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行

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荣耀,那个人不在了,这些跟废墟下的泥土与尘埃也没什么区别。

(1)

傅亚斯的每一次出现都在彰显我有多狼狈,我却连回头看他脸上带着什么表情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莽撞地往前冲。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公交车站挤满了人,我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地。身后那人紧紧地跟着,摩托车引擎声在我站稳的下一秒停止,我挪了几步,却听到他轻声嗤笑,带着嘲讽,或者说自嘲:“夏昕,我又不是传染病人,何必连这几步距离都不肯给?”

汽车喇叭声混杂着叫喊声和嬉闹声,这闹市中的声音将傅亚斯的话覆盖了一半,等车的人只听到“传染病”三个字,蓦地散开,我周围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我看着掩着口鼻的人,不敢再乱动,回头恰好看到他弯着嘴角笑,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

我有些恼,想捶他几拳,刚有动作,猛然想起现在已不是以前,讪讪地收回手。

我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像触动了他一般,他眼中的笑意慢慢消散,只剩下狼狈。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被按下慢放键,缓慢而僵硬地放下情急间伸出来挡的手,他的声音沉重而干涩,脸上也带上了些许骄傲。

这才是真正的傅亚斯,他不会为谁低头。

“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我不恨你!”

“不恨我,你会躲我半年多,换了手机号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但很快,内心的酸涩便被悲哀和愤怒替代。

“我没有躲你,我只是换了个手机号码,换了个房子而已。这个城市这么小,要找到一个人轻而易举,只看你有没有心而已!你是傅亚斯,神通广大的傅亚斯,怎么可能找不到我?”

他正要解释,却被我打断:“还有,傅亚斯,我们已经分手了!要我和你说几次?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没有同意!”

“这不需要你同意,是我决定不要你!我不需要一个连自己女朋友都不相信的恋人!你去找颜梦吧,去找你的木子吧,我不要你了!”我朝着他吼,“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不想再一次体验被冤枉,在警局里孤立无援的痛苦,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激动,被我这么一吼,原本还带着光亮的眸子迅速变得暗淡。

周围尽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众人猜想着这出分手男女当街吵闹的戏码是由何恩怨情仇引起的。认真说来,我们并无深仇大恨,只是他像是在高空弹跳,而我胆小又恐高,所以避之不及,害怕他打破我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我迅速扭头,不敢再看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唯恐自己不小心又陷进去。

最难等的总是下班回家的公交车,我不想与傅亚斯再纠缠,上前几步拦出租车。这一次,我运气很好,刚抬手便有车靠近。乘客还没下,我就挤了上去。

“姑娘刚下班呀?”司机是很胖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像《西游记》中的弥勒佛,十分喜感,“上哪儿呀?”

“幸福小区。”

我无力地靠着椅背,刚想闭眼休息一会儿,却听到司机带着浓浓八卦意味地道:“后面那人是你男友呀?哎呀,小两口闹别扭了?”

我诧异地望向后视镜,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骑着车跟在我们车后的那人不是傅亚斯是谁?他连头盔都没戴,在车流与风中穿行,惊险无比。

我不想回头,不想看他,但从报社到幸福小区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定格在窗玻璃上,没有移动分毫。

我又气又恼,气傅亚斯不珍惜生命,恼自己仍为他焦心。

看到幸福小区这四个大字时,我感觉自己松了一大口气,后背上是冷汗。

他没有走,从报社跟到我家楼下,车不知停在哪棵树下。

我的影子摇摇晃晃,飘到楼下,后面的影子还没有掉头离开的意思。我终于还是回头,对那个半年多不见的人说:“算了吧,傅亚斯。”

说完这句话,我像卸下沉重的包袱,松了一大口气。他的名字,我曾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地哭着咆哮的三个字,此刻并没想象中那般让我难以启齿。

丢下这句话后,我转身往楼上走,却被他扯住了手。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我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下意识甩开他的手,用力地,像甩掉什么脏东西。说真的,在那一刻,我感到恐惧,像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并没看我,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像刚刚一样,眼神带着不同寻常的悲凉,口中重复着刚刚的话:“夏昕,你就这么恨我吗?”

