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没过几天,人们都知道温特沃斯上校到了凯林奇。莫斯格罗夫先生前去拜访,回来后对他大加赞赏。他还和克罗夫特夫妇约好,请他们下周末来厄泼克劳斯吃晚饭。不能定个更早的日子,莫斯格罗夫先生大为失望,他迫不及待地想把温特沃斯上校请到自己府上,用酒窖里最浓烈最上等的酒款待他,以表自己的感激之情。但他还要等一个星期。不过在安妮看来,却仅有一个星期了,她想,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免不了要见面。于是她又开始希望自己还有一个星期的安生日子可以过。

温特沃斯上校很快就对莫斯格罗夫先生进行了礼节性回访,而安妮也差点就在那半个钟头里到大宅去!事实上,她和玛丽正动身向大宅走去,事后她才知道,她们本来一定会在那里见到他的。不料就在那时,玛丽的大儿子摔了个大跟头,伤得不轻,被送回了家。孩子摔成这个样子,姊妹俩当然不能出门了。然而,安妮听闻自己侥幸躲开了这次会面时,却不能无动于衷,即便随后大家都在为孩子的伤势忧心忡忡。

孩子的锁骨错位了,背部也伤得厉害,人们惊恐万分。这个下午变得焦虑不堪,安妮立刻着手同时安排诸事:把医生请来;派人去找孩子的父亲,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安慰孩子的母亲,免得她歇斯底里发作;分派仆人们的工作;把小儿子打发走;照顾和安抚受伤的大儿子。除了这些之外,安妮又想到还得通知大宅,于是赶忙派人送消息过去。可这么一来,家里又多了吓得不轻、问东问西的一伙人,却都帮不上什么忙。

首先让安妮感到宽慰的是妹夫回来了,他可以好好照顾妻子。第二个好消息是医生的到来。在他为孩子检查之前,众人因为不明病情,都怕得要命。他们猜伤势很重,却不知道伤在哪里。好在锁骨很快就给复了位,尽管罗宾逊先生摸了又摸,揉了又揉,表情严肃,低声和孩子的父亲与姨妈说着话,但大家都充满希望,盼着能安心地离去,享用晚餐。然而,就在大家正要离开之时,两位年轻姑姑撇开了孩子的伤势,聊起了温特沃斯上校的回访。她俩在父母走后又待了五分钟,使劲表达她们对他的喜爱之情,还说他是那么英俊,那么和蔼可亲,以至于她们认识的所有男性友人中没一个能好过他,就连她们以往最喜欢的男性都算上。在听到父亲邀请他共进晚餐时,两人是多么高兴;听到他不能留下时,感到多么难过;接着听到他经不住父母的盛情邀约,终于答应明天会过来吃晚饭时,又是多么雀跃。就是明天!而且他答应下来的时候态度是那么的愉悦,似乎觉察到了他们对他如此关注的全部动机——他原本就该觉察得到才是!总而言之,他的言谈举止都无比优雅,两位小姐还向大家保证,她们都完完全全被他迷住了!说完她们匆匆离开,难掩心中的喜悦和钟情。很显然,她们满脑子都是温特沃斯上校,并没把小查尔斯放在心上。

黄昏时分,两位小姐和父亲一道前来探问病情,又把同样的故事和同样的兴高采烈的心情重新讲了一遍。莫斯格罗夫先生对孙子的担忧之情比先前有所减少,也跟着表达了对上校的肯定和赞扬。他希望别有什么事耽搁温特沃斯上校前来赴宴。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村舍一家人或许不愿扔下小孩来参加聚会。“哦,不!不能把小家伙丢下!”男孩的父母还正处于惊恐之中,怎能不管孩子。安妮则庆幸可以躲开这次会见,便情不自禁地热烈附和着他们。

后来,查尔斯·莫斯格罗夫还真有些动摇了:“孩子恢复得很好。我十分想结识温特沃斯上校。也许,我晚上可以过去。我不在那里吃饭,不过可以待上半个小时。”可他遭到妻子的强烈反对:“哦,不!查尔斯,我可万万不能让你走。你想想,万一出个什么事呢!”

