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梦

世上最让人措手不及的便是意外,你无法估算预计它何时到来。或许只是转个身,你便不小心撞见躲了千百个日夜的人。

(1)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一号,春分,天气阴。

接到大学班长蔡卓来电时,我正陷在必胜客与海底捞的艰难抉择里,差一点就打算掏出硬币来做决定。

看着屏幕上陌生的十一位数字,我疑惑地滑动屏幕,接听电话,但问候都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已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周围有些嘈杂,我捂住左耳,往前迈了两步,努力从这段话中找到重点:“你说谁自杀了?张诗诗!别和我开这种低级玩笑!”

“嗯,今天凌晨,张诗诗老师在精神康复中心自杀了,抢救无效,离开人世。后天下午四点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希望大家都能素装出席,深切悼念这位给过我们爱与关怀的老师。”这段话情深意切,但蔡卓说得就像背台词一般,不带什么感情。

我沉默地挂断电话,看着自己映在橱窗玻璃上的脸,面色苍白,没有笑容。

“怎么了?”李维克朝我走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才接了个电话,脸色就变得这么难看?”

“我大学的辅导员死了,在精神康复中心自杀。”我听到自己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他说,“后天下午开追悼会。”

李维克伸出手揽过我的肩膀,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后天是周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难过?我吗?不可能。”我冷笑道。

李维克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面色如常。

庆幸的是,他没有再问。如果他追问,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我们之间的纠葛:我大学时期的辅导员是我爸学生的姐姐,也是我爸的出轨对象,借着接送妹妹补习的机会,和我父亲有了不伦之恋,逼着我父母离婚,逼得我妈自杀。

这故事错综复杂,堪比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虽然男女朋友应该彼此坦诚,但我并不想对他撕开我曾经的伤疤,就让它好好地结痂吧。

春寒料峭,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我连打好几个喷嚏。下一秒,黑色的西装将我包裹,李维克的呼吸轻轻打在我眼帘上:“饿了吗?去吃饭吧!”

他的衣服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深吸一口气,对他摇头:“现在不想吃饭。”

对晚餐早已失去食欲,李维克打包比萨后开车送我回家。

建筑与霓虹灯飞速地倒退,大片梧桐从车窗外掠过,路灯下行人车辆皆匆匆。这是我住了整整四年的城市,每一座建筑、每一棵树木都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就连那昏黄延绵的路灯我都知道它确切亮起的时间。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想要放空自己,大脑里却不断浮现张诗诗那张明艳美丽的脸,挥之不去。

她第一次带着妹妹去我家补习,站在父亲背后对我与母亲甜甜地笑。

她抚摸着肚子,脸上是病态的痴迷:“你懂什么,我爱他!”

她意外滚落楼梯,满身鲜血。

她与男友在一起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她在学校设计陷害我,被我报复后歇斯底里。

她被男友抛弃,往事败露,无法立足,被学校开除后绝望而悲怆。

无数个她在我脑海里汇集,最终融为一体,此时我脑中剩下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骨瘦如柴、精神恍惚的模样,那个时候,她的眼神已毫无生气。

而现在,他们说,张诗诗死了,她凌晨在精神康复中心,拿着一根被磨平的牙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往事像潮水般不断翻涌,挤得心口发痛,我闭上眼睛,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夏昕,你怎么了?”

李维克突然开口打断我的思绪,脸上冰凉的触感慢慢唤回我的意识。睁开眼,他的脸被隔绝在薄薄的水汽之外,看着模糊的后视镜,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多么可笑,恨之入骨的人死了,我居然会为她掉眼泪。

“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顿了一下,我又补充道,“一些很不好的事。”

李维克点点头,将车窗摇下,凉风让我清醒了一些。他微笑道:“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追忆往昔只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他说话时并没看我,笔直地望向前方,仿佛自言自语。

路程还有一半,我重新闭上眼睛打算小憩,手机又一次响起。我看了李维克一眼,滑动屏幕,接听电话:“喂。”

“夏昕,你接到班长电话了吗?”

“嗯,接到了。”

“准备出席吗?”

“李维克陪我一起。你应该也会过去吧?”

