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泛出一丝光亮,道元便收拾了行李和明全一起踏上赴野宫神社的旅途。从东寺出门向西经过罗城门,再往北拐到直通往大内的朱雀大道,远远望去,初日的光线照在宫门和宫墙上焕出金色的光芒,道元披着暖光突然觉得明白了“一刹那”这个佛学词语的含义,那么突然、某一刻似光芒四射却又转瞬消失,今时的感触明日或一无所寻。昔日无官大夫敦盛[25]来京又勇赴比良坂[26]时的心情便是如此吧,这停滞的一刻真美,道元思考着。两人不紧不慢踱步北行,走到离朱雀院不到的地方再朝西走,穿过大半个右京,远远地已能看到成片稀疏的林子和田地。
“道元,我觉得现在京周围的农户已不如从前勤快了,甚至可以说是慵懒。”
“哦,何以见得?”
“你看我们一早从京出发,一路走来,却没看到几个农户在劳作,以前可是天还没放亮,农户便会背着农货赶着进京内各坊和两市的呢。由此看来实在是不如从前了呢。”
“懒好啊!”道元笑着说,“勤是因了不勤就无法生存,就如我等修行一样,如若早有悟道又何需修行呢?只不过佛法是无穷的,而活下去却是可见的,看到农户不用那么疲惫,我倒是更欣慰了呢。尝听闻入道相国在世时,公卿驱使民夫整日劳役货殖收获颇丰,但农夫因服徭役累死病死的也不少,这业障又岂是收获颇丰能弥补的。这劳与不劳不正因应了因果报应?”
从京前行至嵯峨野,稻荷密布、水网缠绕,夏日的田地里已抽出了长长的稻杆,风一吹绿油油的稻叶随风摇摆犹如如桂川的波涛,一波又一波忽左忽右来回抚过大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又是一个烈日当头的日子,夏天的京都常有洪水泛滥,瘟疫蔓延,但这一切自然的影响却远不及战乱带来人世间的无常。道元感到一些平静,尽管天气热得道元和明全每走一步都会流很多汗,但这农田的恢复,着实给两位僧人的心中带来了颇多安慰。一年前鸟羽院上皇下令集结公家和各国众讨伐幕府,作为反击,幕府一侧的御台所安养院北条政子召集北条家和御家人[27]从东海、东山、北陆上洛,两个月即击溃朝廷军队。鸟羽院上皇赴比叡山请搬僧兵援助,但没得到应允,最终兵败宇治和濑田。最终,鸟羽院上皇同川德上皇皆遭流放。千百年来,皇家的更迭兴衰似乎与平民无太大关联,皇族颓废则民不聊生,兴起则民无所益。史上的悲哀总在反复重演,庶民已习惯于在众公家人[28]、御家人的内争外斗中苟活于世,如化野的草芥般任由贵族和武士蹂躏又顽强地再生。在经历了承久三年院政凋零、公方无视、幕府再兴后,世间好像又恢复了生气,就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京郊的农户现在都喜供奉被称为三宝荒神的神明。”
“三宝荒神也是凶厉之神呢,京的农户为何会供奉这样一位神明?”道元问。
“三宝荒神是日本独有的神,唐土未有记载。传说役行者[29]在金刚山修行,每每祷告,荒神便会在艮位驾着红云显现,役行者便在金刚峰建祠供奉。除了被认为是守卫伽蓝的神明外,民间还认为三宝荒神是能够清除不净和灾难的神,近来更是常在农户家被作为灶神祭奉。”明全比划道,“但你也知道,三宝荒神的形象并不是那样令人亲和的,我曾在今上有垂青的新寺泉涌寺,那是皇后的安产祈愿所,见过一尊法相。是一尊天庭饱满的手持五钴铃、宝塔、***、五钴杵的等身怒目座像。”
明全继续说:“那座像虽为怒目,但与在民间看到的可不一样,更似一位神将。而民间供奉的三宝荒神却和军荼利明王,和不动明王非常想象。”明全接着道:“更有认为三宝荒神亦是文殊菩萨、不动明王、欢喜天同体的神明,还有说三宝荒神是普贤菩萨同罗刹女和鬼子母神的同体,惯常合称普贤三宝荒神,真是怪哉!”
