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尝笑和陈至两人是直接当街说话,不过夏尝笑所说的这两句之中,却没有什么怕被别人听到的内容。
因为只有陈至最能明白这些话所代表的意思,“庆家主人”四个字应该只有庆峦这一方人马和画屏门人知道是指谁,画屏门的名声则最多能出一郡之地便在江湖上也不见得有人能听画屏门或者“系铃名剑”四个字便想到什么人。
至于“被拔了牙的老狗”,陈至之前已经听过白马寺调停“两宗”之争一事,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确信,一年前的那一场本来该是佯攻的入侵殊胜宗“秘境”之战,灭度宗方面是首脑“大狗上人”出了问题。
看来“五条老狗”那五位尊者也在那一战中死伤惨重,但是仍有“大狗上人”之外的尊者活了下来,并且怀疑起来“大狗上人”在那一战中的调度安排。
出奔的尊者恐怕是找“大狗上人”理论后被重伤,随后干脆无视灭度宗曾答应陈至的从此和画屏门再无相关之约定,求助于画屏门,所幸接待其的是谢小芸,于是得以被谢小芸避开庆峦的耳目藏匿。
“下下签”夏尝笑为谢小芸所捎的这句话保证了陈至能够一听便想清,陈至怀疑谢小芸为了给这句话做掩护,好应付夏尝笑或者其他什么听到的人把话传进庆峦的耳中时,真的会弄一条老狗再拔了它的牙。
另一方面,夏尝笑上来便一气说完这两句含有所有陈至需要信息的话,然后也似乎并没有长待的意思,这也很像经过谢小芸的指点并且多少想要避开庆峦其他耳目的意思。
夏尝笑确实投靠了庆峦,随后应该是谢小芸设法让夏尝笑相信了她对陈至私下另一层效忠关系,于是夏尝笑暗中改投了谢小芸。
这两句话包含的信息重要至极,陈至一听之下本来有细问的冲动,稍想一下之后明白应该没有什么细节好从夏尝笑口中问出来的。
于是陈至改口谈起应该能在短时间聊清的事:“你怎么开始在庆家主人手下做事了?”
夏尝笑答得明白:“那件事后本来我回到青州‘地中天’,因为我和老孙那一单的金主被楼里其他杀手杀死,没有直接回无傲殿,而是打算通过无光殿的杀手‘血眼金钗’方沉鱼联系金殿主。
方沉鱼带回金殿主的意思,说楼主有意封单灭口,念在我效忠无傲殿多年,从此不要再回楼里,算是放我一马。
既然‘摘星楼’即将寻我和老孙灭口,我又找不到老孙,我就想回到扬州‘如斯园’去,或许能碰到你或者老孙。
之后庆家主人的人出现,我提到你的名字后便被引荐给庆家主人。”
陈至听明白了,于是接道:“孙游者跟了艘商船,经过凶途岛从海路往秽界去了,人已经不在欲界,几年之内未必回得来,应该不必为其担心。”
“下下签”夏尝笑发觉被“摘星楼”抛弃之事,于是去往著作郎江南岸曾经的别庄“如斯园”,他见到的庆峦手下应该是因为庆峦站稳脚跟腾出手脚后,依照当年江南岸和江麟儿在萍水连环寨中“腾蛇”一寨的线索找到那里。
庆峦在偷偷从旁发掘萍水连环寨和陈至捏造的“璞玉泥涂”组织背后的关系,这代表陈至在凶途岛期间只有雷子辰为陈至在欲界走动的事情被庆峦摸清得差不多,所以庆峦想要更了解“闭眼太岁”实际的势力到底多大以及存在于何处了。
扬州经过“切利支丹”和“患殃军”两大祸乱,又经刺史黄现兴兵谋反,朝廷势力等于撤手,而民间和江湖之间也因为“切利支丹”被消灭、缕臂会被分裂为庆峦的插手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有胆量在萍水连环寨已经明显为“闭眼太岁”站台的情况下从旁查证,就是庆峦的势力壮大到一定程度的明证。
但是这方面陈至暂时无法插手,就算他想要有所行动,也要在百花谷之事了结后若“天览竞锋”大会之前还有时间才能着手——或者至少等雷子辰为他将凶途岛后续之事收尾顾好赶来会合时。
所以陈至对两件事都没有什么要问的,也只有“老狗”这件事需要为谢小芸定夺,陈至也只吩咐起这一件事:“你回去告诉谢小芸,‘锋牒’或者‘十三名锋’之一,她要设法为那个藏匿之人弄到这些。
如何去做只能谢小芸自己费心,我没有半点工夫能浪费在这上面。
如果避不开庆家主人,就要让他知情得足够巧妙,好引导庆家主人成为‘主动的’协助者,最好的做法则是让庆家主人以为我从相反的方向在影响这件事。
有我和‘大狗上人’之前发动‘两宗’之争的合作作为引子,想让庆家主人相信不让这一位被藏匿的人参与‘天览竞锋’才是我的目的,凭她谢小芸应该不难。”
夏尝笑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你们这里里外外的事情我实在弄不清楚,不过我会把话完整带回去。”
夏尝笑接着又道:“如果没有别的要说的,我也该马上走开。如今的庆家主人正在春风得意,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将扬州地面上的各种消息带去他的耳边。”
陈至点点头,最后说了一点:“还有一点,如果庆家主人和谢小芸最终爆发冲突,夏兄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投向庆峦,然后找机会从中抽身。
如果谢小芸有在我之前同庆家主人翻脸的一天,那时你就不该再信任谢小芸,而是先谋保身之法。”