电话那头很嘈杂,我听见她轻轻应了一声。通话结束前,我像魔怔一般,突然道:“周舟,要不我们送个花圈过去?”

她一愣,说了声“好”,便挂断了电话。

绵绵细雨从凌晨开始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我站在追思馆门口,白色建筑的墙面经过岁月的洗礼已泛黄,许多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身上只有黑白两色,连表情也似乎是黑白的。

风夹着雨滴像一个个巴掌直朝我面门袭击而来,我站在李维克身后,不知为何忽然迈不动脚步。他停下来,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了?”

“我有点怕。”我不想隐瞒他,“说不出为什么。”

“要不,我们回去?”

我摇摇头,已经走到这里了,再折返也没有意思。

李维克笑了笑,牵起我的手。

走道两旁摆满了花圈,一直延伸至灵堂,尽头是被鲜花包裹的、一米高的遗照。照片上的张诗诗年轻美艳,面带笑容,眉眼弯弯。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温暖明艳,无半点虚情假意。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张诗诗。

她的老母亲跪倒在灵前,发出野兽嘶吼般的哭声,几个穿西装的青年将她扶起带走,她又挣扎着爬回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干瘦的小老太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她匍匐在女儿的灵前,用力地哭号,仿佛这样便能将女儿带回来。

那哭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动无数人,下一秒,人群中开始传来压抑的呜咽声,是我的大学同学,那些面孔或陌生或熟悉,哭声跟着空悠悠的哀乐此起彼伏。

我站在这铺天盖地的黑白里,没有眼泪,与周遭的悲伤气氛格格不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哪里都好,我就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与她针锋相对,互相仇视,她离世了,我出现在灵堂上,怎么看怎么觉得讽刺。

更讽刺的是,我竟然有些难过和痛苦。

“你别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一只手轻轻挽住了我,我回过头,是周舟。她身着黑色套裙,头发高高绾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诗诗的照片,手中的白菊似被雨水打过,有些萎靡。

她压低声音,又一次强调:“这不是你的错,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没说话,跟在李维克身后将手中的花放好,然后鞠躬。

仇恨也罢,恩怨也罢,从这一刻开始,什么都没有了。

我跟着队伍回到座位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周舟与李维克。

周舟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又松开,再握住,如此循环。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抚我,她在告诉我,别想太多,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今天我们只是来参加一场葬礼,仅此而已。

昨夜,当我满身大汗从噩梦中惊醒后给她打电话时,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夏昕,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与她的那些瓜葛都过去了,她欠你的、你欠她的早已经过去,一笔勾销了。她自杀不是你的过错,我们去参加追悼会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代你去,但是,有的事情,你不去面对,永远过不去。”

我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心境,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一开始,我并没认出他,他甫一出现,已经引起灵堂的骚动。在他将那束花放在张诗诗照片前的前一秒,哭得快背过气的老太太突然冲旁边冲出来,抢过花摔在他脸上:“你来这里做什么?给我滚!滚啊……诗诗不想看到你!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那样,怎么会自杀……滚啊你!”她不停地喘着气,若不是身边有人搀着,估计已瘫倒在地。

周舟凑在我耳边,低声吐出一个名字:“林一昼。”

若不是周舟告诉我,我几乎认不出那个满脸胡楂、邋里邋遢的男人是张诗诗曾经的男友、前未婚夫林一昼。曾经他对她呵护有加,专车接送,无微不至,可自她不堪的往事被人曝光在BBS上后,他连她肚子里的骨肉都不想要,提出和她解除婚约。后来,她因悲伤过度而二次流产以致不能再怀孕而发疯,他始终没出现,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悲痛得难以自抑,丝毫不像伪装。

那束香水百合在他脸上散开,簌簌落在地面上。

他似乎听不到老太太的怒骂,蹲下身捡地上的百合花,放到嘴边吹去上面的灰尘:“她不喜欢菊花,她只喜欢香水百合。她说过她最喜欢香水百合……”他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男人蹲下身兀自捡花,最后索性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般抱着花哭号。我听不清他口中的话,他的悲伤却透过阴冷的空气迅速将我击中。

我用力地握住周舟的手,有液体不断从我眼中涌出。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逼迫她,她一定不会那样。周舟,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吐出,我的嘴巴就被一只手用力地捂住,周舟对我瞠目而视。

她压着声音,却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气:“谈夏昕,我命令你住口,不然等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保不住你!张诗诗能有今天,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像个圣母,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都有你的事,有本事把前几天银行被抢的事也揽了!”

