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浊流

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四月,壹岐在哈巴罗夫斯克迎来了第三个春天。

前年秋天,壹岐正作为证人被带到日本,后来又被送回苏联,和竹村少将一起被关在哈巴罗夫斯克郊外的别墅。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没有走出过这所别墅一步。壹岐和竹村少将之所以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有可能被再次传唤,上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作证。在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监控当中,无所事事,三十五岁的壹岐难以忍受这种俘囚生活。

一天,在壹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竹村少将被移送到了其他地方。壹岐紧张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卫兵“拿上东西!”的催促声中壹岐登上吉普,离开了别墅。

冰雪融化,阿穆尔河浊流滔滔。吉普越过阿穆尔河上的铁桥,驶入哈巴罗夫斯克市区。壹岐瞪大双眼看着车窗外。

一年半过去了,哈巴罗夫斯克的街头出现了一些新建的楼房,路上行人的穿着也比以前光鲜了不少,因苏德战争耗尽国力的苏联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呈现出复兴的迹象。壹岐为此感到吃惊,痛感一年半与世隔绝的生活所带来的空白,同时也惦念着关东军七十万官兵的状况。

吉普穿过市区,向东南行驶了大约十公里,最后停在一座架着铁丝网、四角设有岗楼的集中营门前。壹岐被移交给集中营,接受所持物品检查。

集中营的军官指着壹岐的身后说:“你的营房和劳动作业内容,来接你的那个人会告诉你。”壹岐转身一看,见一个矮胖的日本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正死死盯着他。

“安田!这是壹岐,你带他去办一下手续。”

苏联军官命令道。那个叫安田的士兵露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说:“我马上带他去总部。感谢苏联的庇护!”

安田叫壹岐跟他走,一出门就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壹岐。壹岐感到颇为不快,问:“你到底是……”

“你怎么能用你称呼我?我是民主委员安田藤吉郎。你先跟我到总部去!”安田一改卑躬屈膝的嘴脸态度蛮横地说。

长期被不正当拘留的日本兵为什么会说出“感谢苏联的庇护”这样大错特错、阿谀奉承的话?一个士兵为什么对身为军官的自己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在这个集中营“民主委员”是什么样的地位?新来伊始,壹岐就陷入深深的疑虑之中。

战俘们都出工了,集中营里看不到一个人影。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近一万平方米的营地里有六七栋营房,还有医务室、伙房、仓库等附属设施。壹岐估计这里关着七八百名俘虏。

壹岐跟着安田走进一栋挂着“民主总部”牌子的办公营房。营房里有人活动,但靠近门口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壹岐走进办公室,马上注意到这里异样的气氛。他环视四壁,办公室正中央的墙上挂着列宁和斯大林的肖像,左右墙上贴满了用红笔写的标语。

世界和平的坚强磐石 苏联万岁!

生产劳动竞赛夺标 迎接五一到来!

打倒天皇制!建设民主日本!

天皇是帝国主义大厦的守门人!

最令壹岐震惊的是一张漫画。上面画着天皇,旁边是一条挎着军刀,戴着军衔,摇头摆尾的狗。这是在说天皇是帝国主义大厦的守门人,军官是天皇的看门狗吗?壹岐感到无比愤怒。

这时,安田从外面回到办公室,坐在炉子旁边的办公桌前,用眼睛示意壹岐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说:“你别一直呆站着,坐下!”

壹岐坐下,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愤怒。

“本来来这里的人都要先报一下姓名、军衔、战败时的职务、来苏后的经历。可是你特殊,有关你的材料已经转过来了。壹岐正,原陆军中佐。开战时任大本营作战参谋,后调任关东军司令部任作战主任,战败前再次被调回大本营,成为本土决战作战计划的要员。你可是名副其实的日本军部的重要人物啊。”

安田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停地在档案和壹岐的脸之间滑动。看到壹岐默然不作回答,安田突然提高嗓门大声说:“你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啊!”

壹岐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无礼,锐利的目光箭一样射向安田。虽然安田脸上露出一丝胆怯,但马上暧昧地一笑,掩饰了过去。“我听集中营政治部的军官说,你还没听说过我们的民主运动。因为不知道,所以你才盛气凌人。你先记住了,统治这个集中营的早已经不是旧日本军的指挥官,而是我们这些民主委员。不光是这个集中营,在所有的日本集中营里,刚来苏联时的旧军队体制已经被打倒,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劳动上,在各方面人人平等、民主。现在,旧日本军俘虏在伟大的苏联和斯大林同志的关怀下,享受着劳动带来的快乐。”

安田藤吉郎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用演讲似的语调给壹岐介绍集中营的情况。他的一字一句都让壹岐感到惊愕不已。因为在别墅的时候,苏联军官曾让壹岐看过两三次一种四开的小报《日本新闻》,上面写的都是些虚幻的东西,所以,当时壹岐不相信那是日本人自己办的报纸,一直以为是苏联人的宣传。但是,现在,在这里,虚幻变成了现实。壹岐意识到自己被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安田似乎嗅到了什么,满脸得意地揶揄壹岐:“你好像非常吃惊,脸都变得煞白了。就你这样还真能去弹劾天皇和东条?”

这句话让壹岐警觉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我们什么都知道,你用不着藏着掖着,搞不好反倒对你自己不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个问题事关重大,你不要卑鄙地在那儿绕弯子,有话明说!”壹岐很反感安田的态度,他在拿别人的困惑寻开心。

安田藤吉郎自以为是,得意扬扬地说:“你一个原大本营参谋这么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那我就告诉你。前年秋天,在日本举行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你和原关东军副参谋长为苏联出庭作证,列举、声讨了陆军首脑部门和关东军首脑部门的罪状。这件事在巴哈洛夫斯克可是尽人皆知的!”

纯属无稽之谈!壹岐愤怒地说:“不许信口雌黄!的确,我是被带上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但是,事实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安田根本不想听壹岐的解释,他挥挥手,说:“你的事《日本新闻》都有报道。即便你当时的证词不是发自你的内心,只是为了应付差事,那现在也用不着解释。不管你壹岐的过去怎样,只要你愿意,我们民主委员随时都可以把你当作一个克服了军国主义思想的模范同志,欢迎你,对待你。”安田把矮胖的身体往壹岐前面一探,规劝道,“怎么样?你考虑考虑?”

壹岐再也无法忍受被这个品行卑鄙的人小看,他猛地站起来。安田一看,马上改变了态度。“你干什么?我们不是要你马上回答。你听到外面的歌声了吗?”安田打开窗户,用带有威胁又满是自信的语气说,“劳动队回来了。你从这儿好好观察一下,看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壹岐听到远处传来从嗓子里吼出的歌声,那歌声由远而近。

《国际歌》的歌声划破暮色,越来越响亮。壹岐定睛向集中营的铁丝网外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劳动了一天的日军俘虏每五人一队,举着红旗,列队归来。

营门打开了,《国际歌》的歌声更加响亮,红旗在暮色中宛如火焰一般舞动。队伍停下来,点名完毕后,二百名左右的俘虏蜂拥至民主总部前的广场上,围成一个圆圈,席地而坐。暮色深沉,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俘虏们一个个像蜗牛一样蜷曲着身体。一个年轻士兵站到圆圈中央,大声喊道:“现在做今天的劳动总结。消极怠工的人出来!”

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围成一圈的人寂静无声。

“有的人有做自我批评的机会却不好好利用,那我们就让他接受群众的批判!有谁知道今天在劳动中偷懒的人?”

他的话好像一个信号,话音刚落就有五六个人争相举手,说出姓名。

站在中间的士兵用更大的声音说:“好!被点名最多的人,出来!”

