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觉寺

大火[51]尚未西流,京西桂川一带却早已有了落叶纷纷之感。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道旁偶有成片枯黄落叶的林子像一块块篦子一样,横插在尚显翠绿的树丛间。不知这枯黄是否会复绿,《太平广记》有载,宋土有种草谓焦茅,高五丈,火燃之成灰,以水灌之,复成茅。这道旁的树林莫不也会如此消长,道元寻思着。“我们此去大觉寺,不知会遇到什么待遇,而实一的来历,似也颇有疑点。”道元盘摸着念珠,摇晃着脑袋对身旁的明全说。

明全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回答:“你是觉得实一对我们隐瞒了点什么?而且还觉得大觉寺因为丢失佛像,责任牵涉过多,可能不愿告诉我们实情?”

“是的,这是必然的。但对于实一师傅,我却不愿揣测过多,若有所隐瞒也可理解。”道元将僧衣的袖口卷上臂弯,“实一让我忆起幼年居木幡时,因我性情顽劣,母亲曾为我寻来的一位经师。那位经师和实一一样,非出身名门,也如实一般是开朗非常的一位僧人,他伴我读了数月经典,我们关系融洽常有说有笑。一日,经师感腹痛,返寺休养后再未来过。后来我听闻,经师返寺后腹常绞痛,食欲大减。这样没过半年的功夫,已是骨瘦嶙峋,医人也无计可施,经师不久便西去了。自那时起,我每每独自读经便会想起他。为了对得起他的教导,顽劣的性子从此消匿无踪。我独处时,常感人世无常,如羽如飞叶掠过溪流,留影留痕,然转瞬即逝。是为,有形无常。”道元不无叹惋地说,“实一,快乐还有些狡猾,但那些使他生存下来的经历已是磨难和不易,我们不能太苛求什么。”

沿着桂川东行,走到濑户川向北拐,小路右旁有个高起的土丘,丘上植满了松树,丘旁立有一块柱石,上书阴阳博士安倍晴明公嵯峨御墓所。安倍晴明是平安朝知名的阴阳师,相传晴明在京内阴阳寮供职天文得业生时受到贺茂忠行、贺茂保宪两位阴阳师父子的点拨,习得了阴阳推算之术。天元年间,尚为皇储的花山天皇指派晴明到那智山封印作祟的大天狗,晴明一战成名,从此成为了京内首屈一指的阴阳师。贵族们莫不以邀得若有神格的晴明至家中,以阴阳道作法视为幸事。后世有关晴明的记载越来越多,有称晴明夜行能见鬼,能使式神,能御物件。甚而还有称其为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与白狐所生,故生而有灵蕴。实际上,安倍晴明之所以得到宫中和贵族们的青睐,最主要的不是什么能操控神鬼的异术,而是占卜。晴明因占卜灵验得到了天皇的信赖,要知道在那个充满神秘未知的平安京时代,能预告未来的占卜是帮助人们解除一切疑惑和消除恐惧的术。晴明因占卜得授天文博士一职,最后升任从四位下左京权大夫,赐法清院头衔成为了超越其他阴阳师的殿上显贵。现今仍在京内大行其道的土御门家神道正是晴明的后代,有意思的是也有记载说晴明是一位得道高僧的转世。这些有关晴明的传说是真有其神,还仅仅只是后世将美好愿望寄寓在故事中,用以评述现世,莫能分辨。

平安京的僧人本就有尚礼的传统,如今又是恰巧经过阴阳大家的墓所前,岂有过而不谒之理?道元没多犹豫,搀着明全抬脚登丘,这晴明墓所造得奇特,初几块石级又高又宽,较之平常的台阶高起半臂,让人颇为费力。踏上五级后石阶又变得平缓,再行了几级,参道接了一个平台,平台的尽头立有一个石鸟居,鸟居以东坐落有一座流造[52]的神社本殿。道元心里嘀咕,这御墓所造得着实奇特,进来这路如此不便,但走进里面看,虽不似其他神社一样有几进院落,但单凭这可见的神道殿宇气势,非一般神社可及。等下逮着看守,一定要好好问问其中缘由。

步入石鸟居境内,一溜千本回廊延伸向更深处的松林,蜿蜒缓升在林间看不到尽头,按说这丘并不高,走进内里盘环林间,却有深奥幽玄之感。明全留意到在这炎炎夏日,攀附在回廊上的紫藤竟开起了花,一个个总状花序洒出白色的柔毛,花冠则紫得喜人。缘回廊前行,不辨西北,每隔着一段路,道旁就出现一座悬有五芒星匾额的微型鸟居。元明开口道:“这真神奇,夏天竟然会有紫藤花开。”

“这里或许有灵异,明全师傅你看到旁边的那些小鸟居了吗?”道元将念珠举过头顶,示意明全慢行,轻声说道,“这上头的五芒星是晴明的桔梗印,用以张开结界保护此处不受妖魔的干扰。我们要禁言慎行莫要打扰了某些神明。”

明全不再作声,紧跟道元,松林间吹过几阵东南风让他的皮肤感到几丝寒意。待走出步道,明全才开口:“这里不会真有什么式神或鬼怪吧?毕竟晴明那可是一等的阴阳师,生前身后那些鬼怪和被他束缚的妖魔不知会不会还在他的墓所附近徘徊。”

道元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哪有什么鬼怪!刚才在回廊间,我是看见有野猴在旁闪过,为防惊扰了它们,才让你轻声走慢些的。嵯峨的野猴可是出了名的胆大,指不定住在这日子久了都成了什么精怪,连人都敢打劫呢。你不给他们些吃的东西,我们不一定能走得出来。”

明全大喘口气:“吓死我了,若是连猴都要打劫我,那我今天真该物忌[53]不与你一同出来了。”明全做了个怪样,“不如待在家高念‘急急如律令[54]’才是!”

两僧继续行走,经过陡峭的石阶往上,穿过一座巨大的鸟居来到了墓所的平台,正中一座不高的塔上刻着五芒星和晴明公的字样,塔后一座圆型的坟丘呈凸形正座,周围以石块砌成墙体,顶上以碎石封作圆弧顶,不似大和式样。整个平台周围遍植松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而清香扑鼻,空气也不似来路干燥炎热,因走得吃力,来到平台上两人站定缓一缓神,此时此地两位僧人感觉到有凉风轻袭。道元突听见有人声,扫视平台,隐隐只见坟丘后一位着白衣的老者,正拿着一卷文书口中喃喃自语,拇指飞快地在其他几个指尖跳跃,似是在掐算些什么。老者见有人来,缓缓收起了书轴,向两位僧人微微点头:“算来,中元盂兰盆节将至,京中必有暗涌啊。”

两位僧人看着老者,互相对视了下,正摸不着头脑,抬眉显出不解的表情。

老者也不作解释,站在原地对着两位僧人继续侃侃而谈:“我近来观北极紫微,常晦暗不明,偶有几夜竟不见踪影,然其旁长庚星清晰明辨。昨夜我在阴阳寮侧夜观,见一颗火流星自紫微长庚间流逝,紫微初晦,后亮恢复如初,而火流星逝于京西此处附近。”老者振起手里的白扇转身起舞道,“妙啊!妙哉!这真是玄妙的历事啊!”