一只手轻轻掰开周舟的手,将我拥进怀里。

我没回头,却知道那人是谁。

他身上的味道让我安心,让我平静。

离开殡仪馆时已是黄昏,雨停了,风却阴冷。

李维克牵着我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周舟穿着A字裙、细高跟鞋,步伐比我们还大,握着手包的手指关节发白,若不是李维克在场,她估计已经朝我发作。

我们赶到停车场的时候,卫西正倚着车门抽烟,淡淡的烟雾萦绕成光圈。看到周舟怒气冲冲的模样,他直接看向我,似乎在问:你又做错了什么?

卫西是周舟父亲安排给她的司机,但我们都知道,卫西跟在她身边只是因为他欠了她父亲的人情,为了保护她,否则,特种兵出身的他即便退伍也不可能大材小用,沦落到当司机的地步。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有人在喊我们:“谈夏昕,周舟,你们等等。”

依旧是蔡卓。

我们与他从无交集,我和周舟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发现相同的疑惑。

“有事吗?”

“是这样的,毕业都半年多了,大家一直没聚聚,今天好不容易碰在一起,不如一起吃个饭,怎么样?”他转向李维克,“这是你男朋友吧,一起去玩玩吧!”

一整个大学时期,我都与周舟厮混在一起,极少与班里的人打交道,偶尔的几次都留下了不是特别好的回忆。后来,我与张诗诗的纠葛在学校论坛爆发之后,除了周舟和室友林朝阳外,就只有季柯然时不时刁难我,我与其他同学几乎没有往来。周舟更甚,她估计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而现在,班长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参加聚会,还是在追悼会结束后的这一刻。

周舟抢先说出口:“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周大小姐还是和读大学时一样不合群呀!”蔡卓嘴角微微上扬,他的笑容令我有些反感,“好不容易老同学见面,今天我请客!”

我正想拒绝,周舟却笑道:“那走吧,既然你舍得破费,我们也不能不识抬举。”

二十个身着黑白服装、刚参加完追悼会的年轻男女在顾客的窥视和服务员的探究目光中簇拥着走进包厢。一行人谈笑风生,一点都看不出哀伤,刚刚哭得岔气的女孩神色如常,被眼泪模糊妆容的副班长不知何时已补上妆,红唇微微上扬,笑得娇羞。

同学聚会更像攀比和诉苦大会,从前沉默寡言的班长蔡卓似乎混得不错,不停地派发名片:“我现在在新辰工作。新辰你们知道吧?就是周氏旗下的房地产公司。我嘛,就是个小经理,不过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出来,我帮得上的肯定帮!”我下意识转头看周舟,她将名片放到一边,嗤笑一声。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听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说相声”。在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张诗诗的灵前悲痛欲绝,此时已言笑晏晏,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热菜的香味混合着各种酒气,恍惚中,我像回到大学时代,可眼前的笑脸无法和从前的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们远比现在可爱,不似现在,互攀关系,相互攀比,满口名牌、工作、房子和车子。

我左边坐着李维克,右边是面无表情的周舟与笑得谄媚的林朝阳。我看着她们,心情十分复杂。

在大学寝室里,除了周舟,便是林朝阳与我处得最好。季柯然一开学便和我们气场不和,时不时要大吵一架,最严重的时候,半夜将周舟从床上掀起来大闹一场,每每帮我们解围的都是林朝阳。后来,季柯然休学,经历感情变故的周舟去了西藏,四人寝室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她便是我最后的依靠。

从前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同进同出,好得像亲姐妹。而现在,我们曾经的好姐妹林朝阳拿着一沓厚厚的保险资料往我们手上塞:“喏,你们看看,帮我买一份保险吧!夏昕,周舟,这点钱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吧!你们不知道,我业绩不好,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了!周舟,我们是好朋友,你会帮我对吧!”

