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饲料谷物价格暴跌

美联社芝加哥1952年3月26日电 继上一交易日崩盘后,今日芝加哥证券交易所的饲料谷物价格继续大幅下跌。股票经纪人认为,近两日的下跌主要是东海岸受损、玉米和燕麦的出口受阻造成的。

老天爷帮帮我吧!真希望是我错了。纳撒尼尔坐在林德霍尔姆家书房的桌子边,用计算尺仔细地验算着我的计算结果。桌子上散落着百科全书、年鉴、地图册和上周以来刊登受灾情况报道的各地的报纸。
我在窗边倚靠着墙,咬着嘴皮。窗外的夜色开始渐渐泛起银光,我要是再多喝点儿咖啡,就要晕头转向了。
过去这一小时里,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每当他用铅笔在纸上乱画时,我都希望是我算错了,是我忘了微分求导、忘了开方或别的什么错误。随便什么都行。
终于,他把计算尺放在桌子上,指尖抵着头,凝视着最后一页,“我们必须离开这颗该死的星球。”
“纳撒尼尔!”为什么要在文明用语的问题上责备他,我也说不清。
“抱歉。”他叹了口气,双手划过头顶,把脸埋在两臂之间。紧贴着桌子,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我真的希望是你算错了。”
“我的原始数据可能有误。”
“如果错得这么离谱,那些编《美国百科全书》的人就该被开除了。”他坐起来,抹了把脸,眯着眼说,“我之前还庆幸陨石坠落在了水域。”
“问题的症结是水蒸气。”我穿过书房准备坐在书桌上,但纳撒尼尔抓住我的手腕,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腿上坐下。我依偎着他,我们的头靠在了一起,“一开始会降温,接着空气中的水蒸气……”
他点点头,“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和总统见个面。”
“总统?”心脏漏跳了一拍,我稍微坐直了一点儿,“这不过是……我的意思是,这里面还涉及很多我没有研究过的领域……也许我们该先和其他科学家谈谈。”
“当然。但是……现在他们让我和韦恩赫·冯·布劳恩负责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是为了探测和用火箭炸毁其他潜在的小行星。”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挠了挠下巴上的某个结痂,“你我都清楚军事官僚主义的作风。”
“项目一旦启动,就很难停止了。”
他点点头,“而且我们的研究方向,是他妈的错的。”

我站在衣柜前,看着我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每次我挑衣服时,肠子都要纠结得打结了。每个人都会盯着我看。如果我选错衣服怎么办?如果我的计算是错的怎么办?如果我待在家里,不和纳撒尼尔一起去见将军,那对他来说应该更好。
“埃尔玛?我应该打哪条领带——你还没穿好衣服?”纳撒尼尔停在房间门口,“我们三十分钟后就要跟艾森豪威尔将军会面了。”他左右手各拿了一条借来的领带。
“蓝色那条,衬你的眼睛。”我关上了衣柜门,立刻就不难受了。
“你还好吗?”他放下领带,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经期,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能避免这次会面,我就会尽己所能地找借口,“不过我已经帮你把报告打印出来了,而且你对方程式的了解不亚于我。”
“太高估我了。”他把绿色领带放到桌上,“如果他们有什么问题,我不确定我有能力回答。”
他们,当然会是一大帮人。陪纳撒尼尔一起参会,或者与帕克争论是一回事,但是要待在有超过六个人的房间里,还要……往日的记忆又回来了。我在睡袍上擦了擦手心,虽然我不去了,但是我还陷在紧张的情绪里,“没关系,将军有可能压根儿看不懂这些方程式,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讨论结果。”
他叹了口气,将领带绕到脖子后面,“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希望你也来,就可以回答那些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了。比如空气中的水蒸气和全球气温升高之间的关系。”
我抓起一份打印好的报告,快速浏览起来,“在第四页,背面有一张图,展示了未来五十年的气温上升曲线。所以——”
“我知道。”
“他们会相信你算出来的结果。如果由我来解释的话,他们反而不会相信。”
“拜托。”他在镜子前转过身,“我们中谁大学时做过数学家教?你特别擅长解释原理。”
我丈夫是个好人,他相信我。但他还有一个很大的思维盲点,他不明白,除非他重复一遍,否则人们不会在意我说的话。“没事的,我只是不太舒服,好吗?”
纳撒尼尔将领带打了个温莎结 1,拉紧领带让领结紧紧贴住衣领。
“抱歉,我一直让你参会。但是如果你不舒服,那就是不舒服。”
我裹紧了浴袍,“我只是……今天日子不好。”
“哪天好了?从陨石袭击以来,我们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我——就是女性——”
“我明白。”他揉了揉皱起的眉头,摇了摇头,从椅背上抓起外套,“也好,这次只是与总统会面的前戏,到时候你直接去会见总统更好。”
问题是我不会变得更好。与总统会面简直糟糕透顶了……幸好不是今天。或许根本不需要我,或许我的安全级别不够高,或许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不用被迫站在一屋子男人面前。
我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知道绝对没有危险,我真的,真的知道。
但是……但是当你年仅十一岁就踏入高中,成为数学课上唯一的女孩,如此反复。十四岁就上了大学,人人都盯着你,因为你会心算。男生讨厌你,憎恶你,因为你在课堂上从来不会答错。一个个教授都把你当作工具人,“看!连这个小丫头都知道答案!”
离开大学后,我会尽我所能来避免在一群人面前讲话。我清了清嗓子,“你以前见过他吗?”
“总统,还是艾森豪威尔?我的意思是,都见过,但都是匆匆一面。”
“艾森豪威尔将军曾和我父亲一起打过高尔夫。”
“看吧!这就是我叫你去的原因。”
“因为我父亲——曾经的身份?随便吧。”我啪地放下报告,“我不去。”
他再次叹了口气,盯着地板,“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因为我太紧张了。”纳撒尼尔走过来,胳膊环住我,“你今天需要什么?热水袋?巧克力?”
“空头支票,你以为现在哪儿还买得到巧克力?”东海岸的港口还没开放,杂货店的货架越来越空。
“我可以向艾森豪威尔将军征用。”
“基于什么理由?”
“我妻子的健康和心情决定了世界的命运。”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夸张。”