说完老者停下舞踊,紧走两步,从坟丘后转出来到两位僧人跟前,将身子凑近道元:“知为不知,不知为知,求真无得。”哈哈一笑,“莫再究,放下,放下。”接着又舞起了扇子,朝大鸟居走去,还未及两僧发话,忽地鸟居前升起一缕烟雾,老者凭地就不见了踪影。

道元和明全面面相觑,不知刚发生了何事。

“刚才是鬼怪,还是晴明大人显灵了?”明全惊讶地说,显然还在因看到刚才奇异的一幕未缓过神,说话有些不连贯。

道元说:“阴阳道除了占卜,也常习一些异术,我们刚所见所闻,大概只是我们的错觉,或许是遭了土御门家用以守护这里的咒术。”道元紧了紧眉头,“我只是一本正经地在说出我的猜想,其实我也不清楚。细想来,刚才那位老人,着了浅沓[55]应不是来此祭演今样[56]或白拍子[57]的。”

道元环顾四周,看到晴明公短塔前摆放着一卷什么东西,道元走到塔前拾起卷轴,仔细瞧看边幅,认清应为老者先前所阅的文书。小心翼翼打开,只见上面用小楷写着:“今朝逆北条……”

道元呢喃:“似是一篇檄文的抄本。”

明全也来瞧看,端详片刻指着文书说:“我看这应是宫中才有的文卷呢。”

“何以见得?”

“你看这卷本,虽无题签,但这押竹和衬页都不是普通材质,卷绢上有朱雀暗纹,这本纸也应是京纸。这等装饰,除了下赐给各寺社的,那只有宫中才有。再看这小楷,为鼠须或狼毫笔所写,但这纸页不够古旧,当为近来抄录。”

“如此,当是旧时的故文,后面还没能签押。”

明全里外仔细翻看了下,见再无其他特殊,卷起卷本,将绳系复原样。

“明全师傅,我们还要赶去大觉寺,这卷本怎么处置?”道元问。

“且先带走吧,不知留予我们为何。若今无用,便当是神佛安排的际遇,先供奉起来。”

“甚好,便如此吧。”道元将卷本放入背兜中,以宫内礼术向着短塔作揖,意为谒别。搀扶着明全师傅,沿着原路返回去大觉寺的小道。

下了陵丘,日头已偏西转,因在晴明御墓所耽搁了约一个时辰,为免赶不及大觉寺申时[58]放哺[59]食斋,道元和明全未多作停留,也未顾及欣赏沿路的景色。由濑户川北行,经过相传曾为光源氏[60]宅邸的清凉寺,折向西北,穿过稻田和大觉寺门前宫下町以及一座不知来历的古坟。两人行到了一大池塘前,这个池塘名唤大泽池,一半置于没安篱笆的寺墙外,一半置于寺内殿舍旁,使寺内僧众于殿内坐禅行修时,不挪半步,便可眺望池塘和池外的农田山林,颇有野趣。大泽池或许是日本最早的庭院泽池了,数百年前,在大觉寺尚未开山还只是嵯峨天皇离宫时,天皇曾命工匠依唐土洞庭湖样掘泥修池,才有了现今又称“庭池”的大泽池。而今,春秋的樱枫,还有上元的赏月已成为京内众人依时令造访大泽池的流行,看到了大泽池便知是已到了大觉寺领内。

因曾是皇室离宫,除了山门外,大觉寺的殿宇格局更似御所的规格。除了寺院建筑,池旁有两座对称而建的钓殿,钓殿近岸建在池中,两座钓殿经过长廊连接着东西中门,西边中门廊经过廊桥通往寝殿,东侧有一座小桥跨在小渠之上连接着东屋。主殿、走廊、钓殿和“庭池”环抱着殿前的草木平地。远看,殿宇群呈倒转的凹字形。东西两屋两侧各建有近侍间、车房。正中的寝殿北侧为内庭院,亦有过道连接着西院屋,北屋,东北屋等数座零星的建筑。

泽前的一块区域,建有大量民房和沿街商铺,说是民房其实也不过是些草葺的成片屋舍,都是大觉寺的产业。这里被称为门前登之町,町内一条笔直的参道由南向北连接着宫下町和大觉寺山门,参道两旁服务于寺务的匠人铺和售卖佛具的商屋在忙碌地经营着,匠人正“叮叮当当”用力捶打着农具和铁器,佛具店的店主则笑脸弓着身招徕过往的僧人和从京来参拜的旅人。道元和明全缓步前行,透过窗栏可以看到,米铺的老板正悠闲地坐在店内的账柜前敲打算盘,手指飞快地翻过厚实的账本,想来最近是赚了不少。一个小铺的雨帘下,一位琵琶法师和盲女歌手正弹拨吟唱着哀怨的故事。两位僧人走在参道上,浏览着沿街的店铺,颇有兴趣地东瞧瞧西看看,除了京内的东西两市,这里或许是最热闹的京外小村集了。道元盘算着,实一师傅就是栖身在这里吧,等在大觉寺挂了单后再来问不迟。

两位僧人来到山门前。因达官显贵经常出入,大觉寺山门前并未像其他寺院一样无人值守大门敞开。除了一位年轻僧人拿着一条长棍站在山门内,还有两位着腹当[61]的武士分立山门两旁,一位似是头领的武士戴着侍乌帽子穿着直垂和袴站在门前正中,注视着道上过往的行人,时不时抬起右手遮住额头看看太阳的位置,盼着早点收工。他们是盘检入寺的侍卫,因先前已与北条时房大人见过面,知道他会入住大觉寺,道元和明全对这寺前的阵仗并不意外。在交验了名册[62]后,两位僧人顺利进到寺院内,山门以唐门式样建造,高额厚檐,两扇门扉正中镌有菊纹样,显示着大觉寺的特殊地位。跨过门槛得进山门内,似也有了越龙门的感觉,道元某一刻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天弘九年[63],日本逢饥荒,嵯峨天皇在弘法大师的劝导下,以礼天、礼地、礼人的一字三礼诚意,抄写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献于寺内,弘法大师则在嵯峨院持佛堂五觉院向五大明王祈愿,驱散了持续多日的饥荒。自此,大觉寺便一直由入道的亲王或皇家亲族任门迹,现在的主持信圆师傅出身摄关家与皇族亲密,故得赴任此寺。道元和明全向里走过曲径幽深的庭园,跨过一座横在小溪之上的宽木桥,通过内院的南门,再往前穿过连有回廊的中门,绕过东西中三座金堂和佛塔,从回廊北面的一扇便门出,来到了经堂前,等候持事僧通传主持接见。这是大觉寺的后院,正北是经堂,两侧各立有钟楼和经藏两座阁楼,槭树、圆柏、光叶榉和黑松栽种在经堂两旁,树木的枝条被刻意修剪得很规整。没过多时,持事僧人就领着拜帖来将两位僧人引入经堂。

