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运

西伯利亚冰封雪冻的漫长阴暗的冬天过去了。

四月,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冰雪融化,树木返青,俘虏们的心中也充满了返回祖国的期待。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们的劳动量越来越大,从去年开始准备的巴姆铁路修建工程也正式开工了。

俘虏营苏军营长毫不掩饰地说:“苏联政府用庞大的经费养活你们这些战俘,在冬季严寒季节你们的劳动成效不显著。现在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你们必须完成劳动任务,偿还苏联做出的巨大牺牲。”他给每个人下达了比伐木的时候还要重的劳动指标,并且宣布一个人完不成当天的任务,所有的人都不能回营房。

作业地点离一个月前和德国人一起干活儿的地方不远。壹岐的任务是运土,他被这个活儿搞得筋疲力尽。他必须使出浑身力气抡起镐头刨下去才能掘开带有沙砾的坚硬的土地,挖出土,然后把土装到一种叫塔奇卡的独轮车上,运到路基上。用塔奇卡运土不仅需要掌握平衡,而且要在用木板搭成的专用道上走,所以非常消耗体力。身体本来就虚弱,几个来回下来,壹岐便觉得喘不上气来,双腿发软。运第十趟的时候,一不留神,塔奇卡从木板上翻了下来,一车土全撒了。壹岐恨自己没有足够的体力,今天又要落在后面,害得大家不能按时收工。他急忙去扶塔奇卡。

“参谋阁下,我来!”丸长上等兵跑过来把塔奇卡推到木板上,又把撒到外面的土装上车。

“谢谢你!”壹岐喘着粗气说。

“参谋阁下,这哪是您干的活儿啊!我干完我的,就过来帮您。”

丸长满是尘土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说完就走了。壹岐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塔奇卡的平衡,把这车土运到路基上。为了夺回刚才损失的时间,他马上返回挖土的地方,抡起镐头。这时,一辆吉普开过来,有人喊壹岐的名字。壹岐抬头一看,是尼古拉中尉。

“壹岐先生,停止作业,请上车。”

尼古拉中尉面色平静但却用命令的口吻说。壹岐问去哪里,他没有回答,一把抓住壹岐的胳膊,把他带上车。吉普上已经放好了壹岐的物品,他就这样在一千多名日本官兵的作业现场被人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

之后的十三天里接二连三地发生的事情大出壹岐所料。

本来壹岐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比泰舍特更远的西伯利亚腹地,或许还会被枪决。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哈巴罗夫斯克。

半年过去了,如今哈巴罗夫斯克的白桦树已经披上新绿,古色古香的红砖建筑和教堂高耸于湛蓝的天空。壹岐从两侧车窗交替地往外看,试图观察一下留在哈巴罗夫斯克的日本官兵的情况。但也许因为汽车行驶在市区的缘故,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吉普从壹岐曾来过的内务部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前经过,向郊外驶去。车沿着乌苏里江往南开了一小时左右,进了位于一个小山丘上的面朝乌苏里江的别墅区,在一座别墅前停下。

这座建在白桦林中的别墅外观陈旧,推开门,浓郁的沙俄帝国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宽敞的走廊,一楼正中是一间大厅,天花板上吊着璀璨的吊灯。整个别墅寂静无声,看不到人影。

壹岐被反锁进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床和椅子,窗户上的百叶窗紧闭,还拉着窗帘,看不到外面。壹岐一屁股坐在床上。从泰舍特的集中营到哈巴罗夫斯克郊外的别墅,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了,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里仿佛有一双眼睛藏在壹岐无法想象的钢铁帷幕后面,闪烁着异样的目光。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一个戴着大尉肩章的军官带着翻译走进来。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除了你以外,这里还有两名日本将军,吃过晚饭后,带你去见他们。”大尉说完简单地搜了一下身,转身出去了。

午饭和晚饭都是由士兵送到房间里来的。壹岐吃到了在监狱和集中营里从未见过的白面包、黄油,喝上了蔬菜汤。壹岐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优待的伙食,悄无声息的别墅,别墅里的另外两名日本将军。他们是谁?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以及其他关东军的几位将军的名字和脸庞依次出现在壹岐的脑海中。但是,壹岐连自己被带到这里来的目都捉摸不透,当然无从推测另外两名日本将官是谁。

吃过晚饭,在混沌中不停琢磨思考的壹岐感到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睡着门就被推开,刚才那个大尉进来,指着一楼的大厅说:“现在,你可以去见另外两位将官。”

壹岐走下楼梯,听到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他熟悉的竹村副参谋长的声音!壹岐冲下楼梯,竹村少将看到他惊讶地说:“壹岐,原来是你?……”少将为如此的邂逅哽咽了,他接着说,“大陆铁道司令官秋津中将阁下也在这里。”

身材细高的秋津中将从沙发上站起来,目光安然地看着壹岐,关心地说:“壹岐,你看上去很疲劳。”壹岐立正,注视着秋津中将。关心他的秋津中将自己更是有些让人认不出来,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变白,脸颊消瘦,颧骨突出。见到两位将军,壹岐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一层。自己只是个区区中佐,为什么会和关东军将官中的铁道权威、大陆铁道司令官秋津中将,关东军副参谋长竹村少将一起被关在这里?

虽然已经五月,但这天晚上很冷。大厅里壁炉火光融融,沙发高贵舒适。这一切对于踞蹐在泰舍特集中营大通铺上的壹岐来说宛若梦境一般,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

“你的军装这么脏,袖口也磨破了,你被带到哪里去了?”听到竹村少将发问,壹岐详细地诉说了在泰舍特集中营的生活。

“我们也听到一些传言,原来官兵们真的被拉去修铁路了。”两位将军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壹岐问:“秦参谋长怎么样?”

竹村少将点燃一根配给的香烟说:“参谋长阁下在你被带走的第三天被带到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还被投进了监狱。后来,他四次入狱,身心疲惫加上营养不良使他上下楼梯都很困难。半个月前苏军说送他住院,把他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被送到莫斯科去了。”

“他一个人吗?”

“可能是。包括山田司令官在内,我们也连日受到审讯,整天被从内务部带到监狱,又被从监狱带到内务部。苏联方面这么急于审讯,看来他们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您说他们很快就会有行动?他们为什么只把我们三个人集中到这里来?”壹岐一直被关在泰舍特,因此无法对目前的情况做出判断。

“这个我和秋津中将也不清楚。我们一个星期前被从哈巴罗夫斯克将官集中营带到这里,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审讯过一次,也没有提任何要求。不过,在提出对他们自己有利的非分要求之前,先把对方当客人款待,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停战协议刚一签署,竹村少将就代替秦参谋长作为人质只身前往扎里科沃苏联远东军总司令部,后来又被送到伏罗希洛夫收容所,对苏军的各种手段有着亲身的经历。听到竹村少将这么说,沉默寡言的秋津少将看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果然不出竹村少将所料,第二天他们三人被分批带到内务部哈巴罗夫斯克总局。由于三人的级别、职务不同,审讯人员针对三个人提的问题也不尽相同,但归根结底只有两点上:一是在决定日本最高国策时,天皇、政府和大本营三者之间哪一个起决定性作用;二是日本对苏战略中始终存在着具有侵略意图的攻击性策略。

负责审讯壹岐的仍是半年前的约瑟夫少校,只要壹岐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他就变化各种手法和形式不断地逼问下去。有时候为了同一个问题,他会从半夜一直审到天亮。天亮后只让壹岐休息三四个小时,然后又接着一直审到下午。这种方式简直就是没有暴力的合法刑讯,一个月下来壹岐觉得自己的精神即将崩溃,甚至有被洗脑的危险。他之所以还能勉强保持理智,是因为他看到比自己年纪大得多、在肉体上要承担更多痛苦的秋津中将和竹村少将虽然面色憔悴,但仍顽强地承受着审讯带来的痛苦。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下午,壹岐像往常一样被带到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二层的审讯室。约瑟夫少校脸上挂着罕见的笑容,把一份俄文文件交给穿西服的翻译,对壹岐说:“这是你来这里后接受审讯中的口供笔录,我让翻译念给你听,听完以后你签个字。”

壹岐说:“如果要签字的话,我希望不是念给我听,而是把翻译成日语的文章拿给我看。”

约瑟夫少校说:“如果你的供词属实,那么,用日语念和用日语看有什么区别?”他拒绝了壹岐的要求,命令翻译开始念。

翻译念到有关对苏作战的内容,壹岐发现苏军为了获取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单纯强调了日军的侵略意图。他愤然指出:“我的回答是昭和十六、十七年(1941、1942年)是进攻策略,但昭和十八、十九年(1943、1944年)以后就转入了防守策略。”

