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最强一击 | 和解

「小伙子,坐车吗?」

「坐车吗,小伙子?」

刚下了山海至长风的大巴,星广就被一帮穿着短裤背心的黑车司机团团围住。他们有的摇着蒲扇,有的把背心卷到胸肌处,拍着裸露在外乘凉的肚皮,复读机一般不知疲倦地正放和倒放着预先录入骨髓的揽客话术。

「去造贝村要多少钱...」星广挑了一个带着眼镜,穿着衬衫,看起来不是力量型的司机问道。

「造贝村,一个人80,走吧!」

虽然一听就是宰客价,但星广看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乘凉大汉」,感觉自己并没有太多议价的空间,

「好...走吧走吧。」

衬衫黑车司机领着星广穿越茫茫黑海来到自己的黑车前,「小兄弟你记我一个电话吧,造贝村那边很少人过去,打不到车的,你回程还得联系我。」

「行行行你说吧。」星广极其不愿意地拿出他的小灵通手机,记下了黑车司机的电话号码。

在去往造贝村的路上,星广一边反复思索着让恒作出弃赛决定的原因,一边又不断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和父亲的特训。

其实与其说是训练,过去一个月星广只不过是在练习力量,耐力,反应力这些基本身体素质,然后陪父亲打打乒乓球而已。

这并非什么正式的「训练」,但星广却感受到了久违的,与父亲一起打球的快乐。上一次有这种纯粹的快感,印象中还是在刚拾起球拍的第一年。而促成这一切的,其实是刚得知父亲要来亲自训练他时,父子之间的那场对垒...

「来打一局?」

袁星海边说,边给星广递上去一个缺了一个小角的拍子。

「这是...」这拍子星广看着眼熟。

「你那天把拍摔了之后,我就一直藏着。」袁星海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还给你。

「带着这个拍子去赢下冠军吧!」

时隔两年,父子两人在球桌上久违重逢。

联赛一路走来这段时期的历练的确让星广大大进步,尽管动作依然是那样不羁,但他慢慢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乒乓打法,可以将所有灵光一闪更有效地释放,星广钟爱的那些拿手「花活」似乎也不再是强不稳定因素。

可父亲好像还是不吃这一套。

「搞什么,训练这么久,就还是这个水平?!」袁星海抓住一个空档,一记高速前冲上旋向星广轰去。

这可是上旋机器的前冲弧圈!

「啪。」应声得分。

袁星海接着全面启动了他招牌的「上旋引擎」,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和高球速让星广疲于奔命,星广所谓的怪招根本无暇施展。

「这个程度,不要说和恒较量...」

袁星海再次以一记重炮击向星广桌面边线,球落桌后由于高速旋转瞬间飞离。

我太熟悉你了,儿子。

这种大角度的正手,以你的步伐和打法,你肯定会勉强救回我的反手位。

星广连忙跨步一兜,将刚要落地的球捞回到父亲的反手靠近边线的落点。

然后我再以一个三角线路弹向你的反手位置...

「啪。」再次应声得分。

「恐怕连这个公园的老大爷你都赢不了吧!」

2:0

正手近台挑打!

3:0

大角度反手撕!

4:0

远台弧圈反拉!

5:0

这个暴虐的场面就像是一个愤怒的父亲拿着皮鞭抽打不争气的儿子,儿子除了挨打什么都做不了。

「这就是你追随强者的决心吗!还远远不够!」

星广...

你这段期间的进步就只有这些吗!

一记重击之后,球远远地弹到远处。

星广走去把球捡了起来,吹了吹粘在球上的泥土,笑了笑,

「明白了。所以就还是这几板斧咯。」

袁星海眉头一皱。

「爸,我开始加速前进之后才发现,」

星广把球高高抛起,发了一个极快的反手偷长球。

「你对我的认知好像还是在原地踏步啊。」

袁星广马上以一个正手上旋回击到星广的中路,星广反手拍面朝外一个开扇式的摆腕把球切了回去。由于借上了袁星海强大的上旋冲击力,这个高转速的侧切在空中如幽灵一般飘忽不定。

「让我参加比赛来对上恒,是你一早就想好了的吧。」

即使是袁星海,面对这个质量的侧切,也不敢贸然进攻。

不,应该说,就因为他是袁星海,他更是不敢贸然冒险进攻。

于是他便拍面朝上轻轻把球托了回去进行一个过渡...

