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达莎一拉开自己房间的门,便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屋里散发着鲜花的芬芳,她立刻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花篮,高高的梁,上面系着蓝蝴蝶结,便跑到跟前,把脸埋在花里。花篮里是帕尔马紫罗兰,虽然被揉搓了,依然很新鲜。

达莎心情激动。她一大早就觉得想要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准。如今她明白了,她想要的就是紫罗兰。可是这是谁送来的呢?是谁今天这么关心她,甚至能猜到连她自己也没想出来的东西呢?只是蝴蝶结放在这里不合适。达莎一边解下蝴蝶结,一边想:

“她尽管心情不好,可不是个坏姑娘。不管你们干什么犯罪勾当,她却我行我素。或许你们认为她太高傲了吧?不过这种傲气也会有人理解,甚至加以欣赏。”

原来蝴蝶结里还塞着硬纸片,竟是一张便条,上面用陌生的笔体写着五个大字:“要珍惜爱情!”背面标着:“尼茨花房”。这就是说有人在买花时写上“要珍惜爱情!”这几个字。达莎提起花篮到走廊上喊:

“莫卧儿,这花是谁送来的?”

莫卧儿看看花篮,轻爽地叹口气——这些玩意儿跟她毫不相干。

“花店的小伙计给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送来的。太太叫放在您的房里。”

“是谁派他来的,说过没有?”

“什么也没说,只告诉交给太太。”

达莎回到房里,站在窗前。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落照——霞光从左侧邻房的砖墙后面射出,洒满天空,变成绿色,并渐渐淡下去。就在这绿幽幽的空间出现一颗星星,闪闪发光,像刚刚洗过一样晶莹。下面现在变得雾茫茫的狭窄街道上,街灯一下子都亮了,只是亮度不够,光线暗淡。就在左近响起汽车喇叭声,可以看见汽车从街上驶过,消失在暮霭里。

屋里完全黑了,紫罗兰散发着幽香。花是跟卡佳犯罪的那个男人送来的。这一点肯定无疑。达莎站在那儿想,如今她像苍蝇一样坠入类似蜘蛛网的东西里——这种网薄得看不见,却富有诱惑力。这种“网”隐藏在湿润的花香中,矫情而动人的“要珍惜爱情!”的字样中,隐藏在这春夜的魅力中。

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达莎立刻觉得她好像用手指摸得到、好像看得到、听得到并感觉得到一种甜蜜得令人陶醉的被禁止的隐秘的东西。她好像突然精神上获得解脱,竟可以放任自己了。最不可理解的是,她怎么会突然一下子来到这儿。她的严肃好像一层薄薄的冰墙已经融化了,化成烟雾,就跟街道尽头那辆坐着两个戴白帽子的太太的汽车悄然消失在里面的烟雾一样。

只是心乱跳,头有些发晕,周身感到一种愉快的寒意,仿佛一首乐曲径自唱着:“我活着,我爱着。欢乐、生活、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的!”

“告诉你说,我的亲爱的,”达莎睁开眼,出声地说,“你是一个处女,我的朋友,你的脾气糟透了……”

她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在一张柔软的大沙发椅上坐下,一边慢慢剥掉巧克力糖纸,一边回忆这两周所发生的事。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卡佳甚至对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格外体贴。而他兴致蛮好,正准备在芬兰修一所别墅。只有达莎一个人默默忍受着两个盲人之间的这场“悲剧”。她不敢主动跟姐姐提这件事,而卡佳平时很注意观察达莎的情绪,这次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为自己和达莎定做了复活节的春装,花很多时间跟裁缝和时装设计师商量,经常参加慈善义卖活动,还应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请求举办文艺晚会,目的是为社会民主党左翼(所谓的布尔什维克)委员会募捐,需要保密。如今除星期二聚餐会之外,每逢星期四也招待客人——总之,她没有一分钟的闲工夫。

“你这一阵子总是胆怯,拿不定主意,对你所思考的问题像绵羊一样根本不懂,只要你自己没尝过苦头,恐怕永远也搞不懂,”达莎想着,不禁悄悄笑了。她内心深处好像幽暗的湖水,只有冰做的小圆球沉下去,不会产生任何美好的影像,这几天常常出现的是别索诺夫刻薄凶恶的形象。现在就是这样,由于她放任自己,于是他便占据了她的心。达莎渐渐平静下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滴滴答答的钟声。

接着远处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听见姐姐的声音问:

“你早就回来了?”

