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懿公主智慧明,夏公丞相荐郎官。名单呈上询良策,公主望梁默不言。”
京城三曲的小巷里,一个唱谣人抱着琵琶一边弹奏,一边以欢快的曲调唱着歌谣。他的面前聚集了服装各异的男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寒风刺骨,但似乎无法阻挡他们对逸闻的渴望,无一不聚精会神地听唱谣人演唱:
“夏公困惑摸不透,再问公主意何求。仍然凝视房梁处,夏公退去心迷愁。
“宦官善谏劝公主,言道君当面答复。公主淡然回答说,大事商议共决断,小事夏公自裁决。五品郎官何需干,我信夏公信任载。
“宦官明白急传信,夏公不是被轻视。公主信任显心意,夏公自此有主见。
“玄懿公主宽广度,不争权势德政举。和平大局为至要,君明臣贤喜安居,百姓乐享安宁时!”
“好!”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喝彩,剩下的人也随之鼓掌。
唱谣人阿澎起身鞠躬,复又坐下,开始演奏另一首欢快的小调,轻嗽几声,一边微笑道:“诸位看官,你道适才我唱的是何故事?就在咱们京城,有着一位玄懿公主,其风范受万民敬仰。传言称她智慧过人,胸襟宽广,善于以大局为重,此番故事更添其盛名。
“这义师大将军夏公作了丞相,刚上任便叩见公主。夏公手持郎官名单,来征公主首肯。而咱们玄懿公主却只望房梁,默然不语。夏公不明就里,又问了一遍,可公主依旧望着房梁不说话。夏公那叫一个诚惶诚恐啊,急得头皮发麻,只得无奈退出,想着我如何得罪了公主不是?”
阿澎眉飞色舞,抓耳挠腮,如弥猴一般,群众登时哄然大笑。
“就在此时,公主身边的大宦官随喜就来进谏了:‘公主刚称制不久,大丞相奏事,公主应该当面答复人家,怎么能置之不理呢?’你们猜怎么着?玄懿公主笑了,回答:‘我既任命夏公为大丞相,大事当商讨,小事自行决定。任命五品郎官这等小事,又何须我干预?’”
“随喜是个聪明人啊,当即告知夏公:‘非主轻视公,实则信任公也!’夏公顿悟皇意,也是欣喜领悟,自此谋事更有主见。要我说,玄懿公主的格局真是大啊,不争权夺势,以京城的和平大局为重,这种君明臣贤的风气一开,我们老百姓还愁没有好日子吗?”
唱谣人阿澎一身灰袍,怀抱琵琶,口若悬河他挤眉弄眼不断夸张夏本的愕然,吊着嗓子再现公主的冷静与睿智。
听众纷纷点头称是,议论纷纷。有人感叹公主大度,愿为和平让步;亦有人期望丞相能施展谋略,救国安民。更有闻讯而来的市井百姓,传闻公主之名,寄望于其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
然而,玄懿公主并未知晓这份期许。
这首歌谣不仅在街头巷尾传开了,连大内之中的文明殿内也在讨论。
文明殿燕誉堂内,三位青年男子围坐在火炉旁,炉火明灭间,三人谈笑风生。这三人正是熙载、仲挺和宿瑜。
这时,忽见一个仆人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顾念着宿瑜和仲挺。
宿瑜认得此人名叫封耿,乃是贴身服侍夏本的小厮。
“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熙载道。
“小的该死,昨晚实在递不出消息,巴巴守了一夜,终于等到大郎来了!”封耿连忙跪下磕了一个头。
熙载听说,知道事态严重,当下也不是责怪人的时候,便道:“木已成舟,你且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昨儿郎主听说玄懿公主回寺里安排各郡县高僧来京事宜,就让人抬了空轿子回军营,实则人还在文明殿。然后又差人假传玄懿公主的旨意,召了一个诰命夫人来,在文明殿留宿。郎主算准了时辰,那个诰命夫人进宫没多久宫门就下钥了,小的既走不开,消息也传不出去,请大郎恕罪!”