“听你这么说来,真觉得有趣啊!”道元答,“虽然三宝荒神形象各异,甚至还有令人可怖可惧的形象,实际的由来还模糊不明,可因为其除不净和安产的功效,民间甚至宫内皆对其垂青。由此可见,不论是贵为神裔的天皇还是庶民,对于生存和生命延续的期盼乃至舐犊情深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到了未时,离京已行出很远。乡野的路旁树木变得更为稠密,间或出现的夏花点缀其中。骄阳蒸腾着大地,天上的云朵正快速移动着,在路上行走却没能感到丝毫的凉风,云层也没提供一点荫庇。道元感到口干舌燥,便在路旁找了块傍着小溪长满杂草和大树的小丘稍作休息。坐在草坪突起的石台上,道元从背囊里拿出竹筒循着小溪注满了清水,分给明全一起饮用,甘洌的泉水穿过喉咙,尤如枯木逢甘霖一样,令人精神焕发,夏天行路干渴所带来的疲累感也得到了缓解。道元稍事休息积攒了些力气,起身给一旁大树下地藏像前的石盂注满了水,双手合起念了段经文,林木上几只云雀在声音忽高忽低地鸣叫,很是活跃。远方的路上自京的方向,一辆牛车“迭拓、迭拓。”顺着小路不紧不慢地驶来,高高的车顶和饰有纹样的帷幔显示着这是一位大人物的座驾,牛车慢慢驶到小丘旁停了下来,车前的帘子缝隙里伸出一把扇子将帘子拆开一角,“这云雀的叫声还真是悦耳啊,在京中可很久没听到这般动听的声音了,就鸟来说平安京真只能说是鸦之京了。”车里传来“嚯嚯嚯!”的笑声,“明全师傅,怎么有闲情在路旁赏鸟啊?要不要随我同行送你一程啊?”车内一位头戴乌帽子,身着朝服的男子探出身来。
“原来是时房[30]大人啊!”明全起身双手合十作礼:“真是巧,您这是出京准备去哪?”
“哦,我受御台所[31]所托,去嵯峨山大觉寺奉纳。明全师傅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是受东寺所托去嵯峨……”
“我们是去嵯峨巡拜,要去野宫神社,清凉寺参拜,之后应还会到大觉寺拜访。”道元使了个眼色给明全,接着说道。
“道元师傅也在呢。都是去往嵯峨方向,要不要我带你们一程?”
“这个……”道元看了一眼明全,“多谢时房大人,巡拜是一种过程,是礼佛的功德而无捷径,谢谢时房大人,待我们巡拜完了,再来大觉寺拜会吧。”
“那好吧,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32]。我们大觉寺见。明全、道元师傅,路上小心。”说罢,恢复帘门催促仆人驾着牛车继续“迭拓、迭拓。”朝嵯峨山行去。
“道元,我差点说漏了嘴呢。”明全叹息。
“没事的,明全师傅,东寺的事,公庆师傅告知我们不要外传,但只要不明说这件事就没什么关系。”
“但愿如此,我便心安了。这位时房大人虽为北条家出身,但无论和歌还是蹴鞠都是一流的。年轻时便崭露头角,因非正室所出,因此只能屈居人后。”
“无论怎样。”道元说,“时房是位很武勇和有手腕的大人呢,他是东海道上洛的总大将,去年又领了六波罗探题南方,从五位相模守。仿佛离成为殿上人不远了。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两人边走边聊,经过田野和草丛密布的原野,来到昔日从二位右大臣清原夏野[33]的山庄和天皇游猎瞻望四方的双之冈两丘,“‘倾心细听这南冈的松风。’菅原孝标女[34]当年领略的便是这种感觉吧。”道元和明全在途中的法金刚院讨了口水歇了小刻,抬腿继续赶路,这样再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岚山的山脚。两位僧人沿着树林茂密的山坳走过一条狭长山道,来到一块布满石塔的台地。
“我们到了,明全师傅。”道元停下脚步,一拱手。
“这里就是化野的念佛寺啊,真是壮观,自弘法大师创建此处,到十年前法然上人念佛道场,超度了数不尽的无缘佛。”明全感叹,续又问道,“道元,你为什么先要来这里?”
“法然上人,是净土宗在日本的开祖你是知道的吧?”
“嗯,可谓信众繁盛,这和我们要寻找的不动明王有什么关联呢?”