撒谎说身体不舒服后,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我原本计划与艾森豪威尔会面后,去医院继续当志愿者。等纳撒尼尔离开了,默特尔敲了敲我的门。
我扣上衬衫的最后一个纽扣,“请进。”
默特尔用脚推开门。她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苏打饼和姜汁汽水,“纳撒尼尔说你不太舒服。”
“哦……只是,你知道的,女人的麻烦。”我忙着扎衬衫,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她了,“实际上,最难受的那段已经过了。”
“我知道每个女人都不一样,比如例假来时,我得躺一整天。”她把托盘放在我们房间的小桌子上,“所以我拿了一些能让你肚子舒服些的东西。需要热水袋吗?或者……我有一些波旁威士忌,如果对你有用的话。”
我们怎么这么幸运,能和这些人住在一起?我的眼睛湿润了,这表明我的月经确实在影响着我。“你太好心了。”我擦了擦眼睛,“老实说,我好多了。通常我不会痛得很厉害,我想我只是……”我挥了挥手,希望她能从我模棱两可的回答中,自行把故事补充完整。
“压力太大——唉,过去这几周你经历了太多。”她递给我姜汁汽水,“难怪你会精疲力竭。”
“还好,”但我接过了姜汁汽水,甚至这冰冷的玻璃杯也让我感到慰藉,“真的。你呢?你们教会在难民救助问题上有什么进展吗?”
默特尔犹豫了一下,舔了舔嘴唇,“事实上……有,可能有吧。我们有一个想法,但需要请您帮个忙。”
天哪!有用武之地?“可以,任何事都行。你们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切都可以。”
“不用担心——不需要您做任何事情。”她摆正桌子上的托盘,让它和边缘对齐,“尤金说你有一架飞机?”
“坏了,但是我确实有。”
她点点头,仿佛早就知道答案,“如果他能修好,可以借给他吗?”
“当然。”这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是我很失望没能帮上更多的忙,“不过我给所有的修理工都打了电话,他们都帮不上忙。”
她微微一笑,“你的确给所有的白人修理工打了电话,不过不是每个懂飞机的人都在电话黄页里。尤金就能搞定。”
她不会早就知道有别的修理工而不告诉我吧?还是说她只是刚想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不该抱怨。我欠她太多,而她什么都不欠我的。“我的飞机只能容纳四个人,没法儿一次转移大量难民。”
“哦……我知道。我们有别的计划。”她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听我说,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打断我。现在,即使你感觉好多了,也要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好好放松一下。我待会儿留点儿鸡汤——没有培根的——煨在炉子上。”
“谢谢你,但真的——”
“你没事,我知道。你和尤金一样倔。要不是认识你,我可能会以为你是个男人呢!”
“或许是因为我是个飞行员。”我耸了耸肩,“要是生病了,就会被停飞。”
“哦……我没有女儿,但这位小姐,你被停飞了。我想这是唯一能让你放慢速度好好照顾自己的办法。”
放慢速度?陨石袭击以来,我什么也没做过。我应该和纳撒尼尔一起去的。在那儿,我可能还能派上一丁点儿用场。

