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涌
- 听说我们不曾落泪3:紫色年华
- 7号同学
- 12107字
- 2022-04-11 09:26:13
(1)
从盛娱回去的路上,陈初兴致不高,贝思远还以为她在为唐信的事情烦恼:“他不是小孩子,自己会想通的。”
果然,隔了两日,陈初便接到唐乐的电话,说唐信回家了。
盛娱此次签约了一批练习生和艺人,唐信便是其中之一。陈初这才知道,这两年唐信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和他们合作拍了不少网络和平面广告,已经吸纳了不少少女粉丝,盛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马与他签订了合同。唐乐知道覆水难收,弟弟回家后也没有再和他争吵,只是告诫他娱乐圈纷乱,要学会自保。唐信虽觉得姐姐杞人忧天,但看她因自己的事而憔悴不堪,倒也没再和她犟嘴,老老实实地坐到一边。
唐乐与弟弟和好如初,陈初自然高兴,只是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
唐乐问:“你怎么了,是感冒生病了吗,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沙哑?”
陈初“嗯”了一声,同她解释:“没有,就是这几天在休息室练琴,熬夜了。”
何婧要求陈初每天练两小时琴已经许多年,她向来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没想到现在竟然主动练琴。唐乐当即想到她前几日说的事情:“何老师……何老师的病怎么样了?”
陈初说:“我试探了几次,她瞒得可紧了。我拍了她的病历去咨询医生,医生说这种情况已经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怪不得我总觉得她这段时间发胖了,记忆力也差得很,上周手颤摔了一个杯子。她不说,我也就假装不知道。”
唐乐问:“会影响演出吗?”
陈初说:“可能会。”任何一个乐器演奏家最怕的就是手不稳,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总不承认自己差劲,总把不喜欢当作借口,这几日认认真真拿起琴,才知道自己真的不行,无论怎么努力,都别想超过贝思远,也怪不得我妈总是骂我没用。”可惜,贝思远不肯再触碰小提琴。
她没有再说下去,沉浸在自己低落的情绪里。
唐乐正想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只能对她说:“我要去工作了,晚点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陈初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忙道:“去招呼你的女朋友们吧,我没事呢!”
自从找了酒吧的工作后,她越来越忙,每日下午四点上班,一直忙碌到次日早晨四五点,回到家后睡个囫囵觉,便要起来给广告公司画设计图,下午又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周末还接了两份家教,分别教初中一年级和三年级的英语和数学,偶尔还接一些画壁画的活儿。
她就像个钢铁人,日复一日地重复工作着,从未开口抱怨,从未向命运妥协,连生病的次数都少。这次为了弟弟的事情,她着急上火,两头奔波跑了许多天,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父亲欠下巨债跑路后,这些年每月她家都有高额利息要还,唐信辍学后,她更觉得还债是自己的责任,于是更加拼命地赚钱。
陈初也曾努力省下生活费与零用钱私底下给她,希望能帮上一点忙,却被她拒绝:“即便我们是朋友,你也无须为我的债务有负担。这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何老师也没有给你多少零用钱,你无须为了我委屈自己。”陈初别无他法,只得从侧面帮衬她,偶尔拎些水果、营养品去看她妈妈,或以各种节日为由给她送些小东西。
所以,当社团副团长章晋书要出国进修,登山社为他饯行聚了餐又说要去夜店时,陈初积极地提议去唐乐所在的酒吧,想为她创造提成。
陈初向来擅长给自己找乐子。
唐乐忙于赚钱还债,贝思远工作亦忙,两人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入学后她便加入学校社团。相比拉小提琴和念书,她更加热爱登山和攀岩,加入登山社后,也时常参加活动,与社团里的同学相处得不错,所以她一提议,便得到了大家的赞成。
只是,当他们一行人来到“泡沫”时,唐乐并不在。
经理说,在他们到来不久之前,有个男人来找她,将她带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陈初一听,急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没问清楚吗?好歹她也是你们这里的员工。”
“小姐,唐乐和我请了假,说一会儿就回来,我总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吧?再者,她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有权利干涉她的人身自由。”
经理耸耸肩,没有再理会她。
陈初第十三次拨打唐乐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却无人应答。
在这个全民智能手机的时代,唐乐还用着不知道停产多少年的蓝屏手机,手机时常没信号,但没有出现过现在这般电话接通了却没有声音的情况。
她一急,坐都坐不住,绕着桌子踱步。
大家正围着师兄敬酒,见状跟着起哄:“我说陈初,别绕了,绕得我头晕。章师兄要走了,你不敬他一杯吗?”
