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玄懿法师垂头沉默片刻,眼神坚毅地看着保乘大师回答道,“弟子是真心实意地退出。”
保乘大师有些不可置信,愣了一会,道:“这是不是真的?”
“是,弟子决意退选。”
“为何?”
“弟子以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等该以大局为重。弟子如今与夏公共掌朝政,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弟子再掌谛教,一则教内不服,二则夏公那边易感到威胁,反而会引起战事。京辇经围城一役,民不聊生,弟子岂能因己一人之私欲而牵连众生?弟子思虑再三,断断不可接手教宗大位。甚至弟子也在考虑辞去通统一职。”
保乘大师沉默良久,问道:“你和夏公当真无法合作共赢吗?”
“弟子与夏公势必你死我活——就如同真寂与觉朗一般。夏公会不顾一切拉弟子下马,弟子自然也不会轻易叫他好过。但那是世俗之事,弟子不想将谛教裹挟进来。”
“我等弘扬谛法正是为了普度众生。还是你考虑周全,目光长远,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合接这个烫手山芋。只是为何连通统一职都要辞去?”
“通统一职,执掌庶务,而弟子先前受上皇嘱托,辅佐少帝,常在宫中,庶务皆交由都维那慧球和功曹们去处理,自己出席讲法。原本安排本月的巡讲,都因为弟子监国理政而加强安保,浪费人力,弟子实在不忍。原本弟子作为通统是没有配备警卫的,而如今弟子只要出现就一定要有侍卫在侧。讲坛之侧若围绕着禁军,何其滑稽?下属所拟之方案里甚至召集武僧立侍,实在铺张浪费。”
保乘大师沉吟半晌,道:“此事你不必草率,等到来年新教宗继位,你再提出辞职。”
玄懿法师欠身道:“弟子感谢师父谅解。”
保乘大师微笑道:“我可不是那等利益熏心之人,非逼着你做教宗。从前我希望你做教宗,那是因为看中你的才能,认为你能够管理好谛教,发展好谛教。你能一切以谛教大局为重,我十分欣慰,夫复何求?”
他话锋一转,问:“新任教宗你心中可有人选?抑或是你要选谁作为你的代理?”
玄懿法师微笑:“师父还真是了解弟子啊!”
保乘大师瞥了一眼玄懿,道:“你不是一向如此么?当初拉昙迁下马,推选了慧球为都维那;你升任通统之后,又助师敬成为断事沙门。虽然其人的确刚介,可以师敬的资历,再过十年都未必有资格成为断事沙门——师敬也不过是你继续掌控僧众的一个傀儡。隐身于幕后,进行你的牵丝戏。功绩与骂名都不属于你,但你获益最多。”
“师父若信任弟子,弟子愿意全力推举师父。师父本来就是靖善大统,离教宗仅有一步之遥,且师父又暂代教宗,如此顺理成章。”
保乘大师轻轻一笑,摇头道:“为师已经七十六岁了,早已视名利如粪土!别打趣为师了,说吧,到底是谁?”
“其实弟子以为真寂禅师就挺好的。”
“真寂?”保乘大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支持真寂?”
“真寂禅师深敏潜明、戒行精至,多兴福造寺。我之次兄魏王夙奉音猷,京辇英彦相从者甚众,由他继任亦可……”
话未及尽,便听得保乘大师愤怒的声音打断道:“真寂可是北派出身!”
因为对谛学的理解不同,谛教在数百年前就分裂为南北两派。与南派重视义学、慧解不同,北派更注重禅定修行。
诸位看官也许就要追问了,既然两派各有所长,在长期分裂之中,他们是如何推选出教宗的?