“正如我和公庆师傅说过的,关键在大黑天。那尊大黑天是野宫神社所独有的,而野宫神社就在这里的南面,在桂川旁。野宫一直是大内有关联的地方,但因为连年的战乱,大内也无多余的财帛来维持和支持野宫的生计,所以近年来,野宫一直是神佛习合依靠着大寺社来照顾的。”
“哦!你是说?”明全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道元微笑:“是的,野宫一直是依赖这里最大的寺院大觉寺来看守的,而这念佛寺,便是大觉寺在野宫邻近最大的末寺。我之所以来此,除了这几点外,还想向这里的主事讨教一些东西,以免打草惊蛇。”
“道元,非我揶揄,你不仅是聪慧的僧人,还是个心思缜密的堪当京探题的人啊!”明全夸赞。
“明全师傅,取笑了。其实念佛寺与我们也算有一点渊源,主持法然上人早年在比叡山研习天台,将军源赖朝曾随持诫,故而这念佛寺虽小,却也有与我们一样的久远源流。”
道元望着成片的佛塔,心想这里安息着多少无法计数的无佛缘魂,这里的塔间收纳着无数无主骨骸,有的可能只留下一节手指,或只有一颗牙齿,还有的已为野兽、虫蚁所噬,一无存留。台地上一座十三层的石塔立在中央,周围密密麻麻伫立着地藏像和小佛塔,一边一个石台上供奉着一座因风雨吹打面目已经不清的佛像,依稀按其形象饰物还可看出是度化此处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萨。再走上几层石阶,在这夏天的日间,这处位于山脚下的寺地却无一点生气,没有见到一个过往的行人,也没见到什么动物的行踪,偶尔一只乌鸦飞过,也不叫一声,着实叫人觉得异样。
“道元,这里似乎有点过于安静哪!连蝉声,自我们经过桂川来到这山谷附近都没有了。”
“你也察觉了?明全师傅,其实这里本就是阴瘴之地,这里附近不见阳光,所以没有动物出没。以前这附近因为水潭淤积,又加上抛弃无主尸骸和蛇虫出没,这谷底长年水汽沉淀,腐烂的枝叶和各种人和动物的尸骸冒出热气,如待得时间长,不论是人还是野兽都会觉得神志不清。沾染了毒气而倒毙的现象也常有,直到建成念佛寺后才稍有改观,但综总而言仍是阴郁非常。这里虽称为寺,这寺内却无常驻僧人,主事当值的僧人只有早上会来打理,一到日头西沉僧人们也不会在这过夜,因这夜里凶险异常,倒非是惧厉鬼,怕的其实是这瘴气。”
石阶的尽头是一座桧皮葺,也就是一座桧皮作顶的茅屋,这便是念佛寺的本殿,两人未作停留,一口气登到了殿前。
道元把手里的木杖笃笃在地上敲了两下,向着桧皮葺大声喊道:“请问有人吗?”
只见一个身披麻布僧衣的和尚从屋后探出个头,“嚯嚯,原来是两位师傅。”麻衣僧小步“噌噌”走到屋前的石阶上,“到这的除了当值的僧人,就只有鬼怪了吧,还好现在还没入夜,两位师傅前来所为何事呀?”麻衣僧打趣地问。
“我们是建仁寺的僧人,这位是明全师傅,我是道元。”道元俯身双手合十向麻衣僧行礼,“我们来这是想询问点野宫的事。”
“哦,两位师傅,我叫实一。”麻衣僧倒也不拘束,回礼笑着说,“野宫可比我这里好多啦,不用天天照看着满野的无主魂,也不用整日劳作,这全是信圆大师的照顾啊。”
“看来实一师傅,对野宫神社很熟悉啊。”明全说。
“说起来惭愧啊,我以前也在野宫帮闲过一些时间,但自从信圆大师,就是那位从一位摄政关白进卫大人之子成了大觉寺门迹[35],我就被调来这念佛寺看守了。每日劳作辛苦不说,还要每天来回寺内和这里,好在虽是领了这份差事,但估计没人想来这里,我在这自由也没人苛责什么。其实除了路上的脚程,在这只需打理下这小屋。”麻衣僧怂了怂肩打了个哈欠,“平时若逢有祭祀节庆什么寺里也会支人来这里帮忙整理,就是闲得太久了,实在是让人无所事事。”
“实一师傅,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俩到屋里歇歇脚,我正巧带着点从宇治川取来的茶,能否请实一师傅烧点水,我们可以慢慢请教。”
“宇治川的茶那可是极上品啊,但这附近可没宇治川那样清的水,只有小仓山的山泉,不像野宫神社旁就是桂川,取用方便。你看念佛寺离野宫那么近,却有云泥之别。野宫人来人往,男女留驻不知有多少风光。”麻衣僧露出狡诘的笑容。
