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温特沃斯上校和安妮·艾略特经常出入同一个社交圈子。不久之后,他们就在莫斯格罗夫先生府上共进晚餐了,因为男孩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不能再成为姨妈缺席聚会的借口。而这不过是其他晚宴和聚会的开端。
往日的情感能否重燃,还需经过检验。毫无疑问,两人都想起了往日时光;往事无法避开,终会被想起。在交谈时,总会引出一些细枝末节,比如他有时不得不提到两人订婚的年份。他的职业和性情让他能够在说话时游刃有余。“那是一八〇六年”,或者,“那是在一八〇六年我出海之前”,在两人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他是这么说的。尽管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她也没有理由认为他在说话时将目光投向了她,但凭借对他心思的了解,安妮认为他绝不可能不像她自己那样,再度忆起往事。他们肯定同样地触景生情,但她远不能肯定他是否承受着和自己相同的痛苦。
他们之间并无交谈,所有的交往都是出于最起码的礼节。两人一度曾是多么亲昵!而现在却相对无言!曾几何时,在如今聚集在厄泼克劳斯这间客厅里的一大群人中间,只有这两人谈得停不下来。或许除了看上去格外恩爱的克罗夫特夫妇之外(安妮找不到其他例外了,即便在已婚夫妇中也是),世间再也没有像他们俩那样坦诚相待、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一对儿了。如今,他们却形同陌路;不,甚至还不如陌路,因为他们永不能再度相识相知了。这是一种永恒的疏离。
他说话的时候,她听出他的声音依旧,觉察出他的观念依旧。众人对海军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因此问了他许多问题,尤其是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她们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停问着船上生活、日常规章、饮食起居等等。她们听了他的叙述,得知膳食作息安排得颇为合用,不禁大为惊讶,引得他又友善地调侃了几句,这让安妮想起了过往岁月。那时她对海军也同样一无所知,还以为水兵在船上没什么可吃,或者即便有的吃,也没有厨师烹饪,没有仆人侍奉,更没有刀叉可用,她还因此受到过他的指摘。
她正在倾听、思忖之际,莫斯格罗夫太太的一句耳语让她回过神来。原来,她对爱子的惋惜之情难以压抑,忍不住倾吐出来:
“唉,安妮小姐!要是当初老天爷能放过我那可怜的儿子一命,他现在肯定也是这样一个人。”
安妮忍住了笑,好心肠地倾听莫斯格罗夫太太继续倾吐心声;因此,她有几分钟没听清众人的谈话。等到安妮的注意力回到正常轨道时,她看到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正去拿《海军名册》(那是她们自己的名册,亦是厄泼克劳斯有史以来的第一本),并一道坐下研究起来,声称要找到温特沃斯上校指挥过的军舰。
“我记得你的第一艘军舰是‘阿斯普号’。我们来找找‘阿斯普号’。”
“你们在那儿可找不到它——它破旧不堪,无药可救了。我是最后一个指挥它的人。当时,那艘船几乎已经不能服役了。据报告,它还能在国内海域服役一两年,于是我便被派去了西印度群岛。”
两位小姐满脸惊讶。
“海军部的人会时不时自找乐子,”他继续说道,“他们把几百个人派去海上,配的却是用都不能用的军舰。不过,他们有那么多军人要养;在数以千计葬身海底也无关紧要的水兵当中,总有些人会葬身海底,当官的也搞不清到底哪一伙人最无足轻重。”
“得了!得了!”将军大声说,“这些年轻家伙们在胡说什么呀!当年,再也没有比‘阿斯普号’更好的军舰啦!你很难找到比它更好的旧舰了。能得到它,算你运气好!你该知道,当时准有二十个比你厉害的人都在申请指挥这艘军舰呢。不靠上面的关系通融,你能这么快就得到一艘军舰,真是够幸运了。”
“将军,我当然知道自己运气好。”温特沃斯上校一脸严肃地回答,“和您所希望的一样,我对自己得到的任命十分满意。当时,我最大的目标就是出海——这是头等大事。我想要有所成就。”
“这是当然。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岸上待个半年能做什么呢?一个男人要是没有妻室,很快就会想再出航的。”
“然而,温特沃斯上校,”路易莎嚷道,“当你登上‘阿斯普号’,看到他们给了你那么一艘老船,你一定相当恼火吧!”
