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面面相觑,一行人里阿爹先开口了:“小六,你明天还要上学,回房间休息吧。”
小六点头,感觉到陌生的男女目光还在追随她,英语书也不拿就回房了。
阿爹很有待客之礼,他示意了下请进,一行四人也在堂屋里落座了。谈话间男人和女人仰头许久看着灯光昏暗的堂屋里,墙上陈列的满面荣誉奖状,有的鲜活崭新,有的陈旧褪色,他们不由的眼眶便湿润了。
小六看着那边屋子里隐隐的灯光,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又有东西在敲了,小六开了窗户,军子猫在她家窗户下,眼神示意跟他走。小六点头,她在桌上给阿爹留好字条,便从窗子翻出去了,张志军轻车熟路的接住她。还有大祥哥、芳妮儿、红妮儿一行人也都在。
此时最该在的智囊却远在县城,张诚年作为小伙伴里面的主心骨。此刻大伙最想见到他,因为诚哥脑子最聪明,不管任何事儿,到他这好像都能轻易解决。
几人一起跑去赶牛坪,在这个夜晚他们奔跑着,好像跑回到小时候了。正值春末时节,幸而这几天没下雨,草地还是干的,因此也能放心躺着。
大家枕着头一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后来发泄完了,才转而问:“小六,你怎么想的?”
“你会离开我们吗?”张志军问她。
小六整个人还是蒙的,她摇头,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唯一担心的:“我爹他......”
可她说不下去了。
张芳说:“你爹肯定不会同意的,他就你一个妮儿,你得给他养老送终嘞。”
张红的思绪飘远了:“小六刚来的时候多可怜呐。”
张志军点头:“下次再敢来,还叫黑子咬他们。”
晚上,小六跟着张芳睡一起。张芳担心她的心态不好:“小六,你安心准备好中考,他们若是真在意你,也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寻。”
“你可得好好学习,别让你爹失望。”张芳继续宽慰她:“睡吧,明早我帮你把书包拿过来。”
小六点头,张芳把她揽在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背。
这件事儿就这么风轻云淡的过去了。小六在家里扫了一遍,爹娘没有收下那些礼物。她不知道那个晚上阿爹跟那两个人谈了什么,这件事儿突然出现,又突然失去踪迹。
小六也无暇分心再去思考这些,因为中考在即了。三年的努力,她不能辜负娘,不能辜负阿爹,更不能辜负自己。
这一次,张诚年在高考的考场上,她在中考的考场上,她和他并肩作战。
小六是压力型人格,她抗压能力极强。当然张诚年功不可没,他结束了高考就帮她补习,一刻也没松懈,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小六看天都格外蓝。
爹娘都来镇上陪考,看着小六头发都汗湿了,爹说给小六买根绿豆冰棍吧,倒是难得如此纵容她。
小六没好意思讲,绿豆冰棍她吃过不少根,但秘密不可告人。
一家人经过商店的时候,看到店里的MP3,老六说:那个时候小六就想要一个MP3,他没舍得买。
小六舔着冰棍笑:要不是学习机,我学习肯定进步不了,还是阿爹选的好。
娘摸着她的头发:小时候的头发多好看啊,现在都养不回去了,那时候不该卖的,应该花点钱找个理发店剪。
说着说着,小六意识到不对劲儿了,手里的冰棍也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村里第一个准大学生张诚年出成绩了,听说分数考的还不错,他正在纠结报考哪所学校呢。
这点小六不用纠结,她肯定能考上张诚年的高中,这次考试她还蛮有信心的。而且中考的志愿不用填,都是学校统一操作的。
这两天是张诚年家的升学宴,那个时候的宴席也并没有多大的排场,连肉也少的可怜,但每个菜里都会出现一点。
流水席摆了十桌,不仅灯芯桥乡,连隔壁几个村子也有不少人来,还有梧桐村来的人也很多。
阿爹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大红包,这份量沉甸甸的比一般人家都厚实的多。可不是小六小心眼,但她担心老爹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她上学的学费咋办嘞?
“阿爹,你没包错吧。”小六颠了颠红包。
老六拿回红包敲她的脑袋:“你诚哥从小就照顾你,这么多年给你补习功课,怎么瞧不出来你是个小白眼狼呢。”
小六这段时间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对劲儿,直到看见其他人家包的大红包,她才放下心来,但愿是她杯弓蛇影了。
每一份都是沉甸甸的,每一个来参加宴席的人都毫不吝啬,甚至有的人在礼簿上连名字也没留。
张诚年站在热闹如织的人群里,笔挺的身姿跪下去,对着父老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
少年啊,这是你曾一心想飞出的地方。
可这片山水养出了最真挚最淳朴的人情,此生,你该拿什么才回报的了这份人情和这片土地呢?
中考的录取通知比高中更早,班上已经有不少同学拿到了,唯一小六还没收到通知。
难道她没考上吗?
