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

开明的林孝恂,无疑期望长子林长民成为献身国家的俊彦,何况林长民天资聪慧,足资老父厚望。这个幼年经受前清旧衙庭训的少爷,乃光绪二十三年的秀才。后两度赴东洋留学,最终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成了新派人物。林长民得中外文化涵养,且广结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国的张謇、岑春煊、汤化龙、宋教仁等,均政坛显要,其时林长民已经存有改革中国社会的宏大抱负。

林长民一名则泽,有字宗孟,时人多以字称呼。娶妾程桂林,宠爱之至,便号“桂林一枝室主人”。晚年宅院里栽着栝树两株,又自谓“双栝老人”。写给林徽因的家书常常具名“竢庐”;自制信笺的边款印“苣苳子”三字,与亲近友人信函即署用此号。

顺便说一说林长民的“长”字读音。现今流行读作“长(chang)”字,民长民短,不很说得通。他既字宗孟,那么《孟子》有云,“辅世长民莫如德”,意思以德行管理百姓。进士、翰林的父亲以此命名娇子,正说中了日后儿子致仕的人生。

有人这么记述林长民,他“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徐一士:《谈林长民》)徐志摩以诗般的语言形容他口才:“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徐志摩:《伤双栝老人》)

现今说及林长民,往往先要注明是“林徽因的父亲”;而当年提到林徽因,刚相反,要说成“林长民女儿”。清末民初之际,林长民委实称得一位叱咤风云的倜傥之士。他从东洋归来即投入宪制运动,宣统元年被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议局公推为书记,组织请愿同志会,要求清皇朝召开国会;民国元年参与议订临时约法,先后担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一九一七年入阁做过四个来月司法总长,为期甚短却名噪一时。与袁世凯关系很深的军阀张镇芳,为逃避治罪,贿赂林长民十万巨款以谋特赦。林长民断然拒绝,因此掷去总长乌纱。林很为自己的正气自许,特治了一枚“三月司寇”的闲章。林长民在司法总长任上与梁启超同僚,梁在内阁掌管财政。两位总长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栋梁。章士钊很佩服林长民,说林“长处在善于了解,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总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阅人多矣,惟宗孟参得最透,故凡与宗孟计事,决不至搔不着痒,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也”(《甲寅周刊》)。林长民本人亦每每自负其政治禀赋,以为必将有一番大的作为。

“巴黎和会”前夕,正在巴黎的梁启超用电报快速告知国内的外交委员会成员暨事务主任的林长民,言日本将继德国仍享有霸占青岛的特权。林长民连夜撰写时评文章《外交警报 敬告国民》(题目今多讹传为《山东亡矣》),发表于五月二日北京《晨报》。他迅速披露这一消息,旨在警醒世人。文章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最后号召:“此皆我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这篇短文遂成导火线索,骤然点燃全国同胞爱国烈火,第三天即爆发了划时代的“五四运动”。林长民此举意义已超出个人操守,影响历史进退。然而与拒贿一样,他不得不再次为此弃官。当月二十五日便向大总统徐世昌辞去刚担任五个月的外交委员会委员一职,辞职呈文公开刊登于《晨报》:

长民待罪外交委员会者五阅月矣,该会仰备顾问,陈力就列,职责较微。自初次议决一案,由国务院电致专使,经月之后,当局意见忽生纷歧,虽经再三迁就,枝节横生,久已不能开会。长民兼任事务,无事可任。本应早辞,徒以荷我大总统之眷,厕于幕僚之列,非寻常居官有所谓去就者,故亦迁延以至今日。今者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君,有正式公文致我外部,颇以长民所任之职务与发表之言论来相诘问。长民愤于外交之败,发其爱国之愚,前者曾经发布论文,有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等语,激励国民奋于图存。天经地义,不自知其非也……若谓职任外交委员便应结舌于外交失败之下,此何说也?闻阁议后曾将日使原文送呈钧座,用意所在,得无以公府人员难于议处,无以谢邻国而修睦谊乎?长民上辱我大总统之知究,不敢凭恃府职,予当局以为难。兹谨沥情上陈,务乞大总统准予开去外交委员暨事务主任兼差,俾得束身司败以全邦交。