孩子一夜无恙,第二天也不错。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他的脊椎有没有受伤。不过,罗宾逊先生没发现什么让大家更为恐慌的病症,因此查尔斯·莫斯格罗夫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守在家中。孩子得卧床,既要静养还得让他开心;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父亲又能做些什么呢?这完全是女人家的事情。他在家里毫无用处,把他关在家中简直荒唐至极。他父亲很希望他能见见温特沃斯上校,如今又没什么充足的理由加以反对,所以他应该去。结果,在外出打猎回来之后,他大胆地公开宣称,他这就要换衣服,去大宅赴宴。

“孩子的情况再好不过了,”他说,“所以我刚刚跟父亲说我会去的,他认为这样做很对。亲爱的,有你姐姐陪着你,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不愿丢下孩子,但你看,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呀。要是出了什么事,安妮会派人来找我的。”

夫妻之间往往都知道,什么时候反对是徒劳的。玛丽从查尔斯的口气中,听出他决意要去,因此再阻拦也无济于事。于是,她一语不发,直到他走出房间,然而,一旦只有安妮听得见时,玛丽就开了口:

“看吧!你和我给留下来轮流照看这个可怜的小病孩儿了——整个晚上都不会有别人来看我们了!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总是这么倒霉!但凡遇到不愉快的事儿,男人总会溜之大吉,查尔斯和他们一样,好不到哪里去。真是冷酷无情!我得说,他扔下自己可怜的小孩子不管,可真是冷酷无情。还说什么孩子情况良好!他怎么知道孩子情况良好?他怎么知道半小时之后不会突然出什么状况?我原以为查尔斯不会这么冷酷无情。好啊,他就要走了,自寻欢乐去了,而我就因为是可怜的母亲,所以哪儿都不能去。可是,要说照看孩子,我得说我比谁都更加不合适。正因为我是孩子的母亲,我的感情才不该经受折磨。我根本就受不了。你也看到了,我昨天是怎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

“那只是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你受到了惊吓。你不会再发作了。我想不会再有让我们烦心的事情了。我完全了解罗宾逊先生的医嘱,一点儿也不担心。而且啊,说实在的,玛丽,我觉得你丈夫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可责怪的。照看孩子不是男人的事,不是他们的本分。生病的孩子总是归母亲,这通常是出于母亲自身的感情。”

“我希望我像其他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但我觉得,在病房里,我不见得比查尔斯更有用。孩子病得厉害,我总不能老是骂他或逗他吧。而且你也看见了,今天早晨,我一让他安静些,他就偏要踢来踢去。我的神经可受不了这些。”

“但是,要整晚扔下可怜的孩子不管,你能安心吗?”

“能啊。你瞧,他父亲都可以,我为什么就不行?杰迈玛多细心哪!她可以每个小时都派人向我们汇报孩子的情况。我当真认为,查尔斯本该跟他父亲说我们都会去的。我眼下也和他一样,对小查尔斯没那么担心了。我昨天可给吓坏了,但今天的情况大为不同了。”

“哦,如果你觉得现在通知他们还来得及,那就跟你丈夫一起去吧。把小查尔斯留给我照顾好了。我留下看着孩子,莫斯格罗夫夫妇就不会有意见了。”

“你这话当真?”玛丽喊道,眼睛一亮,“天哪!这可是个好主意,真是好极了。其实,我去不去都一样,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用——不是吗?在家里我只会心烦意乱。而你嘛,你还没有体会做母亲的感情,留下来再合适不过了。小查尔斯真听你的话,你让他干吗他就干吗。这比把他留给杰迈玛一个人好多了。啊,我还真得去!和查尔斯一样,我要是能去的话,肯定应该去,因为他们也都特别想让我结识温特沃斯上校,而且我知道,你是不介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你的主意可真是好啊,安妮!我这就去告诉查尔斯,马上去准备准备。你知道,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可以派人通知我们,我们很快就回来。不过,我想不会发生什么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情。你大可放心,假如我对我的宝贝孩子不放心,我可是不会离开的。”