那封耿说着说着又开始磕头求饶。
仲挺听得心惊肉跳,暗道不妙。
宿瑜却不以为意,恍若偶闻乡野间的无关风月,面上不见波澜。他羽扇轻摇,微风徐来,扇影似柳絮飘散;炯目双瞳,眼波流转,世事如东逝之水。
倏忽,他捻起一撮飘絮,轻轻释放于炉火之上。
飘絮未至火焰,就在宿瑜的指尖消散如烟,好似故事中那个不幸女子。而宿瑜只是在轻轻拨弄时空琴弦,早已看透其中沧桑。这份淡然之态,宛如明月高悬,不为世俗所动。
仲挺瞥见宿瑜这番姿态,心中赞叹之余也不免好奇:“听闻此人一直未曾娶妻,难道当真一心皆在事业,于男女之事无意?”
封耿见熙载沉默不语,愈发恐惧,不由得浑身发颤。
只稍片刻,熙载起身亲自扶起封耿,道:“这并非你之过错,不必自责。你能及时将此事告知我,我甚是欣慰。”又问道:“知道那个诰命夫人是谁吗?”
封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小的记不清那夫人姓什么,只记得听起来不像是华夏人。端庄温柔,眉眼弯弯,第一眼就知道是个大美人,迷得人移不开眼,就是嘴有点凸,不过倒是瞧着有几分像小兔子,添了几分俏皮。”
“你瞧得这般仔细……”宿瑜微笑,“怎么连大美人姓什么都没记住?”
“这长相……难道是……”仲挺对着熙载迟疑道。
“郎主怎么看上那位夫人的?”熙载未置可否,追问道。
“那位夫人好像是来给玄懿公主祝贺的,不过没见到公主,在宫道上给郎主瞧见了。”
“达阇夫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怪姓!”
封耿声音发颤,他恐惧并不是担心被熙载责怪,他知道这位大郎一向宽厚待下,全府上下仆从老小,无不一未受过熙载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
真正令他全身发抖的是那位诰命夫人是玄懿法师好友,光是玄懿法师之名就够吓得他半死,怎么还有闲情去记那位诰命夫人姓什么?
“达阇?看来此人来头不小啊!”宿瑜仍在嬉皮笑脸。
熙载对封耿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回去好好当差,有事记得及时来告诉我。”
待封耿走后,宿瑜方问:“这位达阇夫人是什么来头?”
仲挺沉声道:“她是徐国公达阇述之女、玄懿法师侍读,曾经追随玄懿法师出家,是法师在玄懿寺的左膀右臂。她的兄长达阇叔玉正是玄懿法师之姊夫,丈夫是太子舍人涂少白。”
宿瑜原本以为夏本只是瞧上了什么小门小户家的妻子,听仲挺适才的言语,知道熙载与仲挺二人均认识这位“达阇夫人”,但即便是大姓达阇家的女儿,倒也不足为虑。可那位夫人偏偏是玄懿公主的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原来那日夏本在宫道看到那位达阇夫人之后,本来是想要派五十甲士去将人押来,宿安便拦住道:“如此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了公主,扣住人不放,岂不是扫了主公兴致?”
“此话在理,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于是宿安便献了那瞒天过海之计,夏本听了大喜,赞道:“你的心思比绣花针都细!”
一时赚得达阇夫人来,只见她的身形曼妙,纤细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种优雅的气质。寒风中衣袂飘飘,宛若仙子下凡。饶是先前见过,夏本亦不由得目瞪口呆。
达阇夫人见面前人两眼猩红,嘴角隐约狞笑,好似一只被偷袭的老猫,眨眼间丧失了所有的风度和尊严。
她冷笑一声,美目中闪烁着不屑的光芒,如风吹过柳絮,清丽中透着坚毅,恍若不为风雨所摧的古老山川。
为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冷笑一声,夏本如冷水浇头、惊弓之鸟,使他顿觉尴尬难堪,彷佛一场噩梦。
“夏公果为国之重臣,风采不减当年。妾蒙公主恩召而来,莫非夏公有何吩咐?”