这座经堂与京内及奈良等处的寺社建筑不同,构造不显高挑,却如京御苑中的殿宇平矮而宽广。走进堂内,绘有七十二贤士的幈和描有秦叔宝、尉迟恭、力士像的幛子将内部分隔成若干空间,其中最大的一间,就是寺内日常执行法事的场所,在每隔数年才有的重大节历时,僧众可推开所有移门,届时法事仪轨和佛像将敞开展示给聚集在户外经堂前中庭的信众。内间宽广的地上以席铺满,靠北一部分被故意垫高,以接待敕使或大僧正的来访。此刻主持信圆正端坐其上,一旁陪坐的,正是今日上午在道旁相逢的北条时房大人。

“两位师傅,欢迎造访大觉寺,今日时房大人已与我谈起两位将要来访。本寺必当好好招待二位。”信圆缓声道。信圆身披法衣,法衣上绣着仙鹤和万字符,领口是以一种被称为僧帽领样式配以黄绢织就绸布垫饰的开襟,用以罩住僧袍。这位大和尚的所着所言,无一不透着京内皇亲贵胄风雅的傲气。

“多谢大师接待,今日我等来大觉寺参拜,一是为了研读大觉寺经藏所著宝典,二是京内东寺恰有事相托。此番前来拜会,还望寺内给予方便。”

“这是自然,同是京内的法门,无分东西,均是我佛的弟子。两位师傅就请在本寺住下,与我们同用斋。我会先让侍僧备下客房,两位师傅只管好好歇息,有何需要我们帮助的,本寺僧众一定尽心。”

道元和明全与信圆和时房大人客套了几句后,被小侍僧领去了客房。大觉寺的客房坐落在主殿的后面,一个个独立的厢房被木石拱卫成一个个陆上小岛,由走廊联结起来,厢房旁枯山水和兰草散布,一条蜿蜒的小水槽穿梭其中,远看犹如阡陌交通,只是诗词中描述的鸡犬相闻,在这里由螽斯的响亮鸣声代替了。只此一厢加周围园景的大小,就比建仁寺整个客堂大了许多。兜兜转转了半天,小侍僧将两位师傅引进一间附有竹帘门院墙的厢房,厢房顶部以八角造修葺,使整个厢房看起来如亭如塔。小僧“吱咯”推开门,屋子正中一张唐式案几上呈着纸和笔,小僧挨个点亮房内柱上的角灯。

一柱线香在案上被点燃,一丝如绢般的烟气幽幽上升,再消失回荡在整个客房内。这是一支气味丰韵立体的檀香,嗅着香味,房内几位僧人感到心静怡然。一侧,一株鲜花正在微微开放,花枝被绑在一条竹筋上,花蕊由上至下由浅而深形成三层丛朵,花叶纤细柔美。

“这莫不就是闻名天下的嵯峨菊吧?”道元发出赞叹的声音。

“是的,这是只有大觉寺领内才有的嵯峨菊,花种密不外传。”

大觉寺内一点一滴仪轨,一丝一毫摆设都会透着深沉奢华的感觉,这样的寺院开支,道元心里暗暗啧啧了一下,不知会否入不敷出。

小侍僧安排停当,便向两位僧人施礼,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道元,你觉得如何?”明全打坐,手结法印轻声询问,“我们有否失礼?大觉寺如此招待我们,估计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道元回答:“你太过敏感了,像大觉寺这样的寺院,虽然内里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也无瑕过问我们这类如行脚一般的僧人。大觉寺每日迎来送去的公卿和僧人无数,像我们这般因有时房大人引荐又称有东寺所托,要不能不能见着信圆还不一定呢。”道元顿了顿,继续道,“倒是麻衣僧实一师傅,托了我们帮他进言,想必正急着等消息呢。他虽是滑头,我们却不能辜负于他。”

明全微微点头赞同。两僧整理停当了行李,沿着木廊兜兜转转往东经过供奉有御笔心经的敕殿,跨过护城沟,来到了寺中供有五社明神和放生池的大泽池北岸。大觉寺原为天皇寓居的嵯峨院,至今还保留着原院城旁的护城沟,沟之内是僧众居住的内院,外院则包含了大泽池以及大觉寺境内嵯峨山林的大部。道元和明全沿着放生池和大泽池中间的堤岸栈桥向右经过五重塔护摩法堂,在敬礼膜拜了奉有付法七祖和传持七祖的大日堂后,行过一座朱色虹桥来到大泽池上的天神岛。

此刻的日头已经西斜,红光洒在大泽池上,风一吹,浮现出如鱼鳞般连绵的小片金色光泽,道元和明全站在天神岛的鸟居前南向望,双手合十颂起了金刚经。日头一点点西沉,山上的树影已开始向东斜长延长,两僧只觉心意清凉,轻风带着池上的湿气抚过天神岛,虫鸣也变得悠扬了起来,似是因闻听了佛法正在同两僧一起诵念经文。

明全说:“道元,我两于这池中小岛,如身处这大千世界一般,我们所处之地,在你我的心内还是心外呢?”