下一刻,她已经在敲丈夫衣帽间的门了。安妮跟着她上楼梯,正好赶上听到两人的全部对话,她听见玛丽欣喜若狂地说:

“我要和你一起去,查尔斯,因为我留在家里也和你一样,派不上什么用场。即便把我整天跟孩子关在一起,我也没办法让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安妮会留下来。安妮答应待在家里照顾他。是安妮自己提出来的,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这样就好多了,因为自打星期二以后,我还没去那边吃过饭呢。”

“安妮真是好心,”她丈夫答道,“我也很乐意让你一起去;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我们生病的孩子,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安妮正好就在旁边,于是自己解释了一番,她的态度十分诚恳,很快就把他说服了,因为他也正好也乐意相信她。对于把安妮一个人留在家中吃晚饭,他也不再有所顾虑了;不过,他仍希望安妮能够在孩子入睡后过来参加聚会,还恳请安妮让他回来接她,但她丝毫不为所动。如此一来,没过一会儿,安妮便高兴地看着夫妻俩兴致勃勃地动身了。他们走了,她希望他们能够玩得开心,尽管这样的开心看上去有些奇怪。至于她自己嘛,留在家里她倍感惬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知道孩子最需要的是她。而且,即便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斯就在半英里之外向别人大献殷勤,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倒是很想知道,对于两人的见面,他会作何感想。也许他无甚所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做到无所谓的话。他要么是无所谓,要么是不愿相见。他要是还想再见到她,压根儿不用等到现在。他们当时缺的就是经济上的独立,他一发了财,就应该来找她的——换作她是他,她是会这么做的。

她的妹妹和妹夫回家了,对新结识的朋友和整个聚会都很是满意。晚宴上音乐不断,歌声绕梁,谈笑风生,一切都十分愉快。温特沃斯上校风度迷人,落落大方。大家似乎一见如故,还和他约好第二天早晨过来和查尔斯一起去打猎。他要过来吃早餐,但不是在村舍。起先有人这么提议来着,但他还是在劝说下改为去大宅,而且他似乎考虑到了孩子正在生病,怕给查尔斯太太添麻烦。结果,也不知怎么,最后说定了查尔斯要去父亲家和他共进早餐。

安妮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躲着不见她。她听说,他稍微打听了一下她的近况,以一个旧时泛泛之交的身份。或许,他和她心中所想的一样:在两人见面时,他们都想要免去相互介绍的环节。

村舍里的作息时间总是比大宅那边要晚一些。等到第二天早晨,这差距更大了:玛丽和安妮刚开始吃早饭,查尔斯就走进来说他们就要出发了,他是回来牵猎犬的,还说他的两个妹妹和温特沃斯上校随后就到,他们想来看看玛丽和孩子。温特沃斯上校提议,如果方便的话,也希望能简短地拜访一下玛丽。尽管查尔斯表示孩子的病情已经不严重了,没什么不便,但温特沃斯上校还是坚持让查尔斯先回来通知一声才放心。

玛丽很满意能得到此般礼遇,十分乐意接待他。可安妮却百感交集,不过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这次的会面应该十分短暂。果真很短暂。查尔斯回来通报刚两分钟,其他人就到了;当时她们正在客厅里。安妮与温特沃斯上校的目光略略相接,一人鞠了个躬,一人行了个屈膝礼。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在和玛丽说话,谈吐十分得体。他还和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聊了几句,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无拘无束,相当随意。房间里显得满满当当,全是人和交谈的声音。但几分钟之后,一切就都消失了。查尔斯出现在窗外,一切准备就绪,客人鞠了躬后告辞离去。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也走了,她们忽然决定要和两位猎人一起走到村口。房间清静了,安妮终于可以吃完早饭了。

“可算过去了!可算过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庆幸,“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

玛丽在说着什么,但她没听进去。她见到他了。他们相见了。他们又一次共处一室了!

