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还是收敛点吧,把我说得跟神仙似的。我哪有这么厉害?”玄懿忍不住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未至功成,岂可轻言必胜?一切定论,皆属虚妄,未可遽信。”
玄懿总是这么谨慎,虞荟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立即道歉。
玄懿知道夏本那边能有这些表态,都是虞荟与夏本据理力争的结果。不过虞荟肯定不会亏待自己,尤其在钱财方面。
果然,虞荟就说道:“虽然钱袋鼓鼓,这回我也不能十拿九稳,夏本的长史宿安着实太精算,我算是棋逢对手了。”
玄懿笑:“也许人家是要报叔叔给夏本介绍俊和尚之仇呢!”
“不会吧!夏本就是进寺庙,也撼动不了宿安的地位!”虞荟哇哇叫,又问玄懿:“这两天怎么没看到麒麟小子有什么动静?”
栖筠疑惑道:“麒麟小子?”
虞荟笑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师父晓得。好啦,好啦,我跟你师父要说悄悄话了,你快滚吧!”
栖筠嘟起嘴,恳求地望向玄懿法师。
“你回房吧。”玄懿道。
栖筠只得悻悻而去。
“叔叔发现了什么?”玄懿问。
“你可还记得唱词人凌煦?她告诉我,她在三曲见到了钟离均。但神奇之处在于,钟离均点了一个雅间和三五个乐伎,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虞荟道。
玄懿得出结论:“有人偷偷与他接头。”
虞荟颔首:“如此鬼鬼祟祟,背后必然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但三曲之中人来人往,我没有查到那一日还有哪个熟人也在。但执果索因,与钟离家联姻失败,相府的确获益最多。”
玄懿知道虞荟口中的“麒麟小子”正是熙载,于是道:“叔叔怀疑夏世子?”
虞荟道:“这两天他太安静了,口吃小子也是。麒麟小子素来冷静克制,但口吃小子对你一向很护犊,却一个屁也没放。这两兄弟很反常!”
“叔叔这是冤枉他了吧?”玄懿道。
这着实是冤枉了熙载,虞荟和夏本谈的那些条件,可是耗费了虞荟好几日的功夫,虞荟跟宿安谈判的时候,连家都没有回,净住在文明殿了。
能在几日之内将这些条件敲定,背后少不了熙载的助力。当然,熙载没有上谈判桌,但是跟真寂那边的条件,正是他去谈的。
本来父亲跟玄懿相争,最不好做的就是他。
熙载怎会不知道夏本想跟玄懿联姻的事,他没有表态。从相府的角度出发,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案了,也符合他一贯主张的合作路线。虽然他的初衷并非是让玄懿联姻。
而且由于左贤王的挑唆,他并不知晓夏本真正的用心,但他也觉得让介祉尚主有些不妥。
他能做的就是帮玄懿减少谛教的阻力。
其实别看真寂争夺教宗时那般咄咄逼人,其实他也算个好和尚。真寂以苦行修,常上街乞食,六时礼拜。他虽生活简朴,但节衣缩食,救济贫穷并供养三宝。
熙载知道真寂主张应因时设教,以法验人,甚至舍了具足戒,亲自从事劳役,供养和恭敬僧众及世俗信徒,但并不还俗,而是致力于宣扬大乘利。
以真寂的主张来劝服,以已推人才是熙载的策略。
真寂果然被熙载说服,微笑道:“依世子之意,我南北两派或许可以殊途同归?”
“贵教刚刚经历动乱,若能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乃是家和万事兴。”熙载道。
理论上的阻力没有了,但是相府还是要出点血的。但是有了真寂的首肯,物质上的条件就好谈了。
双方达成一致后,真寂想起前尘往事,忍不住道:“恭喜世子了。”
熙载一愣,知道真寂是误会了,微笑道:“同喜同喜,大师收获门内和谐,我收获一位贤才弟妹。”
真寂也是一愣,心中感叹大家族真会玩。
虞荟现在没功夫跟玄懿开玩笑,这厢跟玄懿谈了,又马不停蹄地来到文明殿将玄懿的意思传达。
夏本问:“公主怎么说?”