“为了公正起见,你的供词内容主要涉及你在大本营参谋本部作战课任职期间所了解的情况,至于昭和十八年(1943年)以后的作战计划由其他将官的口供来补充。”约瑟夫少校辩解完之后,催促壹岐签字。

此后的第五天,秋津中将、竹村少将和壹岐被一起带到内务总局,约瑟夫少校向他们提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要求。约瑟夫少校说目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正在东京开庭审判,他要求三人作为苏联方面的证人出庭作证。

这个要求对心灵上的冲击与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的停战圣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将被当作苏联方面的证人推上军事法庭,而那是自己曾经的上级、自己的祖国接受审判的法庭。对于三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三人当即严词拒绝。约瑟夫少校说这是苏联内务部的命令,对三人的态度置之不理。

那天晚上壹岐一夜没睡。身为俘虏,拒绝出庭作证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两种选择,或是自行了断性命,或是在法庭上提供对日本有利的证词。在二者选其一的抉择中,天空渐渐发白。壹岐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曾企图自杀的情景——向关东军司令部传达圣旨后,他走进空无一人的作战室,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部。但是,现在他手上既没有手枪也没有军刀,更不能允许自己一死了事。自己死了,就会有下一个人被置于同样的处境下直面死亡。壹岐听到隔壁竹村少将的房间里也有动静,心想竹村少将一定和他一样彻夜未眠。

壹岐他们坚持拒绝出庭作证。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约瑟夫上校又来到软禁三人的别墅,对他们说:“莫斯科有指示,如果你们仍然拒绝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提供与你们口供相同的证词,那么我们就认定口供不实,你们必须重新接受审讯。”

这是彻头彻尾的威胁。壹岐他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片刻后秋津中将说:“你是说我们只有出庭作证了?”

“是的。如果你们坚持不肯出庭,那我们只有让正在住院治疗的秦参谋长出庭。”约瑟夫巧妙地把三人逼上了绝路。

秋津中将叮问道:“既然你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又是命令,身为俘虏,我们别无选择。但是,除了我们签字的口供内容以外,苏联不得强迫我们提供任何证词。你同意吗?”

“我答应你们,不提其他任何要求。”

“那好,我们只有出庭作证了。”

听到这句话,约瑟夫像捕捉到一头猎物,薄薄的嘴唇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疾步离去。壹岐无法相信约瑟夫的承诺,他向秋津中将提出,他们三人应该联名写一份请愿书,再次申明除签名的口供内容外不提供任何证词,并要求得到苏联方面信守诺言的保证。

“不,我们各自坚持这个主张就足够了。如果实在难如你我之意,一死了之也罢。”秋津中将用淡淡的口气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出发前他们是不是能让我们在这别墅前面的乌苏里江里钓钓鱼啊!”

秋津中将的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但是,壹岐感到那笑容里蕴含着深深的凄凉。

第三天早晨,壹岐突然被叫醒。看到淡淡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屋来,天已经亮了。他起身下床,一个卫兵进来递给他一套戴陆军中佐肩章的新日军军装,说:“穿上这个,出发!”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套军装,大概是从关东军的被服仓库里掠夺来的大量物资里的一套。

壹岐来到走廊,看到秋津中将和竹村少将也同样穿着新军装。三人被带上了车。

天还没有大亮。汽车在晨曦中全速行驶,很快就到了飞机场。这里是哈巴罗夫斯克飞机场,是壹岐他们从新京被带到苏联时下飞机的地方。

三人下了车,看到约瑟夫少校带着军医、翻译和三名士兵等在那里。一辆美国援助的水陆两用PBY卡特琳娜水上飞机停在跑道上,已经发动了引擎。

秋津中将走到螺旋桨下,一向温和的表情变得异常严峻,他问:“是坐这架飞机去东京吗?”

约瑟夫少校回答道:“是的,直接飞往东京。”

飞机在戒备森严中起飞,向东京飞去。

俯瞰脚下,那里是苏联沿海州的海岸线和大海。朝阳透过机窗射进来,壹岐专心地追逐着阳光。作为作战参谋,他曾经整日观察地图,他可以凭借从机窗射进来的阳光的角度判断飞行方向。

阳光从左边机窗的前方射进来,这说明飞机正由哈巴罗夫斯克向东南方向飞行。如果按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飞行速度计算的话,五小时后这架飞机就可以到达日本。壹岐闭上眼睛。再过五个小时,他将作为俘虏被带回日本,而且还要作为苏联方面的证人站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作证。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飞机离日本越来越近,壹岐在脑海中描绘着自己站在法庭上的屈辱身影。他看了一眼秋津中将和竹村少将,两位将官的心情似乎也和他一样,他们面色沉痛,双臂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壹岐不经意地朝机窗下望去,只见眼前是一片蓝色绸缎般的日本海,海面上浮着一个绿色的大岛,白色的波浪拍打着海岸线。那应该是佐渡岛。

“是佐渡岛吧!”竹村少将轻声说。飞机的西南方可以看到新潟的海岸线,那的的确确是佐渡岛。终于回到祖国了!壹岐把脸紧贴在机窗上,凝视着下方,仿佛听到了日本海的浪涛声。壹岐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目不转睛看着下方。

飞机在佐渡岛上空盘旋了几圈之后才进入新潟上空。壹岐看到了平缓连绵的山峰、流淌的河流、山间的村落和农田。“国破山河在”,壹岐感到一阵心痛,两位将官也流下了眼泪。

飞机终于降落在羽田机场。舱门被打开,约瑟夫少校和三个苏联军官走下舷梯,秋津中将、竹村少将、壹岐依次跟在后面。壹岐踏上舷梯,迎面看到对面机场大楼上飘扬的星条旗,他强烈地感受到美军“占领日本”的真实感,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一辆美军吉普飞速驶来,猛一刹车,几个MP[1]跳下吉普围住壹岐他们,约瑟夫少校等苏联军官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一个美军宪兵军官气势汹汹地说:“我们约定好在佐渡岛上空由美军飞机给你们导航,然后飞往羽田机场。你们为什么不按照约定办?”

约瑟夫少校通过翻译冷冷地解释道:“由于强西风影响,我们提前到达了佐渡上空。我们在佐渡上空盘旋,等待时机。但是,由于没有看到美军飞机,我们只好单独在羽田机场着陆。理由就是这些,请你们谅解。”

壹岐他们刚到羽田,就看到了美苏争执的一幕。

苏军的吉普载着壹岐他们沿着京滨国道一路向东京市中心驶去。透过车窗,壹岐看到大森海岸的海面上浮着点点小渔船,宛若一幅画面。再看国道两旁,满目皆是被烧毁的废墟,大火后的建筑裸露着生锈的钢筋框架。吉普车开过品川,离市中心越来越近,车窗外仍然是化作一片焦土的废墟。战后的第一个夏天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是,这里看不到任何重建家园的迹象。废墟上是临时搭建的简易住房,行人们看上去脚步乏力,衣装破旧。男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或者复员服,女的则是劳动裤或者极其简朴的衣衫。

“没想到,真没想到情况这么糟糕。”秋津中将痛苦地说道。他和壹岐不同,他长期驻扎在满洲,直到战败的那一天。他一直不在内地,没有亲眼见到过战争带来的惨状。因此,眼前的情景使他受到很大冲击。车越往市中心开,车窗外的情景愈加悲惨,到处是坍塌的建筑。对于即将站在追究战争责任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证人席上的壹岐他们来说,经过这样惨不忍睹的被烧焦的废墟,就如同被拖向地狱的底层一般。

吉普车经过日比谷公园,停在丸之内的一座颇有特色的红砖建筑前面。这里是三菱会馆,门口插着苏联国旗,有哨兵把守。壹岐他们从吉普上下来,被带上了三楼。虽然楼里好像有人,但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三人被带到楼道尽头一个悄无人息的地方,分别被带进两个房间。秋津中将单独一个房间,壹岐和竹村少将两人一个房间。壹岐和竹村少将的房间有三十多平方米,以前是办公室,现在放着床和椅子,改成了起居室。

约瑟夫少校大概是因为终于完成了押送任务,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所缓和。“这里是苏联驻日代表团分处,三楼都是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有关的人员,你们也住这里。你们什么时候出庭现在还不知道,日期定下来以后,苏联代表团的有关人员会来通知你们。”约瑟夫让壹岐他们今天好好休息,交代完以后就走了。

晚饭的时候,有人进来说让壹岐和竹村少将去秋津中将的房间一起吃,他们把二人带到了斜对面的秋津中将的房间里。这是他们回国后的第一顿晚饭,虽然还是俄罗斯菜,但是里面有新鲜的、水灵灵的日本蔬菜。竹村少将面带生就的一副爽朗表情,用刀叉享用着晚餐。秋津中将几乎没吃,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他的脸色很不好。