达莎从沙发椅上站起来,走到前厅。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马上问: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边脱厚呢大衣,一边说了句俏皮话,这是从情人演员的台词里借用的。达莎狠狠瞥了一眼他软软的厚嘴唇,跟卡佳走进姐姐的卧室。进了屋,在梳妆台旁坐下。这件梳妆台跟房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既雅致,又小巧玲珑。然后听姐姐絮絮叨叨讲散步时所碰到的熟人。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讲,一边收拾带大镜子的衣柜,衣柜里放着手套、花边、面纱和女人的缎子鞋——许许多多小玩意儿,都散发着她用的香水味。“原来克伦斯基[12]又输了一场官司,穷得精光;我碰见他夫人,她对我诉苦说,她的日子太艰难了。季米里亚泽夫家小孩出麻疹。舍恩别尔格又跟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居了,据说她甚至在他家开枪自杀过。你看,春天就是这样。可今天天气多么好!街上的人像喝醉了酒,东游西逛。对了,还有个消息,我遇见了阿昆金。他告诉我说,马上就会爆发革命。你知道,不论工厂还是农村,到处发生骚动。啊,但愿它早点儿爆发吧。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把我领到‘皮瓦多’饭店,我们喝了一瓶香槟,没影儿的事,我们却庆祝起未来的革命了。”

达莎一面默默地听姐姐讲,一面拿着装香水的玻璃瓶,把瓶盖打开盖上,盖上再打开。

“卡佳,”她突然说,“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对谁都没有用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正把一只丝袜子往手上套,立刻转过身,仔细看看妹妹的神色。“主要是我觉得对自己无用。好像一个人决定只吃生胡萝卜,就以为会出人头地似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达莎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说:

“人人都不好。人人我都责备。有的愚蠢,有的讨厌,还有的卑鄙。只有我自己好。我在这里格格不入,所以我很难过。我连你也责备,卡佳。”

“为什么?”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并不回头,只是悄声地问。

“不,你要明白,我高傲得不得了,这就是我的全部优点。这不过是愚蠢,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格格不入了。我够了。总之,你明白,我喜欢一个人。”

达莎说完,低垂着头。她把手指伸进香水瓶,怎么也拔不出来。

“好呀,小妹妹,如果你喜欢他,可就谢天谢地了。你会幸福的。你应该得到幸福,不然又有谁应该得到幸福呢?”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轻轻叹了口气。

“可你要知道,卡佳,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觉得我并不爱他。”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会爱上的。”

“关键在于我并不喜欢他。”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关上衣柜门,在达莎身旁站住。

“方才你自己说喜欢……这可真……”

“卡秋莎,别挑字眼儿。你可记得在谢斯特罗列茨克遇见的那个英国人吗?我喜欢他,甚至爱上他了。可当时我能控制自己……尽管我发脾气,不敢见人,夜里偷着哭。可这个人……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不,是他,是他,是他……扰乱了我的心……我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被什么烟熏迷糊了……如果他现在走进我的房间,我连动也动弹不得……只好听他摆布……”

“达莎,你说的什么话?”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妹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她拉近一些,捧起她的热乎乎的手,吻吻手心,可达莎慢慢抽出手,叹了口气,用手支着头,久久地望着发蓝的窗户和窗外的星星。