周舟没说话,但微蹙的眉头出卖了她,可林朝阳讨好的笑容分毫未减。她避开林朝阳炽热的目光,低头看那份保单,半晌没说话。

仅仅过去半年时光,我们的生活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F527,从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光,随着我们走出校园,踏入社会,逐渐分崩离析。

出走西藏的周舟在我去寻找她的几天后突然只身回到这个城市,立志要考医学系研究生,同时进入父亲的公司。林朝阳去了保险公司,与我们的交集逐渐减少,每次打电话来不像联络感情,更像推销保险。签了几分保单后,我婉转地告知她自己负担不起,她便再没与我联系。周舟更直接,在她第五次打电话推销保险后直接挂了电话,将她拉入黑名单。

而我呢?或许是因为舍不得,或许是别的原因,我没有逃离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留在了南泽,在一间报社工作,是社会新闻类的实习记者。

眼前的一切告诉我,那些美好或痛苦的记忆早已过去,沦为曾经,此时只配拿出来回忆。

晚餐还未结束,周舟便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提前离席,但我猜她这样做,更多的是因为林朝阳的絮絮叨叨。虽然她在职场已经练就左耳进右耳出,但对曾经的好姐妹,她更多的还是无奈。

我低头捅捅李维克的手,正想找理由开溜,不知谁开了头,战火烧到我身上。

“谈夏昕,现在在哪儿高就呀?给张名片吧!”

“旁边是你男友吧,一看就年轻有为。”

“是呀,别藏着掖着不说话呀!”

“我在小报社实习,没转正,哪有名片。”面对众多别有深意的目光,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幸好李维克帮忙解围:“哪有,我只是个小牙医,不及大家。”

蔡卓又开口了:“不对,你的车不是辉腾吗?新款要百来万吧!”

“老板的车,借来开开!”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几个女孩,眼中的光瞬间变得暗淡,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只有林朝阳看着我的方向,目光却没落在我身上。

气氛突然就冷了,直到那个叫齐悦的女孩突然开口:“谈夏昕,我没想到你会来,毕竟那个时候,你和张老师闹得那么僵……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学校开除吧!那时BBS上不是还说,你曾经让她失去一个孩子吗?李医生,这些你女朋友都没告诉你吧……”

我猛地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厌恶,毫不掩饰。大学那会儿,她和张诗诗的关系很好。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包厢都静了下来,那块遮羞布终于被扯开。

“我和她有什么过往,都是我们之间的事,对我来说,都已经过去,和我现在坐在这里毫无冲突。”

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睛是红的。在场这么多人,大概只有她的眼泪是真的。

我们就这样隔着餐桌对峙着,直到班长打着哈哈将话题扯开,进入新一轮的盘查。

李维克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拍,似在安抚我。

即使是李维克这种久经沙场的人,也禁不住他们连环拷问的攻势,他低声道:“我去抽根烟,你扛住,这些小孩子太厉害了!”

他刚走开,林朝阳便窸窸窣窣坐到我身边。

我看向她,想着如果她向我推销保险,我就将手中的资料直接拍在她脸上,但她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说:“夏昕,你忘记傅亚斯了吗?”

这一刻,我竟不知该换上什么表情,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林朝阳没有让我失望:“你应该知道傅亚斯的父亲是什么人吧?他因为贪污坐牢了,这些你都知道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势利、特可笑?可是夏昕啊,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才和傅亚斯分手多久,就和别人好上了!你以前多喜欢傅亚斯呀,可是现在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啊,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她偏执地呢喃着,而我看着她眼中的愤怒,不明所以。

是的,我知道。

那段时间傅家的新闻铺天盖地,《今报》也赶了一把潮流,报道了不少关于南泽前任市长傅年的消息——曾经意气风发,而今贪污入狱,家财散尽,也牵连了不少官员,南泽市民无一不拍手称快。

当时我刚进报社,总编让我跟进这个新闻,但我找借口推托了。

没想到我躲开了工作,却躲不过林朝阳的逼问。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女孩,她变得尖锐,目光毫不留情地扫向我,将我逼进无尽的梦魇,我的脑海中不停回响着“傅亚斯”这三个字。

林朝阳是陌生的,周遭的同学也是陌生的,他们手舞足蹈,激动地说着什么,我却一句都听不见,犹如看默剧。

不知过了多久,李维克将我从梦魇中拉出来。他蹲在我面前,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你怎么又在发呆?走了。”

“他们呢?”