一个五十多岁、瘦骨嶙峋的人被推到圆圈中央。

身体强壮的士兵冲着那个年龄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吼道:“你的姓名、原来的职务?”

“原关东军第七九九四部队部队长、陆军大佐香川恒久。”

“原来是原部队长。大反动派!”年轻士兵恶狠狠地说。他指手画脚,颇具煽动性地说:“同志们!这个反动派香川在刚到苏联的时候,利用他是俘虏营房室长的地位,以士兵们疲惫不堪为借口,拒绝苏联交给的劳动任务,毫不在乎地把负担强加给其他营房。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现在,我们要彻底批判他!”

“同意!”二百人同声呼应。几个带着“青年行动队”袖章的年轻人怒目而视,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反动派香川在劳动中笑,不严肃,没有认真为我们工人农民的国家苏联劳动,应该减掉他百分之二十的劳动业绩!”

“同意!”

“这个家伙在劳动时间上了三次厕所,这是故意拖延苏联的建设计划,是消极怠工,减掉百分之二十的劳动业绩!”

“还有,反动派香川敌视我们为提高劳动业绩而粉身碎骨的青年行动队,对我们进行挑衅,减掉百分之十的劳动业绩。共计应该减百分之五十!”

看到第一轮批判差不多了,领头的年轻士兵逼迫道:“现在为了迎接五一,我们的劳动指标要翻倍。在这个的时候,在这向国家建设迈进的时候,反动派香川却偷懒怠工,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行为,必须进行自我批判!”

香川大佐始终紧闭双唇,看着远方,默默忍耐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长嘴还是觉得我们可笑?”领头的年轻人为自己的话亢奋起来,怒不可遏地推了一把香川大佐。瘦弱的香川大佐被推得一踉跄,终于开口了:“因为我拉肚子,所以在劳动时间上了三次厕所……”

“什么?你这个杀人犯!你当部队长的时候杀了多少士兵?你还有脸活着,为自己辩解?像你这样的反动派,我们要让你劳动死!”领头的举起拳头,他身边的士兵也大声喊道:

“这个帝国主义的爪牙,不能让他活着回日本!”

“让他变成白桦树的肥料!”

二百名俘虏一起站起来,挽起胳膊,冲着被围在中间的香川大佐喊叫着,转起圈来。圈越来越小,转圈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香川大佐瘦弱的身体被推来搡去。这简直就是一伙失去理性、充满疯狂、杀气腾腾的人。

壹岐站在民主总部的窗前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寒而栗。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里,苏联已经成功地给日军洗了脑。

民主委员安田藤吉郎观察着壹岐的反应,问:“壹岐,你第一次看到清洗游行,感想如何?”

“清洗游行?这不是游行,是动用私刑!”

“这算不上什么私刑。对更顽固的反动派,我们要紧紧围住,几个人把他抛向空中,然后让他摔到地上,给他好好醒脑。前几天,原关东军报道部参谋,一个叫谷川的法西斯分子还让我们抛空清洗游行了一回,断了两根肋骨。”安田露出牙龈,咯咯地笑着说。

安田的话是为了威胁壹岐。但是,壹岐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谷川大佐的名字,不由得心胆俱寒。自从两年半前在乌苏里江畔的将官集中营和谷川大佐分别以来,壹岐再也没有见过他。谁知已经年过五十的谷川大佐被从将官集中营送到这个充满疯狂和杀气的普通集中营,还被摔断了两根肋骨。刚被带到苏联的时候,壹岐受不了被俘的打击,为曾经肩负战争任务的自己还活在世上而感到羞愧。那时候,正是谷川大佐严厉地告诫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活着成为历史的见证人才是我们的使命!”

“谷川大佐现在还在这里吗?”

“因为像他那样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刻还进行虚假报道,不光欺骗士兵,还欺骗老百姓的家伙是要在西伯利亚所有的集中营里接受群众批判的,所以,我们把他弄到共青城的森林集中营去了。壹岐,明天你就得开始干活了,带你去营房吧!”

外面的人结束了批斗,一个个走进总部。安田在其中一个年轻士兵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让他把壹岐带到离总部只有一步之遥的第三营房。

壹岐一走进营房,二百名俘虏的气味扑鼻而来,臭气熏天。壹岐在指定的下铺坐下,顿时觉得臭味更重。他跟左边的人打招呼:“我是壹岐,多关照!”那人一副懦弱的样子,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啊,我叫细野”,就避开了壹岐的目光。壹岐又跟右边的人打招呼,那个人高高举着一本《苏联共产党简史》,假装没听见。壹岐又看了看对面,人人都装作没看见,没人理会他。但是,当壹岐开始整理少得可怜的东西的时候,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他。冰冷的气氛令壹岐感到身上发冷,他在只能容下身体的铺位上躺下,把配给的破烂不堪的毛毯裹在身上。

熄灯时间到了,营房里的煤油灯灭了。壹岐睡不着,他的神经因为今天亲眼所见的难以想象的事实而处于兴奋状态,置身于同胞当中却被当作异邦人看待的落寂更是雪上加霜。壹岐不知道谷川大佐是怎样在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环境里保持军人节操,坚持到一个月前的。不过,从被摔断肋骨这件事上可以推测出几分。此时,壹岐格外想念谷川大佐,惦念他的安危。

突然,有人悄悄靠近过来,压低嗓门叫着壹岐的名字:“壹岐。”壹岐大吃一惊,抬起身,看到一个黑影在冲他招手。

“谁?”壹岐屏住呼吸问。

黑影一边观察睡在壹岐两边的人的动静,一边在壹岐耳边说:“我是水岛,总司令部的……”

“是水岛少佐?”壹岐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水岛是关东军司令部的情报参谋,在八月十六日召开的最后一次幕僚会议上他是主张彻底抗争的主战派,当时只有二十八岁,是最年轻的参谋。那个曾经容貌秀丽的俊美青年如今双眼窝下陷,两颊消瘦,与之前判若两人。如果他不说自己是谁,壹岐根本认不出他来。

壹岐不由得要坐起来,水岛制止他:“不要起来,民主小组有人监视。你到厕所去,神森中佐也在那里。”说完就悄悄地离开了。

壹岐等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铺位,出了营房。外面的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壹岐在夜幕中吐着白气,向一百米开外的厕所走去。寒冷像锥子一样刺痛他。

走到五十米左右的时候,厕所里出来两个人影,向壹岐做了一个手势,拐进一条小巷。壹岐追了上去。两个人影在集中营的仓库前停了下来。仓库似乎没有上锁,两人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闪了进去。

壹岐也跟了进去。壹岐刚一进去,水岛少佐就马上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仓库里堆放着草料,神森中佐站在那里。神森中佐比壹岐大一岁,他们两人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都是同期。停战时神森中佐是第三军的作战参谋。和水岛少佐一样,虽然神森中佐也很消瘦,但是他那浓密的眉毛和透着精悍的目光与从前一样。

“神森,原来你平安无事……”这意想不到的重逢勾起壹岐的许多回忆,他急步走上前去。神森却纹丝不动,沉默地审视了壹岐一眼,然后用责问的口气说:“你小子这一两年都在哪里?”

壹岐身上的军装虽然也有些破旧,但是和神森他们穿的乌黑油亮、领口和袖口都已经磨破的军装比起来,一看便知这两年里他没有干过活。而且,他的气色也远比神森他们好。如果是一位高龄的将军级军官还可以理解,但像壹岐这样年轻的中佐没有劳动,这本身就是受苏联庇护的证据。这一年多来壹岐虽然也失去了自由,但他仍怀着歉疚的心情给神森和水岛讲述了自己和竹村副参谋长在阿穆尔河北岸的别墅里度过的一年半。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比我们还痛苦。”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比别人更加刚直清廉的神森却仍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壹岐,似乎无法原谅他。壹岐承受着神森的责难,问:“今天下午我听那个叫安田的民主委员说,一个月前谷川大佐还在这个集中营,是真的吗?”

