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韦斯顿先生是海伯里本地人,出身体面人家。这家人经过两三代的努力,已进入上流社会,家底颇为殷实。他受过良好教育,由于很早就继承到一小笔可以独立支配的财产,他便不愿像几位兄长那样,去从事这种或那种较为平庸的营生。为了满足自己活泼、快乐的心灵和喜爱社交的脾性,他参加了当时组建的本郡的国民军。

韦斯顿上尉是个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物。他的军旅生活使他得以认识约克郡一个大户人家的丘吉尔小姐,丘吉尔小姐倾心爱上了他,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事。但小姐的兄嫂却大为惊诧,他们连一次面都不肯与他相见,总是自尊自大,认为这样一门亲事实在是有辱家声。

但是丘吉尔小姐已经成年,完全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虽然她那部分与全家产业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她不听劝告,执意要结婚。婚礼举行了,使丘吉尔先生与夫人大为震怒,于是他们通过庄严、得体的方式,将妹子逐出家门。这次婚姻门不当户不对,没有带来多大的幸福。韦斯顿太太照说也该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得到了一位好丈夫。这男子心地善良,性情温和,总觉得承她一片好意,爱上自己,自应倾心回报。但是做妻子的虽然性格刚强,却还达不到大智大勇的地步。她曾经不顾兄长反对,坚决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可是对于兄长无端的狂怒,她却无法不产生一种无端的遗憾,忍不住要对从前那个家的奢华排场恋恋不舍。夫妻俩过日子的支出已经超过收入所允许的范围,但那水平与恩斯库姆老家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对丈夫,她仍然爱意未消。但她却同时既想做韦斯顿上尉夫人,又要当恩斯库姆府的丘吉尔小姐。

旁人以为,特别是在丘吉尔夫妇看来,韦斯顿上尉这门亲事可算是攀龙附凤,实际的结果证明他做的却是最倒霉不过的亏本生意。因为婚后三年,太太去世时,他比结婚前要穷得多,而且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幸好孩子的开销他不久后倒可以不用负担了。孩子成了两家僵硬关系的缓和药剂。他母亲缠绵病榻,更是进一步加强了药力。丘吉尔夫妇自己膝下无儿,又没有旁的更亲的小辈可以眷顾,便在妹子去世不久后提出小弗兰克完全由他们来抚养。这位丧妻当爸爸的想必也曾有过几分迟疑,并不是太愿意。可是再从别的方面想想他也就同意了,于是便交出孩子,让他接受丘吉尔夫妇的照顾并在他们财富的荫庇下生活。自己嘛,只好自求多福,尽力去改善个人的境况了。

他自然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他离开军队,进入商界。他那几位兄弟已在伦敦打开局面,使他能有良好的开端。他开设了一家商号,生意刚够他忙的。在海伯里他仍然有一座小房子,空闲时光大半在这里消磨。接下去的十八九年里,他不是忙于有用的商业事务,便是从社交生活中去获取乐趣,日子过得快快乐乐的。如今他已略有资财,手头松动些了——能够实现夙愿,在海伯里毗邻处购置一处不大的房宅——也可以娶一位太太,即使是像泰勒小姐那样没有什么陪嫁的女子;并且随自己的性情,过一种与人友好往来,正常参加社交活动的生活。

泰勒小姐开始对他的各种规划产生一定影响已经不是短时期的事了。但这并非年轻人对年轻人那种专横的影响,所以并未动摇他不买下兰德尔斯决不成家的决心,他早就期待着这处房产的出售了。他怀着明确的目标,不急不躁,一步步朝前走,直到达到目标。他挣来了钱财,买到了房子,娶上了太太,开始进入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完全可能获得前所未有的更大的幸福。他从来也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他天生性格开朗,即使在第一次婚姻之后也并未愁白了头。但是第二次婚姻必定使他看到,一个善于判断、脾气真正温柔的女子能如何给人带来快乐,也必定使他心悦诚服地相信,自己选择远远胜于让人选择,使人感激又是大大超过对人感激。

他这回选择,只消让自己喜欢就可以了。他的财产完全属于自己。因为弗兰克不仅双方心照不宣是作为其舅父的后裔被领养的,而且那边曾有言在先,等他成年时还要让他改姓丘吉尔呢。因此,看来他不会需要自己生父的接济。韦斯顿先生并不为此担心。那位舅妈是个喜怒无常的妇人,把丈夫控制得牢牢的。可是韦斯顿先生凭直觉相信,再喜怒无常也不至于会对一个亲人恩断义绝。而且,他相信,这孩子是个完全配得上好好疼爱的亲人。他在伦敦每年都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很为这孩子感到骄傲。他还常常夸奖儿子,说这是个非常优秀的后生,使海伯里人也莫不为这后生而感到自豪。大家都认为他当然算是本地人,并进而普遍关心他的成就与前途。