壹岐关切地问道:“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是日本的受害状况超乎出我的想象。最后……虽然决定打这场战争的确实是政治家们,但是战败的责任在军人。这让我感到很内疚……”秋津中将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晚上早点儿休息吧,你们也累了。这段时间都挺辛苦的。”说完,就离开了餐桌。

壹岐和竹村少将回到自己的房间。少将大概是坐飞机疲劳了,一进门就躺到了床上。壹岐睡不着,他躺下又起来,透过百叶窗看着外面。他看到东京街头的灯火和来来往往的人影,想到在这同一个日本的天空下,自己的妻儿今晚也在一盏灯下相依为命,三十四岁的壹岐心痛欲裂,四肢发麻。壹岐很想跟竹村少将聊几句,他突然想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关东军副参谋长竹村的家属还在新京,在苏军的惨烈进攻下他们至今安危未卜,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返回日本。可是,竹村少将从未提起过他的家属。和少将相比,壹岐感到作为一个军人自己是多么稚嫩,多么不成熟。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那天晚上,壹岐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家人在一起。

壹岐的家在杉并高圆寺,不大的院子里开着菖蒲花。这天是儿子诚的第一个端午节[2],父亲特意从乡下赶来庆祝。家里摆放着装饰用的甲胄,甲胄前供放着天皇恩赐的军刀。酒后微醺的父亲把还是婴儿的孙子放在腿上,对他说:“你长大了也要成为像你父亲那样优秀的军人,从天子手上接过恩赐的军刀。”看到爷爷那么溺爱孙子,老大直子不服气地说:“爷爷,我本来也想让自己是个男孩子的!”她取下摆在架子上的甲胄扣在头上,摆出一副武士娃娃的样子。母亲佳子训斥道:“你一个女孩子,像什么样子……”直子听了母亲的话,反而开始戴着甲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壹岐也说她:“直子,你要听妈妈的话。”没想到,直子更来劲了,竟朝院子里跑去。这时,甲胄上的红绦子断了,啪的一声甲胄掉在了院子里的石头上。佳子脸色大变:“哎呀,甲胄的绦子……”壹岐笑着说:“没关系,断了再接上不就行了。”佳子说:“不是有句谚语说‘得胜后将绦子系’嘛!这甲胄的绦子是系着胜利的。”佳子捡起掉在石头上的甲胄,想把绦子接上。可是,接了好几次都没接上。绦子每断开一次,佳子白净的脸上就笼罩上一层悲哀,不安地扭动身体。壹岐接过甲胄试图自己接上,接了好几次,但绦子总是砰的一声绷断。不一会儿,红色的绦子就像血一样洒了一地。

“是不是你……”妻子含着泪水悲戚地看着壹岐。壹岐一把拉过妻子,佳子把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壹岐一下子醒了,原来是个梦,可他的身体上分明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壹岐看了看窗外,天还没亮,竹村少将睡得正酣,他便又睡了过去。

早晨醒来,壹岐为凌晨时分和妻子在梦中云雨一番感到脸红。他洗了脸,正准备和竹村少将一起去秋津中将的房间吃早饭,卫兵端来早饭说:“你们不能出去,就在这个房间吃早饭!”

“为什么?昨天不是说每顿饭都要在秋津中将的房间里吃的吗?”壹岐觉得有些蹊跷,便执意往外走。

士兵突然用粗暴的口气说:“站住!不许离开房间!”

他猛地关上门,气势汹汹的样子非同一般。竹村少将和壹岐对视了一下,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斜对面秋津中将的房间好像有人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两人顿时绷紧了神经,他们以为在出庭作证的问题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楼道里传来英语、俄语混杂的亢奋的说话声,急促的开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却听不到秋津中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变得安静了。竹村少将敲门叫来卫兵,要求见约瑟夫少校。约瑟夫少校很快出现在竹村少将和壹岐面前。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秋津阁下的房间?”

“秋津将军今天早晨因心脏病突发死亡。”

“死亡?秋津阁下……”

竹村少将和壹岐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求看一下遗体。”

“按照规定,我不能接受你们的请求。”

壹岐也追问道:“你说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但是阁下从在哈巴罗夫斯克的时候到昨天晚上一直都很健康,很难想象他会突然得心脏病。是否有其他死因?”

约瑟夫坚持说是心脏病突发,但壹岐怀疑秋津中将是自杀。他想起在哈巴罗夫斯克的时候秋津中将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提出三人应该联名写一份请愿书,表明决不提供超出签字的口供内容的任何证词。秋津中将听后平静地说,我们各自坚持这个主张就足够了,如果实在难如你我之意,一死了之也罢。现在想起来,壹岐觉得那时候秋津中将很可能就已经独自下了自杀的决心,因为对他来说站在前辈、同僚被审判的法庭证人席上是件极不荣誉的事情。再加上来到东京后,亲眼看见了被烧成废墟的东京街头的惨状,强烈的责任感使中将终于完成了自杀计划。

竹村少将和壹岐再三请求:“哪怕就一眼也好,让我们跟阁下的遗体告个别。”

约瑟夫回答:“非常遗憾,遗体被运往美军解剖,已经不在这里了。”

壹岐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竹村少将的眼中充满了愤怒。直到昨天他们还和秋津中将同生死共命运,现在中将去世了,他们竟然无法与遗体告别,也不知道真正的死因。即使身为阶下囚,这个事实也未免过于残酷。壹岐勉强支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

下午,美军军官带着翻译和宪兵来到竹村少将和壹岐的房间,详细询问了秋津中将最近的情况,并且仔细检查了两人的物品。他们明显是在翻找有无毒药或利刃之类的东西。壹岐从搜身的宪兵“没有发现氰化钾”的话中判断秋津中将是服氰化钾自杀的。

当天,壹岐他们就被从三菱会馆转移到了一所苏联接管的私人住宅。

壹岐他们被转移到位于纪尾井町的住宅,秋津中将的死在他们心中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苏联方面为了防止秋津中将事件的重演,态度突变,开始对壹岐他们照顾有加,让他们住进了二楼一个朝南的房间。这个房间正对着近一千平方米的院子,宽敞明亮。他们还被允许在院子里散步。当然,他们的周围时刻闪烁着便衣警惕的目光。

不知为何,出庭作证一拖再拖,壹岐他们整日无所事事。等待出庭的这段时间很痛苦。一步之遥的院墙外是祖国自由的天空,外面传来同胞们的说笑声和脚步声。而墙内却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囚徒生活,这里比被羁押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更折磨人。壹岐不知道自己会被囚禁多久,也看不到出路。三十四岁的壹岐每天感到心乱如麻,竭力克制着几近狂乱的心。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早晨,很少露面的约瑟夫来到壹岐他们的房间,说要给他们做西服。问及理由,回答是现在没有人还穿着旧日本军装出庭作证。他拿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廉价藏青色咔叽和做衬衫用的粉红色富士绸,让日本裁缝给壹岐他们量尺寸。壹岐他们提出穿带颜色的衬衫不合适,可是哈巴罗夫斯克的乡巴佬约瑟夫少校却自作聪明地坚持说没问题。壹岐他们只好作罢。

西服做好了。几天后,苏方安排苏联首席检察官高隆斯基和同盟国检查团检察长、美国的季南检察官分别来见壹岐他们。与高隆斯基会面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到面见季南检察官的时候,苏联方面一下子紧张起来。约瑟夫少校用从未有过的谦和态度反复要求:“请你们慎重选择要对季南说的话。”他显然是害怕暴露自己逼供的事实。而壹岐和竹村丝毫没有祈求季南怜悯的想法。

和季南检察官的会面安排在楼下的会客厅里。除了季南检察官、他带来的翻译和两个书记员以外,苏联代表团的军官和约瑟夫也在场。季南检察官并不像日本报纸宣传的那样冷峻激烈,而给人一种普普通通的法学专家的印象。他用美国式的事务性方式提问。

“你们在苏联境内是什么样的待遇?”

“是普通的待遇。”

“普通的待遇是什么样的待遇?”

“我们受到了一般俘虏的待遇。”

“关于秋津中将的自杀,你们有什么看法?”

竹村中将端正姿势回答道:“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之前我就和秋津阁下朝夕相处,四个月,我竟然从来没想过他会自杀。这说明阁下是在悄然做好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自杀的。”

竹村中将语气肃然,就连季南检察官也怔了一下。

“已故秋津中将去世前签字的供词以及你们两人的供词都是基于事实的吗?”