“我酒量不行,一喝就倒。”此时陈初哪有心情喝酒,“而且我感冒还没好。”
闻言有人“嘁”了一声:“酒吧是你提议来的,现在来了又说不能喝,你装什么装?”说话的是个大一的师妹,叫甘愿,加入登山社不久,对即将出国的章晋书师兄颇有好感,无奈妹有情而郎无意。
陈初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小姑娘,懒得和她纠缠,又打了电话给唐信。他刚好在家,接到陈初的电话时显然很诧异:“我姐不在家,这个时候不是上班去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他这么一说,陈初立马想到两年多以前的事情,心里更着急了,却不敢让他听出一二,只敷衍说自己打不通她电话,估计她手机没电了,以为她在家,然后急忙挂了电话。
陈初决定出去找唐乐,刚要开口,又被甘愿缠住了:“师姐真的不敬章师兄一杯吗?师兄就要走了,师姐这般不给面子?”
看来今天这杯酒不喝是不能走了,她也觉得自己这般提前退场不好,于是说好,但刚举起酒杯就被章晋书拦住了:“你不能喝,就别喝了,我代你喝。”
话音刚落,便有人意味深长地“咦”了一声,接着起哄声此起彼伏。陈初看着章晋书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总算知道甘愿小姑娘为何对自己怀有敌意。她一边心想这叫什么事,一边不着痕迹地撇开章晋书的手:“我祝师兄一帆风顺,前程似锦。”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急匆匆放下杯子,“真的不好意思,但我这会儿真心有事。”
大家见状也不再强留,倒是章晋书,看着她欲言又止。
陈初一股脑冲出了酒吧,她必须去找唐乐。
春末的夜晚闷热而黏腻,她在霓虹灯下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从哪儿找起。
唐乐父亲出事后,她家的生活变得极其不安定,时常有人上门扔垃圾、泼红漆,甚至将死掉的家禽挂在安置区的楼道里,无非为了要债。最严重的一次是两年前,因为拖欠了三个月的利息,唐乐被他们带走,直到一星期后唐家凑够了钱,她才被放回来。
当时唐乐被带到哪里陈初并不知道,她对此讳莫如深,一句也不肯多言,但在那之后,她就变得更加深沉,也更加拼命赚钱,再没拖欠过利息,这两年倒也相对安定,不用再频繁地搬家。
所以,当陈初听说唐乐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时,第一感觉便是她出事了。
这不能怪陈初,毕竟有前车之鉴。
(2)
她像只无头苍蝇在人民西路兜兜转转。
街上熙攘喧闹,五彩缤纷的灯,震耳欲聋的乐,交织成纷扰缭乱的夜。酒吧门口都是年轻的男女,要么是招揽生意的,要么是出来猎艳的,大多脸上带着笑容,或暧昧,或轻浮,或发自内心的快乐,陈初焦急的面孔夹杂在其中,格格不入。
她并没有停止拨打唐乐的电话,甚至想过报警,但刚按下三位数字又觉得不妥,慌乱地掐断。
她想着,或许唐乐只是有事出去,过会儿就回来了,不接电话应该是手机没有带在身上,过会儿就会给自己回电话。
她就这样自我安慰着,可心还是七上八下。
她又想,万一唐乐真的遇到了歹徒该怎么办,她是要与歹徒搏斗还是打电话报警。仔细想想,她似乎没有能力帮上忙,只有添乱的份儿。
那时候还在上初中,有天唐家的车被送去检修,陈初便与唐乐一起坐地铁回家。地铁站离学校还有段路程,两人为了省时间走了荒无人烟的小路,陈初还想着应该不会出事,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才走了几百米便遇到穷途末路的瘾君子。他也不想想,她们还是中学生,哪里有钱财,只拿着刀子抵在唐乐的脖子上硬要她们拿钱来。陈初吓蒙了,连唐乐使眼色让她快走也看不懂,只知道抽抽搭搭地哭:“你放开她,我把钱都给你……不然我再回去拿。”
那人刚伸出手来接,一分神便被唐乐反手一击。
唐乐少时学了好几年跆拳道,吸毒的人脚步虚浮,被她一撞一击,整个人摔倒了,却还挣扎着要去抓她。
“你先走。”唐乐让她先走,她却想着不能丢下唐乐一人,还在犹豫,就被那个男人抓住了手臂,眼见着刀子要往她身上扎,还是唐乐反应及时,冲过来挡住了。
那一下在唐乐肩膀上扎了个大窟窿,疤痕到现在都清晰可见。
也就是那时候,陈初在心里认定,唐乐是她最好的朋友。
永远的朋友。
陈初转了一大圈,最后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实在愚蠢,便往路边的长椅上一坐,想着休息一会儿再去找,刚喘口气,便见旁边的巷子里有人影闪过,还有忽高忽低的争执声,离得远,听不清内容,但她觉得那男声异常熟悉。