“在上船之前,我就知道了它的底细,”他笑着说,“对它也没什么新发现了,就跟你们对一件旧长袍的款式和耐磨程度已经了如指掌一样,因为打你们记事起,就看着它被借来借去,朋友圈中恨不能有一半的人都穿过它,直到最后,在一个大雨天,轮到你们自己把它借来穿了——啊!对我来说,这件长袍就是我亲爱的老‘阿斯普号’啊。它不辱使命。我早就知道它是能够胜任的。我明白,要么我们一起沉入海底,要么它便能让我功成名就。乘它出海时,就连接连两天的坏天气我都没遇到过。我们俘获了不少私掠船,已经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之后在第二年秋天返程回国的途中,没想到好运从天而降,居然遇上了我一直求之不得的法国护卫舰。我把它带到普利茅斯;在那儿,运气再度降临。我们还没在海湾待满六个小时,就有狂风来袭,大风刮了足足四天四夜。照理说,老‘阿斯普号’只消两天就会散架了,和法国的关系也不能让我们的处境有所好转。若是再这么过上二十四个小时,我就会变成报纸边角的短小消息里的那个‘英勇牺牲的温特沃斯上校’了。葬身于一艘小小的舰艇,不会有人想到我的。”
安妮没有表现出自己的颤抖。但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却能坦然表达她们的感情,两人发出怜悯和惊恐的叫声。
“这么说来,我想,”莫斯格罗夫太太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这么说来,他后来被调去指挥‘拉科尼亚号’了,在那里遇见了我们可怜的孩子——查尔斯,我亲爱的,”她招手让查尔斯过来,“去问问温特沃斯上校,他第一次见到你那可怜的弟弟是在哪里来着。我老是记不住。”
“母亲,是在直布罗陀,这我知道。迪克病了,留在了直布罗陀。他的前一位舰长给温特沃斯上校写了一封推荐信。”
“哦!不过,查尔斯,去告诉温特沃斯上校,叫他不用在我面前避而不谈可怜的迪克,因为听到这么一个好朋友谈起他,我反倒感觉高兴一些。”
查尔斯考虑到这样做可能会出现的种种后果,只是点了点头,走了开去。
小姐们此时开始寻找“拉科尼亚号”,温特沃斯上校忍不住拿过那本珍贵的名册,兴致勃勃地翻查,省去了她们的麻烦。他再一次大声读出军舰的名字、等级,以及目前已退役的一小段说明文字,之后又评论道,它也是他拥有的最好的朋友之一。
“啊,那些我指挥‘拉科尼亚号’的好日子啊!和它一起时,真是财源滚滚。我和一位朋友在西印度群岛起航,展开了一段愉快的巡游。可怜的哈维尔,姐姐,你知道他多需要钱,比我还需要。他有位妻子。他是个多棒的人啊!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幸福的样子。他满怀喜悦,全是因为她的缘故。第二年夏天,我在地中海走了同样好运的时候,还又惦念起他来。”
“我敢说,先生,”莫斯格罗夫太太说道,“你当上那艘军舰舰长的那一天,也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们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
她情绪低落,声音也低沉。温特沃斯上校没有听清,也可能是压根儿没想到迪克·莫斯格雷夫这个人吧。他面露不解,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哥哥,”一位小姐轻声说道,“我母亲想起了可怜的理查德。”