在神州大地尚未大一统之前,两派会各自在内部进行初选,推选出候选人,各自代表本派去和对方比试。既然在理论上各有所长,谁也不能压倒过谁,那么就以理论为指导的武功进行比试,三局两胜,谁赢了谁就是教宗。
大一统之后的大选似乎文明多了,虽然也有比试,但是最后的结果还是由各个州郡派出代表进行投票表决。比试似乎成了向僧众展示个人魅力的一种手段了。比试的输赢已经不再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了。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各显神通。所以每次教宗选举都是一场“空前盛会”。
“真寂禅师是当今北派僧侣中第一人,弟子以为他配得上教宗……”
“奴颜婢膝、依附王权的北派之人不配执掌谛教!我们南派历代高僧前仆后继、不屈不挠坚持的是什么?——教权独立,沙门不敬王者!而他北派在做什么?北派法达言魏帝‘是当今谛老,沙门宜应尽礼’,还带头致拜,还美其名曰‘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他领导之教团不但卑躬屈膝地接受了魏帝所制《僧制》四十八条,其后北派领袖惠深又起草《僧制》以迎合王权。
“你的外高祖父苌武帝还想做白衣教宗,受到我南派领袖的坚决抑制而事寝。沙门不敬王者——是谛教之传统,这才是谛教之人应该坚守的!想当初上皇下诏令僧侣跪拜,我们都没有屈服。真寂如何阿谀谄媚夏国公,你不会不知道吧?这等人损伤了我谛教之威严,丢尽了我谛教之脸,他不配做教宗!”
保乘大师越说越激动,最后怒斥道:“不仅他不配,你说出这话也不配做我南派弟子!”
玄懿法师没有理会保乘大师的雷霆之怒,继续道:“真寂禅师和朝廷的关系一向不错,他本就善于言谈,又多行善事,也能约束手下僧团——我与他的也有不浅的交情……”
保乘大师冷哼一声,道:“你玄懿法师好会交往,教中就没有与你交恶之人!”
“正因如此,所以弟子才要支持真寂禅师——他既和弟子有交情,又得到了夏国公的青睐,这是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弟子既是靖善通统,也肩负着监国大任。政治本要有所妥协。”
“俗世的尔虞我诈与我无关,我坚决反对真寂接任。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将你逐出师门!你也别妄想动用同门的力量来给真寂吹喇叭抬轿!”
玄懿法师微笑道:“师父若真想阻止此事,亦可自己出山。比起觉朗那个莽撞快人,像师父这般稳重长者,方能……”
“故技重施!若我做了教宗,你就能大权独揽!你以为我会任由你操纵?真寂许诺了你什么好处?”
他见玄懿法师没有回答,冷笑道:“你也会觉得那些腌臜事羞出于口?”
玄懿法师平静地望着保乘大师,缓缓道:“弟子本欲辞去僧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师父与真寂禅师分别是南北两派的领袖,也是老对头了。真寂禅师本欲在继位之后发布教宗令,叫师父还俗,并斥返原籍。禅师许诺,只要弟子助他成事,师父仍可安居大统之位。”
保乘大师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心中百味杂陈,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走吧,往后不要见我了。”
保乘大师的意思很明显:玄懿支持真寂犯了师门大忌,保乘不会再允许玄懿留在门墙之内。但玄懿是为了保护师父才犯忌讳,所以保乘决定不将其驱逐,保留师徒名分,只是以后互不来往。保乘不想多加责备苛求,只想要和气地分手。
玄懿法师鼻尖一酸,行稽首大礼,道:“愿大师多加餐饭,努力弘明德。”
保乘大师没有回头,道:“法师也要善保玉体。”
玄懿法师知道师徒缘分已尽,多说无益,默然退出。
推开房门的瞬间,寒风倒灌,两人都不禁一凛。玄懿迅速关上门,她抬头眺望远方,橘黄色的天空下横着几笔灰云,灰云后隐约可见金黄的落日,几点寒鸦飞过,下面是鳞次栉比的亭台阁楼。
红墙下,一个皮革制成的蹴鞠上下扑通扑通,一路向前跃动,转过墙角,见它有渐缓之势,愈发迈开了步子,狠狠地盯着,伺机扑下。谁料眼前一黑,竟是撞上了什么大物,整面惊愕的疼筐地便来,犹在疼痛的震动中,被两股力量支起,抬头,一个美髯须颇威严的壮年男子正看着自己。
睁大眼睛,仔细地瞧着,眼前人肤色如古铜,额发不乱,眼角隐隐可见细纹,似带疲倦,肃然之下更见温和,不觉中别生亲近之意。立即不慌不忙地离了男子的双手,退开一步,又打量了一眼,见他衣着显贵,便轻轻一福。
见蹴鞠正稳在男子手中,问道:“你会踢蹴鞠吗?”