“除去日语与俄语在语感上的微妙差别,内容是我们陈述的内容。”

“那么,我问一个问题,以备参考。关于天皇没有拒绝权这一点,你们怎么认为?”

在场的苏联代表团军官打断回答,说:“我认为今天这种场合不适合问这个问题。”

连壹岐他们都能看出来,季南检察官的这个问题是为了配合美军的占领政策,避免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而苏联方面则试图将战争责任归咎于天皇,将天皇送上法庭。在这点上,美苏的意见显然是对立的。

这次会面之后,苏联方面对壹岐他们更加照顾。苏方试图通过在生活上的款待让壹岐他们提供对自己有利的证词,而且越来越露骨地表现出这个意图。

一天约瑟夫少校鬼鬼祟祟地走进壹岐他们的房间,像要透露一个秘密似的故作亲昵地说:“你们到日本也有一个多月了,一定时刻都在想念你们的家人。所以,我打算设法让你们见见家人。”

壹岐还在犹豫如何回答,竹村少将却当即回绝道:“非常感谢你的好意。我的家人停战的时候都在满洲。我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他们和我的妻子可能都已经死在回国的路上了。所以,你不必费心了。”

听了这话,壹岐抑制住内心深处对妻儿的思念,也拒绝道:“难得你有这番好意。不过,我从大本营到了关东军以后,也和我的家人断了联系,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不用费心了。”

约瑟夫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你们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会通过我们惊人的努力和情报网替你们找到家人的。”他露出一副用亲情作诱饵钓大鱼的嘴脸。

壹岐和竹村副参谋长出庭的日期定下来了。这天,苏方高隆斯基检察官亲自来到两人在纪尾井町的住处,通知他们四天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出庭作证。

高隆斯基检察官刚走,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苏联烟草的气味。壹岐走出客厅,来到露台上。

仲秋时节的天空湛蓝清澈,万里无云。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小点儿在壹岐眼前一闪而过,停在他身旁的南天竹上。那是一只红蜻蜓。它薄薄的羽翼闪着银色的光亮,纤细的红色胴体鲜艳夺目。壹岐屏住呼吸,注视着停在自己眼前休息的红蜻蜓,心中生出几分羡慕。现在,他虽然身在日本境内,但被关在与外界一墙之隔的外国领地里,一筹莫展。对于壹岐来说,目前的处境比在西伯利亚做苦役更让他痛苦难耐。

壹岐觉得后面有人,他以为是竹村少将,回头一看,是约瑟夫少校。约瑟夫穿着一件肥大的西服,富士绸衬衫,一副庸俗土气的俄罗斯人打扮。约瑟夫走近壹岐,在他耳边低语道:“壹岐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通过我们值得骄傲的情报网和我们的努力,你的家人终于有下落了!”

“我家人的下落?他们在哪里?”壹岐不禁问道。前天,约瑟夫还告诉他,在他供词上填写的籍贯和现住址两处都没有找到他的家人,令他十分担心。

约瑟夫乘机说:“我没猜错,你内心还是很想知道你妻儿的消息,非常想见他们的。那你就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了。”

“不,我不想见他们。不过我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大阪。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现在在大阪的住之江。”

大阪的住之江?壹岐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他一直以为妻子在他的老家山形,她为什么到了大阪的住之江?如果是大阪,她应该住在帝冢山的坂野大佐也就是她自己的娘家。是不是坂野大佐去世了?是不是他的家在这场战争灾难中毁灭,身为旧军人,他们无处可去,此刻,正徘徊在战后混乱的街头?如果真是这样,妻子佳子一个女人怎么去养活两个孩子?想到这些,壹岐心神不安。

约瑟夫仿佛看透了壹岐的心思,说:“壹岐先生,你是想见你的妻子和孩子的,对吧?”

壹岐无法回答约瑟夫的问题。他想见,发狂般地想见自己的妻儿。壹岐现在是苏联的俘虏,也曾跨过生死线,而妻儿也在战后的混乱中活了下来。现在不见,出庭后他很可能被带回苏联,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是,如果现在相见,人们势必会认为他是受了苏联的恩惠才出庭作证的。而且,被关押在苏联的关东军官兵至今不能和家人通信,更无法知道家人的消息。这种时候,他怎么能一个人去见自己的妻子儿女?

壹岐说:“我不想见他们。但是,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住在大阪的住之江。”

约瑟夫说:“你见到他们后自己问吧。”他想在壹岐心中挖一个陷阱。

壹岐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费心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提起我的家人。”

约瑟夫仍不死心,继续说道:“壹岐先生,你现在逞强,将来会后悔的。你好好儿考虑考虑,如果你想见他们就告诉我,我马上把他们从大阪接来。”

吃晚饭的时候,壹岐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竹村少将,并问起他家人的情况。竹村少将用一贯爽朗的口气说:“他们一直在设法问出我家人的下落。其实,我的家人可能还在满洲,没有回来。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五岁,无法平安回来,这很正常。”

竹村少将似乎已经绝望了。对壹岐要不要见他的家人,少将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少将的家人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壹岐更觉得无法独自去见自己的妻儿。

三天后,因为第二天要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出庭,壹岐一大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证词内容。突然,有人敲门,约瑟夫推门进来。

“壹岐先生,有人要见你。”

“又是高隆斯基检察官吗?”

约瑟夫闪烁着一双褐色的眼睛说:“是你的夫人和孩子们。我们把他们从大阪接来了,现在就在楼下,你去见见吧。”说完约瑟夫就冲楼下喊壹岐妻子的名字。

壹岐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猛然间,他清醒过来,停住脚步,冲约瑟夫大声说道:“我不见!你马上把我的妻子和孩子送回大阪,以后不许你再随便去找他们!”壹岐的脸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约瑟夫劝道:“为什么?他们从大阪花了一个晚上才到这里。你听,你不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吗?”

“住口!把他们送回去!”壹岐用手捂住耳朵,使劲往外推约瑟夫。就连约瑟夫也被他的气势压倒,只好退出房间,下楼。

壹岐聚精会神地听着楼下的动静,希望能感受到妻儿的存在。女儿直子六岁,儿子诚才三岁。虽然诚还小,被妈妈牵着小手,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女儿直子应该能甩开母亲的手,喊着“爸爸,你在哪里?”到处找爸爸了。此时,壹岐多想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直子、诚还有妻子啊!他一边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冲到楼下,一边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听见客厅那边传来约瑟夫的说话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妻子的声音。孩子们也许被这种异样的气氛吓坏了,竟然也悄无声息,甚至连一点儿哭声都没有。壹岐想,身为军人的女儿,又嫁给了军人,妻子一定推测丈夫不愿意让妻儿看到自己做囚徒的样子,正在安抚孩子们。

楼道里传来卫兵的脚步声。卫兵打开门,把一个用彩色印花纸叠的新娘子交给壹岐,说:“壹岐先生,你的妻子和孩子要回去了。这是你的孩子送给你的礼物。”壹岐不由自主地接过礼物,捧在手心,然后贴在脸上。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壹岐把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透过树杈他看到正往大门外走的妻子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深色的简朴的和服,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很长时间没见,六岁的直子和三岁的诚都长高了,他们的衣服有些显小,露出细小的胳膊和腿,这刺痛了壹岐的双眼。

车门啪的一声关上,载着妻儿的车从壹岐的视线中消失了。

寂静重新笼罩着纪尾井町的住处,壹岐终于泪如泉涌,他把彩纸叠的新娘子紧紧攥在手里,忍不住放声痛哭。

上午八点,壹岐和竹村少将乘坐的车到达设在市谷台的原大本营内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大门口有头戴白色钢盔的MP严密把守。车开到门口时,MP大喊一声“停”,经过认真检查,确定车上每个人都与审判有关之后才放行。

汽车沿着芒草波浪翻滚的堤坝驶过一段缓缓的弯道坡路,来到一块平地上。曾经的大本营出现在眼前,壹岐心中充满苦涩。这里曾经是陆军士官学校,战争期间是大本营,现在成了审判日本战犯的军事法庭。从这个法庭选址中,壹岐体会到同盟国警戒日本人的意图。

车停在大门口,原大本营厚重的玻璃门被打开,苏联代表团的军官已经守候在那里。壹岐他们被带到二楼的证人等候室。这里以前是会议室,左右两边分别是参谋总长办公室和作战室。壹岐曾无数次出入这里,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桌子上的每一个刮痕。

约瑟夫少校和苏联代表团的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进行联络工作。壹岐向院子里望去,同盟国的有关人员、MP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俨然是这里的主人。他闭上眼睛,心中十分凄凉,眼前浮现出玉音广播的那个晚上的情景。就在这里,军官们发疯般地把机密文件搬到院子里,浇上汽油点燃,整夜里火光冲天。在回忆的火光中,梅津参谋总长憔悴的面容出现在壹岐的脑海里。梅津参谋总长如今作为甲级战犯被推上了被告席。出庭作证的时间一点点接近,壹岐愈加感到如坐针毡。

壹岐心乱如麻,问竹村少将:“竹村阁下,同盟国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听取我们的证词吗?”