此后林长民被打发到欧洲,代表中国参与“国际联盟”外交活动,纯系闲差,政坛上遭如此放逐,难再作为。眼看政治抱负已付诸东流,情绪很是消极过一阵。他说,对政治生活不但尝够了,而且厌烦了。此时胡适见到的林长民,“终日除了写对联条屏之外,别无一事”(《胡适日记全编》)。他自己也留下打油诗自嘲:“去年不卖票,今年来卖字。同以笔墨换金钱,遑问昨非与今是。”(见叶克飞《那些风云流变中的只言片语》)

林长民是失败的英雄,失败了,仍不失为英雄。为宪政理想,他不懈地奋斗过,尽管几乎一事无成。不必为林长民惋惜,有过奋斗,人生自然灿烂。旧版《鲁迅全集》注释贬他是“政客”,不免委屈他于九泉之下。也许他确实是位政客,如果这词不含贬义。还是共和国总理周恩来比较公允,说北洋政府里有好人,指的正是林长民。好人林长民志在伟业,不屑钱财。官场多年,两袖清风。任职众议院秘书长,手里公款进出数百万,不熏半点铜臭。聘用姐夫王熙农经手账目、出纳款项,用人这般不避亲近,决非营私沆瀣一气以肆意捞钱。这位姐夫,穷而正派,埋身银堆,清贫如故。林长民称道王熙农:“若论人生操守,本不算什么奇节,而在这狗偷鼠窃、贜贿公开的社会,真是难能可贵的人格。”这话亦夫子自道。林长民身后几无积蓄,他辞世时,梁启超告白友人:“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又说:“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賻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林徽因留学费用的担子不得不由准公爹梁启超接了过来,至于两位未亡人和失怙的林徽因五个弟弟妹妹,给养尚待着落。梁启超致信与林长民同僚过的张国淦,呼吁他联系故交,为林长民遗孀、后人募集赈款:“彼身后不名一钱,孀稚满堂,饘粥且无以给,非借赈金稍为接济,势且立濒冻馁。”此凄凉之状令人唏嘘,他们积极谋求成立“抚养遗族评议会”,以尽故交道义。

林长民有句名诗“万种风情无地着”,可见他似乃父,不是纯粹的官僚。他比林孝恂格外富于性情,在伦敦邂逅的徐志摩,又是一个性情中人,两人立即引为知己。林长民把青年时期留日艳情对徐志摩一吐为尽,徐志摩据此演义成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编入小说集易题《春痕》),故事描述,未婚的中国学生逸君恋上教他外文的妙龄女教师春痕,缱绻缠绵而未得成眷属。多年后逸君以名人再访东瀛,春痕则色衰有甚徐娘,风韵无存以至不辨她当年面目,拖着三个孩子,委琐絮叨。“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霭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天的指尖,便能挑破。”(《春痕》)春痕者,事如春梦了无痕也。

寓居英伦的日子,林长民和徐志摩玩过一场互传情书的文字游戏。相约林长民扮演有室男子苣冬,徐志摩扮已嫁少妇仲昭,鱼雁往返,俨然情思绵绵。如今已不可知往还了多少“情书”,林长民死后由徐志摩公开了其中苣冬致仲昭一封。徐志摩赞它为传世之作:“至少比他手订的中华民国大宪法有趣味有意义甚至有价值得多。将来双栝斋文集印出时,我敢保这封情书,如其收入的话,是最可诵的一篇。”(《〈一封情书〉按语》)诗人说得有些夸张,自然不能太当真的。情书记述的南京下关遇刺情节确系林长民生平实事,可见假设的游戏非全属子虚乌有。“苣冬子”本是林长民个人专用信笺的边款,此更足以为佐证。好事的史学家顾颉刚作过一番索隐,他依据徐自华写给林长民的两首词考证,一首《水调歌头》(和苣苳子观菊):