“在外面呢,说要去唱K。”

果然,当我们走出饭店时,他们已商讨好下半场的娱乐活动。借口和人有约,我们提前离开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那些隐晦的话都意有所指,李维克不可能听不懂。

他似乎笑了,拉着我的手,领我走向停车场,语气很平静:“那你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不问你,是因为你不想说,所以我不问。每个人都有过去,你是,我也是。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不好吗?翻出来很没意思。”

“可是,过去能过去吗?”

李维克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很淡,更像空白。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努力和过去撇清关系,虽然很难。”

我看着面前的人,一直以来,他都像一阵春风,温暖而轻柔。而现在的他,更像一层白色的雾,厚重、浓烈,完完全全将自己包裹在独立的世界里。

我无法接近他,也无法触碰他。

我正想说话,他却脸色一变,还未反应过来,我已被他拉入怀中。

轮胎与地面摩擦,诡异的声响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

“对不起,你没事吧?”

在我看到对方后,那句“没事”硬生生被我吞进肚子。

停在身边的摩托车很熟悉,我曾经坐过无数次,车上的人像是急匆匆停下,右脚抵着地面,头发被风吹得蓬乱,嘴巴微张。

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可以确定,肯定与他一样惊诧,或许还有一丝惊恐。

一个小时前林朝阳还在念叨的人,此时就站在我面前。

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李维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进来:“夏昕,怎么了?你们认识?”

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

那辆摩托车与那个人我都十分熟悉,从前我总坐在后座,环抱着他的腰,随着他驰骋在风里。

只是,那些日子早已过去。

(2)

很多人回忆往事时都会用上这样一句话:我觉得那更像梦一场。这个万能句可以概括我大学四年的全部生活。

青春本就像一场盛大、豪华的梦,虽然曲折漫长,但梦便是梦,终有结束醒来的一天,不管是美好的、残酷的、快乐的,还是悲伤的、迷离的、激烈的,最终你都会被闹钟叫醒,随清晨的那缕阳光,从梦境走回现实。

这半年,我从未过得如此清醒。

租房子,找工作,入职,跟前辈东奔西跑采访,时间被工作瓜分去大半,所剩无几。除此之外,我还要在放假的时候抽出时间回家看父母,在周舟心情不好时陪她逛街购物,在每个星期的一、五、六陪李医生吃饭,看新上映的电影。

我太忙,忙到没时间做梦,所以,当梦境中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大脑宕机了十秒。

“夏昕,你没事吧?”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左手手臂被李维克慌乱一扯似乎扭到筋,后背似乎被车镜擦到,钝钝地疼。

我摇摇头,拉着李维克往他的车走去:“没什么事,我们走吧!”眼睛的余光掠过傅亚斯,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作。

我不再往后看,但能感觉身后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随着我的步伐移动。

“你们认识吗?”李维克又问了一次。

“当然不!”我几乎扯着他走,他的高定西装被我拧出好几道褶皱,健步如飞,头也不回。

“他一直在看你。”李维克轻轻掰开我的手握住,换成牵着我走。

那个高大的影子像是定格住,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距离车子还有五步,李维克刚拉开驾驶座的门,我们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喊声,像猛地回过神一般急促:“夏昕!”

李维克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向我,我不敢和他对视,飞快地钻到车里,关上车门。

“夏昕!”

“夏昕!”

“夏昕!谈夏昕!”