神森点点头,说:“因为他是关东军报道部参谋,所以被民主小组看作是眼中钉,一天二十四小时欺辱他。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放过,说什么你还要吃斯大林的饭。谷川大佐既不迎合他们也不受他们的诱惑,用不抵抗来抵抗,保持着操守……”

“我听说他在清洗游行中摔断肋骨,后来被移送到了其他地方。以他那样的身体状况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神森胸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要是我们在的话,绝不会让那些家伙干那种事的。当时我和水岛都被送到惩罚班,在山里的采石场干活。我们回来知道情况后马上去医务室看他。他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疼得满头大汗,跟我们说胸部疼。三天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没有见到他,说是被移送到其他集中营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巡逻卫兵咔咔的皮靴声离仓库越来越近。壹岐顿时紧张起来。神森和水岛把他拉进草料堆里,三人屏住呼吸。卫兵的脚步声在仓库门前停下,门被打开了。卫兵在门口用灯往里照了一圈,没有进来,走了。

三人松了一口气,交换了一下目光。神森僵硬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壹岐盘腿坐在草料上,说:“才只有一两年,苏联为什么就能完全把日军洗脑了呢?”

神森懊悔地咬着嘴唇,一口气说道:“因为他们有一流的策略。刚到苏联的第一年这里还保持着旧日军的秩序,军官有军官待遇,集中营的战俘代表、室长也都是军官。因为,那时候这种秩序有利于对付那些脑筋还没有转过弯的士兵。过了一段时间,苏联给各集中营派了政治军官,向饥饿和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宣传,让他们认为指挥这场错误战争的是军官们,煽动他们的批判和反军情绪。这就是现在日军俘虏当中的西伯利亚民主运动的开端。”

水岛以他情报参谋的本色给壹岐梳理了一下情况:“西伯利亚民主运动的最初阶段是一个苏联政治军官作后盾的‘友人会’的组织化。他们先让士兵们组织各种爱好者协会,比如短歌、俳句等,后来开始出墙报,墙报上逐渐出现了批判旧军队的文章。第二个阶段,他们组织俘虏中的旧党员,创刊了四开小报《日本新闻》。《日本新闻》上都是打倒天皇制和宣传共产主义的一边倒的文章,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认真看。可是,时间长了,人们渴望看到日文,渴望了解新闻。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反反复复地让人们看《日本新闻》,渐渐地人们就觉得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的。于是,士兵们和苏联政治军官联手,组织了民主委员会,把持了集中营。”

“我今天看见的安田藤吉郎是个什么人?”

“那家伙,名如其人,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给苏联‘拾鞋’的家伙[1],善于投机。刚到苏联的时候,他像勤务兵一样照顾、巴结室长香川大佐,得到军官伙食的好处。可是,士兵当中刚一出现对军官的批判,他就最先投靠了苏联,向政治军官告密,说香川大佐多么多么反动。香川大佐因此被撤掉了室长,而安田则进了培养积极分子的哈巴罗夫斯克党校。他只接受了三个月的速成培训,回来后就以民主主义者自居,挨个批斗军官。他就是这样爬上民主委员的位置的。”

壹岐的脑海里浮现出安田藤吉郎的面孔。他虽然身材矮胖,一眼看上去相貌平庸,但是笑起来透着几分狡诈,生气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恐吓。

“该回去了,不然就让他们发现了。”水岛站起来说。三人虽然谁都没有手表,但估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神森慢吞吞地站起来,架着肩膀,很不信任地对壹岐说:“壹岐,我告诉你,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活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要是背叛了我们,我饶不了你!”

听了神森的话壹岐脸色大变:“你好无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森愤愤地说:“你说什么!你小子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为苏联出庭作证,提供了苏联‘御用证人’该提供的证词。简直就是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家伙!”

神森的话比今天傍晚安田说他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的英雄时更让壹岐受到强烈的刺激,他不由得挥起拳头:“神森,连你小子也……”

水岛拉住壹岐说:“壹岐,等一下!我们在《日本新闻》上看到了这样的报道,上面还说,出庭前在苏联的好意安排下,你见到了你的家人。”

壹岐马上否认:“虽然我的家人的确来看过我,可是我没见!”

神森和水岛都不说话,显然他们很怀疑壹岐的话。作为苏联的证人被带到飘扬着星条旗、曾经的上司作为战犯接受审判的日本时的那种屈辱,为了保持一个日本人和一个军人的操守而斩断骨肉之情的那种痛苦,从某种意义讲,壹岐经历的痛苦无异于命丧黄泉。虽然壹岐心里也清楚,除了竹村少将和自己以外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此刻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面是套近乎的民主委员,一面是投来怀疑目光的同僚们。

早晨六点钟,起床的钟声响了。咣、咣、咣,铁锤敲在一节断裂的铁轨上,响彻集中营的上空。俘虏们从各自的铺位上爬起来。

昨晚虽然壹岐一夜未眠,但是,现在为了不落到其他人后面,他也急急忙忙起来。“早上好!”壹岐跟左边的细野打招呼,细野垂下一双懦弱的眼睛,也说了声“早晨好”。右边的人大概是急着上厕所去了,已经不见踪影。

“喂!那个原大佐,别磨磨蹭蹭的,还做你的部队长梦呢!为了让我们工人农民的国家苏联更加强大,现在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突然,对面的铺位上传来粗暴的叫骂声。原来是昨天遭到批斗的香川大佐又在挨骂。香川大佐可能在昨天的清洗游行中受了伤,两腿直挺挺的不能弯,正在费力地往外爬。旁边的一个中年士兵看不过去,刚要伸手去扶,就听有人说:“你有时间照顾反动派,不如去背《苏联共产党简史》。你都背会了?”

中年士兵像干了坏事一样,马上做自我批评:“不,不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帮反动派。”

俘虏每二十人一个班。早上点名完以后,利用排队吃早饭的时间,各班开起了学习会,练习唱革命歌曲。八点,出工的钟声一响,全营房俘虏排成五列接受苏联卫兵点名。之后,出发的命令刚一下,队伍里就传出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为了苏联,加油!”

“用四年完成五年计划!”

年轻的积极分子们挥舞着红旗,扯着嗓子高喊,其他人也跟着振臂高呼。劳动的队伍出发了。壹岐走在队伍中间,痛切地感到在被切断与祖国的联系、国家心没有寄托的情况下,民族精神是多么脆弱。缺乏自主和独立性,使人们轻易地随波逐流,强迫别人,又被别人强迫,在无力抵抗的情况下顺应西伯利亚民主主义。

劳动工地在距集中营五公里的哈巴罗夫斯克市区附近,是个把丘陵地带推平,修建工人住宅的建筑工地,大约有一万平方米。那里有四栋用砖砌的楼,已经盖到了两三层。工地上堆满了美国的援助物资,从德国缴获的搅拌机和卡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八百名俘虏在那里像蚂蚁一样劳作。

壹岐被分配在第三栋楼的工地,任务是往三层运砖。他和另外一个人两人一组,把每块两公斤重的砖头装进一种叫纳西鲁卡的类似担架的运输工具,抬着运往三楼,每次二十块。虽然戴着厚厚的线手套,但是五个来回下来,壹岐的手掌就被砖头的重量压得生疼。和壹岐搭伴儿的是睡在他旁边的细野。在营房里,迫于积极分子们的淫威,细野总是躲着壹岐的目光。到一起干活壹岐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内心善良的人。壹岐发现负责装车的积极分子把砖扔到纳西鲁卡上之后,细野总是把砖往后堆。细野身体瘦小,虽然壹岐几次拒绝了他的好意,但是,细野假装没听见,仍然把砖堆放到自己那一头。

运了十趟以后,壹岐的搭档换成了香川大佐。壹岐看着香川大佐,他已经年过五十,强制劳动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双眼发黄、浑浊,嗓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看到香川大佐,壹岐就像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在清洗游行中摔断肋骨、被送到别处的谷川大佐。

壹岐学着细野的做法把砖堆到后面,说:“我年轻,我抬后面。”

壹岐往返于狭窄的踏板,一趟趟把砖送到三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休息一下。他的手套破了,血渗了出来。

虽然香川大佐只剩下皮包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但他仍对壹岐说:“壹岐君,你还不行,还是我到后面吧。”

“不,我只是还没有习惯,不过,我有体力,没问题。”壹岐打起精神说。他刚把手放到纳西鲁卡上,就听有人恶狠狠地喊:

“老东西和新来的,磨蹭什么!”