“无妨,唐土茶山御史陆鸿渐[36]尝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茶就作为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若是不方便就不用急着煮了。”
麻衣僧连忙摇摇头:“两位师傅请里面坐吧,你们从京出来已很久了,请先在廊前就座,待我取茶煮后一起饮用。”说罢,从道元手中接过茶包跑到里屋,吊起铁瓮生起薪火开始煮制煎茶。
道元和明全坐在门廊上,眺望东南面杂树乱生的化野,眼光扫过周围的山峦,据传再往东北的山冈上,便是弘法大师当年为退散疫病而行五山送火结鸟居印的场所,嵯峨曼陀罗是这座小山冈的名称,只是近年的内乱频繁,京中已无暇再管这些例行的大法事了。曼陀罗山连接着化野,化野承接着曼陀罗山,正似人世由生转往死,由死再转生,轮回于诸世界的情态。
“明全师傅,您看过紫式部[37]的物语吗?我幼年看过,是从母亲那里得到的。”
“我知道,是段很凄美的物语,但这样的物语,我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寺院的僧人,没机会得见。”
“物语里有记载,野宫神社原本并非一处固定的神社,后来是由嵯峨天皇皇女仁子内亲王指定在这里,才渐有了野宫神社的说法。紫式部描写的野宫是黑木鸟居和小柴垣环绕的圣地,秋花纷纷飘落在浅滩上,浅滩上的茅草和着虫鸣,伴着巨大的松风。六条御息所同女儿伊势斋宫见到的便是那样美丽的风景。”
“六条御息所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因嫉妒而生灵出窍杀人的东宫妃吧?”
“看来你也有所耳闻,明全师傅你对风土的涉猎也很广嘛,并非一无所知。”
“嘿,要和众人讲法,那总会知道些的,曾有农妇来找我作法要拴住丈夫的心,说否则她也怕自己会变成六条御息所一样。”
“哦,还有这等事?后来你是怎么做的呢?”
“男女之事,我怎么懂,我自然开导了她一番,然后将他推荐到其他的寺社去了。”
“这可是你不对啦,为人解去烦恼不正是我等僧人的义务嘛,你可以和她的丈夫也谈一谈。”
“她的丈夫我后来也有见过面,是个非常老实的农人,每日劳作但不太会说话,女人就是如此,一旦你不和她说话,她就觉得你有问题。其实每天干活累都累死了,哪有闲心去像京里的公卿那样到处寻花问柳。”
“明全师傅,你懂的似乎比我透彻啊!”道元一击掌笑出了声。
在屋里正煮着茶的麻衣僧实一也插嘴道:“明全小师傅,等你到我们这个年岁,你也会看透的!嘻嘻!”
“男女啊,若不是为了这男女之事,六条御息所也不会和葵之上夫人在观斋宫行列时发生争夺,葵之上也不至于早亡,六条御息所也不会变为害人的生灵。”
“其实,道元……”明全说,“自古到今很多作祟的皆有记载是女人所为,且危害立现,但究其根本真正的起因均是男人的孽障。”明全接着说,“若无男女,则天下万物无生息繁衍。妒忌为业障,为贪、嗔、痴三垢所生,百事凋零,争斗不止,结恶果。这也是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则得恶果的因果必然啊。”
“受教了。”道元俯身点头,若有所思。
麻衣僧实一用升将快煮沸的茶汤从铁瓮里舀出,倒入三个大小不均的木碗中,弄了块小木板作为衬盘端到道元和明全面前,“两位师傅请用。”自己拿起其一捧在手里,“两位师傅,这里简陋,比不上大寺社里用天目盏,就请先用这个吧。”
明全捧起木碗,看着茶汤表面如一柱心香般飘散起一线热水汽,抬起头:“实一师傅,你在这儿也真的是辛苦你啦。这儿若没有你的看护,这些无缘佛便无法得超度,您的功德无量啊。”
“您过誉了。”实一饮了一口茶,“啊,真是美味啊,生津之感的绝味茶汤啊。”实一一整衣袖,“两位师傅,刚才你们说对野宫有兴趣,是野宫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实一师傅,是这样的……”道元将一路上如何奔波,如何遇到时房大人的过程说了一遍,唯一没说的就是此行的真实目的,只说是受东寺之托访古寻法脉遗踪。
“哦,你说的时房大人,莫不就是北条家的时房大人,那位近来六波罗的红人?”