“达莎,他叫什么?”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

卡佳听了,挪到旁边的椅子上,用手捂住喉咙,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达莎看不清她的脸,因为脸全被阴影遮住了,却感觉出来向她提了一件可怕的事。

“这倒更好,”她掉过脸去,暗自想道。有了这种想法,她反而觉得轻松和空虚了。

“请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可以呢?这两年我听说过六百六十六次诱惑,我活这么大只在滑冰场上跟中学生吻过一次。”

她大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现在佝偻身子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

“别索诺夫是坏人,”她说,“是个可怕的人,达申卡,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呢。”

“他会把你毁了的。”

“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最好让别人去……而不是你,不是你,我的亲妹妹。”

“不,小老鸹,人人嫌,黑羽毛,黑心肝,”达莎说,“请问,别索诺夫坏在哪儿呢?”

“我说不上来……不知道……可我一想起他,就浑身发抖。”

“可你好像也挺喜欢他?”

“没有的事……我恨他!……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上他的当。”

“你可知道,卡秋莎……现在我非陷进他的罗网不可。”

“你说什么?……我们俩都疯了。”

而达莎喜欢的正是这样的谈法,就像跷脚走在木板上似的。看到卡佳激动的样子,她暗暗高兴。至于别索诺夫她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却故意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对他的感情,描绘跟他见面的情景以及他的相貌。她的话有意夸大其词,给人的印象仿佛她真害了相思病,彻夜不眠,恨不得马上就跑去找别索诺夫。讲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很想抱住卡佳的肩膀,好好亲亲她:“要说傻,就是你最傻,卡秋莎。”可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突然从椅子上滑下去,坐到地毯上,两手抱住达莎,把脸埋到她的膝盖上,浑身打颤,用一种甚至吓人的声音喊道:

“饶了我,饶了我吧……达莎,饶了我吧!”

达莎反倒吓坏了。俯到姐姐身上,由于惊恐和怜悯,自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并且开始问姐姐,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饶恕她?可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咬紧牙,不住地抚摩妹妹,不住地吻她的胳膊。

吃午饭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看看两姐妹的脸说:

“是这样。能不能让我也知道这些眼泪的原因呢?”

“眼泪的原因是我的心情不佳,”达莎马上回答说,“请放心好了,不用你告诉我也明白,我还赶不上尊夫人的一个小拇指呢。”

午饭要吃完,正准备喝咖啡的时候,来客人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考虑到家里人情绪欠佳,决定到酒馆去玩玩。库利切克往车库打电话要车,卡佳和达莎回房换衣服。契尔瓦来了,听说他们要到酒馆去,突然大发脾气:

“这些没完没了的狂饮,到底谁受损失呢?俄罗斯文学!”可他也跟其他客人一起被拉进了汽车。

“北方巴利米拉”[13]酒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宽敞的大厅位于地下室,被精制玻璃大吊灯的白光照得通明。这些大吊灯、从池座飘起的香烟的烟雾、摆得密密麻麻的小餐桌、穿燕尾服的男人、裸露肩头的女人和头上染的假发——有绿的、紫的和白的——一束束雪白的羽毛、在脖颈和耳朵上摇颤的璀璨的宝石——有橙黄色、碧蓝色和正红色——在昏暗中溜来溜去的侍者、一个举起双手的瘦子和他那根在紫红色丝绒幕布前像魔杖似的晃来晃去的指挥棒、铜号的闪光——这一切都映照在墙上镶的大镜子里,现出重重叠叠的影像,仿佛这里能无限地延伸开去,坐得下整个人类,容得下全世界。

达莎一边用麦秸秆啜着香槟,一边打量其他的桌子。有一张桌上放着挂水珠的维德罗[14]和一堆龙虾壳,桌旁坐着一个男人,脸刮得精光,还擦着粉。眼睛半睁半闭,嘴紧闭着,露出轻蔑的神气。他坐在那里显然在想:电灯总归要灭的,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这时幕晃动了,向两边分开。一个满脸悲苦皱纹的小个子日本人走到台前,于是彩球、碟子、火把在空中团团飞舞。达莎想:

“卡佳为什么要说:饶了我,饶了我吧?”