“你们要是敢偷懒,就把你们从这儿推下去!”

在这里干活的俘虏,负责运砖的、砌砖的、和水泥的,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劳动指标。民主委员和积极分子们不停地检查和记录每个人的劳动情况。

运了几十趟以后,壹岐才奇怪地发现他和香川大佐的纳西鲁卡与那些带着“青年行动队”袖章的积极分子们的大小不一样。

“香川,为什么那些年轻家伙们的纳西鲁卡比我们的小?”壹岐问道。

香川万念俱灰、见怪不怪地说:“我们用的是反动派专用纳西鲁卡,所以比他们的大。”

突然,背后有人说:“你对第一天参加劳动、沉浸在劳动喜悦中的壹岐同志说这种话,打击他的劳动积极性!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回头一看,见民主委员安田正不怀好意地看着香川大佐。一个脸上写满忠诚的积极分子凑过来,安田命令他和壹岐搭档。壹岐心中极为反感,就直截了当地说:“安田,我并没有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反而不理解为什么日本人要给苏联干这样的重体力劳动。”

安田露出牙花子,笑着说:“你现在还能讲出道道,是因为你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你还没有真正挨过饿。等你和其他人一样,饿得能把砖头看成面包的时候,你就不会对我这个民主委员说这种话了。”

今天早晨壹岐只喝了一碗稀粥,现在他的胃抽搐着,正忍受着饥饿的折磨。

干了两个小时活儿,终于响起了休息的钟声。休息时间是十五分钟。壹岐在人群中寻找着水岛和神森。他来到南边的太阳地里,看到数百名俘虏挤在一起,正在缝补手套或者查看手上的伤。壹岐没有看见水岛和神森,只好坐下。坐下后他才发现坐在旁边的是细野,细野正熟练地缝补手套。

“细野君,刚才谢谢你!”壹岐说。

细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着壹岐磨破的沾着血的手套说:“我这儿还有线,我给你补一下……”

壹岐说:“这上面有血,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把针和线借我用一下就行了。”壹岐接过用钢丝磨成的针和从绑腿上拆下来的线,一边笨手笨脚地缝补手套,一边问:“香川在哪儿?”他想起香川大佐的手套也破得很厉害。细野默默地用眼睛向脚手架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壹岐顺着细野的目光望去,只见尽管是休息时间,香川却抬着纳西鲁卡的后面,像被前面的积极分子拽着一样,还在运砖。虽然离得很远,但是还是能看出来香川大佐已经疲惫不堪,他脚步蹒跚,随时都有可能从踏板上掉下来。壹岐还看到离香川大佐十几米远的后面还有一组人在任劳任怨地运砖,等他看清那两个人的时候,不由得怔住了——原来是神森和水岛。

壹岐忍不住问细野:“为什么香川和神森他们还在……”

细野的回答声小得像蚊子叫:“因为他们是反……反动派。”

结束了劳动回到集中营,壹岐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劳和饥饿让他几乎站不住。

点过名后,壹岐以为终于解放了,可以回营房了,没想到他们班的班长却让二十个班员就地坐下。班长环视了一下班员们,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开个反省会,看看我们今天是不是毫无保留地为苏联的建设工作了一天。”

在从工地往回走的五公里的路上,他们班就已经进行了所谓的行进式讨论,题目是日本的义务教育,结论是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教育是最前进的,天皇制下的日本教育加强了剥削形态。这还不够,现在又要开反省会。壹岐简直受不了了。但是,不少人因为害怕被扣上反动派的帽子,恐惧饥饿而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决心为了苏联要更加努力劳动,提高生产率。

反省会终于要结束了,班长最后说道:“为了迎接从明天开始的营房之间的劳动竞赛,我们全班要团结一致!”

壹岐他们班吃饭的时间到了,班员们争先恐后地往食堂跑去。

食堂前面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民主委员和积极分子在门口发饭票。伙食根据当天完成劳动指标的情况分一号到四号共四种。饭票是一个小木牌,上面分别写着一、二、三、四的号码。完成百分之八十以下的人是一号伙食,只能领到二百五十克面包;完成百分之八十一到百分之百的人是二号伙食,三百克面包;完成百分之一百零一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人是三号伙食,三百五十克面包;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六以上的人是四号伙食,四百五十克面包。汤的量和稠稀也根据伙食级别不同而有所不同。这时候壹岐才终于明白班员们为什么那么在乎达标情况。一个八百人的集中营,他的粮食供应是有定量的,所以,这种分配方法看上去似乎是多劳多得,实际上是弱肉强食。

壹岐站在领饭票的队列里,下作地盘算着自己能领到几号伙食:自己上午干的虽然是运砖的重活,但是下午搅拌水泥,这个活相对轻一点儿,所以,大概领不到好伙食。

眼尖的民主委员安田一眼看见壹岐,马上说:“哎,你是四号伙食。”他递过来一张四号伙食的饭票。壹岐立刻想到这有可能是民主派的人在拉拢他,他必须拒绝。虽然这种自控力让他伸不出手,但是,他最终没有战胜快要让他晕厥的饥饿,接过了饭票。安田藤吉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壹岐来到打饭口,接着排队。隔着六七个人,他看见香川大佐正在交饭票。

“反动派也能领到一号伙食。给你!”炊事员像打发野狗一样,粗暴地扔给香川大佐一小块面包和一个盛着汤的铝饭盒。饭盒里的汤洒了出来。

香川大佐忍无可忍地说:“你干什么?把洒了的汤给我添上!”

炊事员哼哼地笑了两声,叫道:“谁让你笨手笨脚的?下一个!”

香川大佐站着不动,说:“虽然我每天实际上都完成百分之百以上的劳动指标,可是,只能领到最低的一号伙食。至少你应该给足量。”

站在后面的那些在民主委员那里有头有脸的青年行动队员们七嘴八舌地骂道:

“你不是不喜欢斯大林吗?斯大林给你的汤少了一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对!老东西,躲开!躲开!”

香川大佐已经忘记羞耻,顾不得面子:“你们说什么都没关系。可是,如果连最低量的一号伙食都吃不上的话,我就连铁锹都拿不动,往铺位上爬的力气都没有。求你了,给我添上吧!”

“简直就是个叫花子!你那么想吃,就给人家下跪,求人家给你一勺。”

“不如你在这儿转三圈,高呼斯大林万岁!那我就把我的分给你一口。”

那些拿着四号伙食饭票的积极分子们吵嚷着,说出的话不堪入耳。周围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排在后面的人等急了,开始叫骂。香川大佐无奈,只好端着只剩下一半的汤和面包离开了打饭口。

壹岐领到四号伙食的面包和里面有鳕鱼片的汤,他马上转身寻找香川大佐。可是,几百个人混杂在一起,一时根本找不到。

“壹岐,这儿!”