星广抓住机会上前跳起就是一个暴挑!

「为了支持我们的训练,又找了个借口,把球馆开放给我们训练...」

袁星海被迫立刻退台放了个高球,开启防御姿态。星广与父亲开始了猛扣和放高球的攻守循环。

「那种希望我赢了可以继续前进,又希望我输了可以吸取教训的心情,一定很矛盾吧。」

袁星海知道一味防守就只能把得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之上,所以在防守之余就有意识地通过控制回球落点,慢慢向自己的桌面折返。

机会来了!

在判断距离已经足够的时候,袁星海在中远台处一个高吊反拉,吹起了反攻的号角。

「虽然一开始可能是抱着想让我碰壁的想法让我参加比赛,但还是谢谢你。」

星广面对父亲反拉回来高高弹起的球,身体微侧,单脚一跃而起,手臂后展...

「这球应该这样打,这样打!」

父亲从小到大教训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小时候被父亲抓着手挥拍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但此时的星广,已经挣开了那只搀扶的手。

「脚踏实地地遵循热爱。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乒乓之道。」

「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解说无法抑制住激动,用颤抖的声音喊道,「经历过让二追三的绝地反击,袁星海最终成功击败同门师兄方专,获得了本届全国青年乒乓球邀请赛男单冠军!」

在全场的欢呼之下,袁星海与裁判和方专分别握手之后,便举着拳头兴奋下场。

「恭喜你星海,打得很好!」星海正在收拾背包时,刚和专聊完的教练走过来向他道贺。

「谢谢教练!」星海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笑道。

「虽然这次拿了冠军,但是不要骄傲!」教练说,「虽然现在不是个非常合适的时机,但我还是有一些建议想给你。」

「教练尽管说。」

「其实刚刚的这场比赛已经很好地体现了,你的确是技术全面,没有明显弱点。但有时候,这反过来也成为了你的掣肘。」教练话锋一转,

「面对冒险球时的抉择,对微小机会的敏感度和嗅觉,都是你可以继续进步的方向。

「专这次虽然输了,但是他敢打敢拼的球风和球商,都还蕴含着很大的潜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谢谢教练的建议。」星海思考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想先保持现在的这个打法。

「世间万物皆有其道。」星海接着说,「既然我已经找到了正确之道,我想,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应该就可以应付所有的困难。」

知道眼前这个倔强的大男孩是不可能通过三言两语改变的,教练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诶,你们两个还真的挺像啊。」教练望着远处的方专对星海说。

「教练...」袁星海说,「不如两年后的邀请赛,我们再来验证一下你的这个想法吧。」

星广犹如「星陨」一般的高空跃起扣球,使球在快速下坠的同时也产生了轨迹的偏折,就像坐上了陡峭的旋转滑梯般一泻而下。

袁星海很清楚,这是一个他无法接回的球。

他安心地笑了笑,

「正确的道路,看来不止有一条啊。」

父亲那双一直抓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做挥拍练习的手,

终于松开了。

明天就是决赛。山海的气象三人组和教练简单地商量好对策之后,星广便出发前往长风。在晓晴和月盈正准备开始最终的赛前训练时...

「晓晴,有个人来找你,好像是叫什么,小野?」

「所以転的真名其实叫刘星,而且他本来是山海一中的学生?!」

在被这位叫做小野的少年带回到乒乓公园的路上,晓晴听到了一些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完全消化的信息。

「他原本是长风中学的,初二上学期才转过来。那时候你应该是一年级新生吧,还在筹备学校的乒乓球社。」

晓晴脑海中的回忆仿佛都由点串成线了,「所以...当时我看到的那个写着「転」的报名表,就是他提交的?!」

「对,我们俩一起提交的。」

「原来我当时一直想找却没能找到的「山海流星」...