他的呼喊一声盖过一声,如断金裂帛般刺耳,甚至破了音,幸好停车场除了我们别无他人,否则会被误会成寻仇。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不冷静,落荒而逃的态度十分明显,好在李维克没说什么,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

那个黑色身影在后视镜中逐渐变小,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最后后视镜里只有我那张仓皇失措的脸。

啧,多难看。

我一缕一缕地揪自己的头发,努力使自己在疼痛中清醒。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的大脑和心脏完全无法负荷,我需要冷静下来梳理。若不是李维克及时按住我的手,估计我会被自己整成光头。

南泽这么大,要与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很容易,换个号码,搬个房子,戒掉曾经喜欢的餐馆,便可以。这半年,我做得很成功。

只是我忘了,世上最让人措手不及的便是意外,你无法估算预计它何时到来。或许只是转个身,你便不小心撞见躲了千百个日夜的人。

车子缓慢驶入熟悉的街道,停在幸福小区昏黄的路灯下。

“我不逼迫你,但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一定要说。”李维克忽然说。

即便如此,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那是我曾经的恋人,我们有过一段像笑话一样的恋情。我与那个人前前后后纠缠了四年,最后却连一句“我相信你”都换不到,说出来难道不可笑吗?

我不是逃避,只是那些过去说出来会让我变得卑微可笑,我不想在他面前失去最后的骄傲。

他轻轻抬起我一直低着的头,手指上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嘴角弧度没变:“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为难自己?小小年纪,别总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你牙疼来看病,我叮嘱你不能加班熬夜,你答应得好好的,却阳奉阴违,最后脸肿得像包子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才肯乖乖休息!”

那时我刚进报社,在社会新闻部见习。我从未接触过这一行,怀着满腔热血,硬着头皮上岗,白天跟着前辈柯姐跑新闻,晚上还要写稿子、整理稿子。第一次去采访,因为兴奋刺激,加上紧张不安,我失眠了一整夜。后来因为上火,加上压力过大,我的牙齿疼了整整半个月。在柯姐的介绍下,我去了李维克的牙医诊所。诊所里有三个医生,老板兼主治医生李医生随心情上岗,十分大牌,看病至少要提前一周预约。那天我十分幸运,预约的病人没有到,李医生正在闹小脾气,护士小姐索性将我推上去顶替失约的病人。

李大牌对于我这种因上火而牙疼就挂专家号的行为很不满,随便开了几包药、叮嘱了几句就让我走。奇怪的是,吃了业内闻名的李医生的药后,我的牙疼并没有缓解,反倒越发严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最后知道我没有听从医嘱,反倒每天开夜车到凌晨后,他差点掀了屋顶。为了防止我砸了他的招牌,坏了他的名声,他每天打电话叮嘱我吃药、睡觉。

后来,李医生时不时给我打电话叮嘱我吃药,像防贼一样。每每我加班,总能接到他的查岗电话,吸引了不少同事的异样眼光。

再后来,年轻有为、据说拥有一大批追随者的李医生成了我的男朋友。

“你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这是李维克医生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此时,他又像小老头般摇头晃脑,背着手叹气。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乐,遂捧场大笑。

“太假了,谈记者。上楼去吧,很晚了!”

我像蜗牛一样慢慢沿着楼梯往上爬,走到三楼才听到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当我走到五楼通向六楼的拐角时,楼道里的灯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坏了。

我住在南泽市中心的旧小区,环境尚好,物业优秀,价格合理,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电梯。

我被灯吓了一跳,又被自己无知觉发出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正准备拿出手机,一道微弱的光照在我脸上。眯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我才发现站在楼上的人是向阳。

向阳是附近大学的体育生,我搬到这儿不久后,他和他的青梅冉书瑶就搬到我对门。他性格外放,待人也和善,刚搬来便和我成了朋友,时不时邀请我过去蹭个饭,打火锅也不忘记叫上我。与这个年龄的男生一样,他喜欢开玩笑。此时他将手机凑到自己脸旁,白森森的光映照在他表情狰狞的脸上,十分可怖:“呜呜呜,我死得好惨……”

“别闹了。”不过我没心情和他说笑,“这灯坏了吗?”

“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呀?居然没被吓到!是呀,这灯坏了。”向阳恢复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刚走到门口,灯就坏了,你又尖叫,我还以为是哪个女鬼……”

冉书瑶从向阳背后探出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刻薄:“可不是女鬼吗?大晚上穿得一身黑,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呢!”这个女孩不喜欢我,对我总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六楼B座的门突然被拉开,同样穿着一身黑的周舟探出头来:“你可真聪明,我们的确是奔丧回来的。”

冉书瑶愣在那里,她估计准备了不少挖苦的话,周舟如此坦然地承认,反倒让她无可话说,憋得脸色通红。

“谈夏昕,还不进来?”