道元沉默片刻答:“在心内吧。”

明全微笑:“何故安此小岛于心?”明全接着说,“地藏桂琛[64]尝问[65]法眼文益,片石存乎心焉?法眼文益的回答便如你现在这样。其实片石如我们所处之处一样,原无名无相。类似的问题沩山灵祐[66]也曾向香严智闲[67]问起,荣西禅师同样问过我。当年,我如你一样曾这样回答禅师,自以为是机灵的回答。然而,后来我明白过来,却是我心妄动了。”

“明全师傅,我想和实一先谈谈。”道元将两手对插在袖口里轻声说:“我觉得是个机会,至少是个较在这寺内更清晰明了的机会,让我们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全答:“嗯,我们且先用了斋饭便去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去会会实一,在天黑前回来,早去早回。”

两位僧人回转进了内院,到时刻在斋堂用了些斋饭转身出了大觉寺。

登之町傍晚也有行人走动,因有奉公人和寺院的看守巡视,登之町的傍晚较之京内的许多地方更为安全。一些小馆舍也为前来参拜的旅人提供了宿房以方便食宿和娱乐,实一师傅便居住在这鱼龙混杂的町中。两位僧人并不清楚实一居住在哪,但凭着一路问:“看化野的僧人住哪?”不一会儿就在铁匠铺后方的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实一寄居的茅草顶小间。

两人扣扉进屋时,实一正啃着鱼干,对两位僧人的傍晚造访颇感意外,整齐了下屋内的草垫将两人迎到围炉旁。

道元盘腿坐稳,开门见山向实一发问:“实一师傅,你可知道大觉寺丢失大黑天一事?若知晓内里详情,我们必不会告发你。因我同明全师傅此行身负所托,这丢失大黑天或许便是解开这谜团的钥匙,故若知道一二内情还请明示!”

实一张着口,手微微地颤抖。

“大黑天的确是我在看守时丢失的,我也因此被降罪发配化野当值。”实一不无懊恼地说:“但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贪酒,拿了几个钱,可没想到他们是想偷佛像。小件东西他们以前也私自夹带偷卖出去不少,却让我顶了这个罪责。”实一拍着大腿继续忿懑地说,“那一日,是我值夜,都维那[68]将我叫去悄悄给我塞了一袋钱,并叫我不要声张,晚上自顾在寺里寻处地方吃酒。”

明全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都维那都是让我们值守的僧人,给开条边门,他们会派人将寺内的器物捎带出走。那天晚上我也心领神会,但没想到他们竟将大黑天盗了去。事后我也只敢认未尽职之罪,却也没敢将都维那供出来。要是供出来我在这寺内就待不下去了,可能还会被送检非违使查办。”

道元凑向前:“实一师傅,虽然这样做可能有风险,但因牵涉很深,明日我们将在在堂上和信圆大人交涉,我希望若有必要,你能出来指认维那。作为交换,我会在信圆大人面前为你洗脱牵连,我和明全师傅与北条家时房大人是旧识,这几日时房大人正驻此处,相信信圆大人看在时房大人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你看如何?”

“如是这样就太好啦,那个从化野退役的事还请有劳二位。”实一说着,双手交叉对着道元一个拜伏。“为证所言不虚,两位师傅,我这藏了都维那从内殿偷出的一幅卷轴,非我贪心,只是都维那几次三番从寺内将东西运出去,我也自然要留一手。”说着,实一像只猿猴一样,从屋的立柱旁踩着一个木橱攀爬上梁架,从房顶的空隙里掏出一卷东西。

除了包裹的油纸,展开是一卷垂画,实一小心翼翼地将垂画展开,待图穷,一本小册子显露了出来。实一又一次露出了招牌式的狡诘笑容:“这就是每次他让我拿东西出来时的账册,我都有记着。这副画嘛,二位请看,据传是唐土白马寺的真迹。绘有驮经白马和十八尊者、竺法兰、摄摩腾像。这画卷是都维那所看守的经藏里的,那天他监守自盗让我把许多法器卷轴偷运出寺时,我就悄悄截留了下来。凭这账本和卷轴,都维那是怎么也抵赖不了的。”

明全和道元相视一点头,正待开口,只听“啪”地一声,实一一手捂住脖颈倒在了炉前,随之手脚开始抽搐,眼珠似要迸出。道元刚想伸手去堵住实一脖子上往外淌血的创口,明全一把拉住道元的手:“有毒,别碰!”只一瞬的功夫实一便气绝不再动弹。紧接着一个黑影掠过,一把抄过卷轴和账册就冲出门去,明全抄起炉边烧烫了的铁钳飞掷过去,正巧砸在黑影的手肘上。因又硬又热,黑影“呀!”地一声将夹在腋下的画轴丢在了地下,但还紧攥着账册不放。道元也已经追了出来,眼看就要被围击,黑影“哼!”了一声拿着账册冲进町旁的树林,消失在夕阳的暮霭中。

明全再跟了两步,站在道上回头问道元:“实一没气了吧?”

“没气了。”道元气喘吁吁地回答。

明全捡起画轴交给道元:“先收起来不要示人,告诉差役这里遭了劫。”明全皱眉紧锁,“看这身手,不是一般的抢匪,我们这次可能惹上了大麻烦。”

道元点点头,飞快地朝大觉寺跑去。

大觉寺境内地处嵯峨远郊,非国衙三使[69]管辖,检非违使无法涉及,京畿山城的追捕使、押领使又因是寺界不便驻留,故町内的大小治安由寺内的执杖僧兵负责,僧兵头领常一手持经书一手握薙刀带领当值僧兵巡视寺前境内以示威仪。道元来到山门前和看守山门的年轻僧人说明了情况,让僧人入寺召集僧兵一同赶回狭巷,头领仔细瞧看了现场,让手下僧兵从领旁的铺子要了条席子把实一的尸体裹上抬出町外。

头领右手手指并拢向道元和明全一施礼:“两位法师,请随我一同回寺禀明主持一切前后事宜。”

道元没再多说,袖子里套着卷轴和明全跟着头领回到大觉寺。曲折经过一道道门禁,又来到了经堂内。信圆一手支着头,伽坐靠在扶登上,缓缓有节奏地吸吐着气息。时房大人此时应已回了寺内的别院吧,道元这样想着。

听到僧兵头领来报,信圆缓缓半睁开微闭的双目,头领跪坐在席前尊敬且又谨慎地将接报和处置实一命案的前后一一呈报。

“是两位法师发现的吗?”信圆问。

“是的主持。”

“有搜寻出什么东西么?”

“那位僧人平日里为寺里帮杂并无什么财物,但两位法师说贼人有夺去实一,就是遭害僧人的东西。”

信圆直起背脊:“两位师傅有何见解?”

道元一低头:“大人,我们前去寻实一是因我们在来路曾遇到实一,据信实一知道一些与我们此行有关的事。今日用了斋后,我同明全师傅一同去到实一的住处,相谈不过多时,实一就被暗箭所伤。犯人夺去了实一的一样东西,看身手应该不是一般谋财的贼人,似为懂些忍术的刺客。”

“哦?有丢失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信圆不紧不慢地吐出话。

“是一份有关贵寺维那的册子。”道元抬起头,眼中闪过兴奋。

信圆说:“维那,维那与那个杂役僧何干系?”

