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德豪斯先生喜欢按自己的方式与人交往。他更乐意朋友们上他家来看他。种种原因凑在了一起:他是哈特菲尔德的老住户,他脾气和顺,家道殷实,房宅宽敞,还有一个好女儿,这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如他所愿,让自己周围那个小圈子的人来看他。除了这个小圈子,他也就不怎么与别的家庭来往了:他害怕太晚还不能歇息,害怕晚宴人太多闹哄哄,这使他只能按自己情况接待朋友,别的就谈不上了。幸亏在海伯里,包括同一教区的兰德尔斯,还有相邻教区的唐韦尔修道院[2],那是奈特利先生的住处所在的地方,能这样常来看他的人还不算少。三天两头的,在爱玛的精心安排下,他还能与几个他中意的上等人士共进晚餐。不过他更喜欢的还是晚上的聚会。除非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精神不济,接待不了客人,一星期里几乎每个晚上,爱玛都能替他凑起一桌牌局。

真诚以及持久的友谊使韦斯顿夫妇与奈特利先生经常来看望伍德豪斯先生。埃尔顿先生也来,他是个不甘心过孤寂生活的单身年轻男子,拿自己寂寞无聊、闷得难受的夜晚来换取伍德豪斯先生会客室里优雅的社交活动外加那位可爱的女儿小姐的笑容,对他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这样的特权,他是怎么也不舍得丢失的。

这些人以外还有另一批访客。其中来得最勤的要算是贝茨太太、贝茨小姐与戈达德太太。这三位女士几乎是哈特菲尔德有请必到,来帮着凑趣的常客,用马车接送她们已成为家常便饭。伍德豪斯先生从未想到这对詹姆斯与马儿会是个什么负担。即使一年只接送一次,也是一件烦心事呢。

贝茨太太是海伯里前任教区牧师的太太,早已孀居。她年事已高,除了饮饮茶,打打瓜德里尔[3],别的什么都不能要求于她了。她和一个单身女儿一起住,日子过得非常简朴。对于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太太,境遇又是如此的不顺,人们自然都是又关心又敬重。她女儿既不年轻,又无貌无钱,且是单身一人,却能受到众人喜欢,也算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了。贝茨小姐身处世界上最为窘迫的处境之中,照说不易得到公众的好感。她智力上并不出众,无法弥补自己的不足,或是镇得住那些可能憎恨她的人,让他们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她不论在姿色还是在智力上都不敢自矜。她的青春时期在平平淡淡中悄然离去,中年岁月又都用在照料一位日见衰老的母亲身上,用在精打细算,使一笔小小的收入尽可能多起些作用上。然而她却是个快乐的女子,谁提到她的名字都会祝她事事如意。这样的奇迹之所以能够出现,是因为她对人人都是一片好心,而且能随遇而安。她爱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幸福都很关心,对别人的优点都能迅速发现。她认为自己是个最最幸运的人,有这样一位出色的母亲,这么多好邻居好朋友,有一个什么都不匮乏的家,简直是身在福中了呢。她天性单纯快活,容易知足,对什么都感恩不尽,使别人都乐于与她接近,也使她自己找到了欢乐的源泉。她能把一丁点儿小事说得有滋有味,这一点最讨伍德豪斯先生喜欢了。她肚子里零七八碎的琐事多得是,说起来又都不怀恶意,从来不会对任何人阴里中伤的。

戈达德太太是一所学校的校长——那可不是什么女子学院,或者是一座学府,或是什么夸夸其谈,用中听不中用的文绉绉的长句子自称根据新理念新制度,能把学生培育得既有优雅风度又有高尚情操的养成所——来这种地方就学的年轻女士只需付出不菲的费用,肯定能失去健康学到虚荣。她的学校可是一所踏踏实实、规规矩矩的老式寄宿学校,交付出合理的学费定能购得合理数量的才艺,便可以把姑娘送来,免得在家碍手碍脚,姑娘能在不长时期内匆匆学到不少本事,而不会有回到家里目空一切、自命为天才少女的危险。戈达德太太的学校享有颇高的声誉,而这也完全是实至名归。因为大家都认为海伯里这地方特别有益于人的健康。这儿有宽敞的房舍和大面积的花园。校长给孩子们充分提供有营养的食物,夏季里让她们尽情东奔西跑,冬天又亲手为她们的冻疮敷药包扎。无怪乎她现在上教堂时后面总尾随着两列小姑娘,每列多达二十人。她是个朴实的、慈母型的妇人,年轻时克勤克俭,如今认为自己也该偶尔放松放松,去参加几次饮茶休闲活动了。由于欠了伍德豪斯先生好多旧情,她觉得老先生有权召她前去,自己只要走得开,理当暂时离开她那挂满钩针编品的整洁的小客厅,到他的壁炉前去赢上或输掉几个小钱。

这些就是爱玛发现自己能一请就到的几位女士;有力量为老父这样做,她当然高兴。虽然,就她自己而言,这可弥补不了韦斯顿太太离去的损失。见到父亲显得挺舒服自在,她很欣慰,也为自己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妥帖而喜不自胜。可是这三位女士了无生气、索然无味的谈话使她觉得,这样度过的每一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自己预先一想到心头就不免有些发怵的。