巷子里黑灯瞎火,人迹罕至,她其实有些怕,但那道声响似有神秘力量,拉扯着她一步步靠近。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巷子深处的人会是贝思远,没有路灯,暗淡的月光照射着地上的水洼,反射在他脸上,衬得他的面色有片诡异的蓝。
陈初极少见他如此愤怒,他正对着面前的人吼:“你何必要这样作践自己……”
“这又关你什么事?”
好巧不巧,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陈初也特别熟悉,就是她找了一晚上的那家伙。
唐乐手插在口袋里,垂着头,看似漫不经心,但陈初觉得她在生气,因为她的薄唇紧紧地抿着,几乎成了直线,拳头也攥成一团。
陈初的心并没有因为找到唐乐而平静,反而忐忑、好奇,她倒退了两步,想缩回阴影里,却听贝思远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带着疑惑喊了她的名字。
唐乐也回头,同样诧异地望着她。
“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默在三人之间诡异地持续了许久,陈初方才出声,唐乐默契地跟着开口,声音像嘴里含着一把沙子般喑哑,如同歇斯底里之后的无力挣扎。
陈初干巴巴地解释:“登山社有个师兄要出国,晚上我们为他饯行。我们去泡沫玩,没看见你,我就问了经理,他说你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担心你出事,就跑出来找你,毕竟之前出过那样的事情,我害怕。谁想到……”——谁想到你会和贝思远在一起,还在吵架。
她的情绪还停留在紧张与慌乱之中,没缓过来,脑袋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得看着面前的两人。
贝思远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唐乐打断:“陈初,将你男友带走,麻烦你让他以后不要再来干涉我的工作。我喜欢酒吧的工作,钱多又相对轻松,麻烦你让他别这样多管闲事,影响我工作。这次就算了,我不希望有下次。”说完,她转身就走。
陈初望向贝思远,他冷着脸,却没有出声反驳。
“我讨厌酒。”贝思远说,“我和你说过,我最讨厌别人喝酒。”
陈初后知后觉想起早些年发生的一件事。
贝思远自十四岁拜入何婧门下起,上下课都是独来独往,无论早晚。何婧苛刻,有时一个音阶练不好便要重复几百次,练到深夜是常有的事。陈洪恩不放心,偶尔会送他回去。陈初当时还处于看他不顺眼的阶段,便追问为什么不让他爸爸来接,话音刚落,便被何婧瞪了一眼。他身体僵了一下,年纪小却将情绪隐藏得很好,独自辞别:“陈老师不用送,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陈初觉得他神神秘秘的,就偷偷跟着去他家,走到楼梯口却听见酒瓶子砸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你不是嫌弃老子无能吗……”
陈初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走在前面一直没回头的贝思远突然回头一笑:“为什么我爸爸不来接我?因为他又喝醉了,开始骂人了。”笑容底下潜藏着苍凉。
平时老实可靠的人,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
时隔好些年,再次提起这件事,陈初觉得有些难过。
贝思远虽憎恨酒,但无奈要应酬,和同事、朋友一起来酒吧,看到唐乐还在这边工作,又想到陈初时常到这里来找她,便和她借一步说话。
他的语气到底是循循善诱,还是恶声恶气,陈初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他俩吵了起来,直至她出现。
“你是不是讨厌唐乐?”她第二次问贝思远。
贝思远沉默地盯着夜空中的某一点出神,陈初跟着望过去,才发现那是北极星。陈初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问话,打算再问一次的时候,他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我没有讨厌她。”他低声重复,“并没有。”
“我没有讨厌他。”
陈初问唐乐的时候,她亦是这样回答的,然后她继续说:“至于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合不来,或许是气场不和吧。难不成你希望你死党和你男友关系好到勾肩搭背?”