夏本笑:“吾任殿中少监时,曾与令兄叔玉共事。吾与叔玉乃是忘年之交,亦早闻夫人之名,仰慕许久,今番平定京城方敢求见。”
殿中省乃是一官署,长官为正四品殿中监,次官即为从四品殿中少监。殿中省下设六局: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分别掌管皇帝的衣食住行。
而这达阇夫人第五兄达阇叔玉正是尚辇局的长官正五品尚辇奉御。达阇叔玉之妻乃是玄懿法师之姐襄阳公主,故而达阇叔玉与夏本也算亲戚,二人在殿中省共事之时关系颇为密切。
达阇夫人微微蹙眉,不卑不亢道:“承蒙夏公挂怀,妾不胜荣幸。但今纵谈琐事,或误吾等赴见公主。公主若以此责备,岂非不美哉?”
夏本只是乜斜着眼,笑道:“不妨碍,公主命吾等在此等候。敢问夫人芳名?”
“妾身……郁穆。”
“是哪两个字?”夏本继续调笑道。
“郁穆兮旧姻,嬿婉兮新婚。”
“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夏本听说登时兴奋起来,脱口念出。这诗句出自《诗经》,意思是“你全不思往日情,追求新欢太可恶”。
郁穆听说,瞪了一眼夏本,道:“请夏公自重!”
夏本也不生气,只觉得郁穆愈发可爱,行至郁穆身侧,在其耳边笑道:“不知夫人愿与吾共度良宵否?夫人若是不愿,必是吾款待不周,若得涂舍人之头颅为酒器,想来夫人也能尽兴!”
郁穆一惊,看了一眼夏本,见他布满皱纹的黑脸上浅笑盈盈,看似无比和蔼,眼中却胜嵌了两颗鹰眼,射出阴毒的压迫感。
“夏公邀请,妾岂敢不从?”郁穆咬着下唇,颤声答道。
“这就对了!”夏本哈哈大笑,拦腰抱起郁穆,一面笑,一面往帐内走去。
郁穆别着脸,极力避开夏本的身体,一颗热泪迅速从水嫩的面庞划过,滴在寒冬冰冷的地砖上,连一点声响也不曾发出。
……
“老爷子都多大年纪的人,还和玄懿法师这一小辈怄气呢!”宿瑜忍不住吐槽,“得,这口气是出了,安知不会引来更烈之风波!玄懿法师非等闲之辈,须防其汹汹报复!”
“伯玉,京城情报网宜速打通,以免重蹈覆辙。”
“大郎勿忧,我必速速完成此事!”得领工事,宿瑜瞬间神采奕奕,“然宫内之情报网还需大郎亲自出马,届时再完成宫内外的交接。”
熙载点点头,道:“今日我也正式入驻文明殿,希望能够杜绝昨日之事。”
仲挺疑惑不已,问:“你竟已在丞相身侧埋下耳目?”又调侃道:“这初抵京都即欲与丞相分榻酣睡?”
熙载微笑,答:“我羽翼未丰,亦知轻重分寸,不过对我爹颇不放心。我实深谙其心!”
仲挺笑道:“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自律有度,还要律法作甚?”
熙载摇头道:“民间还在歌颂君明臣贤的佳话,我爹就开始染指玄懿法师的挚友。果然是‘一山不容二虎’!若无第三者干预,此刻之太平亦不过水中之月、空中之楼,虚有而已。”
熙载又叹息道:“达阇夫人年华如花,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原应彩云之南,红颜之乐。谁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之行径似老狼逐兔,将她投入纷争漩涡,堪称世间最大悲哀。天下之大,何处不是父母心头?父亲负义而行,独显无情,我岂能不怜?父亲欺心如此,实为世间罪巢!”
宿瑜沉吟片刻,道:“大郎,夺人之妻固非明智之举,然木已成舟,君身为其子,还是莫要趟这趟浑水!事已至此,达阇夫人岂能重回夫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万难隐秘。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人尽皆知之前能有何行动。”
“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