道元伸出右掌做了个握起朝左袖子里塞的手势:“据说就是都维那的账册。”

信圆眼袋一抖,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元师傅,我寺都维那出缺,一周以前维那不慎失足跌落池塘淹死了,因时值迎京内贵客,所以未大肆宣扬。”

道元惊讶于巧合,一时无法回答。

信圆坐直了身子发话道:“我觉得实一就是随便一说,本寺的僧众人数众多,总会有一些怀有私欲的杂役会有些手脚不干净。实一这个杂役僧。”信圆单手合十一念佛号,“愿他早日成佛。他生前随口一说,却推诿于都维那却是不该啊。所谓死无对证,既两位僧人均已故去,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就当了了吧。但有强人觊觎我寺境内町众财物,还敢于谋财害命,我作为大觉寺主持绝不会姑且的。”

信圆重重一掌拍在凳子扶手发出“啪”地的一声响:“我寺僧众需加紧巡查,勿使强人再敢犯本寺!”

“嚯嚯!”僧兵头领伏拜领命。

“两位法师,我会着侍僧明日一早将此事通报检非违使,町内常驻有从京来的香客,幸得此回只是本寺遭了损失,若是伤及无辜贵宾或是行路的町人那可真是本寺的大罪过了。两位法师想必也受了惊扰,今日就请早些歇息吧。明日时房大人还将供养护摩,也请两位法师到场一同共护法体。”

道元和明全不约而同皱起了眉,不便于多说什么,起身随着侍僧沿着一如下午前来的路径经过走廊回到住处。

“可惜了实一,这毕竟是死了一个人哪,信圆大师怎么能如此淡然!”明全咬着嘴唇。

道元坐在案几前拿着木鱼锤轻轻扣着自己的脑袋:“实一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我俩也牵扯其间。但却没人对我们下手,说明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不知道是因为我们还没了解真相,还是因为我们与东寺和大觉寺有关而不方便伤害我们。”

正说着话,有人轻拍房门“笃笃”两下,明全起身打开房门往外看了看,没有人。只见地上留了一封信,打开信笺,上书:“请不要再过问,嵯峨的事请随嵯峨自己解决。”

“这信!看来无处是安全的。”道元语气沉重。

明全将信笺拿在手上放到烛前透过烛光查看:“似乎是表纸,纸里还掺了些朱砂,可能是解签的纸。”明全接着说,“刺杀实一的刺客来去娴熟,且手上还受了伤,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地潜入寺内。况且,信圆接了僧兵的汇报,必定加强了巡查。这应该不是刺客所为,你看上面写的是嵯峨,大觉寺虽说是嵯峨别院,但若写嵯峨那就是从这里到野宫到桂川都是嵯峨,这嵯峨指的是什么?我们已处在这局中,刺客已知我们了解了大觉寺的事,才会对实一下手。这信笺应该不是刺客递来的,但这就又多了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不知是敌是友,究竟谁在暗中观察,身在这漩涡中我们只能慢慢循着线索去撩拨开迷雾了。”

明全同道元闭目结法印,诵念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为实一超度,这样持续到了午夜,始得歇息。

第二天一清早,待得洗濑干净,两位僧人便早早赶到了经堂聆听早课。大觉寺作为密宗真言大觉寺一系的首寺,对早课尤为重视,除了密宗经典的颂读,经师还常引据其他佛学经典对包括密宗禅修、护摩与曼陀罗等佛学参悟进行旁征博引。信圆大师上座正前,除了引领诵经外偶也说上几句偈语,以开悟众僧。北条家的时房大人也着了礼服,端坐在堂上,只因时房大人出身高贵,得以和信圆大师并齐,面向众僧而坐。区别只是座位蒲团未及时房大人高,以示虔诚聆听学习。

早课结束,众僧都去了斋堂,侍僧则引着信圆、时房和道元、明全一起踱往内里的庭院用斋。如前所言,大觉寺因是受皇家眷顾,且平日里还有特别用途,在有贵客莅临时,用餐中也会零星有玉子即鸡蛋和京都的香鱼奉上。

今日的早斋,每位客人面前都盛放着香鱼。明全觉得有一丝尴尬,信圆大师和时房大人很自然地将香鱼裹进木碗的粥里,倒入口中。边食边谈笑,道元也不介意同样将香鱼肉裹着野菜送入口中,一边听着时房大人诙谐地趣话一边配合地点头微笑。

道元喝完了木碗内的粥,用和纸抹净了手上的油渍:“信圆大人,近来日本各地有野僧行游四方,宣扬立地成佛,您怎么看?”

信圆将食碟放到食盒里:“这类游方僧的信仰不足道。”信圆喝了口茶,“欲成佛,若非有上师有妙法引荐,怎会轻易成佛,连修验道也是需有密法辅以山岳修持才行。像那种野僧的立地成佛,也就骗骗乡村野夫而已。”

时房笑着附和:“看来我是无法成佛了,我也不愿那么早去到佛祖那侍奉,我更情愿在今世多修持,向信圆师傅,还有道元师傅这样的高德僧人请教,这也是我为北条家增福的积德发愿了。”

信圆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时房大人也需多加留心,野僧持这种异端信念说辞,可是很容易就鼓动庶民的。作乱的也是这些别有居心的野僧,严守僧籍,护持佛法可是朝廷赖以平稳的大事业。还请时房大人多多关照。如昨日,我寺杂役僧人的遭难,也难说是否与此有关。有了巧言邪说,歹人连像我们大觉寺这样的佛门清净地都欲侵扰,伤人陨命,这是对朝廷、对幕府、对佛祖的藐视。”

北条时房三指捏着筷子,用箸尾轻轻敲击自己的脖子:“妖言惑众,只有让这些莽夫早点觉悟才不会那么麻烦。”说完,时房同信圆相视哈哈大笑。

道元正襟平视前方,用一种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真实掩藏在表象后,很多表象是模糊不清的,而真相只是每个人描述和认识的不同版本的讯息,有的人看透了一切,人们称呼这些人‘觉者’。你相信那些真相,你就是你所相信的真相的一部分。人们信什么,什么便有了力量,无论那信仰的是什么事物。”

信圆慢慢地讲:“时房大人,还有两位师傅,你们知道比山贼和贫苦或暴乱更令人不安的是什么吗?”

