌、跳着舞(见图1)。

《喜剧论纲》(The Tractatus Coislinianus)为喜剧提供了一个简洁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定义——“模仿有趣的动作”,它还指出“喜剧的母亲是笑声”。那么,父亲又是谁呢?亚里士多德在《诗学》(Poetics, c.335 BC)中推测,雅典喜剧源自那些宣扬阳物崇拜的游行者,他们会吟诵一系列滥用抑扬格的诗歌,吟诗之余,他们还会饮酒。这条脉络引领我们来到了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门口,这位神灵代表着欢乐与节日。有论者——其中最著名的是古典学者弗朗西斯·康福德(Francis Cornford)——指出,喜剧发源于雅典及其周边的仪式,它们主要与酒神崇拜和阳物崇拜有关。在阿里斯托芬的戏剧(现存最早的西方喜剧案例)中,季节性植被与生育仪式都是重要的背景。从这个角度来看,喜剧的蔓延是以仪式为前提的。当时,它的主要内容如下:将无礼的讥讽,看作是鼓舞人心的净化形式;从死亡中重生,从旧的一年中“生发”出新的一年;在特许的状态下,用低俗的方式展示生殖的能量。

图1 “欢游”

这些探讨喜剧起源的观点一直备受争议。但无论在何种论调中,雅典戏剧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些戏剧的演员戴着巨大的人造阴茎和怪异的面具(长期以来,人们将面具模仿与酒神崇拜联系在一起)。喜剧最为公认的生日是公元前486年。当时,雅典人为了庆祝酒神的节日举行了戏剧比赛,他们也为喜剧留出了一席之地。这些戏剧表演本身就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在城市酒神节(City Dionysia)的时候,守护神的塑像与酒神的祭司一同见证了这种戏剧性活动。不过,那些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剧不但调戏着陈规惯例,也热衷于对宗教仪式进行恶搞。在《青蛙》(Frogs, 405 BC)中,有一位角色中止了自己的动作,朝着前排的指挥者说道:“噢!祭司先生,您要保护我!还记得吗?我们在演出结束之后,可是要喝上一杯酒的!”说出这句话的角色,恰恰就是狄俄尼索斯本人,在剧中,他是一位被贬入凡间的神,他在一开始便处于窘迫的情境之中:“我本是‘汁斯’之子狄俄尼索斯,如今却只能在尘世徒步挣扎,这无疑是一种羞辱。”这则译文抓住了原著的精神:这部剧本将“宙斯”(Zeus)改写为“汁斯”(Juice),它通过这种暗示,将上帝与那些嗜好烈酒之人联系在了一起。不过,它还体现了一种常见的喜剧特质——喜剧总是希望稍微玷污一下神灵、废黜一下父权、撼动一下既存的事物。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常常聚焦于一个老人的形象,他可以通过击败儿子的方式,神奇地恢复自己的活力(仿佛是在自家重生的上帝)——当然,他的作品也涉及了许多其他的主题。在《鸟》(The Bird, 414 BC)这部戏剧中,合唱队的领队向观众宣称,父亲就是用来挨打的,“如果你要战斗,就拿起你的马刺吧”。

这场战斗吁求着新的规则。对于喜剧的人类学阐释,都在探索它的先驱者。不过,这些如今被称为“旧喜剧”(Old Comedy)的形式,包含了一种对于一切新鲜事物的渴望。喜剧与悲剧不同——后者是前者更古老、更宏伟的兄弟——喜剧的创作者几乎可以算是白手起家,因为他们不能像悲剧演员那样,不断重复神话中的情节。喜剧的情节并不是引自神话(mythos),而是“逻各斯”(“logos”,阿里斯托芬常常用这个词描述自己的戏剧方法)。安提法奈斯(Antiphanes)在《诗论》(Poesis)中指出,悲剧其实是“一门轻松的艺术”。喜剧演员的任务要艰巨得多:“我们必须发明一切:新的名字、布景、活动、衔接与开场。”这种困境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更清晰地理解阿里斯托芬的创造力,更深刻地认识旧喜剧留下的遗产。在讨论阿里斯托芬的喜剧时,我们首先要注意戏剧中调度的密度,这些作品中充满了运动与交流。喜剧需要二十四人的合唱队,这是悲剧所需人数的两倍。它还呈现了一种古典悲剧从未被允准的自由:合唱队有致辞(parabasis)环节。在喜剧作品中,合唱队直接向观众发言,谈论与虚构情节完全无关的当代人物与事件。在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中,就算撇开合唱队致辞不谈,戏剧幻觉的破裂也可谓无处不在。这足以表明,喜剧对于创造自身的活动抱有浓厚的兴趣。此外,这也暗示观众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表演——既是观看者,也是参与者。