突然仿佛有一只发箍紧紧箍在头上,心也停止了跳动。“难道说?”但她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甚至不让自己去想“难道说”的下文,朝姐姐瞥了一眼。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坐在桌子另一头,显得疲倦、忧郁和美丽,使得达莎不禁热泪盈眶。她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偷偷吹一下。这是她俩之间的暗号。卡佳看到,明白妹妹的意思,便慢慢露出温柔的笑容。

大约半夜两点他们发生了争论——到哪儿去?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提出回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大家说上哪儿,他就上哪儿。“大家”决定“往前走”。

这时达莎透过稀落的人群看见别索诺夫。他把胳膊肘整个儿放在餐桌上,坐在那里仔细听阿昆金讲什么。阿昆金嘴上叼着已嚼剩一半的纸烟,一边讲一边用指甲在桌布上使劲地划着。别索诺夫正盯着这划来划去的指甲。他的脸色苍白,神情专注。达莎透过喧闹声好像听他说:“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恰在这时有个大肚子的鞑靼侍者把他俩挡住了。卡佳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站起身,招呼达莎,达莎却怀着好奇心,依然十分激动地坐在那里。

他们走到街上,寒气迎面扑来,他们立刻感到振作和爽适。黑紫色的天空里,繁星凌乱。达莎背后有人笑着说:“真他妈的漂亮的夜呀!”一辆汽车开到人行道旁,汽车后面喷出的臭气里钻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把摘下便帽,蹦蹦跳跳走到车旁,给达莎打开车门。达莎一边上车,一边打量这个人,见他骨瘦如柴,胡子拉碴,冻得咧着嘴,抱着膀子,浑身打哆嗦。

“恭喜您在豪华肉感的宫殿里度过愉快的夜晚!”他振作精神,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灵巧地接过不知是谁扔给他的二十戈比银币,用手举起破帽子表示敬意。达莎感到他那对凶恶的黑眼睛好像利刃从她身上划过。

他们回到家,夜已深了。达莎仰面躺在被窝里,甚至不是睡着了,而是失去知觉,她仿佛全身都瘫痪了——已经疲乏到这种程度。

突然她呻吟一声,掀开胸前的被子,坐起来,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拼花地板上……“我的上帝,这有多可怕呀?!”方才的情景真可怕,她差点儿哭出来,等她定下神来,又把一切都忘了。只是心头还留着做了一场噩梦的痛苦。

吃过早饭,达莎到讲习班去,报名参加考试,还买些书。直到午饭之前的确过着严肃的劳动生活。一到晚上,又只好穿上丝袜(早晨还下决心只穿棉线袜子),胳膊和肩头都搽上粉,把头重新梳一下。“在脑后挽个发髻挺不错,不然的话,大家光嚷嚷梳个时髦的发式,可头发一披散开,能梳什么发式呢?”这简直是活受罪。在新做的蓝绸子连衣裙前襟上发现一块香槟酒的酒渍。

达莎突然觉得这件衣服太可惜了,也为自己虚度光阴而感到惋惜,竟然抱着脏裙子坐下,大哭起来。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头探进门,一看达莎只穿衬衫坐在那儿哭,便去唤妻子。卡佳跑来,一把抓起连衣裙,感叹说:“唉,这一下子就洗掉了,”然后唤莫卧儿,让她取来汽油和热水。

连衣裙洗干净,又给达莎穿好衣服。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前厅急得连说“见鬼”:“这可是首次演出,先生们,不能迟到。”等他们来到剧院当然晚了。

达莎跟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并排坐在包厢里,望着台上一个魁梧的男人,颌下粘着假胡子,不自然地瞪着眼睛,在扁平的大树底下对一个穿鲜艳的粉红色衣服的少女说:

“我爱你,我爱你。”一边拉住她的手。尽管这个剧的调子并不悲惨,可达莎一直想哭,她替穿粉衣服的少女感到惋惜,并为情节发展不对味而生气。后来是这样的:少女像是爱他,又像不爱他;他上前拥抱,她却像女水妖一样,一阵狂笑,跑到坏蛋那里。这个坏蛋穿白裤子,在后场一闪就不见了。男主人公抱住头,说要毁掉手稿——这是他一生的心血。第一幕就结束了。

包厢里来了一些熟人,照例开始了一场急促热烈的谈话。

矮小的舍恩别尔格长着秃头顶,布满皱纹的脸刮得精光,仿佛老要从硬衬领里跳出来。他说这个剧很吸引人。

“又是性的问题,但问题提得很尖锐。人类总该结束这个该死的问题了。”

阴郁的大个子布罗夫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他担任特别重要的案件的侦查,又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他的老婆跟跑马场的老板跑了。

“看对什么人说——对我来说,这是已经解决的问题。女人存在的这一事实本身,就是欺骗,而男人行骗则要讲究手段。性的问题不过是一种肮脏的勾当,而手段则是刑事犯罪的一种方式。”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望着妻子大笑起来。布罗夫用阴沉的调子继续说:

“鸟到下蛋的时候,公鸟便换上花尾巴。这就是欺骗,因为它的尾巴生下来是灰的,不是花的。树要开花,也是一种欺骗,是诱饵,而它的要害在地底下乱七八糟的根子上。而最善于欺骗的还是人。人既不会开花,也没有尾巴,只好用三寸不烂之舌;而最令人讨厌的地地道道的欺骗,就是所谓的爱情,以及跟爱情有联系的一切。这种东西只有黄花少女才觉得神秘,”他拿眼瞟了一下达莎,“如今,在全面愚昧的时代,有些正经人居然也干起这种无聊的把戏。是呀,俄国正患消化不良症。”

他带着犯胃病似的苦脸,俯身在糖盒上,用手指翻了一气,一块也没选中,又把用皮带挎在脖子上的航海望远镜举到眼前。

话题转到政治的停滞和反动。库利切克压低声音激动地讲了一件最近发生的宫廷丑闻。

“真可怕,真可怕。”舍恩别尔格急促地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拍一下膝盖说:

“革命,先生们,我们刻不容缓地需要革命。不然我们就得憋死了。我听到消息说,”他压低嗓音,“工厂里很不安定。”

舍恩别尔格由于兴奋把十个指头朝上挓挲着。

“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总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我们会等到的,亚科夫·亚历山大罗维奇,会等到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快活地说,“还要把司法部长的位子交给阁下呢。”

关于这些问题、关于革命和部长的人选,达莎早已听腻了。她把胳膊肘拄在包厢用天鹅绒包的栏杆上,用另一只胳膊搂住卡佳的腰,向池座里张望,有时看见熟人就含笑地点点头。达莎知道并且看得出来,她跟姐姐是招人喜欢的,而人群中这些惊奇的目光——男人是温柔的,女人是恶狠狠的——只言片语和微笑,犹如令人陶醉的春风,令她兴奋。要哭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卡佳的一绺鬈发搔得她耳边的脸颊发痒。

“卡秋莎,我爱你。”她轻声说。

“我也爱你。”

“我住在你这儿,你高兴吗?”