信圆缓缓自答道:“是现世的绝望,十七年前京城大疫,我那时还是个小沙弥,时疫流行百里无行人无鸡鸣,天皇急召京内各寺执药事,医治京畿众民。怎知疫事凶猛,寺内众僧接治得病的公侯和町人后,也先后感染死者无数。我在那些垂死的贫民和公卿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那时京城大乱,我也被感染了,被弃置在那些人中间。我这气喘的病……”信圆用手抵住口鼻轻咳了几下,“就是那时留下的。”

“或许是佛祖眷顾,也或许是佛祖让我还需再积德偿还前世的孽债,我活下来了。疫情消散后,活下来的町人和公卿依旧行猎嬉闹如旧,那些因救人感染死去的行医僧,也无人再去祭奠。”信圆深吸一口气再吐了出来。人间之事,于每个人的点化都不同,经历的因与果往往反复缠绕,你经历了果或是某个因,直到你开悟的那天,所经历的一切才会消散而不再反复折磨你的记忆。

四人用完早斋后,移步院中登上心经宝塔,北望寺产的田地,南眺大泽池。艳阳缓缓爬升,蝉声又开始响起,浮桥伸入池中,带有斜檐的屋船以油布覆盖停在池旁。荷叶已经张开占满了沿岸的大片水域,荷花还未盛开。水鸟左顾右盼,黑色的蜻蜓自水间飞起,飞到心经宝塔楼上,然后又盘旋消失不见。

回转下塔,大泽池旁一片紫阳花正盛开,花径旁撑开用以遮阳的大伞配以饮茶歇脚的茶榻,远处飘来僧众们念佛的声音和些许檀香味。信圆坐到榻上,邀了同行的时房、明全和道元一同就坐,接着让侍僧回避片刻。轻轻地问两位僧人:“东寺这回使两位师傅前来,究竟为何事?”

道元说:“信圆师傅,昨遭歹人杀害的杂役僧人实一。我们此来嵯峨别院路上曾遇到过,他告诉我们些东西,这也正是我们受东寺公庆师傅所托,前来寻求帮助的原因。东寺近日曾失窃一尊不动明王,而据实一所说大觉寺也曾失窃过一尊佛像。我们怀疑,此事若属实,当为同一贼人所为。兹事体大,因东寺所遭盗的佛像系宫内关系,牵涉朝廷颜面,故东寺不愿声张。”

信圆面露难色:“两位师傅,这事就请不要再追查下去了。我寺并未丢失佛像,就算有那么一两件因为贼人顺手窃去的,我们也无暇顾及或追查,只由得官府人马缉查便是。东寺的事便是我寺的事,只是这等如两位师傅所言的佛像,我从未听说,实在是爱莫能助。”

北条时房在旁插嘴道:“信圆师傅也不必过于为难,如果真有发生这样的事也是自然的。在宫中,我每月拿到的例钱是其他大臣的两倍,而在宫中服侍君上的,都不及其他大臣的一厘。那这些人怎么过活呢?自然是行走殿间为宫外的人行些方便。”北条时房右手捏着胡须酩了口茶,“为人行方便,无非也就在殿上人和君上周围说说好话,捎带礼物信件。再有最低等的仆役,只有靠着侍从的施舍,或者……”北条时房挽起袖子,做出一个手向下提起东西一抓的手势,“自有取之有道的非君子之法了。”

“然也,然也,北条大人说的极是。虽为宵小的作为,但我作为出家人,也应有慈悲和宽容来度化这些世罪,北条大人的胸怀乃是真大丈夫。”

夏天,是令人愉悦的季节。京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寺社都在忙着摘取夏日的植物供奉神佛,大觉寺的这片京郊的寺内小径花圃背衬着寺内殿宇,在紫阳花的簇拥盛开中显得分外绮丽大气。信圆取了身旁竹盘中的剪子小心翼翼地从花茎中斜剪,留下三层如掌大的绿叶。用纸将紫阳花包起,扬手招呼侍僧取了去,嘱咐赶在当日送呈宫中御前。供花,亦称立花是日本流行的供于神佛前或茶室堂前的一种形式,据传源自隋的佛前供花,圣德太子在京的紫云山顶法寺为供奉护持佛如意轮观音而引入了佛前立花的仪轨,渐而每年夏秋当花植茂盛时,京内的贵胄都会入园或亲自行脚至京郊带回花朵供于佛龛或置于茶柜前,形成了一种流传千百年的习俗。

三僧一武者徜徉在夏日的花朵和蝉乐的鸣奏中,暂时抛却了人间的烦扰,只专注于此刻所感受到的一花、一树。四人循序渐进,论述着自己对佛法对现世人间诸相的理解,走着走着大家沿着大泽池踱了小半圈,太阳高照,微波凌凌中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在日光的照射下,锦鲤的腮和腹部闪出银白色的光泽。四人惊叹,不知是否预示着祥瑞。日间无多事,时间很快在轻闲的意境中逝去。

这日晚,时房大人在寝卧处睡着睡着觉得有些畏寒,便将被子裹了严实,这可是大夏天的晚上啊,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很热。第二天一早,时房起床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及至上午用了餐,仍觉没有精神。“咿呀,咿呀,是不是还是睡得不够啊?”时房这样想道,没多言语,和信圆随便招呼了几句,中午仍回到里间小睡。待躺下休息了一刻起来,突觉脖子和腰间奇痒无比,挠了下并不解痒,没过多久周身和脸上乃至头部发间竟长出一个个水泡来。时房此时慌了神,忙差侍者寻了信圆前来查看,信圆领着寺内僧医查询完毕避出了时房的内间。

“时房大人得的是什么病?”信圆小声问。

“是有疫疹了。”僧医回答。

“严重吗?”

“吃不准,但会传染,请主持远离。”

“如此。”

道元与明全因与北条时房属旧识,也前来探望,听了寺医的说法,旋即到里探问了几句,此时的时房瘙痒遍身且伴有低烧,只得赤身躺在席子上侧卧休养,好在神志尚清。

明全问:“信圆大人,北条大人的这病,可否由小僧合力医治?”

“哦,明全师傅也懂医术?”

“略知浅表。”

“时房大人这个可有治愈可能?可需立即通传京内?”

“这个还不好说,但我有三五成把握。”

“明白了,那我现在先写书信急送京内。”信圆说完转去写信。

明全轻声向身旁的道元说:“道元,请帮我到寺前市上买点艾叶,另去唐药铺取些苃葀[70]我要用来做外敷。”

道元悄声地问:“你确定能治得好?”