「其实一直都近在咫尺啊。」

晓晴想了一下,

「那転当时...刘星当时为什么要用假名来报名?冒充骄阳学生要用假名我还能理解,报名乒乓球社...」

「那是因为...」

「果然也是因为学校的阻挠对吧!」晓晴恍然大悟地抢答道,「我组建乒乓球社的时候就有听到报了名的同学纷纷被班主任约谈劝退。用假名就可以不被老师发现是不是?」

「我们年级主任当时其实是很支持的。」

「不可能吧!」晓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这次报名虽然最后也没有被禁止,但是在班主任那里还挺波折的...」

「我们年级主任一直对我们很支持,虽然学校当时是持不鼓励的态度。」小野说,「最大的问题是星的父母。

「他爸爸妈妈一直觉得他打球是「不务正业」,说学生就应该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里面,考上好的大学,这样以后才有出路。

「所以他打乒乓的事情一直都没让父母知道。这次虽然用假名报名,但因为要参赛,可能最终还是会被报道。于是他就跟父母坦白了。

「他爸爸好像是政府里的领导吧,知道了之后大发雷霆,然后就去找学校的老师了。你所了解的学校情况,可能是他家里人对学校施压之后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那看来邱老师对我们已经是很好了...」晓晴回忆起来,后来班主任还亲自到现场给他们应援打气呢。

「你说的是教数学的邱老师吗?」小野突然问道。

「对啊,他也教过你们?」

「他就是我说的那位年级主任,后来因为这件事情被降职了...后来做了你们班主任呀。」

原来邱老师是背负着这样的压力...晓晴心想,脑海瞬间闪过与班主任讲他们要参赛时的场景,顿时心中满怀感激。

「你刚说,后来刘星就因为这件事情休学了?」

「嗯...这是他反抗权威的一种方式吧。那之后我们也就只见过一两次...已经一年多快两年了。」

「其实...他真的挺像星广的。」晓晴感叹道。

是啊,他们两人,被父亲「强迫」打乒乓的放弃乒乓了,父亲禁止打乒乓的却坚持要打。他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一起与长辈的期待进行对抗,骨子里的又都是对乒乓的热爱。即使双方身份互相交换,命运的齿轮大概仍然会以相同的方向继续转动下去吧。

「他们一定也会成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晓晴自言自语说到,「不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我们,特别是对星广有先入为主的成见了。」

「反抗任何形式的权威,对星来说,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小野说,

「打败山海一中,也是。

「所以当我给他写信,告诉他山海一中要参加今年的联赛时,他做出了这个选择,我最后其实也没有太意外。」小野说,

「就让我做那个污泥满身的英雄吧。」小野双眼缓缓低垂,「他给我的回信里是这么说的。」

两人终于来到了乒乓公园,

「所以我们回到这里是因为?」

「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小野说,「当时他跟着他爸爸出差来到山海市,他在这里挑战各路野球手。我们就在这里认识了...

「我约在这里,他一定会来的。」

「来了之后呢?你是要和他打球么?」

「是你要和他打。」

「啊?我没懂...」

「星冒充骄阳学生参赛的事情,是他自己自首的。」小野说。

「什么?!我还以为是组委会调查发现的...」

「星其实并不需要拿什么冠军。」小野接着说,「他只是需要对抗他眼中的权威,这就够了。

「但是和你们一起代表山海一中参赛,是他没有完成的梦。把山海一中淘汰之后,其实他一直处于目标达成和自我否定的矛盾之中。

「不过最后他还是把路让了给你们。所以你只需要用实力向他证明,这个山海一中的名额,并没有被浪费...

「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宽慰了。」

晓晴突然想起了与凌云一战之后,观对星广说的那句话:「好好练习,你们是代表山海市的。不要浪费了我们这个名额。」

晓晴突然明白了。

这时,一个身影从从远处走来。

果然是転...不,此时走来的这个少年,应该是山海的刘星吧。

「对了,你的脚伤还可以么,打这场没问题吧?」小野最后想起来问道。

「有点够呛。」晓晴笑笑说,「可能只够再赢2个人了。」

「明天留一个给决赛,还剩一个名额。

「今天就在这用了吧。」

经历3小时大巴的颠簸和1小时黑车司机的唠叨后,星广终于来到了一片海面前。

「恒,你为什么要退出比赛?」

这样说好像有点太直接了。

「你最近怎么样?」

这样会不会太客套?