他对这个问题无比执着。

“不,我不恨你。”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我对他轻笑,“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被告知你陪伴在颜梦身边;在我最需要你的信任时,你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在我孤零零在警局里等待时,你在哪里?我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男朋友,却总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前一刻,他还一身戾气,蓄势待发;下一秒,他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变得干瘪,毫无生气。

“那么多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给我答案。”我下意识地挺直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说完这句,我便不再说话,唯恐自己控制不住,在他面前崩溃。

我以为时间可以给我力量,让我成长,但现在我才明白,它没有给我无坚不摧的盔甲,这半年来,我的沉静与冷漠都是虚假的伪装。人不可能永远活在伤痛里,但伤口痊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还未完全康复,又冒出了一只手,撕开正结痂的伤疤。

傅亚斯的出现就像一把剪刀,猛然剪断我那根紧绷的弦。

现在,它终于断了。

“我相信你。”我听见他说,“离开那间小黑屋,听到你的哭声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没来得及和你忏悔,你就走了。”

“夏昕,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找你。我找过林朝阳,找过彭西南,他们说你去西藏了,我不信。我去过你家里,不敢让你父母发现,在你家门口等了很多天,可你一直没有出现。”他顿了一下,拳头收紧,“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你可能也从报纸上看过了。我父亲,我曾经恨的那个人入狱了。”

“所以,对不起,我没有再来找你。”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半边脸笼罩在路灯的阴影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的影子在颤抖,微不可见的抖动。

似乎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挤压我的肺部,我感到难受、疼痛。我不敢动作,咬紧牙关,眼前的光影越来越模糊。

傅亚斯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向阳将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他不知何时走近,探究的眼神来回扫了许久才古怪地开口:“夏昕,你怎么了?他是谁,欺负你了吗?”以往他都叫我姐,这会儿却直呼我名字,目光再次往我脸上扫。

我才知道,我眼睛红了,或许我已经哭了,只是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

“他是谁?”对面的人抢在我前面开口,带着压抑,还有一丝狼狈。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将手搭在我肩上的向阳。

我此时才看清向阳,他应该刚游泳回来,身上只着一条黑色泳裤,头发还在滴水。他看看傅亚斯,又看看我,突然说出让我都瞠目结舌的话:“你问我是谁呀?我是夏昕的男朋友呀我是谁!我还没问你是谁呢!不过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没意思!”说完他转向我,“走吧,夏昕,我们回家。”

这么拙劣的演技和谎言,却让傅亚斯冷了脸,他没有再阻拦,看着我们走。

唯恐天下不乱的向阳扯着我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就小声地邀功:“那人是谁?他是不是喜欢你?看,我聪明吧,帮你解决了一只‘苍蝇’……”

我头疼欲裂,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好在后面的人没有再跟来。

走到楼梯拐弯处,我才听到傅亚斯的声音,此时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疲惫。

“夏昕,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现在,你也不属于我了吗?”

周遭像坟场一般寂静,我的胸口像被扎进一把刀,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我以为自己披上了坚强的盔甲就可以刀枪不入,而傅亚斯,仅用两句话便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我求你了,别再来找我,行吗?”

物业只有在收物业费时才能看到人,楼道灯坏了一个多星期还没修好。

黑暗中,向阳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明所以和委屈,“我以为他是纠缠你的‘苍蝇’,所以才冒充你男友。”

“真的没有,我没有生你气,你也没有做错。所以,你可以让我回家了吧?”

上楼后,向阳却不让我回家,硬拉我在楼梯上坐下。和只穿泳裤的男生一起坐在楼道里的感觉很微妙,可无论我怎么驱赶,他都不愿回家换衣服,只披了一条大浴巾和我挤在一起。他的眼睛很亮,此时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可是姐,我感觉你很不开心。要不,我们来玩个游戏?我们各自告诉对方一个秘密。”

我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向阳已经开口。

“我爸爸是运动员,在国家队,还拿过世锦赛的金牌。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崇拜他,立志要像他一样,进入国家游泳队。可是,我没有天赋。无论我多努力,都赶不上爸爸的一半。姐,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呀,或者说,我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

向阳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脸藏匿在阴影中,并没有看我:“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我走的路是他的路还是我自己的路?我背负的究竟是谁的梦想?我这样不顾一切往前走到底是对是错?”

“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分对错、要成功,只要好好努力,爸爸会理解的。”

“可是,爸爸再也看不到了。爸爸,已经过世了。”他的声音很低,最后他终于陷入漫长的沉默。

“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荣耀,那个人不在了,这些跟废墟下的泥土与尘埃也没什么区别。”他垂下头,把手挡在眼睛的位置。

我突然很想说些什么,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就像他,在黑暗中说出自己的秘密。

可是,那些到底该怎么说出口呢?