我慢慢地关上门,房间里一片光亮,周舟像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上网,身上还穿着今天的黑色套裙。她有我家钥匙,虽然总是嫌弃我这里破旧,还没有电梯,但一有时间便往我这里钻,霸占我的沙发等我回家,再侵占我的床。

我站在周舟背后,盯着iPad上那些我看不懂的曲线。

“怎么了?有心事?”她头也没抬,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动。

我坐在她身边,头枕着她的手臂,慢慢闭上眼睛:“周舟,我遇到傅亚斯了!”

身边的人突然停止动作,过了许久,我才听到她若无其事的声音:“那又怎么样?”

“我说我遇到傅亚斯了!”

“我知道,我不是问你那又怎么样?遇到就遇到了,难道你还想怎么样?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了,毫无瓜葛,心情好就打个招呼,心情不好就各走各的,就这么简单。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将它复杂化。”

我将头埋在她的臂弯里,闷声道:“但愿如此吧!”

一夜无梦,六点三十分,闹钟将我唤醒时,周舟已经不见踪影,餐桌上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

这一切与往常每一天没有多大不同。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吃早餐、洗碗。

这座公寓楼隔音不好,我换好衣服出门时,恰好听到对门冉书瑶在和向阳发脾气:“向阳你要不要起床上课啊?!还有,我问你,你书包里那条装在粉红礼盒里的泳裤是谁送给你的?不说是吧?不说我拿剪刀剪破了……”

我锁好门下楼时才听见向阳无奈的哀求声:“我的姑奶奶,你能消停一会儿吗?每天早晨都闹这么一出,这栋楼的住户都把我们列入黑名单了!还有还有,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谁给我送泳裤关你屁事,搞得好像我劈腿一样……”

这一切与往常没有不同,对门的人依旧活力十足。

我用手拍拍脸,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做好百米跑准备姿势,防止18路公交车到来时我赶不及,又松了松筋骨,以防自己挤不上清晨人满为患的地铁。

每天早晨上班都像经历一场厮杀,赶公车,挤地铁,抢电梯,成功抵达二十八楼的《今报》编辑部时,已过了一个半小时,我气喘吁吁地靠着打卡机休息,总算没有迟到。

此时,小优已经悠闲地端着杯子在喝水,正乐呵呵地朝我挤眉弄眼。

我连回她一个表情都累,往座位爬去。

兵荒马乱是周一最大的特点,写稿子,改稿子,接电话,整理选题,寻找新闻线索,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柯姐给我发来窗口抖动,我甚至忘记要吃午饭这回事。

对话框里是柯姐惯用的五号黑色宋体:夏昕,吃饭了,今天吃阳光快餐怎么样?下午我要出去跑新闻,刚接到新闻爆料,大学路口出了车祸,一死十几伤,真造孽。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又发来一行字:对了,你下午把我们半年来小组上的头条整理好放在我桌上,我明天要看。

我默默地盯着那行字看了三十秒。《今报》是日报,也就是说每天一期,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半年有一百八十多天,也就是说,我要用半天的时间整理一百八十多期的头条。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我留着宽面条泪对坐在我对面十指如飞的柯姐道:“柯姐,我不和你吃饭了,阳光快餐太远了!”

“那我给你打包?”

“好,谢谢,不要番茄炒蛋!”

对方没再回复。

《今报》编辑部分A、B两组,我们是B组,柯姐是我们组长,一个七岁男孩的母亲。像她这个年龄还在跑新闻的女记者非常少见,同时她还带着我和小优两个实习生,用她的话说是用生命在做新闻。除去将我们当机器使外,她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前辈,手把手教我们写稿子,带我们去采访,替我们挨总编骂。所以,我对她又爱又怕。

一整个下午,我都埋在资料室里,除了上厕所,就没出去过。

直到晚上八点,我才抱着厚厚的资料爬出来,报社里还有一半人在加班。小优坐在电脑前吃泡面,眼睛还盯着屏幕,见我出来,口齿不清道:“我这里还有泡面,夏昕你要不?”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又钻进资料室。