虞荟道:“别的都好说,就是对驸马爷的人选不是很满意。”
夏本也不乐意了,道:“当初可是文萃弟你说价码不够,咱们谈了三四天,才列出那么多条件,为的就是能让介祉尚主,怎么……”
“哎呀!”虞荟打断夏本的抱怨,“我说老兄,公主从把你的使者骂死,到同意与夏家联姻,已经是一步登天了,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哪有什么谈判是一蹴而就,正所谓‘好事多磨’嘛!”
夏本辩不过虞荟,于是问:“公主怎么不满意人选了?”
“魏公年纪太小了!公主有点不放心。”虞荟道。
夏本有点二丈摸不着头脑,道:“太小了?十五岁不小了吧?我朝贵族通婚,老夫少妻、老妻少夫都屡见不鲜!”
“反正公主说了,虞氏和夏家是亲戚,跟谁结亲不是结亲,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夏家有诚意,她自然不会拒绝。老兄,要我说,只要是你夏家的好儿郎,是谁有什么要紧的?”虞荟道。
宿安望了一眼满眼不豫的夏本,道:“大王何不明言魏公究竟如何不入公主之眼,否则再叫咱们挑选,只怕也难合公主心意啊!”
“嗯……这个嘛……”虞荟搓了搓手,“老兄,你以前是怎么挑媳妇的?”
夏本骄傲回答:“吾与其他世家子弟上门,大家一起比武射箭,吾拔得头筹。”
虞荟一拍手,道:“这就对了嘛!双方都没相看过,这就么把亲事定了,不妥不妥!”
夏本有点无语:“联姻还搞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虞荟忍无可忍,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老兄你的宝贝法种要是长得太磕碜,谁把你当法种!这年头,当官要看脸,想当高僧更是要看脸!”
夏本脸一黑,这不是嫌他的宝贝儿子太丑了吗?
宿安知道,几个儿子中,除了重点栽培的继承人熙载,夏本最稀罕的就是介祉了。
无他,唯相似耳。父母总是偏爱和自己长得像的孩子。
宿安道:“大王此话差矣,魏公怎么就品貌不端了?”
虞荟“哼”了一声,道:“本王可听说了啊!魏公一出生,奚夫人就嫌他太丑,命人丢了,要不是乳母心善,偷偷捡回来奶着,世上早没这个人了!这事当年在京都可火了呢,本王年轻没听说,但永安大长公主知道呢,狠狠数落了本王一把!”
这话倒把宿安噎住了,因为虞荟说的是没有添油加醋的事实。
虞荟还不依不饶:“我姑姑永安公主把本王骂的可惨了,本王向谁说理去?我虞室代代都是俊男美女,谁要是生个丑娃娃,坏了血脉,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这……母亲漂亮,孩子也丑不到哪儿去……”宿安道。
玄懿法师的美貌,饶是光头缁衣,也是掩盖不了一丝一毫的光芒。
“那可不好说!奚夫人也漂亮啊!引入丑种,就像白水里滴墨,再也不干净了!”虞荟反驳,“你宿长史生得俊,你的儿子女儿也漂亮!你看倪虹家,代代丑男丑女,也没少娶美女啊,不都是丑娃!”
“好像也是……”宿安思忖道。
夏本见两个帅哥一本正经地讨论他的丑种,真是忍无可忍,道:“打住!又扯到哪里去了!”
“好好好,不说了!”虞荟摆摆手,“总之,公主同意跟你夏家结亲了,老兄你再挑挑就是了!你们家养儿子就跟不要钱似的,挑个长得还行的……这不难吧?对了,记得挑个好点的八字,我侄女命硬,别被克死了!”