“正是!”
麻衣僧跪坐着往后挪了些,双手贴地,俯身向道元和明全一拜伏:“那可真是缘分了,既然两位师傅认识时房大人,能否在赴大觉寺时帮忙美言几句,将我调回大觉寺,或者像以前一样调往野宫驻守也行。”
“这个嘛,我们和时房大人也不是很熟,但我们会尽力的。”明全说。
“如此这般,那就拜托两位师傅了!大觉寺作为摄家门迹和将军家的关系可不一般,如若时房大人能和信圆说上一句,那我可就不用再这样每日辛劳了。”麻衣僧实一再次鞠躬,“一定,一定,有劳两位师傅了。”
道元心里盘算着,既有实一这个机灵的僧人帮忙,回头到大觉寺麻烦一下时房大人送个顺水人情倒是未尝不可,现在实一看到希望有求于我们想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趁此良机正好把野宫和那尊大黑天的事问个明白。
“实一师傅,野宫神社祀奉的神明你都知道吧?”
“小师傅是在考我?那有何难的,野宫主祀野宫大神,也就是天照大御神。”实一双手合十前后摩擦着似在护摩念咒一样,“配祀有稻荷大明神、辩财天,还有野宫特有的龙神和大黑天。”
“野宫的大黑天据我所知,是唐土式样的,野宫所供奉的大黑天,是供奉的神体还是有立像?”道元问。
“道元师傅了解很多啊!”实一回答,“以前确实是有立像,且那座立像是大觉寺下赐的,虽是陪祀但野宫却是一处历史较大觉寺更为久远的祭祀大黑天的道场,大觉寺则是五大明王的道场。简而言之,野宫大黑天最早不是唐土大黑天,和现在京里各处的大黑天没什么区别,但后来因为大觉寺照应,就沿用了唐土的大黑天式样,如此便与其他地方不同了,是密法的守护神了。”
“近来野宫有发生什么事吗?”道元问。
“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有听说野宫又有遭盗,问寺里头,却都不愿多说,因为这乱世多有盗匪出没,遭窃取也是常事,所以也没多留心。”
明全将茶碗搁到旁边,麻衣僧殷勤地准备再给明全加上茶汤,明全点头致谢,继续问道:“不必了,实一师傅,谢谢。实一师傅,你到大觉寺多久了?平时都住在什么地方?”
麻衣僧实一盘腿坐到门廊上:“我到大觉寺,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地里欠收,不少人没饭吃,饿殍遍布乡野,我父母早亡因此寄宿在家族的长者家,但那时候无论哪里都没吃的了,连地头[38]也无力只能变卖自家的物产。那时候村里有座小寺,小寺由一位老僧人打理,他看我常吃不饱,就让我去寺里帮忙好领些口粮,这样帮忙了两三年,老僧人年岁大了准备隐退,家里也没多余的田地供我养活自己,他就把我带到了大觉寺出家。”
“实一师傅,你也真是不容易啊。我虽也是幼年便出家的,但尚未尝过如此艰辛。”明全同情地说。
“我虽说是在大觉寺出的家,但大觉寺的内苑真的没去过几回,除了帮忙干活,即便有什么大佛事也轮不上我。一个穷苦卑贱出身的人也不奢求什么,能填饱肚子,有地方睡觉就成了。我平时就住在大觉寺外的那通屋子里,那也是大觉寺的地产,周围还住着匠人,倒也不算亏待我。我小时候就帮着寺里干活,所以练就了一身有力筋骨。那些年把我派到野宫干活,就是因为野宫荒芜了些日子,宫里又有消息说可能要有新斋宫了,就把我调去野宫帮着打理修建。你们现在如果去参拜,沿途看到的那些鸟居,就是我帮着匠人一起搭起来的。那样粗的一根柱子……”麻衣僧用力比划着,“我一个人顶着,用肩扛着,几个匠人才修建上的。”
“真是厉害啊,实一师傅,你这真如弁庆[39]再世啊!”道元笑道。
“唉呀,弁庆称不上,但求能平安度日,莫如弁庆早日成佛就已是积了大德了。”麻衣僧实一手掌合十朝天一拜,“善哉!弁庆大师莫怪小僧戏言。”
“实一师傅啊,你有否和寺里请调过离开这里?”明全问。