忙碌会让人忘记许多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得晕头转向,每天回家倒头就睡,没有时间思考别的问题。

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有一份喜欢且安稳的工作,有一两个交心的朋友,还有一个疲倦时可以依靠的臂弯,简单而美好。

地球以四百六十五米每秒的线速度自转,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让人唏嘘落泪、疯狂唾骂的事发生,这便是我们工作的意义——将这些事经过采集、编写后报道传递到群众眼里,虽然现在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

每天报社会接到许多爆料电话,有难度的、突发性的、重大的新闻线索都是柯姐这样的老记者去写,我们这些实习记者还没有独立写报道的资格。我们每天沉浸在垃圾、路面、打架、车祸、堵车这类事件里,用几句话编成新闻,在报纸底部或夹缝留下自己的名字,幸运的时候,可以跟着老师一起去采访,在旁边观看和学习,写一些小稿件和夹缝新闻。

看起来无比简单的事,很多时候却不尽如人意。

譬如现在,我在总编冷气十足的房间里站了半个小时,他的目光才从电脑前移开,停在我脸上。

我急忙挺直脊梁。

“小谈啊,你来‘今报’多久了?”

“将近六个月,三个月实习,三个月试用。”

“下个月就转正了,对吧?”

“是的,总编。”

下一秒,一沓A4纸砸在我脸上,隔着一米半的距离,总编的吐沫还是喷到了我脸上:“都来了快半年,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北京路垃圾铺天盖地,行人路过掩鼻叹气!堵堵堵,车龙阻挡回家路!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写过有意义的新闻?!这种新闻是人看的吗?是给上公厕忘记带纸的人准备的吧!小谈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你就给我滚蛋!滚蛋!这里不需要你们这些混日子的米虫!我们是新闻人!你写的这些都是狗屁吧……”

我张了张嘴巴,千言万语都挤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我很想告诉他,这里每一篇稿子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对着电脑苦熬到深夜。为了防止和别人撞题材,我一遍一遍地翻查资料。在进入这个行业前,我以为记者的工作是拿着话筒采访,是对着电脑写稿,看着报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从里而外散发一种自豪感。

可现在,我只能垂着头,认真地听总编咆哮。经验告诉我,此时不能抬头,不能解释,不能反驳,只能老老实实听着他训,否则会出现更恐怖的事情。

总编又骂了半个小时,待他挥手让我出去,我双脚虚浮无力,几乎是飘出办公室的。

柯姐的眼神充满同情:“陈洛又发火了?这是这个星期的第三次了,换着人骂!估计相亲时又被拒绝了吧!”

小优扔给我一张名片,道:“夏昕,别忧伤。喏,前几天开会,总编好像提到房价上涨的问题,这是弘晖地产副经理的名片,你明天有空过去看看。”她这是把自己的新闻让给我,我本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接过名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表示感谢。

接受别人的馈赠,其实也是间接承认自己无能。

小优与我同时进入报社,一起跟着柯姐学习,她的领悟力极高,文字功底也将我甩了几条街。明明我们都是实习生,可她写出的稿子,连挑剔的陈总编也好几次竖起大拇指。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内心对她的崇拜始终无法抹去。

再说我们总编陈洛,四十有二,尚未婚配,每每相亲失败回来都会找我们出气。他脾气火暴,办公室温度又长年保持在二十摄氏度以下,冷热交替,报社里的人感冒大半是因此而起。

虽然我知道总编是故意找我撒气,但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来报社半年,我连一条像样的新闻都没有写出来,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他的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我无法反驳。

沮丧情绪一直持续到下班,在我在电梯里闷了十分钟后才成功突破重围。一定是在电梯里闷太久,我的大脑缺氧,以致出现幻觉,否则我怎么会看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低着头,正准备往公交车站走去,他却喊出我的名字。

“夏昕。”

傅亚斯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压抑。

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没想到他盯着我及肩的发微微一愣:“你剪短了头发?”

是的,在和他分开之后,我把头发剪短了。

这就像一个分手的仪式,代表着我与过去一刀两断。

可惜眼下看来,此举似乎没什么成效,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仍让我内心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