“可怜的孩子!”莫斯格罗夫太太接着说,“在你的照应下,他变得多么踏实,还知道写信回家!唉!要是他不离开你就好了。我向你保证,温特沃斯上校,他离开你真让我们感到万分遗憾。”
听了这话,温特沃斯上校的脸上掠过某种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忽地一闪,漂亮的嘴巴轻轻一抿,这让安妮意识到,他可不像莫斯格罗夫太太那样,对她的儿子心怀美好的祝愿,反而很可能曾想方设法把他调走。然而,这抹沾沾自喜的表情转瞬即逝,假如不像安妮这么了解他,谁也不会有所觉察。转眼间,他已恢复了镇定,一脸严肃,立刻走到安妮和莫斯格罗夫太太所坐的沙发跟前,在太太身边坐下,低声和她谈起她的儿子来。他言语中充满了同情,带着自然而然的优雅,似乎完全能体谅这位做家长的真挚而无可非议的情感。
他和安妮实际上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莫斯格罗夫太太欣然给他腾了个位置;他俩之间仅仅隔着莫斯格罗夫太太。这的确是个相当不小的障碍呢。莫斯格罗夫太太块头不小,却算得匀称,天生适合表达愉悦和欢快的心情,而不是温柔体贴和多愁善感。安妮就算显露出焦虑不安,但她纤细的身体和忧伤的脸庞几乎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温特沃斯上校也克制住自己,专心倾听莫斯格罗夫太太为儿子的命运长吁短叹;只不过,当他活在人世时,却没人在乎他。
诚然,一个人身形的大小和内心的悲伤程度并不一定成比例。一个高大壮硕的人和世上最纤细美丽的人一样,都有权感受到强烈的痛苦。然而,无论公平与否,对两者之间并不相称的结合,人们的理智派不上用场,在情感上也实在难以容忍——于是只得沦为笑柄。
将军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圈,想提提神,他听到妻子叫他别走来走去,便来到温特沃斯上校跟前。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注意到可能会打扰别人,开口便说:
“如果去年春天时你在里斯本多待上一个星期,弗雷德里克,就会有人拜托你让玛丽·格里尔森夫人和她的几位女儿搭乘你的船了。”
“是吗?那我很庆幸自己没多待一个星期。”
将军责怪他没有绅士风度。他为自己辩解,又表示除了不超过几个小时的舞会或访问,他可不愿让任何女士登上他的舰艇。
“不过,我自己知道,”他说,“我这样做不是对她们缺少风度,而是我认为无论怎样努力,付出多大牺牲,都不可能在船上为女士提供应有的膳宿条件。将军,重视女士们为个人舒适所提出的种种要求,这可不能说是缺乏风度——我正是这样做的。我不喜欢听到有女人在船上,也不愿看到她们待在船上;只要我力所能及,就决不会让我指挥的舰艇送一家子女士到什么地方去。”
这下,他姐姐要反驳他了。
“哦,弗雷德里克!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一派空洞无聊的瞎讲究!女人在船上可以和住在英国最好的房子里一样舒适。我想,我在船上待的时间不比大多数女人少吧,我知道,再没有比海军的膳宿条件更优越的了。我要说,我所拥有的舒适和安逸,哪怕在凯林奇府也罢(她边说边向安妮友好地点点头),都比不上我在大多数舰艇上得到的享受。我总共在五艘舰艇上待过。”
“这不能说明什么,”她弟弟说,“你是同你丈夫住在一起,而且还是船上唯一的女性。”
“可你呢,你把哈维尔太太、她妹妹、她表妹和三个孩子从朴茨茅斯送到了普利茅斯。你那无微不至、超乎寻常的绅士风度又去哪儿了呢?”