两人正斗嘴呢,长物忽道:“苌尚书来了。”
苌尚书正是玄懿法师的舅舅,虞荟的大舅子,苌琇。玄懿给舅舅封了一个二品的礼部尚书。
“我的娘啊!”虞荟瞪大了眼睛,“老兄,借我后门遁走!我这个大舅子连我皇兄都怼得一愣一愣的,我这几天已经被各路人马骂成筛子了!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回避!”
说着,虞荟就一溜烟跑了。
夏本也很怕对上这位表妹夫,苌琇出身苌国皇室,为人耿介,似乎对谁都不讲情面,只认死理。
“苌郎来了?”夏本赔笑道。
夏本对苌琇尊敬得不得了,即便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依旧称呼他为“苌郎”。
虞时,奴婢称呼男主人为“郎”,颇有后世称“爷”的意味。
苌琇果然没领夏本的情,一进来就劈头盖脸地指责夏本,说他对谛教的无礼。苌琇是读书人,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听得夏本也是气闷。
夏本现在也有点佩服他的好表弟虞政了,怎么忍受得了这么多人“谏诤”,还不能赶人回家种地。
夏本登时恶作剧心起,微笑道:“苌郎说得甚是,只是……公主已然答应了夏某的请求。”
苌琇蹙眉,不屑道:“丞相强取豪夺,公主只是被迫的。”
夏本这给整不会了,道:“苌郎乃是公主之舅,何妨亲自去问公主,若公主说一个‘不’字,夏某必知难而退。”
苌琇见夏本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当他是厚脸皮,“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且说虞荟从文明殿后门遁走了之后,又回到了奉庆殿。
虞荟一面走进玄懿所在阁中,一面道:“我说子房啊,你可得多补偿补偿叔叔啊,叔叔怎么就成了四处跑腿的信使了?”
虞荟一进去,就听到栖筠问:“师父难道要嫁给夏老头吗?”
玄懿法师微笑:“夏丞相不敢娶我的。”
虞荟心道:“像你这么厉害的女人,谁敢娶?日防夜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栖筠不是很明白玄懿的意思,转而问:“师父何不选择小丞相?”
栖筠见玄懿沉默,连忙解释:“师父说过的,联姻是为了能更多地控制对方。小丞相在相府举足轻重,几乎可以和夏老头分庭抗礼了。师父和小丞相那么要好,师父想要通过小丞相影响相府,是容易得多的。师父不喜欢糟老头子,为何不选小丞相呢?”
此时虞荟已经很没有坐相的歪在罗汉床上,道:“小筠头说得很对!”
虞荟对玄懿,嬉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玄懿看了一眼虞荟,没有回答。
“你们不是和好了吗?”虞荟奇道。
“谁说我们和好了?”玄懿端起茶杯,淡淡道。
“没和好都能联手,和好那还得了?”虞荟道。
“对啊,对啊!”栖筠在心里帮腔。
“叔叔,你应该知道世子不是最佳选择。”玄懿道。
“谁说世子不是最佳选择的?”虞荟学着刚才玄懿的口气道。
玄懿没有理会虞荟的嬉皮笑脸,依旧公事公办:“总之,叔叔和夏本将此事谈下来,我也要去靖善寺给个交代。”
“我都忘记问了,你选谁接替你从前的位置?”虞荟问。
“日严寺的道信法师。”玄懿答,“信法师不仅学识渊博,而且相貌英俊,举止端庄,完全符合古代圣人的风范。每当朝廷需要征召高僧时,必以信法师为言首。”
“信法师与皇兄私交甚好,当年就是皇兄推举他入的日严寺,子房与他也很熟吗?”虞荟问。
“有过几面之缘。我选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是世子夫人郭氏的亲族,夏本必须照顾亲家的面子,不敢轻易拿他开刀。我推他上去,各方都服气。”玄懿道。
“世子……夫人?”栖筠一愣,低声楠楠:“郭氏?”
“所以……”,虞荟脑子一探,贴近玄懿,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不会顾忌着他媳妇吧?”
“媳妇?”栖筠只觉脑子一嗡,如五雷轰顶,问:“小丞相有媳妇?”