陈初想想也是,遂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在感情面前,信任是没有底线的。
(3)
后来陈初没有再回酒吧。
章晋书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叫她回去,皆被她推辞了。许是喝了酒,往常温文尔雅的人变得难缠起来,一遍一遍地问她:“你真的不来送我吗?”“我想见你。”“陈初,我等你。”语气暧昧,她不是不懂。
最后陈初说:“我刚刚遇到点事,现在我男朋友送我回学校,我快到了。”话语既隐晦又直白,章晋书沉默了半晌,才将电话挂了。
终于清静。
回到寝室刚好十点,人未坐稳,何婧的电话便来了,毕竟为人父母,纵然严厉也一耳听出女儿的疲倦和漫不经心:“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累?”
陈初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刚从外面回来,又喝了一点酒,风吹了头疼,专挑些她爱听的话:“晚上没课,多练了一个多小时琴,休息室没有窗,闷得我头晕。”
何婧一听,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道:“你向来没有天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小提琴,逼迫你练琴也并非我专横,我只是想着要是你以后没人庇护,有一技傍身也好。若觉得累,也和朋友出去玩玩。”语气不似往常那般冷硬。
陈初一听,并没有觉得轻松,细思母亲最近的反常,反倒担忧起来,心想莫不是病严重了些,还没问个明白,那边何婧又补充:“出去玩可以,但别忘了练琴,切莫得意忘形。对了,我这周要去首都演出,周四回来。”
陈初说:“你不要太累,注意身体。”
别人家都是慈母严父,陈初家相反,她对何婧向来是敬畏多些,也极少说这些话,说完之后便觉得不自在。何婧估计也是,干巴巴地应了句“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何婧去演出,陈洪恩要值班,这周陈初便没回家。
陈洪恩是副校长,兼管政教处,在校叱咤风云,令学生们闻风丧胆,回家却唯妻子马首是瞻,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也只秉承一个理念:听老婆的。何婧不在,他也不会做饭,陈初的手艺更是不值一提,他们还不如一起吃南泽大学的食堂。
刚好登山社有活动,陈初往常参加活动都要编造各种理由,此次何婧主动提出让她去玩,加上她已有段时间没参加活动,便报了名。往常为了配合新人,登山地大多选择南泽附近的塔山,她爬了十几次,早已厌倦。但这次活动选择的登山地是西樵山,又高又陡,陈初想去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此次一听便迫不及待报了名。
起初还是很愉快的,大家在车里说说笑笑,到了山脚下也轻松。因为登山需要体力和精神,越往上走,队伍越沉默,只有几个精力过剩的男生偶尔开几句玩笑逗女孩子,免得太过枯燥无聊。到了山腰的驻地,大家喝水的喝水,补充能量的补充能量,玩笑话才跟着多起来。
有人便提起了昨日刚办了手续离校的章晋书:“章师兄那晚喝了好多酒,吐得稀里哗啦,最后还哭了。”
知情的朝陈初望去,不知情的还在追问:“不是吧,章师兄会哭?”“那得喝了多少酒?难道就这么舍不得南泽大?”“难不成章晋书失恋了?”