“这个,两位师傅,正如你们所见,像我这样没有依靠的僧人在大觉寺可谓人言轻微,我曾向管事的师傅请调过,但说完便无下文了。”
道元接着说道:“明全,实一师傅,像大觉寺这摄关公家云集的寺院本也是是非之处,岂是庶民能自由行事的。想唐土的天台山,虽为天台祖庭原本应为淡泊名利的地方,却也往往成为追求功名的捷径,唐时暂居天台的隐士常为朝廷奉召入宫,有传诗仙李太白亦是因在天台访道而得玉真公主荐于玄宗,从此得入仕途的。这样的情形,大唐的智者大师[40]依莲华经五时八教,一心三观开山国清寺时大概也不曾预想到吧。”
明全深叹一口气:“名利之欲,仕途之艰,佛门清净地也难涤除这欲念啊。”
三人坐在桧皮葺门廊下闲聊了约莫一个时辰,铁锅里的茶汤也饮得差不多了,道元又给麻衣僧实一留了一些茶叶作为馈赠,约定了晚上待造访野宫回转到大觉寺若有时间再见面,麻衣僧实一临别不忘嘱托道元和明全千万记得择机向寺内言说几句,让他可早点去了看管这念佛寺的差事。
告别实一,道元引着明全,从来路下坡回转到嵯峨野的平地上,往南向桂川方向走去。没行多久,化野念佛寺一带光照缺少阴郁的环境便不见了踪影,沿途遍布着高大挺拔的柳杉,有些树木腰间还环绕着象征神明式样的绳结,道路也渐渐变宽了起来。由于是夏天的缘故,这里附近的蝉声又渐渐响亮了起来,林木间的草丛中偶尔奔出一只野兔蹲立定在草丛一头,待道元和明全从路上走过,又迅速窜向草丛深处。
“真是炎热得让人直想躺下睡个觉啊!”明全边擦去颈上的汗滴边说。
“应该快到了,明全师傅,我们喝口水继续走吧。”道元给明全递上竹水筒,“明全师傅,你不喜欢这夏天吗?我是很喜欢夏天的呢,夏天虽热,但在这京周围树林茂密,溪水交错,今年也没泛滥为灾,可真是京城的幸运。而且不知为何,较之冬天我还是更喜欢夏天,夏天炎热,烈日照射在人的身上难耐非常,但我却总觉得心情舒畅。而在冬天从身体和心里都能感受到的那种苍茫凄凉的感觉,虽有凄美之感,却总使我心境沉重。”
夏日的风在嵯峨野上驰骋,芒草在杂石堆上伸长了长长的荆杆蓬勃地向四周扩张,一只似白鹭的鸟儿掠过背后的高山,飞快地朝桂川方向窜去,或许是为了搜索溪里的鱼,远望鸟儿时可以看到鸟在飞行中还在左右晃动脑袋,探望并寻觅着每一丝能带来饱腹的机会。此时的太阳已使人觉得刺眼,无法再视太久,从山脚走出,树影、光线在树枝间摇动,因久远前由川内冲刷下的杂乱石头和沼泽淤泥的堵塞,嵯峨野在这地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树木密集,一些无人管理的杂树零散自生于土路旁。平望前路,绿得发褐的植物和被烈日烤得脱水的草杆,使整个地面呈现出一种生生不息却又不得不坚韧地忍受着干渴周遭的生态。然而即使是再炎热的环境,都会有异于常识的现象,在两棵粗壮的形似榉木的互相倚靠的树间,几大片苔鲜还在蔓延生长,泛显出嫩翠的鲜绿色,比夏天树叶的油光碧绿更令人倾羡。又一阵风吹过,若不是因为这风还是热的,还有这里离琵琶湖或是海边都还远,道元恍惚中感觉好像已身在镰仓的岚山。京的风从不是干燥的,但夏季的炎热感却仍是实实在在的。
往南继续前行,前方零零星星出现了些水潭,路旁树丛的种类也由山脚的杂树林和榉树、杉树变为了柳树和槐树,中间还夹杂着一两棵樱树。明全和道元知道已经步入农户聚集的地方,离野宫也不远了。路边出现一间间庶民的木屋,木屋傍着引自桂川用来灌溉田地的水渠,几个孤独的不知属于谁的木墓碑牌立在一边,标记着这是某几户世代居住的地方,清冽的水潺潺地低扣着水渠旁的岩石,轻快的水流声连续响起,一个个水滴溅起在路旁,为杂草提供了生机。一株万年草[41]因根茎的浸润长得分外坚挺,竟还反季般保留着初夏金黄的花朵,五个如梭的叶瓣张开,中间蕊抽长着须顶着鼓鼓囊囊的穗。明全走到旁边蹲下身子,折下几根茎枝,放入背囊中。
“这是株万年草,道元,你认识吗?”