“很难说。在十天前开始的日苏关系的审理当中,高隆斯基检察官是从明治三十七年的日俄战争开始陈述的。这终究是一场借法律之名,按照胜者制裁手下败将的逻辑进行的审判。我们最好做好这个思想准备。”竹村少将用一贯的淡淡的口吻说。

这时约瑟夫推门进来,说:“开庭了。法庭先传唤壹岐中佐。”

壹岐和竹村少将对视了一下,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去了。”

壹岐被等候在楼道里的MP带往法庭。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灯光明亮,插着十一个原告国的国旗。以审判长韦伯为首的七十余名法庭工作人员坐在台上,黑压压一片。

这里原来是大本营的讲堂,约三百平方米的法庭东侧是审判员席,正中是公诉人席,接着依次是发言台、翻译席和证人席。西侧的台上是被告席,被告席下方是辩护人席。被告席上坐着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东乡茂德、木户幸一等除精神错乱的大川周明和死于肺结核的松冈洋右以外的二十六名一级战犯嫌疑人。

壹岐正进入法庭的时候,审判长韦伯和苏联公诉人之间正进行着一场气氛紧张的对话。但是,壹岐一出现,法庭程序马上转入听取证词阶段。

法庭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壹岐被MP带到证人席上,此时他的心情仿佛是登上了断头台。以审判长韦伯为首的身穿黑色法官服的审判员,季南检察长率领的公诉人以清濑律师为中心的辩护团以及旁听席、新闻记者席——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开庭以来最年轻的证人,而且是被羁押在西伯利亚的壹岐身上。壹岐置身于军事法庭森严的气氛中,甚至没有看见曾经的上司们就座的被告席在哪里。他强迫自己站正姿势,戴上同声翻译的耳机。

审判长韦伯用字正腔圆的英式英语平静地宣布:“根据本法庭规则,证人宣誓。”耳机里传来同声翻译的日语,壹岐按照事前练习过的样子举起右手:“我向法庭宣誓,我将遵从良心,如实提供我所知道的事实真相,不隐瞒任何事实。”

苏联公诉人方面担任询问的是罗森布里特检察官。

“你的姓名?”

“壹岐正。”

“年龄?”

“三十四岁。”

“投降前的职务?”

“大本营陆军部第一部参谋,陆军中佐。”

壹岐逐一回答问题,像吞下一口口苦水。

“一九四一年十月到一九四四年二月,你是在陆军部第一部任职吗?”

“是的。”

“你现在是苏军的俘虏吗?”

“是的。”

“这是检方持有的你的日文供词,这上面的签名是你亲笔所签吗?”罗森布里特向壹岐展示了供词。

“是的。”

“供词内容都属实吗?”

“属实。”

壹岐回答得十分简洁,他对罗森布里特检察官自信十足的态度颇为反感。

罗森布里特举着长达五页的证词说:“审判长,作为证据,本检察官要求向法庭提供证人的供词。”得到审判长韦伯的同意后,罗森布里特又趁势提出要求,“如果法庭没有异议,我想在此宣读一下供词全文。”

韦伯审判长说:“在本法庭上宣读供词全文需要占用时间,可否只宣读与本庭有关的内容?”

罗森布里特再次请求道:“这个供词的所有内容都与本庭有关,而且很重要。所以,请允许我宣读全文。”接着,他开始念壹岐的供词。

本人是原日本陆军中佐壹岐正。于昭和十五年(1940年)六月成为第五军(满洲东部)参谋,次年,昭和十六年(1941年)十月被任命为参谋本部第一部(作战部)部员,直到昭和十九年(1944年)二月调离此部,出任关东军参谋。昭和二十年(1945年)四月重新调回参谋本部第一部。现就我所知事实,就我在上述期间所执行的任务内容做如下证词:

一、在参谋本部任职期间我担任总务工作,包括保管机密文件及烧毁超过保管时间的文件。作战计划的保管时间通常是两年。在烧毁文件时,我都要先过目,记住文件的概要。在昭和十六年春天烧毁的昭和十四年度作战计划书中有对苏作战计划书。该计划书中有如下内容:如果日苏发生战争,日本统帅部的主要战略方针是将主力集中到满洲东部,对远东苏联采取攻势。

二、昭和十六年十月我被任命为参谋本部第一部第二课(作战课)部员之后,从事与调配兵力有关的工作,后期还参与起草作战计划,并亲自起草过一部分作战计划。因此,我得以了解昭和十六年度和十七年度对苏作战计划的内容。

昭和十六年度的计划书中有如下内容:如果日苏发生战争,关东军计划将一部分主要兵力集中到布拉戈维申斯克、古比雪夫方向,将另一部分兵力集中到海拉尔附近,并将预备部队集中到哈尔滨。计划在战争第一阶段占领伏罗希洛夫、符拉迪沃斯托克、伊曼的周边地区,第二阶段占领北萨哈林、黑龙江流域的尼古拉耶夫斯克、阿穆尔共青城[3]。

罗森布里特检察官用厚重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念着壹岐的供词。在被扣押于西伯利亚,在身心都达到极限的情况下,壹岐接受审讯时仍注意了三点:一不要对国家不利,二不要对前辈、同僚及部下不利,三不要对自己不利。在保障这三点的基础上,他尽可能地陈述了事实。因为,如果轻率地编造事实,供词与其他人的口供有出入,苏联方面的审讯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有时甚至会让别人背上罪名。

昭和十七年度的作战计划与其他年度相同,是攻势作战计划,主要方针是突然开始行动。本计划将约三十个师团的兵力集中到满洲,将主力部队放在满洲东部,将一部分兵力放在孙吴、海拉尔周边地区。昭和十八年度的对苏作战计划沿袭了以上昭和十七年度的作战计划。

至于是否对苏开战,我不得而知。作为参谋本部第一部部员,我只知道有关作战计划等军事方面的情况,不了解政策方面的情况。

罗森布里特检察官念完壹岐的供词全文后回到座位上。

法庭上响起了韦伯审判长的声音:“辩护人现在可以向证人提问。”

壹岐把目光投向辩护席,那一瞬间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了辩护席上方的被告席中央的东条英机。东条英机笔直地、纹丝不动地坐在被告席上,他的旁边是原海军省军务局长冈中将。壹岐还看到了默然直视前方的梅津参谋总长的身影。

壹岐的耳机里传来日语同声翻译的声音:“现在允许清濑辩护人向证人提问。”

法庭的灯光更亮了,庭上出现了一阵骚动。日本辩护团副团长、东条英机的主任辩护律师清濑一郎从辩护席上站了起来。

壹岐看着清濑律师,感到心被深深刺痛了。清濑律师花白的头发干枯凌乱,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深蓝色西服和一双士兵穿的旧军鞋。他曾经是日本法律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现在却落得如此惨状。难道这不是战败后的日本的象征吗?

韦伯审判长催促道:“清濑辩护人,请开始提问!”

清濑律师用老练淡然的表情看着壹岐,首先就政府和大本营的战争责任提出询问:“在刚才念到的供词第五页中有这样一段话,‘是否对苏开战,我不得而知。作为参谋本部第一部部员,我只知道有关作战计划等军事方面的情况,不了解政策方面的情况’。这也就是说,无论政府是否有与某国开战的意图,按照常规,每年都要制订年度作战计划。是这样吗?”

壹岐迅速捕捉着清濑律师的意图,回答道:“我不了解政府与统帅部之间的关系,这是个最高端的问题。但是,参谋本部每年确实都要制订作战计划。”

“我换一种提问方式。你在供词中提到你参与了制订作战计划,你是在内阁也就是政府的授意下制订作战计划的吗?是,还是不是?”

“我们在执行有关作战计划任务时,都是按照上级命令执行的,与内阁没有直接关系。”

“也就是说,针对某国制订作战计划这一事实不能成为政府也就是内阁对某国具有战争意图的证据。”

清濑律师试图通过作战参谋壹岐之口证明参谋本部虽然有对苏作战计划,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有对苏进行战争的意图。这时,韦伯审判长制止道:“清濑辩护人,你的提问超出了证人供词的范围。而且,以证人的职务来看,他没有资格做这个证。”

清濑律师沉思片刻,接着问道:“证人就昭和十六、十七年度的作战计划提供了证词。那么,昭和十九年度和二十年度是否重新制订了关东军的作战计划?”清濑律师的这个问题直指被苏联单方面删除的供词中有关这两个年度的内容。

“昭和十九年度和二十年度也制订了作战计划。”

“你是否可以概括一下其内容?”