话音刚落,那晚针对陈初的小姑娘甘愿便将矿泉水瓶往地上一扔,瓶里还有大半的水,好巧不巧,溅了陈初一身。有眼睛的都看到甘愿是故意往陈初所在的方向扔的,陈初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动了怒。
登山社里有大半社员知道陈初的出身,有羡慕的,也有不屑的。陈初虽很少与大家打成一片,但也从不摆谱,该参加活动就参加活动,社团费也按时缴纳,偶尔天气热还会请大家喝冷饮,风评倒也不错。
今日这事明显是甘愿不对,陈初瞪得她发怵,她一时有些后悔,偏偏有女生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和陈初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她爸爸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甘愿一听,猛然拔高了声音:“我怎么不知道她爸爸是谁!她爸爸是陈洪恩陈副校长又怎么了?我还知道她妈妈是何婧,小提琴家嘛!我就不懂了,书香门第怎么就教出个趾高气扬的女儿来?她以为她是公主啊,全世界都要绕着她转?我就是讨厌她,虚伪的婊……”
“啪!”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甘愿脸上已挨了一个巴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初,又看看哗然的众人,“哇”的一声哭出来。
陈初觉得烦躁。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
那个叫甘愿的女孩抽抽搭搭地哭了许久。大家都知道她出言不逊在前,但陈初打了人,有理也成了没理。有人看笑话,有人做和事佬,有人去哄小师妹,好不容易才稳住甘愿的情绪。
众人和陈初相处时间不多也不少,大多知道陈初不是盛气凌人之辈,甘愿口不择言大概也是因为追求了许久的章晋书师兄喜欢陈初,纯属嫉妒,但陈初那一巴掌下去,大家多少对她有了忌惮,觉得她或许不像表面那般好相处,一时间没人上前和她搭话或同行,她孤零零地走在队伍中间,尤为突兀。
原本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陈初不是难相处的人,但这也不代表她好欺负,甘愿阴阳怪气她可以不计较,但人身攻击她不可能不反击。这一套还是从唐乐那儿学来的,从前那些男生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唐乐就是这样直截了当让人闭嘴的,只是唐乐从不打女孩子,她可没有唐乐那般怜香惜玉。
虽然甘愿闭嘴了,但现在的处境令陈初觉得尴尬,加上这段时间糟心的事情很多,此时她越发觉得烦躁,于是索性对社长说:“我想一个人走。”
“这怎么行?西樵山陡峭,你一个人多危险!”
“没关系,你只需告诉我几点在驻地集合就好。”
“还是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多危险。”
“不会有事,有事我自己承担。”陈初说。
唐乐曾经评价陈初:冲动莽撞。
而现在,陈初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和莽撞买单了:她脱离队伍后独自一人登山,她经常锻炼身体,体力尚可,花了两个多小时登顶了,但下山的时候不记路,兜兜转转绕了许久也找不到同伴,反倒越绕越远,偏偏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
眼见天要黑了,山间云雾弥漫。
陈初因为自己的愚蠢自大,被困在山里,绕不出去了。
(4)
陈初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陆寻,且是两人都如此狼狈的时刻。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间温度骤降,纵然穿上了包里备用的冲锋衣,她仍觉得冷。她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仍没找到下山的路,没信号的手机被当成了手电筒,登山靴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与昆虫窸窣的叫声相和。
她不是没有试过呼救,但最终得到的是自己的回声以及不知名的虫鸣声。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哭只是浪费气力。
最后,她无力地瘫坐在泛着腐烂气息的老树根上,寒冷、疲惫、恐惧与后悔如这山风一般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警惕地用手机照着四周,唯恐哪里会冒出凶禽怪兽。不照不知道,这一照,她被吓了一跳——在不远处的丛林里,有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她尖叫了一声,连手机也顾不上捡,跌跌撞撞正想跑,却听见一声嗤笑。
陈初觉得不对劲,捡起手机往那处一照,才发现树上靠着一个人,影影绰绰,也不知潜伏了多久。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身影异常熟悉。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一步步朝他走近。那人按兵不动,灯光照在他紧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和那双黑沉沉的眼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和惊喜:“陆寻!”