壹岐顺着声音望去,见水岛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叫他。坐在那儿的几个军官挤了挤,给他让出一个座位。壹岐一坐下,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他的四号伙食上。壹岐发现水岛他们的面包显然比他的小一圈,汤也是清汤寡水,里面没什么东西。虽然水岛他们一整天都在运砖,而且还没有休息时间,却得不到四号伙食。壹岐为自己从安田手里接过四号饭票而感到羞愧难当。水岛他们用怀疑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壹岐的四号伙食,周围的气氛因为食物而变得有些紧张。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壹岐问水岛:“神森已经吃完饭了?”

“没有,他被关禁闭了。”

“关禁闭?为什么?”

“他刚才去找民主委员谈判,说明天开始的营房之间的劳动竞赛会更加消耗俘虏的体力,还会出现生命危险,要求停止竞赛。有人马上向苏联政治军官告了密,政治军官说他蓄意怠工,关了他的禁闭。”

在有着坚强信念的神森面前,壹岐深深感到相形见绌。

水岛用坚定平静的口气说:“壹岐,在这种环境下有三种活法。一种是像神森那样,把旧军人的信念坚持到底。另一种是像以安田藤吉郎为首的那伙民主委员一样,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给苏联。还有一种就是既不能坚持信念又没有胆量出卖灵魂,为了有一天能回到祖国而任人摆布,干活,吃饭,不在乎是红色还是粉红色,先做出一副被赤化的样子,这是大部分俘虏的活法。如果说这是日本人的国民性,也确实是。苏联人正是抓住了这个要害。”

“哇!”突然,食堂中央传来叫嚷声,立刻围起了一圈人。壹岐隐约看见有人蜷曲在地上,再定睛一看,是香川大佐。他被摁趴在地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写着“反动派”的牌子。三四个年轻积极分子摁着香川大佐苍老的躯体,一个人拿着一张明信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地说:“想要吗?想要就学声狗叫,不叫就不给你。”

那是香川大佐的家书。虽然香川大佐扭着脖子,拼命地想站起来,但他被人死死摁住。一个人把明信片举到他嘴边,说:“香川狗,叫一声。你汪一声我就让你叼住它。”

香川大佐向前探着身体,发出悲切的声音:“那是我等了好几年的第一封家信,给我!”

“给你看。来,你汪地叫一声,用嘴把它叼上。”

积极分子肆意嘲弄。壹岐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大声指责道:“你才是狗!够了!”

积极分子一下子露出胆怯,壹岐趁机一把夺过明信片。

“你干什么!”积极分子扑上去抓住壹岐的胸襟。

壹岐指着在人群后面袖手旁观的安田藤吉郎说:“我只不过做了一件人事。你要不满意,找民主委员说去!”

“什么?你敢侮辱我们民主委员?让大众批斗他!”

“批斗他!”

积极分子们群情激奋,团团围住壹岐。壹岐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仍然态度强硬地反击道:“好,随你们便!不过,我要把今天的经过用书面形式提交给集中营营长和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壹岐曾经从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的约瑟夫少校嘴里得知,在有着严格的责任体系的苏联,干部们都非常害怕有人直接向上级反映情况。壹岐说这个话的时候多半有点儿豁出去的意思,没想到积极分子们一下子安静了,偷偷观察安田的脸色。安田也一脸惶恐。

壹岐扶起趴在地上、身上印着泥脚印的香川大佐,摘下他脖子上“反动派”的牌子,把家信交到他因为干活变得非常粗糙的手里。

从那天起,不管壹岐愿意不愿意,他都被打上了“极反动派”的烙印。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壹岐就变得面目全非,憔悴不堪。从他身上的军装就能看出他每天的劳动强度,袖子和膝盖处都磨破了,上面沾满汗渍和污垢。

积极分子们几乎一整天都紧盯着壹岐不放。早晨,出发升红旗的时候,他们要站在壹岐面前,监视他,看他有没有向红旗行注目礼并且高唱革命歌曲。如果没有唱,立刻开批判会,全体不得出发,直到他开口唱为止。在去工地的路上,如果壹岐不参加行进式讨论会,他们就让队伍停下来,让每个人认清壹岐“极反动派”的嘴脸。

以前壹岐干的是用水把水泥和石子搅拌起来的活儿,现在他被派去运砖。楼已经盖到四层,踏板铺得很高,很陡,已经无法用纳西鲁卡,只能每个人背一个筐子往上背砖。

每当砖厂运砖的汽车开到工地的时候,集中营红胡子劳动队长就大声命令:“日本人,赶快集合!”

“为了苏联,今天我们也要加油干!”

带着青年行动队袖章的积极分子们便应声跳上卡车,往每个人背上的筐子里装砖。壹岐站在第三辆卡车前,给他装砖的是睡在他旁边铺位上的细野。瘦小的细野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块一块地往壹岐的筐子里装砖。虽然他按定量装了十五块,但是壹岐知道他装的里面有破损的砖块。装完以后,他还偷偷地托起沉重地压在壹岐身上的筐子,帮他站好。壹岐默默地用眼睛向他表示感谢。壹岐不能跟细野说话,因为那样会让细野也被当作反动分子挨批斗。壹岐背着砖,沿着踏板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前面是香川大佐,香川大佐手脚并用支撑着老弱的躯体向上爬。背着砖默默往上爬的人排成一列,就像一队勤勤恳恳的蚂蚁。

终于爬到了四楼。民主委员安田站在记录指标的班长旁边冷冷地盯着壹岐。壹岐并不理会安田,他默默地解开绳子,卸下筐,把砖搬出来摆好,然后又下楼回到卡车前面。卡车上换成了戴着青年行动队袖章的积极分子。他大声说:“来了,原大本营参谋阁下出场了!我们拿出革命斗志来!”

积极分子粗暴地把超过定量的砖块扔进壹岐的筐子里。壹岐感到脊梁骨都快被压断了,身体不由得往前倾。他用双腿用力支撑着身体,说:“你们按定量装!”

卡车上传来反驳声:“什么?你这个反动派还有不满?”

壹岐义正词严地说:“不是不满,是正当要求。”

卡车上的积极分子大声说:“同志们!到现在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原大本营参谋,这难道不是我们集中营的耻辱吗?”

五六个青年行动队员跑过来,七嘴八舌地嚷道:“给他开批斗会!”

“把他拖到卡车上!”

壹岐被推上了卡车。

一个积极分子情绪激昂地说:“同志们!这就是法西斯东条的忠实走狗——大本营参谋的嘴脸,是拿我们士兵当炮灰的家伙。”

这时,传来民主委员安田的声音:“同志们!今天我们有义务彻底批判反动派壹岐!”

“对!赞成!”

人人振臂高呼,呼喊声震耳欲聋。壹岐感到今天的批斗会里吵闹、掺杂着不同寻常的兴奋。

“反动派,报上你的军衔、姓名!”

壹岐默然不语。

“你没有耳朵吗?”

“回答问题!你害怕了?”

“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是大本营参谋呢!”

“这次要让他好好进行自我批判!”

“让他在这儿再说一遍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的证词!”

“把他拽下来,好好教训他!”

叫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壹岐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在哄吵和怒吼声中,壹岐的头开始嗡嗡作响。

安田在下面说:“细野,你去!”

细野被推上卡车,站在壹岐面前。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就是他经常避开积极分子的耳目,偷偷帮助壹岐。

“怎么了?你也和反动派是一伙的?”

听到这句话,细野哆嗦着嘴唇,闭上眼,鼓起勇气喊道:“反动派,你还……还以为你在大……大本营呢!”

一个积极分子大声叫好:“好!好!接着说!”

细野的目光和壹岐的碰到一起,他马上低下头,在积极分子们的催促下,又喊道:“你,还不懂只物辩证法[2]吗?”