说起来,我认识傅亚斯将近五年了。

那时我才十八岁,因为与父亲的关系很僵,所以离开官塘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上大学。那时和我一起的还有和我青梅竹马的彭西南。那时我以为离开家便可以逃离从前不堪的噩梦,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做的错得最离谱的决定。

我就是在这个城市认识了开酒吧的傅亚斯。他很神秘,像风,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躲闪不及。起先我还能保持清醒,努力使自己不沉溺在他的美好里,可后来,我和室友争吵,和竹马决裂,与最好的朋友周舟产生矛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

但对我而言,最致命的一招并非这个。

在大学里,我遇到了我爸曾经的出轨对象张诗诗,她成了我们的辅导员。我和她的关系说来微妙,我恨她曾经破坏我的家庭,将我母亲逼至崩溃边缘,喝药自杀,而她估计更恨我,因为在我母亲自杀之后,我们见面谈判,在争执间她不小心踩空,从楼梯上滚落下去,意外流产了。

这些不堪的往事被有心人挖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时候,我和张诗诗成了学校的名人,一个是人人喊打的小三,而我被恶意中伤成杀人凶手,才十几岁便心狠手辣,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时我被流言逼得几近崩溃,是傅亚斯带着我一步步走出阴影。

周舟曾劝诫我,傅亚斯那样的人并不是我能掌控的,可我无法左右自己的情绪。大抵人都有雏鸟情节,我便是在那一刻爱上了傅亚斯,那个看起来神秘而危险的男人。

爱情开始的时候是轰烈、疯狂的,收场却是狼狈、难堪的。

向阳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从回忆里拉出来。看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我知道我躲不过去。

“他是我的前男友。从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以为感情可以由自己控制,收放自如。那些日子,不能说不快乐。和他谈恋爱就如同冒险,像蹦极,像滑翔,激烈又刺激。他啊,就像黑夜一样神秘,有多吸引人,就有多危险,但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抽身不及。我们这场恋爱谈得精疲力竭,直到分手我都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爱过我。”

“姐,那现在,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走回头路,人生只允许犯一次傻。”

这句话我不只是对向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说完我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开门回家。

这个夜晚,我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像烙饼一般翻来覆去,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微微有了倦意。可我眼睛一闭上便睁不开,一觉睡到九点,连闹钟响都毫无知觉。

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口水都塞牙。在睡过头之后,我发现连公交车和的士都在与我作对,等了十几分钟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最后我只能打电话给李维克,将不用上班的李医生从被窝里挖起来,让他送我去弘晖地产。

李医生随叫随到,开车抵达弘晖地产时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分钟。我飞快地拾掇了一下自己,并在眼下多涂了一层遮瑕膏,企图掩盖住黑眼圈。

“谢谢你李医生,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甩上车门,手忙脚乱地往外冲,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似乎笑了一下。

这一天是我工作生涯中重要的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采访。虽然我跟柯姐采访过好几次,虽然几天前我就做好了功课,但当我独自踏进弘晖的大门时,我还是不由得紧张,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我走进小会议室,对方是一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微胖,见到我进门,面上还带着笑容,而这多多少少减轻了我的不安。采访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小时,副经理对我提出的几个问题都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刻意为难,只是给出了几个官方答案。

虽然磕磕绊绊,但总算没出丑,这场采访圆满结束。

但在我离开弘晖地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时我边看时间边往电梯里冲,想赶在午休的高峰期前回到报社,却不料直直地撞向电梯里的人。那人闷哼了一声,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他就开口了,声音我并不陌生:“哦,是你?”

路放站在电梯里,手按在开门键上,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他没有褶皱的西装,给人一丝不苟的压抑感。

路放,南信地产的老总,财经杂志的常客。就在几个月前,本市的所有财经杂志和八卦杂志都报道了这条新闻:才结婚两年的绩优股路放路总裁离婚了,给前妻留下了不菲的生活费和好几套房子,还有一栋新区的别墅。

这消息一出来,大半个南泽的女性都沸腾了,无一不称赞路放的所作所为,加上他的一张好皮囊,更是撩动了不少未婚少女的心,连柯姐都说,如果她再年轻几岁,都会被他俘虏。

我听完不语,这个男人远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危险,我每每看见他都有些胆怯。

所以,一时间,我进退两难。

电梯里只有他和另一个助手模样的男人,他按着开门键,见我迟迟不动,有些不耐烦,微微蹙眉:“你到底进不进?”