冷雨疏烟候,秋意淡如斯。流光惊省一瞬,又放傲霜枝。莫怪花中偏爱:别有孤标高格,偕隐总相宜。对影怜卿瘦,吟罢笑侬痴。

餐佳色,谁送酒,就东篱?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处:沉醉且休辞!试向黄花问,千古几心知。

另外一首是《浪淘沙》(和苣苳子忆旧感事词):

久客倦东游,海外归舟。爱花解语为花留。岂比五陵游侠子,名士风流。

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多少壮怀无限感,且付歌喉。

顾颉刚认为两首的言辞“太亲密了”,疑心徐自华“或者便是仲昭吧?或不是仲昭而与她处同一的地位的吧”。徐志摩将顾颉刚的考据发表于自己主编的《晨报副刊》,并加缀“附识”,承认“经颉刚先生提起以后,我倒也有点疑心”。由于《晨报》影响甚大,由于徐自华和秋瑾的特殊关系众所周知,由于顾颉刚闻名的考据癖,加上知情的徐志摩跟着起疑,后人便以为林长民与徐自华真的发生过恋情。这恋情到底难以坐实,诗无达诂,靠诗意证故实,如七夕看巧云,把云想成什么就像什么。顾颉刚所指亲密之词,“偕隐总相宜”云云,实在都是咏物,非关人事。当然其中排除不了作者情怀,但此非关情爱。徐自华唱和林长民的词作还有《剑山人苣苳子为题拙稿感而有作》《和苣苳子东京万翠楼避暑原韵(二章)》《秋暮感怀再和留别韵寄苣苳子》。就题目上看,若他俩确是恋人一对,则通常有所避讳,不大会明标出来,不像西方或后来的中国新诗人,喜欢作品之前奉上一行,献给某某某。

柳亚子曾经称许徐自华、徐蕴华姐妹为“浙西两徐”,胞妹徐蕴华也有《水调歌头》(和林宗孟词人观菊):

蓦地西风起,帘卷夕阳楼。问花何事晏放,可是为侬留?冷眼严霜威逼,回首群芳偏让,比隐逸高流。容易华年老,莫负一丛秋。

待把酒,拼沈醉,度吟讴。珊珊瘦骨,更将佳色胆瓶收。笑口纵开须惜,只恐秋光轻别,对此暂消愁。但愿明年景,依旧赏清幽。

也有《浪淘沙》(和宗孟词人忆旧感事):

裘马访蓬瀛,仙侣相迎。四弦水调冠新声。省识青蛾堪闭月,恰称香名。

蒿目感苍生,漫赋闲情。请缨破浪待功成。双桨好迎桃叶渡,名士倾城。

词语的亲密怕不亚亲姐,词牌和标题亦均雷同,大概俩姐妹作于同时同地,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情境。可见,徐自华与林长民不过是诗友,就如徐蕴华仅是诗友,姐姐充其量一位红颜知己。林长民对徐志摩毫不隐瞒自己往日恋情,如真有其事,徐不会说,“他却不曾提起过徐自华女士。”苣冬子、仲昭通信那种,徐当面问过,仲昭究竟是谁?林长民笑而不答。下次再问,林长民才释疑:“事情是有的,但对方却是一个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妇;我当时在难中想着她也是有的,但交情却并没有我信上写的那样深。”徐志摩交代《晨报》读者,“我关于‘仲昭’,所知止此”。(均见徐“附识”)一九二三年夏天林长民南来西子湖畔,即信告徐志摩,欲在杭州租赁房屋,拟供伊人之用,“数千里外,有一不识字人,使我心肠一日百转”。(致徐志摩信),其情谊之深还需说吗;而此情此事,徐志摩又一清二楚。看来林、徐的话皆打了点折扣,林的折扣或许是徐代他打的。徐志摩两边打折扣,想必有不便明言的忌讳。其时徐自华仍健在,且近在咫尺,“数千里外”之言,显然又否定了她的恋人身份。林长民是才子,徐自华是才女,两人交往无非惺惺相惜。何况两人政治识见不尽相同,于袁世凯态度上,林支持徐反对,尤为径庭。所以,指仲昭乃浙江石门丧夫寡居的徐自华氏,显然捕风捉影。