陆寻靠在树上,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上沾满了泥土,而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的裤腿高高挽起,小腿狼狈地裸露着,可他表情平静,完全没有深陷困境的窘迫。
陈初看着他,他也在看陈初,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打破沉默:“陆……你怎么在这里?”
陆寻依旧没出声,倒是伸手挡住了眼。
陈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用手机照着人家,估计亮光刺眼,他才一直挡着眼睛,于是急忙关了手电筒。深山迷路遇到人,还是认识的人,让陈初一下子忘记了先前的过节:“我……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出去吗?”
黑暗中,陆寻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说话:“我认识你吗?”
“你不记得我了?”陈初气结,但也知道此时不是生气的时候,急忙道,“我是陆淼淼的室友陈初,我们在警察局见过。还有……陆淼淼生日的时候,我们在酒店也见过。”
对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陈初不用看也能猜到此时他的表情,不是嘲讽便是不屑,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下山的路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就怎么在这里。我知道下山的路。”他说。
“那你能带我下去吗?”
“你觉得现在可以吗?”
陈初不是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的疏离与敌意,但此时也顾不上计较那么多。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他的脚,才发现他不仅一只脚没穿鞋,脚踝还肿了一个诡异的包,加上他身上的泥印,不难猜出之前他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独自来爬山,受了伤。
或许是像她一样脱离队伍,因为自大摔了一跤。
也或者是和伙伴一起来,因为平时性格太恶劣,受了伤便被丢弃在深山老林里。
但无论前因如何,后果已经摆在这里。
此时不说相依为命,他们也该互相帮助,或者说各取所需。
“我扶你,你带我下山。”陈初说着蹲下身,想要搀起陆寻,却被他避开,她恍然才想起他在酒店里说过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想到这里,她咬牙切齿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不离你近一点,怎么扶你起来?还是你想一个人在这里待到天亮?”
陆寻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扶着树干起身,皱着眉头将胳膊搭在了陈初肩上。
他身上有泥土、露水、风和薄荷的味道,沉重地朝陈初压下来。
他看起来瘦,却也这么沉。
他却像看透陈初的心思一般,说:“我是男人,当然重。你能行吗?要是不行就算了,我宁愿在这里待着,也不要再摔一次。”
陈初没说话,咬着牙搀着一瘸一拐的陆寻往前走。
两个小时后,陈初在一棵灌木前停了下来,就着朦胧的月光,她问陆寻:“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可能。”对方笃定道。
“但这里有我刚刚放的矿泉水瓶。”
更深露重,陈初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她觉得脚像浸在海水里一般,冰凉刺骨,更别说陆寻那只光着的脚了。
陈初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在泥泞中匍匐前进,但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掉窒息而死的命运。
而陆寻正苦大仇深地盯着那个矿泉水瓶,若不是此时腿脚不便,或许早就将它踢到一边了。
陈初又冷又累,此时再也走不动,瘫坐在路边,不肯再前行。
陆寻扶着树干,踢了踢她:“走了。”
“不走。”
“你不想下山吗?”
“你别骗我了,你根本不记得路。我们在这里绕了三圈了大哥,要是能下山,早下了。”陈初没好气道,“我不走了,走不动,要走你走。”
陈初垂着头,却能感觉到两道怒气冲冲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但她不理会。
他又轻轻地踢了她一下。
“干吗?”
“你坐过去一点,让我坐。”
陈初往旁边挪了挪,刚坐好,又听见陆寻说:“你的包那么小,我猜没有帐篷和睡袋,晚上要是睡在这里,你会被冻死。”他顿了一下,毫不掩盖语气中的威胁意味,“我刚刚看见那边有个山洞,你扶我过去,我告诉你怎么走。”
陈初冷笑:“是不是我不扶你过去,你就不告诉我怎么走?”