为了达成这种合作,喜剧提供了感官的诱惑。在《黄蜂》(Wasps, 422 BC)的致辞中,合唱队队长甚至指出,这部喜剧的创作者是一位试图“播种新鲜想法”的艺术家,他还要求观众保存作家的话语,就像“贮藏水果”一样。阿里斯托芬将他那丰富的语言,想象成其他形态的丰饶产物的缩影时,这种艺术便臻于“成熟”。后世的普鲁塔克(Plutarch)会抱怨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他认为这些双关语是令人反感、不得体的做法。但是,阿里斯托芬这位剧作家令人眼花缭乱的创作技巧(他将高雅与通俗的词语结合在一起,还糅合了自己的新造词与双关语),本身就允诺着某种“不得体”的存在。譬如,他的《鸟》就从一组双关中发掘了大量的喜剧资本:在希腊语中,“翼”可以看作是“阴茎”的委婉说法。忒留斯(Tereus)在剧中说道,“我们在花园里品尝白芝麻、番樱桃、罂粟与佛手柑”,但他的舌尖上可不只有这些东西。在希腊语中,忒留斯口中的几种植物的名字都暗示着女性的生殖器。这类喜剧让人物和话语得以暂时脱离日常状态,它们邀请观众享受独特的欢愉。在这种形态之中,身体的元素——无论是语言还是其他层面的因素——有时甚至会得寸进尺。

在一开始的时候,喜剧就呈现出强烈的感官倾向,显然它也可以意识到观众的存在。在《青蛙》的开场白中,山提奥斯(Xanthias)转向狄俄尼索斯并问道,“神啊,我要不要给他们讲一个经典的笑话呢?这些笑话常常让观众发笑的。”这个开场呈现出喜剧化的双重节奏:首先,它承认这种形式源于过去的传统,但它也强调了创造的重要性,因为它试图利用我们对笑话的需求,创造一种全新的乐趣。其次,一则笑话与一部结构更宏大的旧喜剧在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差异,它们既是一种仪式,也是对于仪式的戏谑。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认为,笑话是一种“形式上的游戏”,兼具仪式与“反仪式”(anti-rite)的特征。笑话的乐趣在于,它玩弄着我们的感知,帮我们探索那些可能实现的事情。“小丑就像上帝一样,允诺着许多新奇的、难以预测的阐释,”她写道,“一个笑话恰恰暗示着一切皆有可能。”或许,它还暗示着另一个事实:只要你表达对“笑”的愿望,你就可以让任何事情发生。在《西方正典》中,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The Acharnians, 425 BC)是现存最早的喜剧。在这部作品中,狄开俄波利斯(Dikaiopolis)向他的同仁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传达了命令。欧里庇得斯这位悲剧作家答道:“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喜剧作家将会作何反应呢?“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件事。”在喜剧的宇宙中,反事实会通向好的结局。喜剧有时会暗示我们,这个世界可以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所有不可能的世界中最美好的那一个。