弗兰克·丘吉尔先生是海伯里众口夸奖的人物之一,谁都好奇心切,想要见到他,但这样的好意却未能得到满足,因为他出世以后还从未来过此地。总说他要来,却一直没有来成。

如今他父亲结婚,大家猜测,为了表示合宜的敬意,这一次他总该来了吧。对这一点谁都没有异议,不管是佩里太太到贝茨太太、贝茨小姐家去喝茶串门,还是后二位去回拜时,全都没有。现在正是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回到乡间来的时候了。在得悉他还特地给新母亲写了一封道贺的信之后,众人这样的信心就显得更足了。好几天来,海伯里人上午互访时总免不了会提到韦斯顿太太收到的那封文情并茂的信。“我想,你一准听说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给韦斯顿太太的那封写得很漂亮的信了吧?我听说信写得漂亮极了,真的,我是听伍德豪斯先生这样说的。伍德豪斯先生看了信,他说自己一辈子还不曾读到过写得这么漂亮的信呢。”

这封信确实备受珍视。韦斯顿太太自然对这位青年有了极其良好的印象。能对自己如此体贴入微充分说明这青年考虑问题十分周到,也使她的婚事锦上添花,在已经得到的来自各方的种种祝福之上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觉得自己真是个顶有福气的女人。她凭多年的人生经验知道,别人准也认为她运道不错,惟一的缺憾就是再不能与原来的朋友长相厮守了。人家对她友情炽热不减,对她的离去又是这么的难以忍受。

她知道,别人有时会想念她,这是免不了的。没她做伴,爱玛便会丧失一种独特的乐趣,或是忍受整整一小时的烦闷无聊,每念及此,她便不由得觉得痛苦。但亲爱的爱玛性格刚强,比起众多姑娘来,她更善于适应环境。她头脑清楚,精力旺盛,性格活泼,遇到区区一些艰难险阻,不愁没有办法轻松应对。好在兰德尔斯与哈特菲尔德近在咫尺,即使女子独自步行也算不得一回事。再加上韦斯顿先生很好说话,景况也顺利。下一季度一星期里有一半的晚上与爱玛一起度过,总该不成什么问题。

爱玛总的情况是,替韦斯顿太太感到高兴的时候居多,只是偶尔才说上几句表示惋惜的话。她是满意的——真可以算是称心如意呢——她的快乐与得意也是理所当然与显而易见的。因此,尽管爱玛深知父亲的脾气,她还是会在他仍然对“可怜的泰勒小姐”表示怜悯时感到诧异。每当他们把韦斯顿太太留在她那充满种种温馨的家里告辞而归时,或是晚上送别时由高高兴兴的丈夫陪伴着登上自家马车打道回府时,伍德豪斯先生总不免要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唉,可怜的泰勒小姐,她真巴不得能跟咱们待在一起呢。”

要把泰勒小姐再拉回来绝无可能——而要让人不对她表示怜悯也同样难以办到。不过,几个星期的时光总算让伍德豪斯先生的苦恼有所缓解。乡邻们的道贺也渐渐止息。再没有人为如此可悲的一件事向他恭喜,他再不会受到戏弄了。而惹起他那么大的痛苦的结婚蛋糕也总算是全都吃完了。他自己胃很弱,受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他怎么也不相信别人能跟自己不一样。对有损自己健康的食物,他相信也必定对旁人无益。因此,他总非常诚恳地劝别人结婚蛋糕千万不要吃。这一点行之无效时,他干脆热切地阻止别人吃。他还曾就这个问题煞费苦心地向药剂师佩里先生求教。佩里先生是个聪明人,颇具绅士风度,他的经常来访成了伍德豪斯先生生活中的一大安慰。既然问到了他的头上,他只好顺水推舟(虽然有违自己心愿),说是结婚蛋糕这东西,对于许多人——说不定对大多数人,确实是不很适宜。除非是浅尝辄止,吃多了肯定会坏肚子。有了这样的权威意见作后援,伍德豪斯先生便希望每一个来向新婚夫妻道贺的客人都听话不吃,可是蛋糕还是吃完了。在吃个精光之前,他那与人为善的神经始终也不曾松弛下来过。

在海伯里,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谣传,说是佩里家的每一个小家伙手里都拿着一大块韦斯顿太太的结婚蛋糕。伍德豪斯先生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