“是啊!娶好几年了,不过是跟你师父分崩之后的事情了。但我听说,他们挺淡的,世子几乎不回家。”这话虽然是对栖筠说的,但虞荟的眼睛却盯着玄懿。
玄懿的眼神很澄澈,很坦荡,虞荟在她眼里没有看到丝毫吃醋和别扭的反应。那是他常在女子眼中看到的,他最熟悉不过的,即便是一瞬间,也能被他捕捉。
“世子成亲之后,就外调做官了,自然是回不了家。”玄懿道。
“他夫人高傲得很,嫁到国公府之后,这看不上,那看不上。听说夏家想抬举夏二的一个贵妾,她嫌人家出身低,不配与她做妯娌,就不了了之了。所以跟世子关系自然不好。”虞荟道。
虞荟想看看玄懿听了这话,情绪是否会波动。遗憾的是,玄懿的眼神中一丝欣喜和幸灾乐祸也没有。
虞荟忍不住追问:“子房,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玄懿摇摇头:“头一回听说。”
栖筠就没有这么淡定,她觉得自己完全看走了眼,居然还想撮合熙载和玄懿,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饶是如此,栖筠也不免为熙载抱不平,忍不住问:“小丞相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
玄懿大大方方道:“他夫人是成皋郭氏的女儿,她父亲是成皋的大中正。估计是夏本在成皋做太守时,搭上的缘分吧。这桩婚事是奚夫人的遗愿。”
栖筠知道,大中正主要负责州或郡内士族品第的评定,正在地方上享有较高的威望和影响力。
虞荟笑道:“夏本为了娶这个儿媳妇,花了不少的钱!那几大家族,自矜门第,相互通婚,旁人想娶他们家的女儿,得花大价钱买,所以大家都说他们是卖女儿哩!所以郭夫人如此得意。”
虞荟看着玄懿的神色,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看走了眼,玄懿对熙载当真一点男女情愫都没有吗?还是她心机太深,已经掩饰得毫无痕迹?抑或他们二人的情感已经升华到跨越私情小爱了?
在虞荟看来,熙载是否娶妻都不是问题。玄懿心善,肯定不会叫郭氏自杀,顶多就是和离。成皋郭氏门第再高,能高过皇族?公主看上他们姑爷,那是他们的荣幸!
说实话,他压根没看出这两人有什么猫腻!他不明白,他姑姑永安公主非要他撮合这两人干甚,莫不是姑姑年纪大了,就乱点鸳鸯谱吧?
他忽然想起一事,等到无人时,问栖筠:“小筠头,你跟叔公实话实说,你怎么也想撮合他俩了?”
栖筠早缓过劲来了,看着虞荟的神色,道:“其实我觉得师父压根不在乎小丞相喜欢谁,师父在意的是小丞相的安危。”
“那这跟对你小舅有何区别?你怎么不想你师父做你小舅母?”
栖筠做了个鬼脸:“我又不瞎!他俩待在一块的时候,都会变成孩子。”
虞荟一愣,他不是不相信栖筠的话,童言无忌,儿童反而能看到许多他们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只是很难想象,这两尊菩萨有孩子气的模样。
只听栖筠又道:“我原本以为师父跟小丞相在一块会开心,不过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觉得师父跟别人在一起同时跟小丞相好,最开心。我寻思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都不好,多夫多妻的话,大家想跟谁好跟谁好,都能快乐。”
虞荟一惊,心道这丫头真是天生坏种,越来越像她爹了。
虽然说虞室的贵族们玩得比这个开的数不胜数,大多是完成生育指标之后就各玩各的了。甚至还有不少男子让自己的夫人给高官做情人,来寅缘攀附;也有女子以自己的丈夫被贵女看中为荣……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搭上快车。
正因为有如此风气,虞荟才会接受永安公主的建议。
但从来没有人像栖筠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过。
虞荟狠狠敲了一下栖筠的脑袋:“小小年纪,胡说些什么呢?”
本以为这小丫头还能知道些内情,现在看来就是胡言乱语。
虞荟摇摇头,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