虚拟的致仲昭情书,不能只看作文人无聊的文字游戏,其实是林长民借它浇胸中块垒。他对徐志摩感慨,此信是“一篇纪实之作,十年前事,于公一吐衷曲,书竟,若鲠去喉”。又坦言,“欲现身说法耳”。(致徐志摩信)

不久林长民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作了一场严肃的讲演《恋爱与婚姻》,对恋爱的神力作了惊世骇俗的描述:“这神力不是凌空的,完全是从造物主构造的男女性所欠缺的实体发生出来的。不过是因着世间作伪的心理,作伪的学问,作伪的文字语言,把他们的真相汩没了。”讲演结尾的话是:

诸君多是师范学生,将来有教导社会的责任,务望大加鼓吹,非把我们全国青年男女,乃至将来无量数的青年男女,一个个安顿在极幸福,极耐久,极和乐,极平淡,极真挚的社会基础之上,算是我们今天惠了他们的。至于婚姻问题,关系社会经济的状况,财产的制度,也极重大。全世界上的青年男女也多在苦海中间,那是另一问题。建立的理想非达到经济制度,财产制度大革命,大成功的时候,这恋爱和婚姻的问题,不能得无上圆满的解决。我今天所说的还是目前应急的办法。“食色性也”,望诸君放着大胆去研究它。

这段话很能说明,当时戏称林长民为“恋爱大家”的人,如果含嘲讽轻薄口吻,岂非是对这位文明道德先驱者的莫大误解。两万余字的记录稿,多处闪烁真知灼见,大胆的,超前的,又不一概排斥传统的观念,即使今天读来仍不乏启迪。研究中国近代婚恋观的演进,近一个世纪前的这个文本,不失为足具价值的史料。它的淋漓酣畅,洋洋洒洒,又不难窥见作为演说家的林长民的风采。

林长民性情之外兼具过人才艺,他不全力以赴投身政治的话,极可能成为建树非凡的文学家,或某一领域的艺术家。他已然享有书法家盛名,其书写的“新华门”匾额,至今悬于中南海南大门。这块匾额该是他晚年的墨迹,年轻时的字似乎平常,今存写给林徽因的二十余封家信,尚不足以多言书法魅力。可是仅数年之后,行草的“旅欧日记”和小楷《五十双庆寿序》,均令人刮目相看,行云流水,散淡洒脱,随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着凝练,置于名家名作之列毫无愧色。今人编选的《二十世纪福州名人墨迹》中所刊的林长民一幅扇面一通信札,亦未达“旅欧日记”那炉火纯青的境地。

“旅欧日记”中大半文字可当游记作品阅读,蕴含林长民的文学才华,如描摹游览瑞士名胜一段:

余等登岸馆于Hotel Splendiol,馆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东,对岸诸峰,回合渐紧,故□楼窗望远,虽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带,岚翠若扉。扉半启,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练,鹅鹤之属,飞泳其上,其乐无极。四时半同人出游,盘山而上。山稍稍凹处,不见湖光。亭馆无数,多富人巨室别墅。行数里后,旷然面水。树木森蔚,略有松柏,针细而短,其枝横出,不若吾东方之松干之夭矫。