“昭和十九年度和二十年度的作战计划采取的是防守性战略。”

“你刚才说是防守性战略。我是否可以这样解释,采取进攻性战略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侵略别国的领土。对吗?”

清濑律师年迈之躯中沸腾着在审判中捍卫日本的信念。但是,苏联检方也毫不示弱,高隆斯基检察官以压倒清濑律师的气势站起高大的身躯,说:“本公诉人提出异议,证人没有足够的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韦伯审判长点点头,问清濑律师:“清濑辩护人,你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必须问证人这个问题?”

清濑律师毫不退缩地回答道:“刚才证人的回答是防守性战略。我认为只有了解防守性战略和进攻性战略的区别,才能使证词内容明确。因此,本辩护人提请证人回答。”

韦伯审判长准许了清濑律师的请求。

“现在得到法庭许可,请你就进攻性战略说明一下。”清濑律师再次要求壹岐回答问题。

虽然在高隆斯基检察官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壹岐一瞬间感到口齿僵硬,但他仍毫不畏惧地回答道:“战略上的进攻和防守只是单纯的作战策略问题。战略上的进攻是否意味着侵略这个问题超出了作战计划的范畴,是关系到战争目的的问题。”

“另外,你在供词中说,昭和十六年以后向满洲增派了兵力。那么,此后有无将兵力派到其他地方因而减少兵力的事实?”

昭和十六年向满洲增加兵力指的是为举行“关特演”即关东军特别演习增加的三十万兵力,这是在德国对苏发动进攻之后不久进行的一场攻击苏联后方的演习。“关特演”正是苏联检方死死咬住不放,要彻底弹劾日本军阀准备发动对苏侵略战争的最大焦点。当时的陆军大臣是东条大将,关东军总司令官是梅津大将。虽然日本增加兵力是事实,但是随着德国的战败,“关特演”的意图轻而易举地土崩瓦解了。通过强调这一点从而证明日本对苏发动侵略不是事实。壹岐意识到这才是清濑律师的意图。

壹岐回答道:“昭和十八年以后,昭和十六年夏天增加的兵力有相当数量被派往对美作战中。”

听了壹岐的回答,清濑律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结束了提问:“我的提问完了。”

壹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他紧张得浑身僵硬。

因为清濑律师之后还有其他辩护人提问,所以壹岐没有从证人席上下来。他抬起双眼,心中盼望着早一些解脱。他的视线正好与坐在遥遥相隔的被告席上的梅津参谋总长的视线相遇。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傍晚,壹岐作为向关东军传达停战圣旨的大本营特使被派往新京,梅津参谋总长正是派他执行这个任务的直接上司,同时也是要求他在传达圣旨后必须回来复命,以此告诫他不能在满洲自杀的人。现在,自己作为苏方的证人被推上了证人席,此刻,梅津参谋总长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呢?壹岐用全神贯注的神情注视着梅津参谋总长的眼睛。这时,一个少壮派美国律师在辩护席上和清濑律师商量了一阵后提出请求:“作为梅津被告的辩护人,我请求提问。”

韦伯审判长同意了他的请求:“辩护人布莱克尼,你可以开始提问。”

辩护团中除了日本律师以外,还有一些由同盟国选任的辩护人,这些辩护人都是美国律师。这一点壹岐也是知道的。

布莱克尼律师向壹岐这边探出高大的身躯,马上开始了提问。

“请说一下你在押的情况。”

布莱克尼律师开门见山地询问西伯利亚拘留的情况,以高隆斯基为首的苏联检察官阵营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去年九月上旬,我随山田总司令官、秦总参谋长被关押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军官集中营。其后分别在泰舍特的第十一集中营和哈巴罗夫斯克郊外的别墅度过。”

“有关你供词的审讯是在哪里进行的?”

“是在内务部哈巴罗夫斯克总局的大楼里进行的。”

“你是否有过被投入狱的经历?”

“有过。”

“是以什么理由,被关在哪里的监狱?”

“我不清楚是什么理由。但是,我被告知我的回答里有虚假成分,需要好好思考,并被关进了哈巴罗夫斯克监狱。”

“你真的提供了虚假的证词吗?”

“没有,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么,被投入狱是否影响到了你的证词?”

布莱克尼律师试图推翻供词的可信性。

这时,高隆斯基检察官提出异议:“审判长,这个问题大大超出了供词的内容范围,请求驳回!”

韦伯审判长点点头,问道:“辩护人,还有必要再继续询问有关西伯利亚拘留期间的问题吗?”

布莱克尼律师态度坚定地说:“只要回答刚才这个问题就足够了。证人,请回答!”

虽然壹岐有些踌躇,但他还是明确地回答道:“我的供词与被投入狱没有关系。无论受到何种对待我都要如实陈述事实,这是我的真实情感。”

布莱克尼律师举着手中的英文供词说:“你在参谋本部第一部参与了作战计划的制订,是吗?”

“是的。”

“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在参谋本部制订,还是要接受外部的帮助或者建议?”布莱克尼律师再次问到清濑律师已经问过的问题。

“我认为就制订作战计划而言,没有来自参谋本部以外的任何干预。”

“那也就是说,有关制订对苏作战计划一事,关东军司令官没有干预这项计划的制订?”

布莱克尼律师的目的在于为当时任关东军司令官的梅津大将的战争责任辩护。

“是的。在对苏作战计划上,参谋本部和关东军的关系是,关东军总司令官根据参谋总长下达的命令制订自己的作战计划。”

在这个问题上如果稍有闪失,壹岐的证词即便能够开脱当时任关东军司令官的梅津大将的责任,却很可能成为追究已故杉山元帅,甚至是大元帅也就是天皇责任的把柄。因此,壹岐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格外慎重。

“你在供词中说,昭和十七年(1942年)的对苏作战计划是攻势作战计划。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些计划是依据‘攻击才是最大的防御’这一格言制订的?”

“攻击是最好的防御手段,这是战术原则。”

“那么在这些作战计划中,比如对苏作战计划中,有没有在特定的时间将计划付诸行动的条文?”

“没有,没有从几月几日开始作战的具体日期。”

“反过来说,有没有在没有大本营命令的情况下不得执行作战计划的条文?”

“在我的记忆中作战计划里没有这样的条文。但是,作战计划绝对不是前线司令官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可以实施的。”

“那么,追溯到昭和十四年(1939年)的对苏作战计划,这个计划实施了吗?”

苏联方面利用昭和十四年的诺门坎事件猛烈谴责日本,而布莱克尼律师试图通过这个问题对其进行反驳。

“没有实施。”

“昭和十五年(1940年)的作战计划最终也没有付诸实施吗?”

布莱克尼律师采用逻辑性极强的反证法,用一个个事实说话,以证明每年度的作战计划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付诸实施。壹岐从中感受到了一个优秀的法律专家的才华。

壹岐回答道:“参谋本部制订的对苏作战计划是应对日苏爆发全面战争时的作战计划。由于直至昭和二十年日苏都没有发生战争,因此,在苏军放弃中立条约的昭和二十年八月八日之前没有付诸实施。”

布莱克尼律师的提问似乎大获成功,他点点头,然后非常尖锐地向核心部分发问:“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参与制订每年的对苏作战计划时,依据什么资料判断苏联的国力和兵力?”

“有关苏联的国力、军事力量和作战能力等问题由参谋本部第二部即情报部负责研究,我不了解详细情况。”

“但是,参谋本部第一部即作战部在制订作战计划时,要考虑到情报部提供的苏联的国力等情况,不是吗?”

“是要考虑的。”

“在作战部期间你是如何估算苏联远东军和关东军双方的兵力的?”

布莱克尼律师的意图在于证明日苏双方军事力量悬殊这一事实。这时,高隆斯基检察官站起来说:“韦伯审判长!这个问题完全超出提问范围,检方提出异议。”

韦伯审判长与左右两边的法官商议后说:“证人参与的作战计划是怎样判断苏联兵力,又是怎样以此为基础制订作战计划的,这种程度的问题可以提问。”

布莱克尼律师催促壹岐回答问题。

“准确的数字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昭和十七年参谋本部预计的苏军在远东的兵力是地面部队在二十五个师团左右。”

“同一年度关东军的兵力是多少?”