哗的一声下面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谁戏弄小学都没毕业的细野,教给他“只物辩证法”。

民主委员安田马上见缝插针:“好!你就教教他什么是‘只物辩证法’。”

细野更加紧张,他使出浑身的力气,结结巴巴地说:“壹……壹岐,只……只物辩证法就是入乡随俗。这……这里是苏联,不是日本。你必须马上做自……自我批判。”

“哇!”下面传来欢呼声。壹岐看到细野的脸因为强忍着哭泣而变形,嘴角流着涎水,裤裆也湿透了。虽然他紧张得尿了裤子,但是,下面临时聚集起来参加批斗的人没有人觉察。面对安田那样的家伙,壹岐可以对抗到底,不给他丝毫机会。但是,面对怯懦、弱势的细野,壹岐心头涌起了怜悯之情。他对细野说了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细野君,你的话我懂了。”

下面的人群一时惊呆了,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但紧接着,响起了更大的欢呼声。积极分子们狂叫着:“大本营参谋进行自我批判了!”人群里爆发出嘲弄和哄笑声。

“细野二等兵让反动派壹岐无条件投降了!”

“好!好!细野干得好!”

“现在宣布,细野二等兵,今天,就在现在彻底击垮了大本营参谋壹岐正!”

“参谋就是专横、鲁莽、野蛮!”

“还有傻瓜蛋、小气鬼、花花肠子!”

积极分子们愈发意气风发,叫嚷着:“就是因为这种废物当参谋,所以才战败了。我们要好好收拾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积极分子扑向壹岐,把他从卡车上拽下来。壹岐摔倒在地,不容他往起站,一只只脚就踢了过来。

“日本人!现在是劳动时间,你们想偷懒吗?”红胡子劳动队长怒火冲天地跑过来,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在苏联,怠工是要受到严惩的。

“解散!改成二十四小时群众斗争!”

积极分子们四处散去,看热闹的人也慌慌忙忙地消失在工地上。壹岐被积极分子们踩在脚下,浑身沾满泥土。他擦着从鼻子里流出的血,吃力地站起来,他看见民主委员安田藤吉郎正冲着他冷笑。

下午五点,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营房后,积极分子马上命令:“反动派壹岐!从现在开始,我们进行二十四小时群众斗争。你现在去打扫厕所。”

所谓二十四小时群众斗争就是劳动完回到营房后,还要打扫、洗衣服、干杂活,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劳动指标。”

“反动派的劳动指标就是只要活着就得干活儿。”积极分子大声说。他看见壹岐对面铺位上的香川大佐,就说:“老东西,你去教这个家伙怎么打扫厕所!”说完,不容分说地把打扫用具塞给壹岐和香川大佐。

俘虏们在营房外面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上面架上木板,权当厕所。每天早晚,木板上就蹲起一溜人。在零下十二三度的气温里,这样的厕所自然会结冻。冻在一起的粪便像座小山一样堆在那里。壹岐用十字镐刨开粪便,端出去扔掉。白天干了一天活早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饥饿,每举起一次镐头都让壹岐眼前一阵发黑。终于挖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扑哧一声粪便溅了出来,恶臭扑鼻而来。原来粪堆下面还没有结冻。壹岐差一点吐出来。香川大佐熟练地换上木勺,像淘大粪的一样,一勺一勺地把粪便舀到大桶里。

“香川,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壹岐在熏天的臭气里向香川大佐道歉。

香川大佐却为壹岐担心:“这有什么,反正我也是那些疯狗嘴里的肉。倒是你,壹岐君,安田看你的眼神和你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你要小心。在这里,反动派的烙印和死亡是连在一起的。有人就是在二十四小时群众斗争中自杀或者发疯的。”

虽然第二天是星期天,但是,壹岐、香川还有神森、水岛等十几名被打上反革命烙印的人却得不到休息,他们被命令在集中营内劳动。他们的任务是整修集中营四周带刺铁丝网内侧的禁区地带。这是一道两米宽的地带,上面铺着沙子,只要走进去就会留下脚印,是为了防止战俘们逃跑。如果有人不经许可跨入一步,岗楼上站岗的士兵就会开枪射杀。

壹岐默默地用扫帚扫着沙地,他发现捆铁丝网的木头柱子根部开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他的目光马上被这朵小花吸引了。正看着,就听有人叫他:“壹岐!”

壹岐回头一看,是第五营房的神森。神森手里也拿着一把扫帚,虽然显得笨手笨脚的,但是目光却很锐利。

“听说昨天开批斗会的时候你做了自我批判?”

壹岐默默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坚持?像我一样,不管被关多少次禁闭,都要对抗到底。”刚直的神森气愤地说。

壹岐想起二等兵细野说的“只物主义”,就说:“他们的批斗完全失去了理智,和他们对抗又能怎么样?时间长了,他们也许会变得清醒一些。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们斗,保存体力,防止精神受损,这才是有现实性的对策。”

“现实性?就是说那样做合理,是吧?你总是这样,说好听点儿是灵活,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机关算尽,是个妥协、狡猾的家伙!我讨厌你这点。”

“可是,神森,在这里我们不能唯我独尊。因为一个人的坚持可能牵连到别人,让其他人吃苦。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开始我还搬出国际公约,坚决主张军官不劳动。可是,当我知道按照苏联的做法,如果我不干活,别人就得替我干,给我挣饭吃的时候,为了我那份饭,我开始干活了。这就够了,没有必要做什么自我批判,向他们妥协。”

“不是妥协。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时刻考虑到七十万关东军俘虏的未来。”

“那就更应该显示出军人坚韧的气节。”

壹岐语气坚定地劝说道:“神森,现在有比军人气节更重要的事情。在这种日本人互相告密、自相残杀的情况下,我们应该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防止有人成为牺牲品。”

壹岐的话像是火上浇油,神森的火气更大了:“我以后不跟你说话了!胆小鬼!”

这时,壹岐觉得背后有奇怪的动静,回头一看,香川大佐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壹岐大吃一惊,叫道:“不好了,快把他抬到医务室!”

香川呼吸急促,却摇摇头说:“去也没用,被民主委员控制的军医是不会给反动派看病的。”

神森说:“那我就去把他拽来。”

香川害怕地说:“不要!要是他们知道我不能干活了,就会像对待跑不动的军马一样,给我注射,杀死我。”

神森向医务室跑去。壹岐把香川挪到仓库旁边的背阴处等军医来,可是军医迟迟不来。

“水,水……”

“水?我马上去拿,你在这儿别动,等着我。”

壹岐马上跑到一百米以外的饮水处去打水,等他端着一罐水回来的时候,香川不见了。壹岐急忙四下寻找,当他看到香川的身影时不由得大声叫起来:“香川!危险!”

香川正在往刚扫过的禁区里走,他摇摇晃晃的,像梦游一般。如果他接近禁区,岗楼上的哨兵就会把他当作逃犯开枪射击。情急之下,壹岐一边追一边大声喊:“危险!站住!”

香川回过头来,笑着说:“他们在叫我,叫我呢。我的家人……”然后,突然奔跑起来。由于极度的疲劳困顿,香川大佐神经错乱了。岗楼上的士兵把枪对准了他。

“香川,站住!卫兵,不要开枪!”

壹岐大叫着,附近的人也都跑过来试图阻止香川大佐。哒!哒!哒!岗楼上射出一串子弹,香川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转了一圈,应声倒在沙地上。岗楼上的卫兵端着枪下来,日本兵们也都跑了过来。

壹岐逼问卫兵:“我叫你不要开枪,你为什么还开枪?”

“因为他要逃跑!”

“不对!他是因为有病,神经错乱了,不是想逃跑!”