“见过,但不知明全师傅采摘这草为何用?”
“这可是很好的消炎药,医治创伤也可以用,你别看他长得很普通,也不少见,这草治齿目还有喉痛均有特效。夏秋正是采摘万年草最好的时节,你看这株长得非常好,是制药的好材料。”
“这些民间的药材原料,我从没关心过,原先只知问熟悉医道的大师傅讨要药品,却不知这药品的原料早已生在我们周围。”
“道元,民间的医治时常不能如我们一样,可以有药可讨,一些简单直接的药材是他们的必需品,像你因为出身为公家无需多担忧,但对于庶民,这些路边的草、山间的树根、溪边的花或许都是救命的药材,像是山野里无以为生的猎户和一些乡野武者,这更是危急关头的神佑之赐。”
“明白了,明全师傅,这些荒野草木的药用,还请多教我,指点我,这也是可为人解忧的功德。”
“我们继续走吧。”明全用手遮住额头眺看了下太阳的位置,心里大致有了个数,估算了下时刻,和道元继续赶路。
前方路口开始有了岔路,路中间耸立着白色的鸟居,而后是红色黑檐的鸟居,路旁的房子也变成了有石桓作基础的有木檐的长宅。接着出现了和道路相交错的小溪,小溪上横立的桥和如桃子式样柱尖的桥柱,以及方正的石阶,预示着供奉守护此处的山王神社就在附近,也昭示着众人肃穆慎行,由此而向前即是神的国度,两位僧人的目的地野宫便也是这神域的一部分。
[25]敦盛,即平敦盛(1169~1184),平家武士,于源平合战的一之谷之战英勇赴死,无官职名,故称无官大夫。
[26]比良坂,日本传说中通往黄泉之路的一处地名。
[27]御家人,指从属幕府的武士。
[28]公家人,指从属天皇朝廷的贵族和官员。
[29]役行者,又称役小角(634~701),日本修验道始祖,知名咒术师。
[30]时房,即北条时房(1175~1240),北条政子的异母弟,承久之乱时时率军攻入京都,后任南六波罗探题。探题一称镰仓时代晚期才成为正式职务称谓。
[31]御台所,即北条政子(1157~1225),镰仓幕府初代将军源赖朝正妻。
[32]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不动明王咒经文。
[33]清原夏野(782~837),平安初期皇族、公卿。
[34]菅原孝标女(1008~?),平安女贵族,日本学神菅原道真之后,《更级日记》的作者。
[35]门迹,是皇族、贵族担任住持的特定寺院,或是其住持。
[36]陆鸿渐,即陆羽(733~804),茶圣,著有《茶经》。
[37]紫氏部(978~?),《源氏物语》、《紫式部日记》作者。
[38]地头,日本古时负责管理土地、征收和治安等管理的地方职务。
[39]弁庆,武藏坊弁庆(1155~1189),日本平安末期著名僧兵,源义经家臣,于源赖朝与源义经内战时英勇战死。
[40]智者大师,智顗(538~597),中国佛教天台宗四祖,实际的创始者。
[41]万年草,多年生草本,主治蛇狗猫咬伤,具有拔毒消肿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