然而,她很快就开始劝说自己,不要那么多愁善感。八年了,他们诀别已经快八年了。激动的情愫已被久远的时间放逐,变得遥不可及,模糊不清,而现在心中又再掀波澜,这是多么荒唐啊!八年中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变化、疏远和搬迁——一切,一切都包含在内;还有被忘却的过去——如此自然,毫无悬念!这八年几乎占去了她人生的三分之一。

唉!尽管这样开导自己,但她还是发现,对于始终萦绕在心头的情感来说,八年的时光或许无足轻重。

再者说来,又该如何理解他的感情呢?他是不是在躲她呢?而一转念,她又痛恨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就算安妮再理智,恐怕也无法避而不思,不过,她的所有疑虑很快就解除了;因为就在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回来并拜访完村舍之后,玛丽立刻主动向她提起:

“温特沃斯上校对你不是那么感兴趣,安妮,不过他对我倒是十分殷勤。他们离开后,亨丽埃塔问他对你怎么看,他说你‘变了那么多,他都认不出来了’。”

玛丽不像常人那般懂得尊重姐姐的感情,但她完全没料到此话刺到了安妮的痛处。

“变得他都认不出来了!”安妮完全承认,沉默不语,无比羞愧。毫无疑问,他说得对。她无以辩驳回击,因为他没有变,或者至少没有变得更差。她早就承认了这一点,任他怎么看她都无所谓了,她也无法再做他想。没错。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和美貌,却丝毫没有减少他的风采,他变得更加容光焕发,英气逼人,坦率大方。她眼中的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斯依然如故。

“变了那么多,他都认不出她来了!”这句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为自己能听到这番话而感到庆幸。这些言语让她逐渐冷静,平复纷乱;她镇定下来,因而心里也变得轻松了。

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斯的确说了这些话,或是类似的话,但他未曾想到这些话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他觉得她变得大不如前,因此,别人一问起,他便把真实感受如实说出。他没有原谅安妮·艾略特。她错待了他,抛弃了他,令他大失所望。更糟糕的是,她的所作所为还显露出了她的软弱,这是他本人果断、自信的性格所无法容忍的。她为了服从别人而放弃了他。那是别人极力劝说的结果。是出于她的懦弱和胆怯。

曾几何时,他对她一往情深;在她之后,他也不曾遇到一个能和她媲美的女子。然而,除了几丝自然而然的好奇心之外,他并不想再见到她。她对他的吸引力已然消散殆尽。

现如今,他的目标是结婚。他手头阔绰,又上了岸,一心打算着遇到合适的对象就立刻成家。事实上,他已经四处物色开了,只要在自己清晰的头脑和敏锐的审美所容许的限度内,他准备好以最快的速度坠入情网。他对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都有意思,就要看她们谁能赢得他的心了。简而言之,他对任何一个遇到的迷人女子都能动心,只有安妮·艾略特除外。在回应他姐姐的猜想时,他暗自把安妮一人排除在外:

“是的,索菲娅,我来这儿是打算结一门愚蠢的亲事。任何一个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女子,都有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只要有点姿色,带点笑容,说几句对海军的恭维话,我就会神魂颠倒了。对于一个没什么机会和女性接触,不会招人喜欢的水兵来说,这还不够让我满意吗?”

她知道,他这么说就是为了让旁人反驳。他那炯炯有神的骄傲眼神表明,他其实很招人喜欢,并且还对此扬扬自得。当他进而一本正经地形容自己想要结交的女性时,他仍没忘记安妮·艾略特。“意志坚定,举止温柔”,仅此两句。

“这就是我要娶的女性,”他说,“稍微差一点儿,我当然还能容忍,但不能差得太多。要说我傻,那么傻就傻吧。因为在这桩事上,我考虑得可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