乡野之乐

在思考喜剧的起源时,我们可以推测喜剧出现的时间与地点,也可以扩大自己的视野,观察喜剧在其他时期的发展。雅典喜剧在城邦上演,也是为城邦而演的。同时,喜剧也是城市居民进行批判性反思的方式。因此,它也会涉及那些想象中的彼处。在《鸟》的开场戏中,佩塞塔鲁斯(Peisetaerus)告诉观众,他在寻找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伯罗奔尼撒战争为雅典的农村人民带来了麻烦,这导致许多人进入了城市)。狄开俄波利斯是阿卡奈人的英雄,他的名字意为“诚实的公民”或是“正义之城的住民”。但是,他也是一位农民。他一开始就抱怨道:“噢,雅典啊雅典,你会变成什么样?……我凝视着彼处的乡野……诅咒着这座城市,渴望回到自己的村庄。”喜剧女神的名字是塔利亚(Thalia,源于希腊语中的“Thaleia”与“Thallos”,前者意为“茂盛、盛开”,后者意为“嫩芽、枝条”),她似乎控制着一种冲动:在某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采摘果实。

“开始就意味着回归”,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在《众神之笑》(The Laughter of the Gods)中写道。许多喜剧的开头都染上了某种“回归自然”的色彩:通往“阿卡狄亚”(Arcadia)的航程、回到黄金时代的旅程、探寻失落的伊甸园。但关键之处在于,这种回归根源的道路,往往被看作对于新开始的承诺——从现状中解脱,或是逃遁到自由之中。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 c.1599)第一幕的最后几行中,突然强调了某种转变:“我们走吧,”西莉亚(Celia)说道,“现在我们走得心满意足/走向自由,而不是流放。”莎士比亚的喜剧共享着这种类型长期的野心——喜剧为我们心灵中最珍视的那些幻想,提供了一幅有迹可循的地形图。从某种方面来说,它们也呼应着中世纪的仪式剧。这些作品在寻求某种方法,让人类得以吸收自然界蓬勃发展的能量。评论家诺思罗普·弗赖伊(Northrop Frye)曾经谈及这种剧作上的共通之处,他在《春天神话》(Mythos of Spring)中写道:“这是一种有节奏的律动,从日常世界到绿色世界,然后再从绿色世界回归……绿色世界不仅近似仪式中那种富饶的世界,也类似我们基于自身欲望创造的梦幻世界。”如果这个世界让我们发笑,那通常是快乐的、欢呼的笑声,它意味着我们从忧虑中解脱了出来。这种解脱不仅是在逃避现实,也是在补充现实,正如罗莎琳德(Rosalind)在树丛中诱骗奥兰多(Orlando)时那样:“来追求我吧,追求我吧,此刻我置身于假日幽默的氛围,很可能会同意你的请求。”她提及“此刻”的表述足以表明,这种情绪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但它持续的时间,已经足以创造出一种催化剂,促成那些超越自身的事物的诞生。

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充斥着丰富多彩的乡村文化遗产,包括各种欢庆活动与节日习俗,例如农神节(Saturnalia)、狂欢节、五月游戏(May Games)与《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 1601—1602)中的“混乱之王”(Lord of Misrule)选举。在某些后宗教改革时期的评论家看来,它们并没有多么好笑。清教徒菲利普·斯塔布斯(Phillip Stubbes)写了一本《恶习解剖》(Anatomie of Abuses, 1583),谴责了“在树林过夜的少女”以及其他各色节庆,他认为这些活动是在鼓励“异教信仰、暴行、娼妓、酗酒、骄矜,诸如此类”。但是,喜剧恰恰就是在享受“诸如此类”的东西,在阅读《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c.1590—1596)的时候,我们能够顺利地捕捉到这些恶行的起源。故事的背景设定在雅典,这是喜剧的发源地之一。不过,这部作品的具体环境确实离市中心较远,“在树林里,一个没有城镇的社群”。探索这片森林的,并不是只有情侣,博顿(Bottom)的演员们也会在那里排练戏剧。从这个角度来说,莎士比亚的喜剧也强调了恋爱与文学创造之间的联系。与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一样,在这些戏剧中,我们也能看到剧作家的双关语里蕴含的能量。这种语言的能量在绿色的世界里腾飞,似乎贴合着人物自身的感受。迪米特里厄斯(Demetrius)说道,“我在这里,在这片树林(wood)里入魔(wood)。”他的意思是,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wood”一词来自古英语的“wód”,意为“狂暴的、疯狂的”)。与此同时,他还受到了追求(wooed),他体认着一种未知领域的精神:在那里,语言与物理层面的身体,都获得了实验的空间。这部戏剧享用着一组意外合衬的押韵:“欢声(mirth)/诞生(birth)”,它们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展现着喜剧偏爱“崭新开端”的特征。通常来说,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当人们分享一个笑话的时候,他们会与彼此押韵。值得注意的是,在《仲夏夜之梦》里,在咒语被打破、情侣们离开森林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说押韵的话语了。