我下意识地摇头。

他并没有为难我,或者说,他不屑于为难我。见我摇头,助手按下关门键。

“告诉周舟,我会去找她。”

电梯闭合的那一刻,我听见路放低沉的声音。我错愕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他毫无表情的脸。

这句话我没有转告周舟,虽然当天晚上她又不请自来,霸占了我的沙发。

我坐在电脑前整理采访稿,及肩的短发被我抓得乱糟糟的,她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别抓了,看得我心烦。”

“我更烦。你说我只是去采访一下房地产升温的问题,又不是去打听公司机密,那个副经理却滴水不漏,回答比官方还要官方,我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哦?南信弘晖?”周舟放下手中的书,脑袋从我身后探到电脑前,仅看了几眼就移开目光,一脸嫌弃道,“这些东西你随便找个搜索引擎都可以得到答案,这样交稿,我保证你那个暴躁的总编会把稿子砸在你脸上。”

“可是……”

“你还不如来采访我。”周舟又瘫回沙发上。

我这才想起,坐在我面前的人可是南泽周氏集团的太子女,在她的父亲生病后,才大学毕业的她进了公司,在公司元老的扶持下,接手了父亲的大半工作。

我竟然如此愚钝,舍近求远。

“周总,求您帮帮我吧!”

最后,我用一锅冰糖雪梨成功将周舟收买,搞定采访。

我印象中的周舟是沉默寡言的,像一潭毫无波动的水,只有遇到那个人才会泛起涟漪。而谈到工作的周舟和平时完全是两个样子,话语犀利,字字珠玑。从前我总觉得她不适合商场那种尔虞我诈的环境,而现在,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生气勃勃,魅力焕发。

说句矫情的话,认识周舟并与她成为朋友,是我这辈子最意外却也最幸运的事。

她和我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出生在小城市的普通家庭,相貌平平,连成绩也不好,一路磕磕绊绊才考上大学。而她是知名企业的千金,从小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勺长大,初中就开始阅读英文书籍,在我看来,聪明、美丽、智慧这些词远不能描绘出她的特点。

李维克不止一次说过我对周舟的崇拜太过盲目,但她的的确确是我的女神。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每每我遇到困难,都是她出手解决的,她就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

若不是遇到路放,或许她的人生会更完美。

我用力地摇头,努力将那个人从脑子里甩出去,却被她用书轻轻砸了一下:“你干吗,傻了呀?”

我抢过她手中的书,看到那旁边写满了字的人体构造图,脑袋就发疼:“周舟,你为什么会想考研,而且是医学系?在父亲的公司工作不好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

她缓慢地从书中抬起头,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

“我以前一直不是很理解我的母亲,她总是一个人远行。直到那几个月,我走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帮助了我,也教会我许多东西,我才慢慢释怀。后来,在火车上看到生病的孩子号啕大哭,在高原上看到有人因高原反应而昏迷不醒,在旅馆里看到独行的女孩因发烧而无助的模样,我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很薄弱,什么也做不了,连为他们缓解痛苦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年我忙着情爱,把所有精力用来与那个人抗衡,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一无所得,很无知。所以,我想把剩下的时间用来做一些有益的事。”

若是别人这样说,我会觉得浮夸,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周舟。

她说:“夏昕,既然决定了,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要哭,也不要回头。”

我看着她,用力地点头,同时,更加用力地在心里挖了一个坑,把路放的话深深埋进去。只要我有能力阻止,便不能让他再来祸害她的人生。

(2)

在我和李维克交往前,他曾问我为什么加入《今报》,做一个记者并不是简单的事儿。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但我仍记得找这份工作的初衷。

虽然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但在毕业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个行业,毕竟纸媒已式微,新媒体才是信息时代的刚需。

直到后来周舟去了西藏,突然传出出事的消息,那一刻我手足无措,也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微弱。那时我在想,若我能成为一个记者,一个新闻工作者,或许我能为她做更多。后来加入这一行,我才发现文字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它可以披露真相,让我们了解民生现状,让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得到更多的关注。在那之后,我便爱上了这份工作。