卫兵指着躺在壹岐他们刚刚扫过的沙地上,鲜血流了一地的香川大佐,对赶来的警备军官说:“可是,他跨入了禁区,这就是他逃跑的证据。”

警备军官扬扬下巴说:“行了,这家伙是逃犯,把他的尸体处理一下。”军官叫来一辆马车。壹岐的心中充满愤怒,香川大佐穿着破烂不堪的旧日本陆军军装,就这样像猫狗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射杀了。

壹岐强烈地抗议道:“等等!香川大佐不是逃犯,卫兵无视我不要开枪的手势,射杀战俘,违背了国际公约。我们日军俘虏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这时,民主委员安田插进来说:“你这话没有道理。这个集中营已经由日本人自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由民主委员总部来判断和处理。至于今天这件事,香川平时的言行就表明他早有逃跑的企图。把尸体交给苏联方面。”

“香川大佐疲劳过度,直至发疯,不都是你们民主委员逼的吗?难道你就不认为至少应该由我们来挖个坟墓,埋葬他吗?”

安田若无其事地说:“尸体由苏方处理,这是规定,我们必须服从。”他动手帮卫兵把香川的遗体搬上马车。闻讯聚集来的数百名俘虏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

壹岐一把推开安田:“你还是人吗?香川大佐的遗体应该由我们来埋葬!”他冲到马车前面,卫兵的枪口对准了壹岐他们。香川大佐的遗体被装进麻袋,扔上马车,运走了。

那年夏末,壹岐所在的十一集中营流传着回归日本的小道消息。

从春天开始,哈巴罗夫斯克车站每天都停着装满日军俘虏的货车,散落在哈巴罗夫斯克地区的各集中营俘虏的转移也日渐频繁。最近,营房里传出消息说离这里三公里远的第十集中营的俘虏在哈巴罗夫斯克车站坐上了回日本的火车。现在,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期待,坚信下一拨就该轮到他们第十一集中营回国了。

俘虏们已经度过了近三年的拘留生活,身心极度疲惫。对他们而言,年内返回日本是能否活着踏上祖国土地的一个界线。如果年内不能返回日本,那就意味着还要在西伯利亚度过一个零下几十度的冬天。严寒的恐怖早已渗透到俘虏们的骨髓里,再过一个同样的严冬无异于死亡的恐怖。

壹岐干完活,蹲在营房前面的草丛里等着吃饭。虽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但在西伯利亚的白夜里,天色依旧发白。远方,俘虏营铁丝网外面的草原上隐约可见两座驼峰似的连在一起的小山,半透明的乳白色天幕挂在平缓的山脊上。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故乡的身影浮现在壹岐的脑海中。故乡就在被称作出羽富士的美丽的鸟海山脚下,现在正是苹果红了的时候,年迈的双亲一定在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归来。但是,即使像传闻说的那样,这个集中营将要接到回日本的命令,壹岐也不觉得自己能和其他俘虏一样被准许回到日本。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押多久,现在心存侥幸只能动摇忍耐下去的自信心。

“哎,‘反动派’,开饭了!”

最近,同营房的年轻的原军官们也开始满不在乎地这么叫壹岐。民主委员们用回日本作诱饵,进一步强化民主运动,使日本俘虏彻底陷入无边的疯狂之中。民主委员在工地以感谢苏联的庇护为名展开超负荷的劳动竞赛,回到营房又说为了有朝一日回到日本后成为能战斗的革命战士,要求俘虏们学马列,向民主委员表忠诚。他们让人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被列入归国者的名单。

在这种情况下,壹岐甚至被同一个营房的人们所孤立。睡在他旁边、以前经常照顾他的细野自从那次迫不得已批判壹岐之后,好像很害怕他,最终换了营房。现在,壹岐连一个可以互相安慰的人都没有。

壹岐来到食堂。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人们没有排成一队领饭票,而是围成一团。食堂门口站着十几个积极分子,阵容强大。壹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走近食堂门口时不觉停住了脚步。

食堂门口蹭鞋的垫子不见了,换成了一块刻着皇室象征的菊花徽章的木板。积极分子们在木板两边拉起绳子,对来食堂的每一个人说:“从这上面踩过去!不踩就领不到饭票,也不能回国。”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厚厚的木板上生动地刻着一朵十六个花瓣的菊花。

迎合积极分子的士兵抬起沾满泥土的脚,狠狠踩在木板上,嘴里还说着:“原来是饭桶阿天的家徽,算个屁!”菊花徽章上顿时沾满了泥土。

“好!下一个!”

在积极分子的催促下,很多原来的军官也应声附和,模仿前面士兵的样子,双脚踩在木板上。

“好!及格!下一个!”

一个中年士兵脸色苍白地迈出一步,在木板前却抬不起脚。

“怎么了,你害怕天皇吗?我们可是被一张一钱五厘的红纸[3]拉出来的,你还踩不下去?”

“不,我……”

“你什么?天皇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中年士兵像受到很大刺激,紧紧闭上眼睛。终于,他虽然下定决心,向木板踩下去,但是,他脚下无力,没有站稳。

“没踩好!使劲踩,往上面吐唾沫!”一个积极分子叫骂道。

中年士兵颤抖着嘴唇,脸也扭曲了。

积极分子威胁道:“你做不到,是不是?你这种家伙拿不到回日本的车票,只能当白桦树的肥料!”

中年士兵脸色更加苍白,哆嗦着瘦弱的身体,朝菊花徽章吐了一口唾沫。

壹岐不由得转过脸去。这分明是践踏天皇画像的行为,与德川时代对付地下基督教徒的“蹋画”[4]手段一样。践踏象征着天皇的菊花徽章的人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可以拿到回到日本的车票。否则将被切断返回祖国的道路,课以更加繁重的劳役,挨饿受冻。难道西伯利亚民主中非人性的东西使日本人的心灵变得如此荒诞吗?

轮到壹岐了。

“大本营参谋阁下驾到!”

积极分子们像早就守候在那里一样大声喊道。已经升为副民主委员长的安田藤吉郎晃动着矮胖的身体嘲笑道:“壹岐,没什么可犹豫的吧。咬咬牙一脚下去,像你这样的大反动派,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回国的。”

壹岐紧盯着安田卑鄙下流的嘴脸,按捺着心中的愤怒说:“马上把御徽章撤掉!难道你不觉得这是日本民族的耻辱吗?”

“民族的耻辱?现在我们的祖国只有一个,那就是苏联。回日本是向敌人的阵地冲锋。不敢踩菊花徽章的胆小鬼回到日本能干什么?”安田情绪激昂地说。分明是他自己为回国而兴奋不已。

“壹岐,踩天皇的徽章!不踩,今天就连一号伙食也不给你。”

为了生存下去,壹岐需要最低限度的伙食。但是,即使饿死,他也无法践踏菊花徽章。菊花徽章是他立志报考陆军幼年学校以来二十多年人生的结晶。

壹岐突然弯下腰,用早已磨破的军装袖口擦掉菊花徽章上的泥脚印。正当他要搬动那块徽章木板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向他扑来。他想闪身躲开,可是好几个人从背后把他摁倒在木板上。壹岐越是挣扎背上的人就摁得越紧。在剧烈的疼痛和昏厥中他听到安田嘲讽的声音:“壹岐你终于踩了,这下你完蛋了。”紧接着人们发出浪涛般的喊声:

“我们让他踩了!大本营参谋踩天皇了!”

“大反动派把菊花徽章坐在屁股底下了!”