陆寻没说话,但面上的表情是理所当然。
山洞隐匿在崖边,洞口都是乱糟糟的树枝和乱叶,不认真观察难以发觉。之前他们也经过这里,但陈初没有发现这里有个山洞,也不知道陆寻是何时发现的,却一直不动声色。
陈初忽然觉得这人极其可怕,仿佛对这个世界、对所有的人怀着满满的恶意,任何事物都不能换得他的信任,每一句话都被揣度成别有用心。
陈初虽然愤怒,但也不能不扶着他进山洞。
相比洞外,山洞内干燥而温暖,还有篝火堆和一些速食品包装袋以及垃圾,应该是有人来过。陈初原先还担心这会不会是什么动物的洞穴,进来之后,松了一口气。
她将陆寻扶进山洞后,便自顾自找了个地儿休息,靠着墙,身体和精神终于放松了一些。忽然她感觉饥饿,背包里仅剩两块面包和半瓶矿泉水。她又看向陆寻,他并没有背包,轻装上阵。
“你饿吗?要喝水吗?或者吃点面包?”她朝正点燃篝火堆的陆寻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我只有这些东西,可以分你一半。”
她自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人,也知道西樵山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今夜出不去,明日总能找到路下山或者遇到游客,不会受困太久,吃食可以分给陆寻一些。
她斟酌了许久才说这话,对方却毫不领情。陆寻不知道多久没喝水了,嘴唇干燥起了皮,但他摇头拒绝了陈初的好意:“你吃吧。”
“你不是怕我毒死你吧?”陈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喝水吗?”
“你喝吧。”
火光中,陆寻干净的面庞看起来有些可恨,她狼狈不堪,他却平静淡定,仿佛此时不是深陷困境。
陈初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和水,没有给陆寻留。她想:你就后悔去吧。
至于后来陆寻有没有后悔,陈初不知。
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有篝火堆偶尔发出“啪啪”的声响,陆寻背对着陈初靠在墙上。陈初走了一天,停下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她以为自己会煎熬地度过这漫漫长夜,可奇怪得很,她盯着陆寻削瘦的背影,渐渐觉得困倦,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
她睡得很死,连梦也没做。
(5)
陈初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才发现是登山社的师兄,他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人,熙攘喧闹。她觉得脑袋沉得厉害,一时间无法思考:“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睡得这么死!昨天我们一直等你等不到,以为你独自回去了,回到学校才发现你没回去,只好报了警。我们找了一夜,才发现你在这里……”他语气含着责备,又想到面前的人是陈副校长的女儿,收敛了一些,“你的脸色很难看,是病了吗?”
“陆寻呢?”她环视了一圈,但并没发现坐在那里的人。
“谁?”
“和我在一起的人。”
“没人和你在一起呀。”
陈初说:“有个男人,高高瘦瘦,脚还受了伤。”
“啊,我们刚刚来的路上倒是遇到个男人,他下山了呀,还有几个看起来像保镖模样的人。”
陈初疑惑:“他没有和我在一起,自己下山的?”
“是啊,我们找到你时,这里就你一人在。”他又道,“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好像来头很大。”
陈初没想到男生也这样八卦,没有理会他,她只觉得浑身发烫,头重脚轻,难受得很,加上听到陆寻将她独自一人丢下,更是郁结。
事情闹得很大,惊动了校方领导,陈初的父亲陈洪恩自然也知道了。
陈初向来听话,从小到大从未闹出什么大事件,这一次倒是将陈洪恩吓了一大跳,好在人回来了,且平安。
“你怎么能脱离队伍呢?一点团队精神也没有!且山里那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不怕?还好你没出什么事,要不我怎么向你妈妈交代?”
陈初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爸爸你没告诉妈妈吧?”
“她连续几日都有演出,我不敢告诉她,怕影响她发挥。”
“你别告诉妈妈好不好?我以后不敢了。”
陈初做低伏小,总算说服了父亲,心安理得地去睡觉,结果这一睡,差些就起不来了。
从西樵山回来后,她一直觉得累、头疼,但没有太注意,想着休息一下便好,谁知到半夜开始发烧、咳嗽、说梦话,惊醒了全寝室的同学。室友们大半夜叫了校医,最后将她送到南泽大学附属医院。
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只记得自己被推来推去,还有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她身边晃悠。不仅如此,她还听见何婧的声音。她想着自己可能是在做梦,结果一醒来,竟然看到何婧的脸——比往常憔悴了不少。
“妈妈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周四才回来?”