明全说:“因为这病我幼年也生过,宋朝医书称之为痘疮,虽来势凶猛,但只要照抚及时,十数日便可痊愈。唯一要熬过的就是这头几日如虫蚁侵扰般的瘙痒难耐。”

明全明白事有紧急,夜里忙带了两个武僧出了寺门在寺前市集敲开了药铺的门。药铺老板一脸睡眼惺忪,刚要出口责怪,见是寺内的大师傅前来,知是有急事,这铺子还是赁的寺产,也惹不起,忙一脸陪笑招呼进铺。明全将需要写有艾叶,苃葀的方子给老板,老板又推荐了些羊甘石说是可以和着水用缓解疹痒。

道元将取来的药材用药杵碾碎,将药泥以绵布蘸着涂到北条时房赤身显于表皮的一个个疹子上。时房稍有缓和,但不久头部又奇痒难忍,道元将药铺老板给的羊甘石和着苃葀涂到头皮上,时房方才可以稍事放松睡去了。

这样依着明全的方子反复上药看护了两整天,时房不再出疹但身体仍感虚弱。北条家的小侍接了消息已从京内赶来嵯峨别院接手看顾的活,小侍将时房扶了斜靠枕头坐起:“明全师傅,真的万分感谢,这次是你救了我。无以回报,日后您若需要什么帮助我定当倾尽全力。”

道元也不客气,召唤旁边的小侍送来双陆棋盘:“来来来,时房大人,不妨与我一弈如何?若我赢了只求大人答应我们一件事,断不会让大人为难。若大人赢了,我也应允大人一件事。”

时房微笑:“如此甚好!”时房虽是武者,但常年行走内里宫家和武家之间,幼时即谙熟六艺,棋即是六艺的数,自是了然于胸。当即揉搓掌心,兴奋了起来。没承想,不知是运气差还是棋艺不如人,刚过招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便连输了两局,头上竟出了不少汗。他哪知道道元这位僧人有事没事就依着各流派的棋谱在那琢磨,是双陆高手,而且双陆这一游戏,据传源自天竺,除了博弈娱乐之用外,古时还有占卜等用,故而道元常练习,借此参悟天机。

“道元,我认输了,感谢你们救治了我,其实这棋局不论输赢我都会答应你们的。”

“时房大人过谦,救人乃是僧人的大恩德,也是佛祖的安排。若是方便的话,时房大人可否与信圆大人和京内的大小府衙通融下,给小僧等行个方便调查佛像失盗一事。”

“这好说!”时房的神志已清,只是还略有低烧精神不济,“明全师傅的事就是我时房的事,必当全力而为。我会知会大觉寺和六波罗上下,请师傅任意取调。”

“六波罗还请不要明言,因牵涉较大。”

“自然,全凭师傅差遣。”

有了北条时房的默许,又得了信圆大师的首肯,道元和明全在寺内提调了一些在平日工作里同麻衣僧实一有交接协作的人。因得了寺内的应允,僧人们倒也挺配合,老老实实对道元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道元见再也问不出过多的线索,就嘱咐明全到寺前街市去探探情况。

凭着这几天走动,明全轻车熟路带着一脸憨厚的笑容,敲开了寺前町一个个匠人铺子和食肆的栅栏门,一阵闲扯打趣后,所有人都对明全这位朴实的和尚开了口。明全探听了一圈回到寺内,找到道元悄悄传递了刚了解到线索:“还真问出了点名堂,据食肆老板说,实一好赌,以前老赊账还不上。所以这寺前的店铺都不愿让他拖欠,但就在前几日,实一突然有天把所有欠的账都清了。还在食肆,请了所有在铺里食宿的客人喝酒。”

“看来实一是接了一笔横财啊。”

“是的,据食肆老板说,实一精得很,只是这精却从不用在正道上。手里一有钱,必定扑在赌桌上,还会到风月场喝酒烂醉几日。但这样放纵的日子也就几天,等钱一花完,他就又变回那个天天来回野宫的打杂穷僧人了。”

“明全师傅,你看我们还能在大觉寺探出些什么吗?到现在这个时候,东寺丢失了一尊特别的不动明王像,还多了一尊可能与大觉寺有关的大黑天,盗贼留下线索引我们来大觉寺。大觉寺似乎对丢失不是很在意,但不久我们就在寺内收到让我们停止调查的匿名警告,我猜想这或许与实一有关,再后实一也因此丢了性命。看起来我们的每一步调查都在沿着有人为我们铺设的路径前行,奇怪的是,引导我们人似乎也在阻止我们,这个矛盾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想不明白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多去思考并不会给我们更多的线索,因为我们掌握的信息还不足。我看我们在大觉寺也挂单了挺多时日,时房大人的状况也已趋于好转,不妨我们先回京,回了公庆师傅的差,免得他记挂我们,也好让他知道我们此次嵯峨行有什么收获。”

辞别了北条时房和信圆,道元和明全沿着来路返回京都,因东寺就在回建仁寺的路上,两位僧人决定先将这次的经过和已探得的消息告知公庆,而后再计议后面的行程。

沿着来路自嵯峨西京回转西京极大道,改走九条大路折到五条大路再由朱雀大路南行,这条路平顺宽敞,但也仅在早上天气好的时候有人走。有传说,百鬼夜行和每月天一神[71]游行的行径便是这五条和朱雀地方。朱雀大路的两端,一端是平安宫禁里的朱雀门,另一端是罗城门,也就是曾有传说有鬼寄居其上的罗生门。

道元一路和明全闲聊并欣赏着街市,慢慢悠悠在六条附近向南行,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东寺了。

“这里就是当年源氏经常造访的地方。”明全说道,“光源氏和六条御息所[72]的恋情酿成的灾祸似乎比他们间有些不伦的爱更叫人感兴趣。御息所的生灵总是伤及无辜,却从不愿报复光源氏,还真是个痴情的女人。可业障终究是业障,这样的恋情由种子种下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不会结出像样的甘甜果实。”

“呀呀呀呀,明全师傅。你老给我说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会让我很困惑的呢。”道元调侃道。

“只是有感而发,没有亲身体验过啦。不过密宗有种修验的方法便是入市,体验这世间的一切,而后辅以一些密法悟道出脱。一般人很难用这种方法获得圆满,悟道出脱也是禅和其他宗门的普遍用法。只不过一些讲究体验融入解脱,一些讲究用戒律摒弃世间的一切干扰。”

两位僧人边走,边用一些故事或参话头的典故来解释着所观察到的世间百态。走到接近西鸿胪馆[73]附近,突地从鸿胪馆舍门中闪出一个老者,伸臂拦住了两位僧人。

“两位师傅,如此赶得紧,是已经有什么收获了吗?”