“我记得当时在关东军司令官指挥下的兵力是在满洲的十五个师团。”

“在此之后,关东军和苏联远东军的兵力对比也大致维持了这个水平。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我们在比较对方和我方兵力的时候,要详细分析各方面的因素,比如空中兵力、地面兵力、彼此后方后勤供应能力、地形等,这是战术原则。因此,我现在无法确切地说出彼此总兵力的对比情况。”

“那么,你在参谋本部任职期间,日军的兵力在情报部推算的苏军兵力之下,这是事实吧?”

虽然布莱克尼律师大有一举获得有利证词之势,但是,身为原大本营参谋,在壹岐所掌握的情报中,有些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在公开场合透露的国家机密。为了争取时间,壹岐反问道:“您要问的是兵员数吗?”

“是的。兵员是总兵力中的一项,无论什么方法都可以,请你比较一下你能够想起来的总兵力。”

壹岐浑身冒汗,仍无法回答布莱克尼律师的问题。

“现在,以我的记忆无法明确回答这个问题。”

布莱克尼律师似乎看出了壹岐的心思,没有继续追问:“我的提问完了。”

布莱克尼律师回到辩护席上。辩护方没有人再要求提问。

韦伯审判长宣布:“证人壹岐退庭!”

“审判长!”同盟国检察团检察长季南检察官突然站起来说道。

“季南首席检察官,请讲!”

壹岐曾在纪尾井町的住处见过季南检察长,那时对他的印象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律专家。但是,此时他像变了一个人,以睥睨的目光看着审判长说:“我代表检察团向法庭提出一个请求。证人目前被苏联羁押并在其控制之下,我们请求在日本国内暂时保持这种状况。因为,在苏联国内进行的另外一场审判还需要证人,苏联当局旨在本法庭审理结束后,立刻将证人送回苏联国内。”

壹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联国内还有一场审判需要自己?到底是一场什么审判?

“审判长!”

正当壹岐感到一阵战栗的时候,清濑辩护人站起来,提出请求:“我们请求,如果本辩护方需要壹岐证人作证时,能够随时传唤他到本法庭。”

韦伯审判长痛快地答应了这一请求:“如果辩护方需要传唤证人,本法庭随时签发传票。”

但是,对于壹岐来说,即使是作为辩护方的证人,站在胜利者审判的法庭上同样也是痛苦难耐的。

韦伯审判长宣布:“允许壹岐证人退庭。”

壹岐走下证人席,被MP带出法庭。他回到等候室,竹村少将好像一直在等他回来,上前跟他说了句什么。但是,一走下证人席便感到精神恍惚的壹岐没有听见。

竹村少将迈着沉着的脚步从壹岐面前经过,向法庭走去。

当天晚上,壹岐他们在纪尾井町的住处灯火通明,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竹村少将和壹岐上庭作了证,约瑟夫少校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以庆祝完成任务为名,晚饭后开始喝酒,肆意喧笑。

二楼壹岐他们的房间却气氛沉闷,悄无声息。壹岐像平日一样在竹村少将的房间里和少将一起吃晚饭。被推上证人席时的屈辱和对自己的厌恶堵在他的嗓子眼,使他无法下咽。竹村少将在出庭作证之前几乎从未流露过任何感情,今天走下证人席,从市谷台的军事法庭回到住处后,他一直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吃饭的时候,也只喝了几口汤,吃了一点面包,没有动一筷子菜。

楼下的欢声更高了。约瑟夫少校和着节拍,踩着舞点,发出嗵嗵的响声,用他得意的男高音欢快地唱着俄罗斯民歌。

为了从耳边驱走楼下的喧笑声,壹岐对竹村少将说:“您要是不舒服的话,我让他们把饭菜撤了吧?”

竹村少将从椅背上直起腰来,说:“不用了,等他们来收拾吧!壹岐,今天在法庭上,他们要求你提供供词以外的证词没有?”这是竹村少将第一次谈到公审。

“没有。其实,我在出庭之前也最担心这件事,好在提问没有超出供词的范围。竹村阁下,您呢?”

“我也没有。我倒是预先想好了对策,知道如果苏联检方不守信用,强迫我提供对日本不利的证词我该怎么办。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由十一国进行的国际审判,而且美苏的对立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大概苏联也无法一味地独断专行。”

壹岐想起在哈巴罗夫斯克的时候,他曾提议为了保证不被强迫提供供词以外的证词,三人联名提交一份请愿书,要求苏联方面以书面形式确保这一点。当时,已故秋津中将表示,如果苏联不守信用,还可以以一死相争。竹村少将也说到时候自然有办法。原来,竹村少将也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想到这些,壹岐深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

“那,辩护方的提问怎么样?他们对我的提问主要聚焦在参谋本部每年度制订作战计划并不等于日本政府有进行战争的意图这点上。阁下您曾经做过对苏情报方面的工作,在回答这方面的问题时,一定费了一番苦心。”

竹村少将在任关东军副参谋长之前曾任陆军情报部俄罗斯课课长。

“苏联在情报方面死死抓住了两点。一是在任俄罗斯课长期间,我把搜集到的情报交给了当时德国驻日大使馆的武官。另一点是在搜集苏联情报时,我利用了日本驻苏大使馆的武官。他们指认这是违反《日苏中立条约》的间谍、阴谋行为。但是,在至今的战争史上,盟国之间交换情报是国际上共通的做法,即使十一个原告国现在也仍然有这种行为。而且,搜集并向本国参谋本部报告有关所在国军事方面的情报是大使馆武官本来的职责,不仅是日本,其他国家的武官也一样。辩护方的提问切中这个要害,从而证明苏联指认的事实都是国际惯例。所以,对辩护方的提问我一概回答‘是的’‘是的’。结果,惹得高隆斯基检察官用他那双阴沉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

说完,竹村少将的眼角露出一些得意的笑纹。每次被高隆斯基盯着看的时候,壹岐总是感到面部僵硬,非常紧张。所以,他从心底佩服竹村少将。壹岐又问道:“辩护方清濑博士没有向阁下提问吗?”

“问了,他问的主要是对苏关系方面的问题。说起清濑律师,前几天我还偶然在日本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说他在鞠町的事务所在空袭中被炸,现在孤身一人,和附近的人们一起住在一所被烧毁的学校的宿舍里。他就是从那儿上军事法庭作辩护的。他虽然年老体衰,但是仍然凛然面对同盟国的法官们,实在令人钦佩。战败后他仍然怀有一种作为国家一员的使命感,并为这个使命感而行动。看到这些日本人,我很受鞭策。”

“我也很受感动。不过,我本来以为清濑博士在提问时会敏锐地指出供词中的偏颇之处,还会要求我们提供有关苏军不正当行为的证词。但是,他只点到为止,并不彻底追究。倒是美国律师布雷尼克比清濑博士更犀利。我有点不能接受……”

壹岐把萦绕在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清濑博士在为我们着想。”竹村少将说,“我开始也没有注意到,直到回答完有关‘关特演’的问题以后,我才从他的提问方法中体会到这一点。清濑博士是考虑到我们还被苏联扣押着,如果让我们提供对苏联不利的起决定性作用的证词,当我们被再次押送回西伯利亚时会产生不良后果。因为他怕我们万一受到报复,所以才没有穷追猛打。”

壹岐终于释怀了。其实,他一直在考虑,作为苏联方面的证人出庭作证,如果提供对苏联不利的证词,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他的内心一直因此感到不安。他没想到清濑博士在进行辩护方提问时早已考虑到这一点,这使壹岐在回到日本后第一次感受到了祖国的心。

竹村少将的心情似乎也和壹岐一样,他沉默了一阵后,忍着心中的愤怒,凄恻地说:“壹岐,站在证人席上的那种心情实在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啊!在战败被解除武装的时候,在集中营的时候,虽然我已经尝够了屈辱,可以说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当看到自己以前的长官,而且是亲自重用过自己的长官成排地坐在被告席上,心里真难受。在古代民族间的战争中,胜利者对待战败者的办法是杀掉将领,让他们的士兵当奴隶,女人当妾,凭着本能对他们为所欲为。相比之下,在依法审判之下,对毫无还击之力的战败者进行凌辱,这种现代人的伪善更加罪恶深重!”

壹岐问:“那些被告席上的被定为一级战犯的长官们会被判什么刑?”

竹村少将用像铅一样沉重的声音说:“绞刑,或者是终身监禁。”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突然,楼梯上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约瑟夫少校推门进来。他走到餐桌边,满嘴喷着酒气,口齿不清地说:“上庭作证都完了,你们怎么这么不高兴?刚才苏联代表部传来指示,说送你们回去的日期可能延长几天。不过,要你们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竹村和壹岐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目光。

“你们是不是担心回到西伯利亚后,你们的同胞会以为你们出卖了祖国。没关系,只要你们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会保护你们的!不用担心!”