寥寥数行,有景有情,景致美妙,情愫蕴藉。以此状景抒情的文字功力,如果投入文学创作,其成就不难期待。他的文学作品很少,只有一些新旧体诗歌。人称林长民诗人,但诗作多散佚,搜寻困难。二十年代初福建乡人编辑的《星报》便有他若干诗作,不知与林长民唱和过的徐自华著《听竹楼诗抄》《秋心楼诗词》《忏慧词》是否附录有林氏作品。而林长民的文章,虽多是涉及政事的论说,却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为林长民编印一部《双栝斋文集》,却因为诗人那几年的忙碌,又未料遽然早逝,最终没能了此心愿,给今人留下了遗憾。

林长民欧游归来,政治生活余波未尽。一九二三年北京的中国大学十周年纪念,有人搞问卷调查,问到最愿意谁来政府组阁,林长民获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孙文、王宠惠及蔡元培、陈独秀、梁启超、汪兆铭等,五六票至十数票。不如林长民者只得两票的是唐继尧、康有为、徐树铮、孙宝琪、周树模;再问最愿谁当教育总长,林长民获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范源濂、梁启超、胡适、汪兆铭、王正廷、黄炎培、陈独秀、彭允彝、章太炎、汤尔和、康有为,列其后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宠惠、吴稚晖、李大钊、张謇、颜惠庆、蒋梦麟、傅增湘、章士钊、熊希龄等。(见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报副镌》)似乎林长民尚未尽失人气,一度被内定为教育总长,还希望胡适做他的次长。虽然未果,显然他受了鼓舞,于是大有东山再起的念头。他以蔡元培等人“不干与政治问题为恨”(蔡元培:《致胡适信》),那一段时期四处游说,鼓动胡适、顾维钧、王亮畴一班活动家,积极组织新的政治团体。然而他的“研究系”印痕太深,又与郑孝胥等清室遗老有所走动,已经沦为政治舞台上的落伍者,当然为更加新派的势力所嫌忌,终究未得成功。

林长民本人却意识不到这一点,说穿了还是书生意气。尽管他兼具识见和才干,却不谙宦场门道,立身于狡诈多变的政坛而欠缺游刃。一九二五年发生奉直战争,局势诡谲莫测。他受段祺瑞牵累,难以存身于张作霖控制的故都。受关外反叛张作霖的部将郭松龄蛊惑,林长民也想藉此脱离险境,拟借道关外折回天津。行前托人带函经汪大燮转致段祺瑞,表明初衷。可惜未及深思熟虑,郭松龄秘密派来的专列等候林长民两日,催他尽快决策。于是仓促出行,到锦州会晤郭松龄,卷入起事讨伐张作霖。郭松龄非成事之辈,草草举事,匆匆败阵。林长民随郭松龄逃逸,先困于锦州郊外的荒村小苏家屯,他知事有不妙却无退路,连连痛吟:“无端与人共患难。”郭松龄夫妇遭生擒,林长民中流弹死于非命。这一年林长民仅五十岁挂零,正值英年。林长民投奔郭松龄前有朋友劝阻,可是他奢望政坛上卷土重来,置忠告罔闻。

林徽因说父亲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长民同样也说女儿是他的知己。林长民还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这个相知的父亲走得太过匆匆,又是这样意外地谢世,不能不叫人感叹万分。上门吊唁者数百,而舆论褒贬不一。外人不详内情,指为逆贼有之,誉为志士有之。时人称颂:“宗孟在研究系中,其名为梁任公所掩,而其文艺造诣,实在任公之上,对于艺术兴趣亦较浓,不幸竟不能有所表现,而仓促拉杂以没也。”(张慧剑:《辰子说林》)他的启蒙塾师林白水则感叹:“卿本佳人,何为作贼?”(见徐一士《谈林长民》)非常赏识他的章士钊亦以他的罹难“无过鸿毛”藐视。林长民的结局哪里是一个词语一句话说得明白的?还是梁启超的挽联可谓知人之论:

天所废,孰能兴,十年补葺艰难,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择,一朝感激义气,竟舍身饲虎为之。