和周舟的谈话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要尽自己所能,做好自己的工作。

或许是受周舟激励,或许是因为别的,我对待工作更认真了。原本一天可以完成的稿子,我用了整整三天,那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将稿子改了又改,导致牙周炎又犯了,打电话给李医生求助还被训了一顿:“虽然说努力工作是必须的,但也不能这么卖命,哪有人一步登天的!”我低眉顺眼接受批评,但还是坚持把稿子改完才睡觉。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当我把稿子发给柯姐看时,连她都给予了肯定:“房价升温其实偏向财经版块,但你从房价对生活的影响入手,观点独特,语言犀利,肯定能上版,说不定还能排个不错的位置。”

交稿后的第三天,总编将我叫到办公室。

他抓着那几张A4纸,看了我许久才开口:“夏昕,这篇稿子写得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态度陡然大转。他将稿纸直直朝我砸来,没像周舟所说的砸在我脸上,而是扔在地板上,是以稿纸散了一地。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却没看我,从书柜里抽出一份报纸再次砸来。

“几天前《新报》才刊发这个专题,给了一个大版,你就交了这样的稿子,这不是打脸吗?要是我把这篇稿子发上去,人家不笑掉大牙,说我们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我们颜面何存?!你们这些年轻人,捣鼓不出像样的东西,就是喜欢投机取巧!再这样下去,给我滚蛋……”

四十四码的鞋子碾磨着雪白的纸张,而我始终站着,没有动作。

直到他摔门而去,我才蹲下身捡他扔了一地的稿子,当看到自己名字上的鞋印时,几乎忍不住眼泪。

待我走出办公室,柯姐和小优迎上来:“怎么回事?”

“他说和《新报》撞选题了!”

“我呸!这有什么好发脾气的!我们写过的,别人还不是照样写,这不是很正常吗……《今报》征订不行,也不是我们的问题,是大环境的问题,他一大早已经发了一通脾气,现在又来了!”柯姐满脸怒气,几乎要喷火,“我去找他!他每次都拿我们当出气筒。”

“算了,柯姐。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

柯姐嘟囔着骂了几句,小优轻轻地扯我的袖子:“对不起夏昕,我……”

“我知道,你们都想帮我,是我自己不争气。”我轻轻拍她的手,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我忽然想起网络上流行的话,它十分形象地描绘出我的窘状: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那天傍晚,李维克约我吃饭,原本我并不想去,但他的车已来到楼下。

明明是四月天,风却冷冽。

走出办公楼,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李维克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裤,倚着车门,微笑着朝我这个方向看来,好几个女孩边走边嬉笑着回头张望。见我走近,他收敛笑容,一针见血道:“这是怎么了?又挨骂了?眼睛这么红!”

我摇摇头,沉默地走向副驾驶座。李维克随即上车,系上安全带,又帮我扣上,却没有开车,手指轻敲着方向盘。

他在等我开口。

这样的事已发生无数次,这半年,我不止一次在李维克面前掉眼泪,可这一次我忍住了,我总不能一遇到事情就只会掉眼泪。

我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很失败,不适合当记者?都半年了,一事无成百不堪。”

他端详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夏昕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李医生今年二十八,仅比我大五岁,对我却总像哄小孩,但不可否认,他总能平复我躁动不安的心。

他摸着我的头,像摸他家的狗:“你很棒。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走不下去了,就不做了!来我们诊所当个小护士,医生护士夫妻档,羡煞旁人。”

我笑了,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的想笑。

“我们今天去哪儿吃饭?”我吸吸鼻子,平复情绪,“我好饿。”

他掉转车头,嘴角微扬:“带你去见李医生的朋友,陈医生、王医生、徐医生各种医生。去海边,有点远,你睡一下。”说着,他伸手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拿下来,盖在我身上。

西装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婴儿沐浴乳的香气。我嘲笑过他几次,大男人还用这么甜的沐浴液,他只是笑,也不恼。

我和李维克在一起四个月,没有吵过一次架。他像爸爸,像哥哥,像闺密,也像小孩,随机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我安全感。他有很多朋友,偶尔会带我去聚会,从不吝于向他的朋友介绍我:“这是我家小孩,报社的小记者,大家别欺负她。”