约瑟夫以他内务部官僚的思维方式诠释重新离开日本给壹岐他们带来的打击,并且用亲昵的语气劝他们。见壹岐和竹村不理会自己,约瑟夫把带来的日本酒放到桌子上:“这是你们留在日本为数不多的夜晚了,所以,我给你们拿来了酒。来,痛痛快快喝几杯,忘掉担心的事情,早点儿睡!”说完约瑟夫出了竹村少将的房间。

“阁下,我回自己房间去了。”壹岐向竹村少将行了一个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起桌子上用彩纸做的新娘。昨天,当约瑟夫把妻子和直子、诚带来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在出庭作证前见妻子孩子就是受惠于苏联方面,也因为想到被关押在西伯利亚的同胞们,他无颜与亲人相见,所以壹岐没有出现在妻子和孩子们面前。现在想想,他之所以没见妻儿,还因为当时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出庭作证。今天,结束出庭作证,一想到自己将要被再次送回西伯利亚,壹岐就发疯般地想见妻儿,哪怕是一瞬间,看他们一眼也好。他甚至有种冲动,恨不得砸碎玻璃窗,从这里逃跑出去。那天晚上,壹岐一边为自己的儿女情长感到羞愧,一边想着妻子儿女,五脏俱焚,痛苦难耐。

一周后的一天早晨,外面刮着大风,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壹岐换上被带到日本来时穿的军装,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壹岐只有一些洗漱用品和内衣。虽然约瑟夫少校要把在日本做的西装送给壹岐,但是被他拒绝了。壹岐再也不想碰那套给苏联当证人时穿过的与工作服无异的西装。他说不要西装,不过想把在日本看过的报纸带回苏联。约瑟夫却说这违反苏联内务部的规定,没有允许。壹岐再次拿起报纸,他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日本报纸了。

报纸头版头条刊登着“公职资格审查委员会发表审查经过”的新闻。新闻报道说在接受审查的共七千九百四十五名中有八百九十九名不适合做公职人员,但“解除公职令”的名单中不包括议员和职业军人,并且明确写道,职业军人不得担任任何公职。这条新闻让壹岐痛切地感受到职业军人在战后日本的处境。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壹岐站起身来,心想终于要出发了。但是,便衣卫兵没有通知他出发,而是叫他马上到楼下去。壹岐和竹村少将一起来到客厅,看见约瑟夫少校和翻译并排坐在那里,对面还坐着一位身穿黑色丧服的五十多岁的妇女。

两人正感到诧异,约瑟夫开口说话了:“因为秋津将军的遗孀提出想见你们,询问一下故人生前最后的日子里的情况,所以,我们特意安排了这次会面。”

壹岐感到一阵心痛,竹村少将也大为动容。秋津中将死后,他们二人都把伤痛深深埋在心里,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两人默默地向夫人行礼,秋津中将的遗孀也深深向壹岐和竹村少将鞠了一躬。他们曾听说夫人是在昭和十九年,也就是秋津中将就任大陆铁道司令官的那年带着女儿回到内地的。

夫人风雨中来访,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虽然她面容憔悴,眼泪也已经哭干,但仍不失一名军人妻子的坚强。她一字一顿地说:“秋津在世的时候多蒙两位关照,谢谢你们。他的七七法事已经做完,今天又见到了二位,我想这也是亡夫在天之灵的安排。”

竹村少将问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上个月,苏联代表部突然送来亡夫的死亡通知书,并且让我去领取骨灰。我本以为他是在西伯利亚关押期间病故的。但是,苏联方面说他是在被从苏联带回日本后的第二天自杀的。还说他们解剖了尸体并且已经火化。我听说亡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就向苏联方面打听同行者的姓名,他们没有告诉我。但是,我丈夫选择了自杀这种不同寻常的死亡,无论如何,哪怕就一句话,我也想知道他生前最后的情况。所以,我几次三番去找苏联代表部,今天才终于有机会见到二位。”夫人的语气平静,但是并排放在膝盖上的苍白的双手却因为悲伤而不停地颤抖。

“原来是这样。我们今天下午就要被带回苏联了,真应该说是中将阁下的亡灵让我们见到了您。”竹村少将说完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名军人,我丈夫临终前是什么样的状况?”

“中将故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中将的房间里一起吃了晚饭。中将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还担心我们路上疲劳,关心地让我们早点休息。如果当时我多留意一些,可能事情也不至于此。我感到非常惭愧。”

“这是哪里的话。代表部的人说我丈夫是服氰化钾自杀的,看来真是这样……他们说解剖的法医是这么说的。”

“我丈夫是从哪里弄到的氰化钾?”

“这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停战以后在满洲跟军医要的。苏联禁止携带药物,在看守所的时候就反复搜过身,甚至连衣服缝都检查了。不知道阁下是怎么逃过严格的检查的。不过,从这点也能看出阁下早已做好了自绝的准备。”

秋津中将的遗孀颤抖着肩膀,眼泪从细长清秀的眼里流了出来。壹岐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激浪。虽然他不知道秋津中将的供词涉及哪些问题,但是他可以判断秋津中将为在法庭上相见的前辈、同僚,为国家殚精竭虑,经过深思熟虑后早就选好了自杀的地点和时间。作为三个人中职位和军衔最高的长官,秋津中将之所以没有在哈巴罗夫斯克自杀,而是选择作为苏联方面的证人被带回日本后自杀,是为了对胜利者的审判提出抗议。现在回想起来,苏联方面在法庭上没有要求壹岐他们提供供词以外的证词,很可能是因为秋津中将的自杀产生了作用。想到这些,看着身穿丧服,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强忍悲痛的秋津夫人,壹岐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他甚至觉得自己活着站在中将遗孀面前是一种罪恶。

约瑟夫过来打断三人,说:“会面时间是三十分钟,时间到了。”

中将的遗孀看着竹村少将和壹岐急切地问:“有没有我丈夫的遗物?”

壹岐说:“中将自杀的前一天晚上没有任何征兆,中将住的又是单间。我们连中将的遗容都没能看上一眼……”

竹村少将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摸摸身上,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在哈巴罗夫斯克时发给将官的苏联香烟,说:“夫人,有了!这是阁下故去的前一天晚上给我的,他说是他抽剩下的,如果我不嫌弃就收起来。因为放在军装口袋里,所以我一直没有想起来抽。阁下那么喜欢抽烟,却把只抽了一支的一盒香烟送给我。现在想起来,阁下一定是把它当作遗物留给我的。”

竹村少将把烟放到桌子上。中将的遗孀像见到丈夫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盒烟。她好像忘记了有人在场,伸手拿起烟盒,捧在掌心,像保护丈夫的体温一样用白手帕包起来,放进袖兜里。

“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约瑟夫再次催促,夫人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竹村先生,您的家人平安回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一直下落不明。”

“您的夫人一定能带着孩子们活着回来的,因为她是您的夫人。”秋津中将的遗孀坚信不疑地说,“为了家人,你们一定要珍惜生命!”

夫人行了最后一礼。竹村少将和壹岐把她送到门口,目送着她在雨中离去。夫人踉跄地走在通向大门的石头路上,她回过头来,再次向壹岐他们鞠了一躬,走出了大门。

下午,风雨仍没有停下来。壹岐他们被告知出发延期。可是,下午五点多,风刚小了一点儿,苏联方面就匆匆忙忙地让壹岐他们从羽田出发了,似乎很担心他们被当作辩护方证人传上法庭。

机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从哈巴罗夫斯克回来时清晰地映入眼帘的海岸山川此刻消失在黑暗中,只有祖国的点点灯火闪烁不定。来时秋津中将坐过的座位孤零零地呈现在眼前,中将的自杀就像刚刚发生一样剧烈地刺痛着壹岐的心脏。作为苏联方面的证人站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只要壹岐活着,这一残酷的事实就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黑暗中壹岐看到一缕灯光,那是驶向能登海面的渔船上的渔火。渔火也很快消失在黑暗当中。难道这就是和祖国的诀别,和妻子儿女永远的分离吗?壹岐将脸紧紧地贴在机窗上。

飞机增加了飞行高度,越过日本海向哈巴罗夫斯克飞去。

注释

[1]宪兵,英文military policeman,简称MP,军事警察。主要负责维持军队纪律,保障军队命令的执行,组织军事法庭等。

[2]在日本端午节是祈求男孩子健康成长的节日,家里要装饰甲胄,升鲤鱼旗。

[3]该城位于黑龙江(阿穆尔河)下游,原为中国领土,在1858年被俄罗斯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