“你病了好几天知道吗?今天已经周五了。”何婧没好气道,“从小到大你都让人省心,怎么这一次不懂得照顾自己?你烧了好几天,我和你爸爸都被吓坏了,再不回来,连女儿都看不到了!”何婧虽不是好脾气之人,但向来克制,极少当着外人的面大发雷霆,此时护士和医生都在,她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可见真是急了。
陈初恍惚又回到那一年的病房,陈洪恩的眼泪和何婧歇斯底里的哭声从回忆里一点点渗出,几乎让她窒息。
陈初突然的沉默让何婧有些慌乱,她停止了数落,只急急问:“怎么了?还不舒服?”
她摇摇头,说没事,又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自小学起,何婧就没让陈初请过假,陈初曾经不小心在楼梯间滑倒扭伤脚,何婧也没让她休息,这下却说:“住着,观察一周再说。”
“妈,我没事。”
何婧没理她,转身跟着医生出了病房。
陈初这场病来势汹汹,受寒导致感冒发烧,又引发了肺炎,何婧被吓得不轻,顾不上追问到底她为什么会生病,连她向来不喜的唐乐来探病,也少见地和颜悦色:“唐乐你来得刚好,陪一下陈初,我去找医生……哦,思远,你也来了。”
陈初一抬头,恰好看见提着果篮的贝思远,她看看唐乐,又看看贝思远,发现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但这份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两人都是趁着午休时间来看她的,没坐一会儿便一前一后走了。
他们刚走不久,陆淼淼也来了。她一进来,陈初便闻到一股撩人的香味,源自她怀中那束巨大的粉色玫瑰。她在病房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可放的位置,只好问陈初:“这个放哪里?”
陈初不喜欢花,更讨厌粉红色,想对她说放垃圾桶里吧,但也知道这样不好,只好让她放在床头柜上。
“你这破病房真小,连个花瓶都没有。”刚坐下,她就开始抱怨。
“我这破病房是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陈初看着陆淼淼那张精致的脸,脑子里浮现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火冒三丈。她好心好意与陆寻结盟,却不想那人阴险狡诈,背信弃义,将她独自丢在山洞里。若不是有人救援,她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和陆淼淼抬杠:“大小姐要是不喜欢,你可以走。”
“喂,我来看你哎,你这是什么态度?!”陆淼淼一点就炸,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下,“你要我走,我偏不走!”
陈初心里觉得好笑,却不理她,自顾自玩手机,忽听见她在耳边絮絮叨叨:“他们不是说你有个男朋友吗,怎么没来看你?听说长得很帅,还会拉小提琴?我说,人长得帅有什么用?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帅哥和一个短发女孩在大堂吵架,一点也不像我小叔叔,完全没有绅士风度……”
陈初刚想补充说“你小叔叔更没绅士风度,不仅如此,还自私恶毒,自己下了山,将我丢在山洞里,若不是救援来得及时,我都不知道要被困到几时”,但眼前这人明显是叔控,要是自己说她小叔叔一句不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狂,自己现在元气大伤,要是和她打起来,估计占不到便宜。
“哦,刚刚那个女孩也好帅。”
“花痴。”
“喂,我来看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陈初和陆淼淼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时间倒也过得快。
陆淼淼的每一句话,陈初都没有上心,包括她所描述的那对男女,纵然觉得熟悉,也没往贝思远和唐乐身上联想。
直到两天后,她在医院的走廊里亲眼见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纠缠在一起。
陈初从未见过那样的贝思远,他咬着牙,猩红着眼,像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他紧紧地钳着唐乐的手腕,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松手。
贝思远问:“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别说你不知道!”
唐乐说:“我只觉得你自私,放开我,马上!”
“我不!”
然后,唐乐用那只自由的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
陈初没有走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直到唐乐推开发愣的贝思远要走,她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往电梯的方向跑。为什么要跑,陈初不知,她只知道以眼前的情况,她不适合出现。因为慌乱,她也不知道摁的哪个按键,门一开便往外冲,没有看路,撞上了一把轮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头,跌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