「恒,我们晋级了。」

他会关心这个么?

「恒,我来找你了。」

这不是废话么...

星广一路沿着礁石海岸前行,一路纠结地思考着等下要如何与恒开启对话。经过路人一路上的指引,他终于看到远处海岸边用木竹搭起来的一个小舫,那就是他的目的地,恒的住处。

可是他不需要再寻找了。

因为在更近处的礁石从边,恒正坐着看海发呆。

「恒,你为什么要退出比赛?」

星广上来第一句话,最终还是直奔主题。

恒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转头,没有对星广的到来感到吃惊,也没有回应。

星广在恒旁边也坐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你最近怎么样?」

见恒一直没有反应,星广开始自言自语,

「我们阴差阳错地晋级了,本来明天我就可以在赛场上和你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结果你却临阵逃脱。

「所以,我来抓你回去了。」

星广说完。两人就这么坐在礁石上,静静地看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在石岸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说得对。」

沉默良久后,恒终于开口,「乒乓需要「意义」,而我现在已经失去这个意义...

「我不想再继续了。」

换做以前,星广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爆炸性输出了。但现在的他却很平静,这种不急躁的感觉,似乎来自于心中的某种坚定。

「我从小就被我爸按照他期待的方式进行训练,但这种带着镣铐的乒乓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星广并没有继续追问恒,反而是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终于到了某一天,当我好不容易赢了一个当时和我差不多大的对手,迎来的不是夸奖,而是他的指责时。我心中的积怨终于爆发了。」

恒轻轻转过来看了一眼星广。

「从那天起,我就放弃了乒乓球,转去踢了两年足球。你对阵狩的时候,我给你支的那招,其实也是来自于踢球的灵感。」星广低头笑了笑,「看来这两年球也没有白踢~

「后来,我在球馆里看到你打球的样子。我心底那团火苗又慢慢燃起来了。

「然后就有了再后来参加比赛的所有这一切。我的球技有了长足的进步,我对乒乓的热爱也更加真诚,我和我爸...

「也开始可以互相理解了。

「但这些都始于你对我的牵引。可以这么说,我是一路追赶你的脚步,才慢慢找回我自己在这条路上留下过的脚印。」

恒本来死寂的面容中竟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很快也就逝去了。

「你看到那座水边的小木屋了吧。」恒突然指着远处说,

「那就是我家。我的爸爸妈妈,我,还有我弟弟,都住在这一间小木屋里面。

「我们的人生不一样。

「乒乓对我们来说也不一样。」

星广转过头看着恒,恒接着说,

「胜利可以给我们带来金钱,荣誉和社会的认可。所以我必须要赢。

「我的乒乓是有家庭的责任的,这是我能为这个家做的最好的事情。

「我不只是在为自己打球。

「我不能输。」

星广突然用力一掌拍了一下恒的后脑勺,「你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你不是也还没输过么!」

不过,星广倒是终于明白,束缚着恒的乒乓的镣铐,到底是什么了。

恒被这突然的恐怖袭击打得有点懵,瞪大眼睛看着星广,「你...」,定格了几秒后,摸着头回过神来,才低声缓缓说到,

「不过...现在赢也没有意义了。」

恒眼中的光暗淡下来,

「我弟前两天在学校里和别人打架了。学校给了他一个处分,他需要停学一周。

「他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就因为我们渔民家庭的背景。我弟先动的手把那人打伤了,所以他要承担主要责任。

「单单靠乒乓的胜利,改变不了这些。

「单单靠乒乓的胜利...」

「我同意。」星广打断恒,说到。

恒抬眼望着星广。

「单单靠乒乓的胜利,的确是改变不了你说的这些事情。」星广说,「不仅如此,它能改变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

「但这不是刚好么。」

星广望向遥远的海面,夕阳沉落,一阵海风吹过,

「既然胜利也无法改变什么...

「那你现在,

「可以放心地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