我很难说清自己对李维克的感情,但我喜欢与他在一起。他永远不会让我感到不舒服,无论何时何地,总会顾及我的感受。就连当初他表白,都没有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我会努力让你开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承认,他打动了我,于是我试着和他在一起,这一开始就是好几个月。

他和那个人不一样,他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

车缓慢朝前移动,迷迷糊糊间,我听见手机响,接着是停车声、开门关门声。待我完全清醒,我才发现李维克把车停在了路边,人在车外打电话。

他背对着我,连我走出车厢都没发现,声音比平时冷上几分:“这是第几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些?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哪个不是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不是分手了!每次都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的气息更加紊乱。他喘着气,似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最后说“好,这是最后一次”,然后狠狠地挂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控,他对着我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一面,永远温文尔雅,而现在的他像一头震怒的狮子。

我没有走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平复好情绪。转过头看见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他看着我,手在眉间捏了几下,抱歉道:“没事,就是有点小麻烦,只是我不能陪你吃饭了。”

见他回避这个问题,我没有为难他:“没事,你去忙,我自己回家吃饭就可以,冰箱里好像还有菜。”

尽管我一再表示可以自己回去,但李维克还是开车将我送回家。在车上,他不停地打电话,先是和他的朋友逐个打电话,告知我们无法和他们一起吃饭,接着打给了银行,最后似乎又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讲了一连串的英语,我没听懂几句。

事情似乎不简单,但我没有追问。

从前我总认为掏心掏肺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现在想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这样会更安全。

李维克将我送到小区门口,随即往反方向驶去。

我缓慢地朝家挪动着脚步,头脑有些蒙——是饿的。

路灯下,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熟悉身影正在我前方。

于是,本来打算叫外卖的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向阳回家了。

他是这样说的:“姐,今晚我们吃火锅,一起吧!冉书瑶这笨蛋,别的不会,做麻辣火锅很有一手。”

向阳家与我家格局一模一样,一房一厨,一卫一厅,冉书瑶住房间,向阳窝在客厅沙发上。进门时,我看到沙发上放着一条蓝色内裤。见我打量,他的脸慢慢涨红,收了内裤冲向房间,不到三秒又冲出来,奔向厨房:“冉书瑶你快一点,夏昕姐饿着呢!”

“要快你自己动手,她饿了关我什么事!”冉书瑶回以大声的拒绝。

厨房里叮当作响,我好几次想去帮忙都被向阳推搡出厨房,冉书瑶不忘赏我几个白眼。她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讨厌我,每次见面不是当我是透明的,便是对我冷嘲热讽,我不知她这种强烈的敌意从何而来。

但我并不讨厌她。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与她针锋相对,但现在我大多一笑而过。

她总让我想起季柯然,很多时候,张牙舞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

向阳则与之相反,对我总带着笑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跟我分享。

周舟甚至怀疑他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后来我也问过他,他却扔给我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姐,我本来就是个好人,这栋楼的居民都可以做证,我昨天还帮楼上刘奶奶遛狗了呢!”

晚餐在客厅进行,一台电磁炉、一个锅、三副碗筷是我们所有的餐具。翻炒过的辣椒、花椒、香叶、八角、桂皮在红艳的、沸腾的汤底里翻滚,冉书瑶正往锅里放丸子和土豆、花菜,化着烟熏妆的眼被雾气熏得微红,眼线糊了一半。我看着她那张恐怖的脸默不作声,然后低头咬丸子,倒是向阳叫了出来:“冉书瑶,我拜托你,吃饭先卸妆好不好?这样让我很没有食欲!”

“那更好,别吃了!”话是这样说,但她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很久没吃麻辣火锅了,工作后,除了约会和偶尔打牙祭,都是用快餐对付的。向阳不停地往锅里放东西,再往我碗里夹菜,被辣得不停吐舌头还要说话:“姐,你怎么每天都那么晚回家?那个人还在纠缠你吗?你看起来很不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愣了一下,摇头。自那天后,傅亚斯没有再出现过。

“没事,就是工作比较忙。”

“报社工作这么忙呀?是不是要采访很多大腕,市长啊,企业家啊这些?”