“非常高兴。”

达莎正想再对卡佳说点儿暖心的话,突然看见了下边的捷列金。他身穿黑礼服,拿着帽子和戏报站在那里,为了不惹人注目连头也不抬,只是向上翻着眼睛望着斯莫科夫尼科夫家的包厢,已经望了好长时间。他那硬邦邦的脸孔晒得黑黝黝的,在周围不是过于苍白就是枯瘦不堪的脸孔中间显得非常突出。他头发的颜色也比达莎想象的要浅得多——几乎像裸麦一样黄。

他的目光跟达莎相遇之后,他马上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却把帽子掉了。他刚一弯腰,碰到了坐在沙发椅上的胖太太,连忙道歉,涨红了脸,后退一步,又踩了美学杂志《缪斯的合唱》的编辑的脚。达莎告诉姐姐:

“卡佳,他就是捷列金。”

“看见了,挺可爱。”

“太可爱了,我真想吻他。卡秋莎,但愿你能知道,他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可是,达莎……”

“什么?”

但是姐姐又不作声了。达莎心里明白,也沉默了。她又觉得难过起来——她那蜗牛壳似的心里出了毛病,有一阵子把它忘了,可是再往里细瞧:黑洞洞的,令人忐忑不安。

当大厅里熄了灯、幕又向两边拉开的时候,达莎叹了口气,掰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开始仔细听。

粘假胡子的人继续吓唬说要烧稿子,而那个少女坐在钢琴旁只管嘲笑他。显然应该赶快让这个老姑娘出嫁,用不着把故事再拖上三幕。

达莎抬眼望望大厅的天花板,上面有个半裸的美女在彩云中飞翔,脸上带着快乐明朗的微笑。“天哪,她多么像我呀。”达莎想。她马上用旁人的眼光观看自己:一个少女坐在包厢里,吃着巧克力,信口开河,自己也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一心盼着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要是不去找他,听不见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其余的一切都是假的。人就要表里一致。”

从这天晚上起达莎不再犹豫了。她如今知道她一定会去找别索诺夫,并且害怕这一时刻到来。有一阵子她决定回萨马拉父亲家里。可是转念一想,一千五百俄里路程未必就能使她摆脱诱惑,便作罢了。

她那健康的童贞愤愤不平了,然而世上的一切都偏袒这“另一个人”,她又有什么办法。加上这么长时间她一直为相思别索诺夫而痛苦,可他压根儿不理睬她,只管住在石岛街享受快乐,并且写诗赞美穿花边裙子的女演员——这样的屈辱毕竟难于忍受。达莎的每一滴血里都充满了他。她把心都放在他身上了。

达莎现在故意把头梳得很光滑,在脑后挽个髻,穿上从萨马拉带来的旧中学制服,一个劲儿苦苦背诵罗马法,既不见客人,也不参加娱乐。要做到表里一致真不容易。达莎简直有些胆怯了。

四月初的一个颇有寒意的傍晚,落照已经熄灭了,绿幽幽的天空退了色,洒满磷光,在地上照不出一点儿阴影,达莎从岛上徒步往回走。

她离家时说是上课去,其实却坐上电车来到叶拉金桥,沿着光秃秃的林荫路游荡了一晚上,走过一道道桥,望望桥下的流水,望望在落日橙黄色余晖中伸展开的淡紫色树枝,望望来往行人的脸孔,望望长满青苔的树干后面闪过的车灯。她什么也不想,也不急于到哪儿去。

她心情平静,全身沉浸在海边略带咸味的空气里。这春天的空气仿佛透入肌骨。脚走不动了,却不想回家。在宽阔的石岛街上,马车在奔跑,长长的汽车疾驰而过。三三两两的游人有说有笑地走去。达莎拐进侧面一条小巷。

这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屋顶上天空绿幽幽的。从家家落下窗帘的窗户里传出音乐。这儿在练习奏鸣曲,这儿在弹一支非常熟悉的华尔兹,而这儿在一家小阁楼被夕阳染红了的不透明的窗户里,有人在拉小提琴。

达莎全身好像被音乐浸透了,她的心也在歌唱,发出幽怨。她觉得她的身子变得轻飘而纯洁了。

她拐进街角,看见一座房子墙上的门牌,微微一笑,走到正门跟前,门上的铜狮子头顶上有一张名片——“阿·别索诺夫”,然后使劲按按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