“你在厨房里干吗?”默特尔站在客厅里,戴着帽子和手套。
碗里放着一棵生菜,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做晚饭?”
“姑娘,你现在应该好好地休息。”有时候——大多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她那种大西洋地区的主妇特有的语气会消失。我感觉这种时候的她更加真实。默特尔把她的东西放在其中一个小茶几上,走了进来,做了个赶人的手势,“去,回床上去。”
“我没事。就一点儿痛经,但真的……”我把剩下的生菜放在碗里撕碎,用的力气可能超过了实际需要的力气。我应该收拾好和纳撒尼尔一起走的,“我很焦躁,而且你忙了一天了。”
屋外,林德霍尔姆少校的吉普车发出了隆隆声,这表明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回家了。我瞥了一眼窗外,那辆车模糊不清的。纳撒尼尔还在开会吗?又是这样?我应该去的。
我真是个白痴。
她拉开食品柜的门,伸手去拿围裙,“行吧,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嗯——看看包裹面条的锡箔纸有没有剥掉?”
前门开了,尤金和纳撒尼尔的说话声传了进来。尤金似乎一有机会就向纳撒尼尔询问有关火箭的信息,“……在爱德华兹空军基地 2。”
“我的天,别再来这套了。”默特尔大步走向客厅,“你可别去当火箭试飞员。打仗已经够糟的了,但那还只是战争。”
“宝贝,我们只是在讨论他们正在进行的火箭工作罢了。”
纳撒尼尔尴尬地笑了,“我们刚才在比较堪萨斯向日葵中心和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的设施,仅此而已。嗯,我该去看看埃尔玛了。”
“她在厨房。”
纳撒尼尔出现在门边时,我正准备把胡萝卜磨碎做沙拉。他把文件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嘿,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点儿了,谢谢。”我们得给他买个新公文包,但这件事在待办清单里排得很靠后。我拿起刨丝器,快速用胡萝卜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进展如何?”
“不错,感谢老天。”他扯开领带,靠在料理台上,“我能帮你点儿啥吗?”
“嗯……做一杯鸡尾酒?”
“乐意效劳。”纳撒尼尔收到军队的第一笔薪水后,我们立刻充实了林德霍尔姆家的酒柜。而且,是的,我们在房间的床底下也存了一些——硬通货,以防事情真的失控。“马提尼可以吗?”
“完美。”我把刨丝器放在一旁,把胡萝卜和生菜一起倒进碗里。上次计算过后,每次处理食材我都会想,这是不是我能吃上它们的最后一年了。但胡萝卜和生菜……它们都会挺过陨石坠落后的严冬,我认为。“那艾森豪威尔怎么说?给我讲讲你的高光时刻。”
纳撒尼尔哼了一声,从冰柜中取出杜松子酒,“那么,你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丈夫——等着吧!”他走到通往客厅的门边,我真想对他尖叫,居然戏弄我。“你们要马提尼吗?”
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中断了,尤金说:“必须要!如果我妻子允许的话——哎哟!”
“谢谢,纳撒尼尔,不胜感激。我可以要双倍吗?”你能听出默特尔话里的奉承意味。
我咯咯地笑着,在厨房的水槽里冲洗刨丝器。在这里你至少不用担心水干不干净。有的难民来到这里时,已经好几天没用过干净的水了。当然,酸雨还没有到达中西部地区。
“双倍听起来棒极了!”
纳撒尼尔挑着眉从门口回来,“我才是开会的那个人。”
“这玩意儿可谓有医学疗效,你也应该喝双倍的。”酱汁已经做好了,但我准备饭前再加。那就只剩……看看面条了,“快继续讲你和艾森豪威尔的光辉事迹。”
“啊,对。”他从橱柜抓起一个大水壶,“那么……我先用华丽的辞藻和优秀——鼓舞人心的演讲技巧震撼了他们,接着我把你字字珠玑、全面深入的报告递给了他,把他震撼得哑口无言。不是说他理解了计算过程,而是——”
“瞧,我没必要去。”我打开烤箱门,热气直扑我的脸。四百五十度,低于袭击华盛顿的气流冲击波的温度。
“好吧,我确实不得不吹点儿牛来搪塞他的问题。”纳撒尼尔将量好的杜松子酒倒入水壶中,“但是,从军事角度来看,他对火箭技术足够了解,足以明白以苏联当前的技术水平是不可能移动小行星的。”
“感谢上帝。”我剥掉包住面条的锡箔,以便奶酪烤得焦香,然后关上了烤箱门,“天气问题怎么样?”
“今天天气不错。”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知道。这两个问题是有关联的。你很难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让人们相信灾难性的天气变化即将来临。”苦艾酒的瓶子放在他旁边的料理台上,“此外,天气没有‘军事意义’,所以将军感觉不到它的紧迫性。”
“这一堆报告就是为了讲这个!”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下次,下次,我一定会去的,“所以……你可以去见总统了吗?下回就见吗?”
他耸了耸肩,从冰柜里拿出冰块,“我还在努力。艾森豪威尔说,他会尽力促成,但没了苏联的威胁,他就没了紧迫感。代理总统布兰南呢,又正忙着恢复美国政府的职能。”
“哎。”我双手叉腰地站着,越发悔恨今天早上的谎言。我要是在那儿——等等?艾森豪威尔将军真的会听一个女孩谈论数学和气候吗?也许吧,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可能会给我点儿时间,但我怀疑我能否改变他的想法。“真庆幸我刚才要了双倍,因为如果他们没有制订相关计划的话……”
“我知道。”他举起冰锥,用力砸碎托盘里的冰块,力量太大,一块冰跳出来滑过了地面,“一步步来,要是他们攻击苏维埃,情况会更糟。”
不会更糟了,只会结束得更快。

1 形状对称、尺寸较大的领带结,适合商务和政治场合。
2 位于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离洛杉矶约一百五十千米,创建于1930年代,曾是美国陆军航空队(USAAC)及美国陆军航空军(USAF)的训练中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