此时冉书瑶已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卸了妆,活脱脱一个清秀美女,听到向阳说话,瞪着大眼睛看我,态度迥异:“你在报社工作呀?那你是不是认识很多名人?有认识什么导演或者制片人吗?或者什么明星也可以,你能不能介绍我给他们认识呀?”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但我抱歉地打断了她的念想:“我是负责社会新闻版块的实习记者,你说的那些应该是时尚杂志或娱乐报刊吧,我完全帮不了你。就算我在那些杂志社或报社工作,我也帮不了你……”

她的眸子瞬间变得黯淡,她用筷子戳着在锅里浮沉的丸子,神情失落:“唉,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帮得了我。”

正低头吃菜的向阳忍不住嗤笑道:“冉书瑶,别再做明星梦了,你要是被人骗了,我可管不了你!”

“我什么时候要你管了?”

“要不是你妈让我管,我还懒得管呢!女孩子家家的,每天打扮成那样,好好的学不上,整天做明星梦,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那你这不是看见了吗?开一下眼界!”

两个小孩吵得热火朝天,我抱着碗兀自吃饭加观战,忍不住感叹:年轻可真好呀!

我在大学时代像他们一样充满热情,锋芒毕露,可现在我已经走出象牙塔,初入社会,如一条毫不起眼的小鱼,在深海里艰难地浮游。

鲜红的浓汤里漂浮着各种火锅料,我听着他们吵闹,享受这一刻的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前所未有地平静。

工作虽没有大突破,但我也没再犯错,不该出现的人没再出现,我每天准时上下班,偶尔和李医生约会看电影,日子过得井然有序,若非说有什么波澜,那就是我的牙周炎又犯了几次。李医生半夜穿着睡衣给我送药过来,气得好几次对我翻白眼:“要是你还这样不珍惜自己,我也不管你了!自从和你谈恋爱之后,我的工作量可加大了不少!”但我置之不理,笑嘻嘻地扯开话题:“做人最紧要的是开心!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呀!”

他瞪了我一眼,终于还是没绷住,笑了。

这便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平静而简单。

这段时间周舟反倒开始忙碌,许多天都没有来我这儿,我打电话过去,她竟咬牙切齿。这么多年来,我首次听她骂脏话,可想而知她的心情有多糟糕。

“路放那下三烂,趁我家老爷子生病,抢了好几个地盘。北郊的地是要投标的,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下三烂的方法,将地给标去了!那地原本是我们的,审批都通过了,就差临门一脚!真的是不要脸!”

我已经很久没从周舟口里听到这个名字,就连我自己说到他也会刻意规避。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我忽然感觉很陌生。她从小有良好的家教,我很少听她骂人,她骂人的词汇也有限,此时“路放”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想而知她有多愤怒。

恍惚间想起那天在弘晖地产和路放碰面,我才明白他所说的“会去找她”是这样的,幸好我没有替他转达这句话。

说到周舟与路放的渊源,估计要往前追溯很多年。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周舟,所以无法阻止他们相遇。后来周舟告诉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他是危险的,可他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同傅亚斯于我。

路放是前南信地产总裁的私生子,亦是周舟父亲的好友和生意伙伴,按辈分,她要叫他一声叔叔。可就是这么可笑,她爱上了他,而他竟然也没有拒绝。

我并不知他们之前的爱恨纠葛,只知道这些年周舟爱得艰辛。

看着他订婚、结婚,和商业联姻的女人出双入对,她不是没想过退让,也不是没想过接受别人,但他原本就不打算放过他。他用一个枷锁将她锁住,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他身边。那个时候她还傻傻地以为,他是爱她的,直到情敌出现示威,她还带着一点侥幸,骗他说自己怀孕了,问他会不会与自己在一起。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勒令周舟打胎不成,最终失了风度,对她拳脚相加。她就像一个破碎的娃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想,那个时候她已死了一次。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明白,他并不爱她,他爱的是她背后的周氏,简而言之就是钱。

后来,周舟心灰意冷,去了西藏,流浪了半年之久。

再后来,路放离了婚。

“对他来说,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扔掉。”周舟这样对我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四月就这样迈着轻快的脚步,慢慢地走远。

四月的最后一天深夜,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那时我正准备睡觉,迷迷糊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是陌生号码也没多想,直接滑动手机接听。

起初,电话那边一片寂静,随即是沉重的呼吸声,我几乎以为自己接到了骚扰电话,正准备挂断,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递而来。

“夏昕。”