老者一手拿着根遍路的棍子,一手拿着串念经用的珠子,似是金峰山修验道的打扮。道元还没反应过来,明全眼前一亮:“这不是在晴明公嵯峨御墓所遇到的白衣老者嘛!”如今这老者一身修验道打扮,真是不仔细看还真难同前几日在墓所遇到的不知是侍神还是鬼神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明全侧头轻声对道元说:“晴明公墓所的老者,不知道是不是跟了我们一路了,要小心。”

老者微微一笑:“两位师傅请不要多虑,我无恶意,只是见二位甚为迷惑,想给二位一点指点。”

日本惯常有神佛习合的习俗,阴阳师、修验道和僧侣往往都存在一种互相竞争又互为合作的情况,像修验道供奉的神明,僧人使用的修炼方法,阴阳师用的方位供奉在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使得修习和交流无太大鸿沟。

道元拽了拽明全的衣袖不发声,示意明全说点什么。

明全双手合十施礼:“师傅,随了我们一路有何贵干?”

老者微微摇头:“明全师傅,只是偶遇。见二位在此徘徊,应是尚未得解疑案,故本山伏[74]特来为二位解开这死结。”

或是见了两位僧人仍有疑虑,老者继续道:“我本是高丽国人士,因先辈受朝廷朋党诬陷,随父避来日本。幼年时因通百济[75]天文礼仪,入阴阳寮习阴阳道,后无心入仕,乃随僧人入金刚峰寺习修验道。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

明全说:“法师,知道些什么?”

老者说:“两位师傅,是不是受了东寺所托,说是寺内有东西遭了偷盗,似与大觉寺有关,但去了大觉寺,却什么都没收获?且大觉寺似也遭遇了偷盗,好像为同一伙贼人所为,同时大觉寺却完全不在意?”

“是有蹊跷,除了丢失外还有一名僧人遭到了杀害,无人知道是为何。大觉寺也并不以为意。”道元如是说。

“两位师傅从未想过,这桩疑案,实际东寺也好,大觉寺也好均在隐瞒着些什么?且隐瞒的正是这桩疑案的关键。”

“师傅究竟知晓些什么,还请明示!”两僧异口同声。

“我知道两位有所疑虑,但因为这疑案涉及本人的旧识,还请恕本人不能完全说明。东寺丢失的东西,非贼人所为。两位师傅得知东寺遭了贼人侵入,丢失东西是听谁说的?”

道元说:“是公庆师傅。”

“除了公庆师傅,寺内是否还有旁僧佐证遭了贼人?”

“并无,兹事体大,公庆未便与旁僧多言,但早已禀告了寺主。”

“这些都是公庆告诉二位的吧?”

明全说:“是!”

“东寺每年元月会由解法僧二十七人、沙弥二十七人行后七日御修法,本尊宝生如来,极秘本尊如意宝珠。七日间由阿舍利们不断行搭坛护摩、神供、修法。也就是说只有真言行者在灌顶院行三密[76]时才会施行。御赐的不动明王,也会在此期间作为行法的加持出现……”老者不紧不慢说道。

日头渐渐升高,鸿胪馆进进出出的人逐渐增多,一两个留着浓密胡须裹着大头巾的波斯商人开始准备出馆谈买卖,一些劳力拉着牛车也聚拢来准备揽活,佩戴着十字架的景教僧人在吟诵早课。庭院中朝颜也就是牵牛花探出花苞,绿油油的叶瓣和如丝线般的花茎延展在鸿胪馆的矮墙和陶瓦间。绳纹样的瓦当图案同绯红、桃红、淡紫、蓝色的花朵如织锦一般翻越过鸿胪馆舍的门头,引来晨起人们的欣赏。但现时这鸿胪馆舍门前的两位僧人加一位修验者显然没有功夫留意这样的美景。

“法师,我们今日还有事,看这时候不早了,我们还需去东寺有些事务。”道元说,“若法师真知道些什么还请早些明示。”

明全没有多言,抬头看看日头的方位,提醒道元时间已经不早。

老者一把伸手拽住道元的手腕,道元吃了一惊,老者一边将道元往西鸿胪馆院内的花园拉,一边嚷道:“明全师傅也请一起。”

拗不过老者的坚持,道元和明全都被拉往西鸿胪馆内花园中,招待宾客的坐榻上细谈。

[51]大火,星宿名,即心宿二,大火向西意味着秋天即将到来。

[52]流造,由神明造演变而来,是日本神社建筑中本殿最普遍的形式,屋顶正面向前方延伸。

[53]物忌,辟邪术,在一定时期内控制外出的次数,同时,将写有“物忌”字样的柳叶和纸片记在草叶或其他植物的枝条上,插在帽冠或官邸的御帘上以避灾害。

[54]急急如律令,意要求紧急办理,起源于中国,阴阳道咒术末尾常用语。

[55]浅沓,鞋式样,平安时多文官所着。

[56]今样,平安末期一种曲样,形式为七五言四句。

[57]白拍子,平安末期一种表演,一般为男装游女或少年表演,也有男子表演。亦指代白拍子的表演者。

[58]申时,15时至17时。

[59]哺,又称飧,古时一日两餐的第二顿饭。

[60]光源氏,小说《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

[61]腹当,平安中期以后一种简化的铠甲样式。

[62]名册,平安末、镰仓初期,日本度牒已非由国家管理、个别指定寺院颁发,而改以各宗、各本山自管为主。

[63]天弘九年,公元818年。

[64]地藏桂琛,桂琛禅师(771~853),唐代高僧。沩仰宗(禅宗五家七宗之一)初祖。

[65]法眼文益,文益禅师(885~958)。

[66]沩山灵祐,灵祐禅师(771~853)。

[67]香严智闲,智闲禅师,沩山灵佑禅师之法嗣。

[68]都维那,又称维那,寺院中的纲领职事,掌理众僧的进退威仪,寺院三纲之一,后可升为读师。

[69]国衙三使,检非违使、追捕使、押领使。

[70]苃葀,拼音BAKUO,即薄荷。有传最早在隋唐时期由欧洲传入中国。

[71]天一神,方位之神,十二天将的主将,也被称为中神、贵人等。天一神往返于天地间,若犯了天一神的方位,就会有灾祸。

[72]六条御息所,《源氏物语》中男主角光源氏的情人,曾为前东宫太子的太子妃,曾为太子育有一女。

[73]西鸿胪馆,位于京都七条大路和朱雀大路附近,用于招待外国使节和来宾的场所,得名自唐朝长安招待外国来宾的鸿胪馆。

[74]山伏,也称修验者,日本修验道行者的统称。

[75]百济,朝鲜朝代,因日本历史传说先祖有大量自百济渡日,因常古时亦有称朝鲜为百济,本故事时朝鲜正处高丽时代。

[76]三密,密宗用语,指身口意三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