一天早晨,她坐着,在想完全同样的一天看来还会这样度过时,从戈达德太太那里送来一张便条,里面用至为客气的口气请求,能否允许她把史密斯小姐一起带来。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因为史密斯小姐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爱玛早就面熟,一直对她很感兴趣,因为她人长得很漂亮。于是一封措辞极其亲切得体的邀请信送了回去,今天晚上如何度过的问题不再使宅子里漂亮的女主人担心了。

哈丽埃特·史密斯是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的私生女。若干年前,此人将她送进戈达德太太的学校,不久前,此人又提升了她的地位,把她从一名普通学生变成一个在校长家里包伙食的寄宿者。关于她的来历,大家所了解的全部情况无非就是这些。除了在海伯里结识的人以外,再见不到她有什么朋友。她到乡下与她同过学的几位小姐那里去做客,待了很长时间,不久前刚刚回来。

她是一个非常俏丽的姑娘,而这种俏丽恰好是爱玛特别喜爱的。她个子娇小,人却很丰满,皮肤白皙,脸颊红润,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五官端正,模样儿显得很甜。这个夜晚的聚会尚未结束,爱玛就已经喜欢上了她这个人连同她的动作举止,并且下决心要和她继续来往。

爱玛倒没有觉得史密斯小姐谈吐中有什么特别聪明之处。但是她发现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既不害羞到了扭扭捏捏的地步,也不是闷葫芦似的特别不爱说话——同时又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显示出一种恰到好处、中规中矩的谦逊态度,似乎对于能得到允许上哈特菲尔德来显得非常高兴,非常感激,而且自然流露出一种惊讶,看到这里的一切比起她见惯的在品位上都要高出许多。这说明这个小姑娘必定头脑很清楚,是值得帮上一把的。这孩子缺少的就只是好好栽培与调教了。那柔情似水的蓝眼睛,那种种与生俱来的妩媚,可不能虚掷在海伯里的下层社会和相关圈子里呀。她以往结交的人都配不上她。她刚刚分手的那些朋友,虽然都是大好人一类的,但是必定会对她造成损害。那家人姓马丁,爱玛对这类人的禀性了解得也算很透了。他们租种了奈特利先生的一大片农田,住在唐韦尔教区——人倒是非常忠厚可靠,她相信。她知道奈特利先生很看重他们。但他们肯定是粗里粗气,不会很斯文的,非常不适宜当密友,不适宜当一位再增添些许学识与风采就能变得十全十美的少女的密友。她可得关心她,她可得拉她一把。她可得把这孩子跟她那些水平不高的朋友隔离开来,并把她引入上等社会。她还要让这孩子形成自己的见解与气派。这会是一桩饶有兴味的差使而且必定是一种高层次修善积德之举,对爱玛自己的生活状态,对自己打发闲暇锻炼能力来说,也是一件再相宜不过的事。

她忙于欣赏那双脉脉含情的蓝眼睛,忙于说话倾听并且还得抽空筹划种种要做的事,一整个夜晚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快地逝去。享用夜宵一般是这种聚会的最后一档节目,平时她总是枯坐着单等这个时刻来临的。今天她甚至都没有留意,餐桌便已经摆好准备舒齐,设在了炉火跟前。她招待大家进餐,向客人推荐并帮她们拨拌鸡丁和焖牡蛎。她兴致勃勃,因为自己想出了个好创意。此刻支配着她的不是平素那种一心要把事情完成做好的责任感,而是发自真心的好意。她确实是意兴飞扬哪。她频频敦请用餐,知道对于习惯于早睡又碍于礼仪不敢造次的客人来说,这样的催促她们是听得进去的。

在这样的场合里,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在感情上倒真的是矛盾重重,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是喜欢家中铺开桌布招待客人的,因为这样做是他年轻时的风尚,可是他又深信晚上加餐非常不利于健康,这使他见到饭菜摆上来心里就惴惴不安。他的好客使他盼望客人把什么都吃得精光,而他对她们健康的关怀又使自己看到客人真的进食就不免忧心忡忡。

倘若完全按照他的心意,他只能推荐她们像他自己那样就喝一小碗薄粥,可是女士们正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他只得压下性子,说:

“贝茨太太,我建议你不妨试一试吃一只鸡蛋。因为煮得特别嫩的鸡蛋倒是不会对健康有什么害处的。塞尔比任何人都知道鸡蛋该怎么煮。要是别人煮的,那我是不会推荐的——你真的无须担心,因为这些鸡蛋个头都非常小,你看哪——吃一只我们这里的小鸡蛋是不会伤害你的身子的。贝茨小姐,让爱玛帮你夹一小块果馅饼吧——小不丁点儿小的一块。我们这儿的全是苹果馅的。你不必担心这儿会用不利健康的果酱来做馅儿。至于牛奶蛋糊嘛,我就不劝你们吃了。戈达德太太,你来半杯红酒怎么样?小半杯,兑到一缸子清水里,怎么样?我寻思这大概不会不合你的意吧。”

爱玛让父亲尽管说他的——自己却把更合客人心意的美食提供给她们。这个晚上送走客人时她感到特别欣悦。史密斯小姐幸福得不知怎么好了,这正合爱玛的心意。伍德豪斯小姐在海伯里可是个大人物呀,来之前史密斯小姐曾是又高兴又害怕。可是这个地位卑微、心存感激的小姑娘离去时却是欢喜得什么似的。整个晚上伍德豪斯小姐对自己都是那么的和蔼亲切,临了还跟自己握了手[4],这叫她怎么能不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