长久以来,构想、寻找一种绿色的世界,一直是喜剧开场的经典方案。但事实证明,人们始终很难走出那座城市。在复辟喜剧(Restoration Comedy)中,这种主题经历了转变,人们试图走出市内宅邸的牢笼,到公园去享受那种无人约束的震颤。威廉·威彻利(William Wycherley)的《林中之恋》[Love in a Wood,又名《圣詹姆斯公园》(St. James's Park),1671]的创作标志着这一转变的开始。罗切斯特(Rochester)在《圣詹姆斯公园漫步》(A Ramble in St. James's Park, c.1680)中指出,树林提供了一种暧昧的掩护,“如今,它们每夜都荫蔽着/鸡奸、强奸与乱伦”。这提醒着人们,喜剧中的“伊甸园”,也可能会笼罩在危险的氛围之中。喜剧的开场常常包含了某种驱动力,它们想要让幻想与愿望成真。但是,这种模式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在于喜剧也会质疑这些虚幻。

在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布瓦尔与佩库歇》(Bouvard and Pécuchet, 1881)中,渴求“新开始”的欲望,本身就能成为亲切的、贯穿始终的主题。“要是能去乡下该多好啊!”这部小说在开场的时候,就宣示了自己的喜剧身份。两位巴黎文员之间建立了友谊,因为他们都渴望去一个与巴黎不同的地方。后来,布瓦尔(Bouvard)继承了一笔财产,于是他们立即购买了一座乡村庄园。他们在搬进去之后,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花园上。佩库歇(Pécuchet)划定了“制造堆肥的三个隔间,这些肥料会让许多东西生长,这些东西提供的废料可以养育其他事物,然后无限期地提供下一步的肥料……他决定出去‘猎粪’”。这种家庭经济改变了古老的喜剧结构,呼应了传统仪式与民间传说。文学评论家、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对拉伯雷(Rabelais)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发现,“粪便的语言与生产力密切相关……排便、降解的过程,提供了一种为新生命准备的肉体坟墓”。然而,随着福楼拜这部小说情节的进展,布瓦尔与佩库歇对于富足的渴望,混入了令人愉快的荒诞。这两个角色阅读了堆积成山的书籍,设计了数十个改善家庭生活的实验,做出了越来越多的、徒劳的尝试,防止那田园诗的美梦变成噩梦。这些行为的意义,似乎是要回归一种新版本的伊甸园。即便如此,他们后花园的那棵“喜剧智慧之树”(Tree of Comic Knowledge),还是给他们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教训。“或许,”佩库歇心想,“或许植树业不过是一场玩笑!”

天堂里的麻烦

喜剧会建构一个你能接受的神话。梦想家常常试图找到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来创作喜剧。然而,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地质学、宗教学考察,并没有完全按计划进行,他们最终还是决定恢复文员的生活。我们在福楼拜的这本书中发现,人们试着回到黄金时代或伊甸园的努力是非常可笑的行为,因为即便我们达成了目标,我们依然想要得到其他的东西。这是《布瓦尔与佩库歇》一书的关键笑料,也是许多戏谑喜剧的情节核心。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那部《拉塞勒斯,阿比西尼亚王子的历史》(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yssinia, 1759)的故事始于一座伊甸园式的地狱,那是人间的“欢乐谷”,一切想象得到的快乐都唾手可得。拉塞勒斯却不为所动:“我什么都不想要,或者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就是我抱怨的原因……我享受的东西已经太多了,赐给我一些能够渴望的东西吧。”这是一种永恒的、滑稽的困境。在传声头乐队(Talking Heads)的歌曲《(唯有)鲜花》[(Nothing But)Flowers, 1987]中,可以看到这种困境的最新版本。这首歌采用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开场:“我们站在这里/就像亚当和夏娃/瀑布流泻/在这座伊甸园。”但它随即开始哀伤地回忆往昔之美:

这里曾有一家购物中心,

如今只有鲜花铺满大地……

如果这是天堂,我希望能有一台割草机……

这里曾有一家必胜客,

如今居然到处都是雏菊……

我们曾拥有微波炉,

如今只剩坚果和浆果充饥。

如果这里有禁果的话,肯定也会立刻受到他们的嘲笑。这首歌的结尾像是一句恳求:“不要把我困在这里/我没法习惯这种生活。”由此,我们体认到了这种喜剧化的处世方式:我们的构想实在太多了,我们爱上了太多的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都通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至于我们几乎无法愉快地适应任何情况。或许喜剧始于对“绿色之地”的渴求,但它更鲜明地表现出,对于那些有想象力的人,或是有权消磨时间的人来说,另一边的草地总是更绿的。诗人、评论家兰德尔·贾雷尔(Randall Jarrell)曾说过这样的金句:“在黄金时代,人们还是四处抱怨,他们觉得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黄色的。”

喜剧总让我们觉得,好像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它的进退两难可能会拆穿这种错觉,但是也可能维持它。玩笑式的挑衅常常会造成舞台之外的麻烦。当约翰·米林顿·辛格(John Millington Synge)接受推动爱尔兰戏剧发展的邀请时,他转向了喜剧的路径。辛格想要研究这个特定的“黄金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1907年1月,《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The Playboy of the Western World)首次上演。辛格拉开了反抗“城镇中的现代文学”的序幕,并同样反抗着“已经堕落的地方”,在他看来,“本地人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春光”。因此,这部戏剧的情节,可以看作是另一个版本的《春天神话》,二者同样聚焦于一系列核心的喜剧意象。但是,“本地人的生活”可不像喜剧那么温馨。花花公子克里斯蒂·马洪(Christy Mahon)试图反抗农民包办婚姻的习俗,于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也颠覆了本该遵守的法律——正如他的恋人佩根(Pegeen)所说:“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你野性十足,甚至胆敢消灭你的父亲。”一位评论家指出,这部戏剧可以看作是波德莱尔(Baudelaire)那次恶作剧的变体。这位诗人走进巴黎的一家餐厅,大声喊道:“我在谋杀了可怜的父亲之后……”这是非常经典的喜剧式开场白,来自一位热情洋溢、没有“情结”的俄狄浦斯。

阿里斯托芬的观众一定会为此而笑。在喜剧中,父神之死往往预示着他的重生。克里斯蒂的父亲确实会在结局前再度复活。然而,许多辛格的观众都非常愤怒,他们认为这部戏剧对爱尔兰农民生活的描绘非常刻板(而且相当混乱)。在他们看来,《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不仅侮辱了爱尔兰的女性,也诽谤了整个国家。都柏林的街道上甚至发生了骚乱。在首演之后的一场表演中,一位演员说出了这样的台词:“在夜幕降临之前,会出现正确的运动。”一名记者注意到:“这句话非常切合当下激烈的状况,剧院里的所有人都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很诚挚,但是也很不安。这里的“爆发”让我们意识到,喜剧常常激起难以控制的情感。如果这种类型源于“欢游”,这种情感甚至可能走向混乱:狂欢可能会变成骚乱。撇开其他因素不谈,辛格的作品确实批判着某种民族主义的创作需求。对他来说,喜剧的目标是为观众提供超出期待的东西,他想要塑造一种新意识的开端。