“这完全出自友谊,索菲娅。我愿倾尽全力帮助任何一位军官弟兄的妻子。如果他需要,我愿意把哈维尔家的任何东西从天涯海角给带回来。不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她们肯定感到无比舒适吧。”
“那我也不见得因此就愿意她们待在船上。这么一大家子女人和小孩在船上是无权要求舒适的。”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你说得倒轻巧。那请你说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我们这些可怜的水兵的妻子又该怎么办呢?我们为了追随丈夫,总是要从一个港口跑到另一个港口。”
“你瞧,我的感情并没有妨碍我把哈维尔太太和她一家子人送到普利茅斯啊。”
“但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摆出一副高贵的绅士模样,仿佛女人们一个个都是娇小姐,而不是明白事理的人。我们谁也没指望能永远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
“好啦,亲爱的!”将军说,“等他娶了妻子,就会变一副腔调的。他结婚以后,如果我们有幸还能赶上另一场战争,我们就会看到他和你我以及其他许多人一样。谁要是能把他的妻子送到他身边,他也会心存感激的。”
“是啊,一点儿没错。”
“这下我无话可说了,”温特沃斯上校嚷道,“一旦已婚人士攻击我说,‘哦!等你结了婚,想法就会大不同了。’我只能说,‘不,我的想法是不会变的。’接着他们又会说,‘会的,你会变的。’然后谈话就此结束。”
他站起身,走开了。
“你一定去过好多地方了,夫人!”莫斯格罗夫太太对克罗夫特太太说道。
“算是吧,夫人,结婚这十五年来,我的确去了不少地方;不过,许多女人去的地方比我还多。我曾四次横渡大西洋,去过一次东印度群岛,又返了回来;还有一次到过英国以外的一些地方——科克、里斯本和直布罗陀。不过我从未去过比直布罗陀海峡更远的地方,也没去过西印度群岛。你知道,我们不把百慕大和巴哈马归于西印度群岛。”
莫斯格罗夫太太对此提不出什么异议;她也没法责怪自己,因为她这一辈子从没提到过这两个地方。
“我向你保证,夫人,”克罗夫特太太接着说,“军舰上的膳宿条件是再舒适不过的,你知道,我指的是高等级的舰艇。如果你搭乘的是一艘护卫舰,那当然不够宽敞——不过,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都会欣然满足的。我敢说,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军舰上度过的。你知道,我们只要相守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谢天谢地!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康,什么天气都能应付得来。出海的头二十四小时总会有些不舒服,但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会晕船了。我只有一次真正感到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只有一次觉得自己是生了病,或者说感到了危险,那就是我单独在迪尔过冬的时候。当时,将军(那时他还是克罗夫特上校)正在北海服役。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收到他的下一封信,凡是能想到的病我都得了。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从不生病,丝毫麻烦都没遇到过。”
“哦,是啊。的确如此,啊,是的。我十分同意你的观点,克罗夫特太太,”莫斯格罗夫太太诚心诚意地答道,“再没有比两地分居更糟糕的事情了。我十分同意你的看法。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因为莫斯格罗夫先生经常要去参加巡回审判[16]。每当审判结束,他平安回到家里,我都是那么高兴。”
晚宴最后以舞会结束。听到有人提议跳舞,安妮就和往常一样,表示愿为大家伴奏。尽管她坐在钢琴前,眼中不时闪着泪光,却仍为自己有事可做而感到十分高兴。她不指望得到什么回报,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是一场欢乐又愉快的舞会。似乎没人比温特沃斯上校更加兴高采烈了。她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这么高兴,因为他得到了大家的关注和尊重,尤其是所有年轻姑娘们的注目。海特尔家的小姐们,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表亲家的姑娘们,显然都倍感荣幸地爱上了他;至于亨丽埃塔和路易莎呢,她俩的全部心思似乎都在他身上。全靠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那看似亲密无间的友爱,人们才不至于认为她们是针锋相对的情敌。如果他因为受到如此广泛和热切的爱慕而表现得有些骄纵,谁又会大惊小怪呢?
这些想法占据着安妮的心思,她的手指机械地弹着琴,足足弹了半个小时,没有弹错一个音,全是下意识为之。有一次,她觉得他在看她——观察着她已经改变的容颜,也许试图找寻曾令他心醉神迷的那张面孔的些许痕迹。还有一次,她知道他一定是谈到了她——直到听见对方的回答,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他当时是在问他的舞伴,艾略特小姐是不是从不跳舞?舞伴回答说:“哦,是的,从来不跳。她已经完全不跳舞了。她宁愿弹琴。她弹琴从来都不会腻。”有一次,他还和她讲了话。当时舞会已结束,她离开了钢琴,他随即坐下来,想弹点什么给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听听。安妮无意间走回那里,他看到她,立刻起身,故作有礼地说:
“请原谅,小姐,这是你的座位。”尽管她立刻向后退,果断地拒绝了他,他却不肯再坐回去。
安妮不愿再见到此般神态,不愿再听到此般言语。他那冷冰冰的客套和礼数周全的姿态,比什么都更让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