她知道,不可能的。
暑假才过去一个月,阿爹和阿娘已经开始给她收拾行囊,小六冷眼看着,她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过了许久爹才转过身来,脸上是一如往常的笑容:“我们小六,要去长沙上学了。”
“谁说我要去长沙上学了,我明明考的是县城......”说着她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小六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收不到通知的原因了。”
她看着阿爹和娘,父母原本隐忍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这对年过五旬的夫妻,他们曾经可以选择抚育一个儿子,却不愿愧对自己的良心。如今膝下唯一的女儿,甘愿放手成全她的前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为什么?”小六哭了,她竭尽全力嘶喊。
“小六,我的小六......”娘踉跄着哭出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阿爹已经说不出话了,这个引导了她此后整个人生方向的男人,此时只能瘫坐在床边,哽咽了许久也发不出声。
请原谅我无法说出口,可是小六,看着你慢慢学会笑,牵着你学会走路,你早已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能让你吃那么多苦呢?怎么舍得呢?
小六啊,你的未来还长远着。
爹拍着她的肩膀:“小六,等上完学再回来,到时候阿爹就享你的福了,爹想看着你上高中、上大学,爹想看你有出息。”
所有的人都不解,小六想不通,大祥哥想不通,红妮儿想不通,军子想不通,芳妮儿想不通......
又一次站在临溪山顶,俯瞰着群山。
此时眼前没有云海,风吹动的只有一片清明。
张诚年冷静自若的说:“离开吧小六,你留下叔和婶子只会更难过,你了解你的父母,他们会为此内疚一辈子的。”
“你说什么呢?”张志军推了他一掌,愤怒的反驳:“老六叔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倒真是云淡风轻。”
听了张诚年的话,张芳缓缓道:“小六,你爹娘爱你,他们太爱你了,诚哥儿说的对,就听他们的吧。”
没有人想到,张芳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她确确实实被震撼了。
张芳回想起小学毕业后那一年,她跟随大流在家种地。当时只有张诚年念初中,他是唯一一个去镇上念初中的孩子。诚哥儿的家庭条件在村里是最差的一批,他爹早些年在外面游手好闲,爷孙两人从小相依为命,因此诚哥儿从小就比村里的孩子们懂事早。
但是从村里到镇上路更远了,那几年他家还没有自行车,每天往返二十里路,常常是披星戴月的奔波,夜里还会有狼的叫声,听起来就十分瘆人。
有一次她打开张诚年的书包,除了几本翻得发旧的课本以外,还有小半个烧饼,饼子已经有些馊味儿了。
隔壁田垄的老六叔看着她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饼子:“这孩子,能成大事。”
可是老六叔,怎么舍得让小六吃这个苦呢,尽管张诚年从不抱怨,可在县城念高中只会更苦啊。
“小六,如果没有你爹,我也没能念初中。”张芳缓缓道:“小学毕业那年,在田垄上我常常一边挥着锄头一边跟六叔聊天,他跟我讲外面的世界,他还说城里有漂亮的女老师嘞,原来咱们女子也能当老师吗?可你看,我现在不就是吗?”
“咱们老六叔的心气儿可高着,你爹看着你有出息,他这辈子才算值了。”
“小六,你去替我看看六叔说的是不是真的。”
“二十几米宽的马路长啥样?”
“教室真的不开灯也亮堂吗?”
“你爹说小六不信他说的,其实我也不信嘞。”
“小六,你不会失去任何人,只是从此多了一些人爱你。”
张芳的话随着山谷里的风荡漾着,抚过漫山的草甸,穿梭在云泥之间。
小六仰起头,可她的眼泪倒不回眼眶了。
小六要走的那一天,没有朋友来送她。大家仿佛在刻意忽略这件事,爹娘也送她到灯芯桥上告别,爹还开玩笑说:要不是当年发大水把桥被淹了,他就把小六送走了,灯芯桥乡山灵水也灵嘞。
走过灯芯桥,爹娘的身影在大榕树下向她挥手告别。小六扬起轻快的笑容,也招手示意,却在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这是她的故乡,她的童年,脚下的一步步都如千金般沉重。
站在桥的另一端,张诚年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小六看着他,又诧异的把眼泪憋回去了:“你来送我干嘛?”
“你爹交代我的。”张诚年熟练的接过小六的竹篾箱子,两人并肩往前走。
此时蝉鸣鸟叫,两人相顾无言。
直到看到汽车的影子了,张诚年对她一字一句道:“小六,我不是来送你的。”
“你在长沙等我。”张诚年冲她缓缓一笑:“以后读书诚哥还得管你。”
“你收到录取通知了?”小六诧异,这个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怀心眼,总喜欢把她逗哭了,然后再把她哄开心。
小六破涕为笑,忍不住摊开手抱了上去:“好,我等你来找我。”
相拥良久,他的胸口一片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