再如何评价,说林长民一生献于社会、建设宪制,该是无人质疑的。述说中国现代社会法治进程,当不该遗忘这位手订中国第一部宪法的宪政先驱。

附:林长民《一封情书》

仲昭爱览:

前书计达。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闻之讯。虽此事关吾生死,吾今无恙。昭读此万勿忧惶,忧惶重吾痛,昭为吾忍之。中旬别后,昭返常熟,吾以闽垣来电,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托,勉任代表。

当时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属一斗讧时代,不欲我遽冒艰险。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与地方来者同行赴宁。车行竟日,未得一饱。入夜抵下关,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我方急避,其人追我,连发未中。但觉耳际顶上,飞火若箭,我昏,扑地有顷。兵亦群集,讯我姓名。我呼捕狙击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将军捕状,指我为敌探,遂绳系我送致城内军令部,囚车轹雪,别有声响。二十里间,瘦马鞭曳,车重路难,我不自痛,转怜兹畜;盖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夹我,载量实过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湿,遍体欲僵。只有一念语昭,心头若有炽火,我增温度。夜半抵营门,立候传令。又经时许,门开,引入一厅事,曰是军法庭,数手齐下,解余衣搜索,次乃问供。我不自忆夹带中带有多少信件,但见堂上一一翻阅。问曰黄可权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闻昭名,神魂几荡。盖自立候营门后至此约二时间,念昭之意,已被逻骑盘问,军吏搜索,层层遮断。今忽闻之,一若久别再晤,惊喜交迸。少迟未答,咤叱随之,则曰亦吾友。曰黄函叙述事迹,尚无疑窦,昭函语气模糊,保无勾煽情事?再三诘问,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函中约我相见于深山绝中,不欲令世间浊物闻知,无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较之中弹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弹不中,而死于一封书,仇我之弹,不足亡我,忧我之书,乃能为我遂解脱,吾甘之也!此虏闻我怒骂,乃微笑曰,好风流!听候明日再审。于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无被,油灯向尽,烟气熏人。我困极饥极,和衣躺下,一合眼间,窗纸已白。默祝有梦,偏偏不来。忽念世事,觉得人类自家建设,自家破坏,吾勇吾智,吾仁人爱物之性,尽属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观语。自分是日再审,必将处决。但愿昭函发还,使我于断前有嗓,尚能高声一朗读之。于是从头记忆,前后凌乱,不能成章,懊起步,不觉顿足。室外监卒突入,喝问何事,不守肃静。彼去我复喃喃,得背诵什八九喜不自胜。呜呼吾昭!昭平日责我书生习气,与昭竞文思,偏不相下,今则使我倾全部心力,默记千百余字,乱茧抽绪之书,一读一叫绝,不足以偿吾过耶?吾昭,吾昭!昭闻此不当释然耶?有顷求监卒假我纸笔,居然得请,然吮墨濡写,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态至此!计时已促,所感实多,一一缩其章句,为书三通,一致吾党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请,乞取封面,窗外枪响,人影喧闹。问何事,监者答云,兵变。复有人驰至,曰总司令有令,传林某人,书不及封,随之而去。至一广庭,绕廊而过,候室外,有人出,则夜来审问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决乎?曰否,今已无事,昨夕危耳。入则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劝饮。我问谁为总司令,曰我便是。我问到底何事,彼云英士糊涂,几成大错。我知事已解,总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将军字也。呜呼吾昭,此时情境,恨不与昭共视之,将来或能别成一段稗史,吾才实所未逮。昭近状恐益多难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无乃为己过甚?此间事解,我已决辞所任,盼旬日内能脱身造常,与昭相见,再定大计,并请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苍苍者留我余生,将以为昭,抑将使我更历事变苦厄,为吾两人来生幸福代价耶?旬日期近,以秒计且数十万,我心怔动,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拟一二,亦作镇剂,望昭察之!

苣冬 书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时在宁过第二夜新从监室移往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