如今,喜剧中那些更有效的开场,仍在重塑我们熟悉的意象。在影片《我与长指甲》(Withnail and I, 1987)中,角色们一开始就想到户外去。“我觉得怪怪的。我想我们应该到外面去。”长指甲(Withnail)向马伍德(Marwood)提议道。接下来,我们看到他们坐在摄政公园(Regent's Park)——那里是许多复辟喜剧的发源地——的一张长椅上。这时,马伍德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们该到乡下去,恢复自己的活力。”“恢复活力?”长指甲不屑地说道,“我现在就在一座公园里,我已经快死了。”这是一段序曲,接下来他们便开启了乡村小镇的生活。当男孩们离开城市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亨德里克斯(Hendrix)的歌声,那是迪伦(Dylan)的那首《瞭望塔离别》(All Along The Watchtower),第一句歌词是这样的:“‘一定会有出路’,小丑对小偷说道。”从阿里斯托芬开始,喜剧小丑在开场的时候,常常会运用这种即兴的逃避艺术。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与长指甲》中,长指甲的那位同性恋舅舅蒙蒂,已经将乡野之乐的种子种到了城市里。他热爱着雪莉酒与根茎蔬菜,这些爱好以一种戏谑的方式,反映着喜剧的酒神起源,以及那些古老的植物仪式,后者也代表着喜剧的“重生”意象。当蒙蒂与他的孩子们在湖区(Lake District)会合时,长指甲抱怨着自己的食物:“又是蔬菜。我很快就会长出带血的触角。”但仪式的主理人非常坚持:“来吧,他得重新振作,而你得把蔬菜吃完。”后来,蒙蒂还对马伍德轻声地说出他的甜言蜜语——“我想,我们最好让你从蔬菜中解脱……你也得拥有吃‘肉’的才能”——所有人都能体认他内心那种重生的激情。这部喜剧与此前许多的同类作品一样,表现出一种对于“大餐”的渴望,它也常常利用其他欲望作为伪装。

《我与长指甲》中充斥着令人愉快的双关语和俏皮话,这些文字游戏的目标,是要推进整部影片最无畏、最敏感的探索。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与长指甲的生活被酗酒与性变态所占据,他们显然痴迷于前者,却又努力地回避后者。然而,当他们频繁地表达“屁股打洞”的欲望时,我们看到了这部喜剧的其中一个主题:或许他们最害怕的东西,恰恰是他们最想要(或是最想了解)的东西。他们的乡村之行,其实也贴合着这个主题。长指甲坚称:“我们只是不小心度了个假。”然而,听到此话的人是个农民,他最近被“一头冲动的公牛”刺伤了。长指甲的台词非常精彩(我们可以说,他用“不小心”开了个玩笑),或许这句话在不知不觉之间,充分表明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许多喜剧似乎都与错误有关,但在喜剧的宇宙中,你往往想要暗中犯下这些所谓的“错误”。

这部影片的导演、编剧布鲁斯·罗宾逊(Bruce Robinson)曾经说过,于斯曼斯(Huysmans)的《逆流》(À Rebours, 1884)是他读过最有趣的书籍。在《我与长指甲》中,当马伍德在电影结尾离开长指甲时,他装到行李箱里的就是这部小说。在这样的时刻,这部喜剧悄悄地承认,无论它转化为多么严肃的形态,它也总会携带着自己的起源。于斯曼斯也曾指出,他的小说融合着“一点黑色幽默和一些枯燥的英式喜剧”。小说的主角德森塞特(Des Esseintes)是长指甲的原型——阴暗、乏味的花花公子,既顺应也抗拒着自己相互矛盾的欲望,这也恰恰是他享受、忍受这些欲望的方式。喜剧的特性在于,它会始于欲望,然后鼓励我们嘲笑欲望。但在这种过程中,它可以让我们与欲望和解,我们也能找到一种相对更容易的与欲望共处的方式。当长指甲在湖区的中心大声喊叫时,这部作品敏锐地捕捉了这种启示性的冲动,“浑蛋!我会让你们这些家伙好好看看……我要成为明星了!”他将“明星”(star)一词从“浑蛋”(bastard)中揪了出来,在这样的时刻,他正沉溺于另一个版本的喜剧梦中。在那场梦境里,他有权在最绝望的境况下,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们享受着这样的场景:展露怒颜的新星熠熠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