壹岐心中狂暴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积极分子们因为兴奋手上松了劲,壹岐趁机挣脱他们站起身来:“你这个卑鄙小人!”他喊叫着冲向安田,揪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掀翻在食堂的地上。血从安田的嘴和鼻子里流出来,恐怖扭曲了他的脸。壹岐发疯般地把安田拖起来,再次扔到地上。晃动着瘦弱身躯扑向安田的壹岐身上带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积极分子们吓得直往后退。壹岐对着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安田大打出手,最后用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壹岐,住手!你想杀了他?”

壹岐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有人从两边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拽开。原来是神森和水岛。壹岐这才清醒过来,看着满脸是血、一动不动的安田。神森迅速扳过安田的脸,查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说:“还好,没有死。”他催促壹岐,“壹岐,赶快回营房去,这里交给我们处理。”

水岛也说:“壹岐,快……”

神森和水岛正往食堂外面推壹岐的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端着自动步枪的卫兵和政治军官赶来,事态已经无法收拾。

政治军官瞥了一眼现场,阴沉着脸命令卫兵:“这个法西斯分子!关禁闭!”

壹岐立即被押到了禁闭室。

禁闭室在集中营的最北端,里面阴暗、潮湿、冰冷。

壹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关禁闭。身为军人,他从未被关过禁闭,也没有关过别人的禁闭。在当少尉、中尉的时候,作为教官壹岐虽然负责训练众多的士兵,并且有赏罚的权限,但他没有关过一个士兵的禁闭。所以,他从未见识过禁闭室是什么样子。正因为如此,壹岐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打量着这间结实的小木板房。禁闭室只有一个送饭兼监视用的小窗,里面连干草都没有铺。寒气和潮气一股股涌上来,人连坐都坐不住。壹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不停地搓着手脚取暖,才勉强让身上有点儿热气。但是,时间一长,他的手脚便开始发麻,饥饿难耐。

到了晚上,寒冷和饥饿愈加强烈。迟迟没有人来送饭。本来俘虏的伙食就很差,从来没有吃饱过,在寒冷的禁闭室里少吃一顿饭,很可能造成被冻死的结果。壹岐大声喊卫兵,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喊了几次后,发觉隔着一个房间的禁闭室那边有动静。壹岐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听见那边有人在动。壹岐用嘴对着木板喊了一声:“喂!”

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的、有教养的声音:“您是谁?”

壹岐说:“我是第三营房的壹岐正,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壹岐再次大声说道:“我是第三营房的,你是哪个营房的?”

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喂!我是得罪了民主委员被关禁闭的,你也是吗?”

那边的人压低声音说:“我不是。外面说不定有卫兵,请不要用那么大声音跟我说话,会给我带来麻烦的。”说完,那边的人就再也不吭声了。显然他是害怕和被打上极反动派烙印的壹岐说话。一个被关在苏联集中营这个大牢狱中、现在又被关进禁闭室的人,在重重枷锁中仍然惧怕民主委员的耳目,敛声屏息,不敢和同样来自日本的人搭话。壹岐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被压制了人性的人们悲惨的缩影。但是,因为被关进禁闭室,壹岐从连日来无休止的西伯利亚民主运动中解放出来,心灵上得到了一丝安慰。

壹岐躺在地板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到了深夜,卫兵送来一块黑面包和水。凉水流进肚子里,刺痛着早已冰冷的身体。尽管如此,这仍是十几个小时以来壹岐第一次得到的水和食物。

第二天,那边禁闭室里的人被放出去了。壹岐还在里面忍受着寒冷和饥饿。集中营的广场上传来群众斗争的呼喊声:

“不让反动派回去!”

“登陆天皇岛!”

“斯大林元帅万岁!”

狂叫之后响起了高唱革命歌曲的声音。回国在即,眼前正是紧要关头,这种活动被不断重复着。因为一心想回国,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追随民主运动,其中不乏主动配合积极分子,为争取到回国的机会而出卖自己同伴的人。为了早日回国,日本人出卖日本人,把同胞推向死亡的事实是西伯利亚战俘的一段屈辱的历史,这段历史终将被记录下来。

被关禁闭的第三天,壹岐仍只能得到一点儿黑面包和水。寒冷使他浑身发抖。为了不消耗体力,壹岐只好躺在地板上。深夜,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是平时搞突然袭击检查所持物品或发现逃跑者时紧急集合的钟声。壹岐把耳朵贴在木板墙的缝隙上,听外面的动静。他听见很多人聚集到集中营的广场上,有人用俄语大声说着什么,紧接着哗地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万岁!回国了!”

“回国了!”

广场上响起了《国际歌》的歌声。那是充满感谢和祈求的歌声。感谢能够回到祖国,祈求自己不要被从归国者名单上除名。

壹岐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木板墙。虽然他衷心希望全体俘虏都能够回到祖国,但是,想到那些没有等到这一天而被冻死、饿死的人,想到像香川大佐那样精神错乱、死于非命的人,壹岐心中充满悲哀。

突然,禁闭室的门上传来嗵嗵的响声。应该不是卫兵,因为壹岐没有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外面也没有刮大风。壹岐凑近小窗口,正要往外看,外面的人轻声说:“壹岐,我是水岛。”水岛是趁着人们狂喜混乱的当口跑来的。

壹岐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也压低声音问道:“他们不会发现你吗?你怎么来了?”

“回国名单上没有我,我很可能要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所以,我来和您道个别。”

“神森也和你一起去?”

“不,神森今天被带走了,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壹岐深有感触地说:“是吗。不过,不管到哪里,神森都会坚持到底的。水岛,我们也一定要活着回到祖国去!”

“壹岐,多保重……”水岛从小窗上递进来一些面包和白糖,那是他从自己的定量里匀出来的。

壹岐把东西推回去,说:“我关在禁闭室里,又不干活。你要干重活,你留着吧。”

“不,请您收下吧。我们就要分别了。”水岛的话里包含着今生今世的离别。虽然他们彼此都说要活着回到祖国,但他们心里清楚也许从此两人再也无法相见。壹岐默默地接过面包和白糖,虽然他想说些什么,但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无法用语言表达。水岛也一样,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壹岐,最后一声道别:“多保重!”然后匆匆离去。

第二天,集中营里充斥着疯狂地高唱革命歌曲的声音和群众斗争的呼喊声。人们在医务室前排队接受回国体检时都在不停地讨论,在整理行装时还不忘高吼国际歌。那声音一直传到被关禁闭的壹岐的耳朵里。整个集中营就像一个狂人集团。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第五天,他们企盼已久的回国的日子终于来了。

这天,早晨完成了早升红旗、敬礼,三呼斯大林万岁、苏联万岁的仪式之后,俘虏们高唱着《国际歌》,成五列纵队走出了集中营的大门。壹岐在禁闭室里看着这一幕。虽然天上下着雨,雨水打湿了身穿苏联配给的立领棉衣、背着行囊的归国者们,但是,他们阔步走出大门的背影充满跃动的生机和活力,仿佛艳阳高照。从哈巴罗夫斯克到纳霍德卡后,他们就能看到等候在那里、飘扬着太阳旗的客船。那是从祖国来接他们回去的船。壹岐不由得紧紧握住小窗的窗框,在难耐的思乡之情中目送着归国者的行列。看着归国者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壹岐暗自对自己说,不看到七十万关东军官兵最后的一兵一卒回国,自己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注释

[1]丰臣秀吉曾取名木下藤吉郎,在给织田信长当家臣期间,为织田信长拿草屐时先在自己怀里暖过以后再拿给织田信长穿,以此博得欢心。

[2]在日语中“唯”和“只”有时发音相同。

[3]一钱五厘是当时明信片的价格。一钱五厘的红纸指邮寄的应征通知书。

[4]德川幕府(1603—1867)时代作为禁止基督教的手段之一,元月4日至8日在长崎等地让人们践踏刻有圣母玛利亚和基督画像的木板,以证明不是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