我屏住呼吸,心脏的钝痛却越发明显。

我浑身僵硬,握着手机的手竟使不出力气,也无法放下。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出我的名字,悲伤而绝望。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它和脑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合起来,但声音的的确确是他的。三分十六秒的通话,他仅叫了我的名字,没有一句对白,最后,他用一句“对不起”结束了通话。

声音是沙哑的,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如何知道我电话号码的?我要不要换号码?想到这儿,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可笑。他连我在哪儿工作都知道,更何况一个电话号码。

他是神通广大的傅亚斯呀。

我努力不去想,但他喑哑的声音萦绕在我心上,久久不息,好在接下来的事情冲淡了我的思绪。

五月第一天,我转正了,正式成为《今报》的记者。

从总编手中接过转正通知书的那一刻,毫不夸张地讲,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骂了我整整六个月的总编,第一次显得那么可爱:“喏,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做一个好记者,要有社会责任感,报道正义与力量!”

我想笑,还是忍住了,就差对他立正行礼:“谢谢总编,我一定好好干!”

可接下来总编的话,马上打破了我对他维持不到三分钟的好感。

“你要是做不好,我可以继续叫你滚蛋!”

柯姐憋着笑,脸涨得通红。站在我身边的小优并没我那般激动,她撞撞我的肩膀:“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庆祝我们转正,顺便带上你男友。你把你男朋友藏得那么深,我还没见过呢!”

我随即给李医生打电话,他听后十分严肃:“怎么可以让你同事请客!这是收买你朋友的好机会,要不以后我们吵架,她该落井下石了!”

挂了电话,我又收到了周舟的消息,只有四个字和两个标点:八点,吃饭。

当晚的晚餐在川菜馆进行,出场的除了原先约定的三人,还有一个周舟。

晚餐气氛略显诡异。

周舟生性淡漠,虽不可能秉持我朋友也是她朋友的原则,但对小优的态度也算友好,只是她不是热情的人,所以只是打了招呼就拿着手机上网。李维克从头到尾一直保持绅士态度,给我们布菜,添茶倒水,无微不至。我更不用说,在场三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男友,一个是我同事,不可能尴尬。

唯独小优她不停地在餐桌下掐我,压低声音,跟小偷似的:“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男朋友是高富帅,你朋友是白富美!”

我无语地看着她,无视她怨念的眼神,埋头吃菜。

为了庆祝我们转正,周舟点了一打冰啤,只是没想到小优酒量那么差,喝了不到三杯酒就醉了,扒拉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哭:“我好羡慕你啊夏昕!”

“羡慕我什么?”

“我好羡慕你啊!你怎么就能这么幸运呢?”

“羡慕什么?哪里幸运?”

可是醉鬼小优压根没回答我的问题的意思,整个人猛地往桌面栽去。

周舟早早就给卫西打了电话,借口还有事逃了,留下这个烂摊子。最后是我与李维克联合把小优弄进车里送回家。她睡得不省人事,地址还是我找柯姐问的,幸好她和室友合租,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把她弄回家。

我折腾完回到家已过十点,说要去开会的周舟霸占着我左半边床,睡得正香。我刚开灯,她便睁开眼,睡眼迷蒙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从床头柜上抓了个盒子扔给我。

我一打开盒子就怔住了,里面是录音笔。

我依稀记得几个月前,我们一起逛街,路过电脑城的时候,我对周舟说:“转正后我一定要买一支PCM-D100!作为一个记者,怎么可以没有一支录音笔?”当时她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PCM-D100好像要四千多吧,你这是打算不吃饭呢?”

而现在,那支录音笔就摆在我面前,周舟云淡风轻道:“礼物,庆祝你转正。”

我看了一眼发票上的时间,是我刚入职的那个月。

我心里暖洋洋的,正准备说点什么,周舟已经转身背对我,盖好了被子,将我满腔的矫情都堵了回去。

我看着她安静的背影,扔了个枕头过去:“我还没发表感言,你怎么就睡了?给我起来,听我说话!”

周舟没防备,被我砸个正着,正想反抗,但位置不利,反倒被我压在身下。

这个夜晚,我和周舟像在大学里一样嬉笑打闹,像两个幼稚的孩童,玩枕头被子战,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从未发生。

我们就这样玩闹着,直至在疲惫中睡着。

我一夜无梦,直到被急促的铃声叫醒。

我迷迷糊糊滑下接听键,那个声音像幽灵般将睡虫从我脑中驱逐出去。

“夏昕,回到我身边,好吗?”

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