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木心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出生于浙江乌镇。木心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木心自己说:“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那个时候,江南富庶人家在教育方面已经颇为西化。木心六岁就上了小学。钢琴和西方古典音乐,也都进了家门。

七岁到十岁这几年,木心每天上下学都经过茅盾老家。他在文章里写过,他就是从这里借了很多外国名著来看。他后来回忆:“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点书。”

另一方面,中国古典的东西,也没有落下。木心常常回忆起那种“民间社会”的气氛,“外婆精通《周易》,祖母为我讲《大乘五蕴论》,这里,那里,总会遇到真心爱读书的人,谈起来,卓有见地,品味纯贞”。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学校没法上了,家里请了先生来教。先生教的是五绝七律四六骈俪,他私底下却写起了白话新体诗。

他的第一首诗是这样: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

谁的手。

这时候,木心有不少诗在嘉兴、湖州、杭州、上海的报刊上发表。有一次稿子寄出后,木心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看了这签,木心看出“上帝挖苦我”,便决心不再写诗,专心画画了。

为什么喜欢画画呢?木心说:“童年的我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原因,实在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非名利上的虚弱,乃是道具服装风度上的虚荣。”说白了,是端着画架,挥笔涂墨,看起来潇洒。

十七八岁,他跑到杭州画画。住呢,是住在姐夫家里。画画,是为了报考杭州艺专。不过,因为战争,艺专迁往内地了,他也就只好管自画画。

抗战胜利后,杭州成立了“美术工作者”协会,他也成为会员,参加了展览,“很兴奋,看到自己的画挂在架子上,男男女女走过,停步,指指点点——初步圆了我童年以来萦心不释的画家梦。”

艺专迟迟不回,上海美专倒是先复校。于是,十八岁的少年独自赴上海考试,开始了上海生涯。

1946年,木心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但随后又转到与他的美术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

1947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年轻的木心参加了反内战学生运动,上街发传单,并制作反战宣传画,被开除学籍,并遭到国民党通缉。他不得不逃到台湾,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才返回大陆。

1949年,他因病在杭州闭门重读莎士比亚,“觉得从前没有读过似的”,感受良多。从此,又开始写。

1950年,从夏到冬,二十三岁的木心借口养病,跑到莫干山上读书、写作。住是住在家族空下来的房子里,没有电,入夜就点蜡烛,吃的呢,“写写写渴了,冲杯克宁奶粉”。

疯狂地写。写的是论文,题目是《哈姆雷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等等。

某次,夜游灵隐寺,木心又拔了一签:“春花秋月自劳神,成得事来反误身,任凭豪夺与智取,苍天不负有心人。”

“这次不是挖苦,是警告了。”但是他不管了,仍然埋头苦写。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写了有二十本,不过这些“手抄精装本”最后全部被没收了。

他的牢狱之灾也从此开始。

1956年,他因涉嫌“里通外国”被捕关押在上海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半年。经审查,无罪释放。但就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去世,他在狱中痛哭不已。

“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因言获罪,于1971年被关进废弃防空洞半年之久,然后又是劳动改造,所有作品皆被烧毁。看木心自己手写的年谱,1968年至1979年中,多数时间都在公安局、劳改队,以及隔离审查中度过。

这些年里,他仍然在写。写在香烟纸盒上,写在供他写检查的纸上。六十多页,每一面都密密麻麻,共有六十五万字。他把这些手稿缝进棉衣,托朋友带出监狱。很多年后,这些手稿才回到木心手上。但字迹模糊,已经无法认清。

一晃十二年,终于平反,重获自由,但他的数箱画作、文稿、藏书均在“文革”中被抄走。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被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中……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里他是怎么度过的,即使日后成名,他也很少写到这一段故事。他会写小时候,写各路先哲先贤,写上海,但对那一段最黑暗的往事,他用纷纷雪花,轻盈地覆盖了。

木心出狱后,很快得到重用,筹备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主编杂志《美化生活》,担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还做了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

然而,他要走了。

1982年8月下旬,木心离开中国,去纽约。

纽约并无亲故,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他要去,而且决绝。他在临走之前对外甥说:“要脱尽名利心,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后弃之如敝履。我此去美国,就是为的争名夺利,最后两袖清风地归来。”

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第二次做回学生,他非常开心。他说:“有一天走过博物馆这一带,夜色朦胧,我对自己讲:我终于出来了。”

出来了,不停的感受、画画、写作。一开始写散文,是因为报纸副刊要稿子,只有散文适合,便开始这样写。这样写了一篇,又一篇,渐渐有了文名。

1984年,木心到美国两年后,迎来了好运。这一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一口气发表了木心的散文作品、作者小传、著作一览、答客问,成为一个专题,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台湾引起轰动。这一年,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画展。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个展。

然后,他继续写。在回答记者采访时,木心说他每天看书两三小时,写作十一二小时。“夜十时寝,晨五时起”,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写作”。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八十年代末,在一群年轻艺术家的要求下,他开始讲“世界文学史”。没有组织机构钱款报酬,一切自愿,自愿讲,自愿听。围坐而学道,是真的古风了。讲完已经是1994年。再后来,陈丹青出版了《文学回忆录》。这本书大热,一本笔记而已,大热,是木心的闪闪灵光,他不是学校里那样讲文学的,文学回忆录,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

他曾在访问中说起日后的计划,那还是八十年代:“不止一次的周游世界,日日夜夜地写,也要画,最终目的是告别艺术,隐居,就像偿清了债务之后还有余资一样快乐。”

2006年,木心的作品终于在大陆出版。这一年,他也回到了故乡乌镇。此后,五年,他果真像隐居一样,生活在这里。直到去世。现在,他离开了。但书还在。这几天,又重看了一遍他的书。诗么,还是不大看得懂,他喜好与古人对话,而我却不认得说话的那一边是谁。

其余,还有几本小说,几本散文,以及一簇蔟葡萄式的俏皮的无始无终的句子。那么,就让我们继续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