那男子笑,见眼前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双目含露,剔透可爱,环顾四周,颔首道:“小娘子身边无人跟着么?”
小女孩道:“他们不许我到这儿来玩,我是偷偷来的。”
男子笑道:“此处人迹罕至,他们不许也是应该的。”
小女孩仰起头道:“我偏要!”
小女孩面容之稚与神色之毅相交合,倒令男子神色一滞,便在这时耳边有人低唤道:“栖筠。”
话音匝地,小女孩忙应了一声“师父”。
男子抬眸,只见玄懿法师披着灰鼠暗莲纹披风,头戴纶巾,好似乌云托月,玄度清华,青枝玉屑,正向这边来。
玄懿法师微笑合十道:“世子,许久不见。”
那男子正是熙载,他叉手回礼,寒暄道:“法师怎在此处?”
玄懿法师看了看那女孩,已然接过熙载手中的蹴鞠独自在一旁玩弄起来,道:“保姆们找不着,我料她在此,便自己来了。”
熙载侧首瞧了女孩一眼,微笑道:“这女郎冰心蕙质,模样更是像极了法师,难道她就是世朏兄与仲家姊姊之女?”
玄懿法师点点头,见四周无人又低声道:“仲二娘临终前给她取名栖筠,便是希望此女能远离纷争,心栖于筠篁悠远之所便罢了。”
熙载唏嘘不已,道:“但愿这女郎能明白亡母的遗愿,做一个心意畅快之人!”
玄懿法师轻叹道:“她还不懂。”
熙载望着无忧无虑地追着蹴鞠的栖筠好一会儿,道:“果然是‘养女随姑’,她和法师幼时简直一模一样。”
玄懿法师侧首看着熙载,微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只是那个时候你我便见过面么?”
熙载言语仿佛是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从前我就听说表婶在迢吴生育过一对龙凤胎,日子很巧是在冬至。冬至是一年之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在最深的夜里,巧不巧那一晚的月亮意外地十分明亮,映照着天上几抹淡淡的云彩。
“据说到了这种夜晚,海里的蚌会追逐月光,吸收月之精华。听说你出生是夜,连房内的装饰珍珠都流光溢彩。你的胞兄并没有等到阳光普照大地就逐月华而去了,只剩下你。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也属常事。彼时姨婆重病,我随父亲前去探望,你就在卧榻前侍疾。拜见过姨婆,父亲与姨婆寒暄,我就注意到了你——静静跪坐榻前,身形瘦弱,但是一双眼睛澄澈空灵,仿佛能洗涤一切污秽。一个十分漂亮的妹妹,果然得到了太阴精华——是我对你最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听说你自请出家为姨婆祈福,我对你是十分敬服的。”
玄懿法师回忆片刻,道:“这些话你从来没对我说过。”
熙载自顾自地说道:“你十二岁那年在靖善寺登坛讲法,是我第二次见你。那个时候我即将离京求学,平日里除了和苏怿在三辅之地游侠,就是和子期在一块。那一天我去找子期,子期急匆匆要出门,说什么都要推辞。我便问他有何事,他说今日是你第一次讲法,他一定要去捧场。他见我十分好奇,于是拉着我一起去。
“那一天可谓是万人空巷,我和子期坐在观众席,我认真地听完了全程。你讲法不似那些老僧,云里雾里,吊着书袋。你讲法言简意赅,老妪亦能解。你在坛上真是光芒万丈,让人感觉神圣不可侵犯。讲法结束,你已经离场,我还沉浸其中。还是子期推我一把,我才回过神来。子期看着我的模样,笑问要不要去后台见你一面,细论起来,你我才是亲戚。我便随子期来后台见你了。”
玄懿法师微笑,那笑容暖暖的,说:“当年的场景我也还记得。子期带着一个少年进来,少年佩戴着一把宝剑,一身正气,一脸正义,侠气斐然。我们在寺里交谈了很久,你跟我说起在三辅之地的见闻,你深知民间疾苦,你对平民生来有一种愧疚感。”
熙载看着玄懿法师笑颜,亦笑,道:“是啊,我们第一次正式会面便相知相惜。之后,你、子期和我,我们三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要不因为你已出家,或许我们仨就义结金兰了。这一晃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两人的思绪都在追忆往昔沉浸了许久,半晌过后,熙载道:“这五年,我们都变了许多。”