“……你们这几个实在是……”这句话似乎让夏尝笑对谢小芸、庆峦、陈至三人之间微妙的信任方式感到厌烦得很,他抱怨到一半,最后还是叹口气道:“……好吧,我会记住这一点。”
“保重。”陈至行了个江湖握拳礼,作别夏尝笑,随后先离开了现场。
建安城的街已经开始往“什么都没发生”的日常状态恢复,一场当街的武决将很快被人忘掉,只有最为捕风捉影者会把一些和事实有所出入的风声传出去,江湖中人注意到这些只言片语的时候,无论陈至等人还是修禅八发门的人、卓然山藏雪峰的边望成都将已不在建安城里。
夏尝笑先投庆峦再暗投谢小芸,显然是出于对陈至的信任,这点陈至虽然心中感激,却也没法为他换个对眼下来说更安全的环境。
毕竟接下来一直到“天览竞锋”大会结束前,陈至都没多余的工夫去帮夏尝笑设法提防“摘星楼”派出灭口的袭击,先让夏尝笑托庇于现成的势力的确是个好选择。
夏尝笑告知的两件事影响都比听起来要大,陈至却没法亲自去处理其中任何一件。
首先是画屏门掌门“系铃名剑”张梦铃和庆峦的婚事,这件事雷子辰没有为陈至注意到,说明庆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雷子辰能够探出的消息,庆峦的人暗中管住了雷子辰的手能伸到哪里,陈至在凶途岛上得到的消息必然极其受限。
至于能够帮庆峦做到这一点的人……陈至在所知的人中只想到一个既肥又秃头,作风却一贯深藏不露的家伙。
小安帮帮主室自宽,怒界凶途岛奉行辅佐武田观柳斋想要追查的安部宽。
此人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在“帮”倒了扬州刺史黄现后托庇于扬州的势力,他的才能和手腕足够让庆峦欣赏,庆峦和他能够结成另一层类似于陈至和庆峦的关系,只不过这次庆峦需要把自己摆在陈至的位置上。
这两个人合作起来,他们至少也有上百种方法能把头脑简单的“系铃名剑”张梦铃变成随意摆弄的玩具,所以以一场婚事来造成萍水连环寨中庆峦的“腾蛇”一寨和画屏门篡居的“天空”一寨暗中媾和,庆峦绝对做得到。
缕臂会把扬州搞得天翻地覆,最终却是陈至一手扶持起来的年轻人后辈庆峦在诸事了结之际完成了缕臂会之主黄坚想要完成的构想,只差朝廷方面因为庆峦没有黄坚那样有个做刺史的侄子作为背景。
不过眼下朝廷也对扬州的掌握力不足,庆峦积累财力之后,仍有十足的机会用钱财铺路,补上这一块的缺陷,让他手中的势力在扬州呼风唤雨。
曾经的缕臂会之主黄坚在九泉之下若知自己后半生的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想必死不瞑目吧?
张梦铃和庆峦这场婚事是陈至压根不想去插手之事,他插手的那一天,必然同时直接和庆峦、画屏门为敌。
在这个基础上,谢小芸的立场最为难堪,谢小芸想必也是最想阻挠此事的人。
通过夏尝笑带话这件事,透露出了谢小芸想要采取动作的一点意图。经过一年多的冷遇,陈至觉得谢小芸对自己的忠诚应该会有所动摇,对于灭度宗尊者之事的传话,谢小芸不抱期望地试图得到陈至的反应。
如果谢小芸对陈至的忠诚只是有所动摇,应该会多少安分些,因为陈至完全没有托夏尝笑带回前面一桩事情的处理办法,本身已经显出一种态度。
对陈至来说,最差的情况反而是谢小芸对陈至的忠诚仍像一年前那样来得莫名其妙且不受控制,那时候失控的谢小芸擅自行动起来将比庆峦或者室自宽任何一方都要危险。
陈至正因为没办法插手庆峦和谢小芸的婚事,也未必有空去理会通过用某位出奔尊者来牵制“大狗上人”这件事,只先提醒了夏尝笑若谢小芸失控则该首先保住自己。
“大狗上人”惹得灭度宗之人对死伤不满,才有尊者出奔这件事,或许这就是促成“大狗上人”接受朝廷通过白马寺对“两宗”调停的原因,“大狗上人”对他仍掌握着的灭度宗居士们只怕控制力也十分有限。
陈至的安排则是要设法让这位出奔的灭度宗尊者在适当的时候去找麻烦,省得因为“大狗上人”因需要博取信任而在“天览竞锋”大会期间完全受朝廷方面的“薛冶一脉”传人调度。
而眼下需要做的是……
陈至回到了师湘葙和席子和处,突然对师湘葙发起提问:“若一条路,东方有洪水阻断,西方是你的来处,而南北不堪行,你往来处去,还是往险处行?”
师湘葙眼珠转了一下,反问道:“这是今天的课题吗?”
陈至也想了一下,接道:“你就当它是吧。”
师湘葙于是答得痛快,直道:“你之前说你已经把到岛上前的经历故事全讲完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答——我不需要用完成你的课题换什么了。”
“好答案。”陈至笑了笑:“若它不是课题,你怎么看?”
师湘葙这次想的时间长了些,最后她得出结论:“西方是来处,东方有洪水,南北不堪行……
……所以其实,无处不可去!”
“……一点没错。”陈至对师湘葙的答案十足满意。
无路可走处,若人已处之,便怎样做都是对的。
所以陈至完全不想理会庆峦和谢小芸关心的那些事,而事情若真的发展到他不得不理会的时候——
——届时“闭眼太岁”便可肆无忌惮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