玄懿法师没有看他,望着栖筠玩耍的方向,道:“这五年经历的剧变,是从前的我们远不敢想的。我在庙堂之上,你于江湖之远,所行之路早就不同了。或许未变的就是‘家’,家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熙载不置可否,有些感伤道:“‘家’,究竟是‘加’还是‘枷’?”
玄懿法师问:“你怎么看待我父亲?”
熙载答:“或许不是前无古人,但必定是后无来者。他目光长远,世事洞明,所立之制度,所建之工程都是利在千秋,契合时势的。只是整个国家因他一人而存在,也必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现如今除了那些宵小之辈,各路诸侯无一人敢称帝,皆自称虞臣。其实我很明白他,或者说我与他很像——我们很明白自己求索之路何其漫漫,何其危险,仍决意孤身上路。你曾说这是取死之道,但我义无反顾。”
“孤身?”玄懿法师微微摇头,“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两人并肩而立,夕阳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在北风呼啸中显得格外寂寥。
“一旦我父亲驾崩,真正的乱世就会来临。推倒秩序是容易的,如何‘立’才是关键。是重塑?还是沿袭?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平和的世界?或许需要我们用一生来探索。”
“天下之道是什么?千百年来,国家更替,朝代更迭,是有道的。在我看来是如何平衡权力与人性,如何找寻那个平衡点。人一旦身居高位,掌握权力,便会滋生私欲。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所有的臣民都只为一人运转,一个国家的活力与生机便不断内耗,直至干涸,最终灭亡。这本身就是一个循环,有如焚烧一个盘香,虽会上升,但总会回到原点。我想做的就是上升,避免回到乱世,创造一个真正大同。”
玄懿法师凝视着熙载,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而我父亲却做了几代人的事,他为世人所抛弃是早可预见的。你出身贵胄,却对平民怀有深深的愧疚。你我皆知,人与人之间,贵胄与平民是永远不能相互理解,我们与他们之间生来就有矛盾,就像是浸泡过烈酒的引线,一点星火就会化为乌有。”
熙载沉默片刻,道:“我们都还是赶路人啊!我相信那样的世界是存在的,虽然也许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看见。”
“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父亲已经放弃北方,妄想以飒江天堑,划江而治。我们都知道,谁先统一北方,谁就会是下一个天下之主。当务之急就是要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统一北方,避免加深四民之涂炭。”
“尊王攘夷,攘外安内。”熙载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
“若得如此,虞与夏,共天下。”玄懿法师郑重道。
二人相望,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不知过了多久,晚霞与远处群山浑然一体,呈渐变的粉紫色,一轮金黄的满月悄悄升起。
“天要黑了,咱们各自回去吧。冬至一阳生,气微在下,不可动泄。”玄懿法师抬头微笑道,说着唤过栖筠便要离开。
“法师……”
玄懿法师蓦然回首,此时清风微拂,吹动帽檐上的皮毛;满月当空,浮光流转于颦笑之间。
熙载微笑:“生辰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