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暑假的补习,小六的成绩有了质的飞跃,一步从中游迈到了上游,以前只能考二十多名,现在稳步在了班上前十名。
每个学期还能抱着奖状回家,一开始是积极分子,有时候能拿个三好学生。老师都觉得教了这么多年书,居然低估了这匹黑马。
家长会上,周老六夫妻又一次体会到了风光无限的感觉。女儿得成绩真是跟开过山车似的,让人提心吊胆。
这些年的长期抗战,父女两人都有了些过激反应。
小六的应激反应是,弹跳起射——关电视锁房门打开作业一气呵成。
周老六从地里回家第一件事,先伸手摸电视机,温度是不会骗人的。
一次去耕地的路上,夫妻两人还曾经打过赌,周老六赌女儿肯定打开电视了,富英也赌女儿打开电视了,尽管他们都无比希望自己可以输,就输一次小六求你了。但女儿怎么舍得让他们输呢,半路打道回府的夫妻两一看电视熄的,嗯可以。小六在写作业,很好。
觉得不错的夫妻两人多此一举,又摸了一下电视机背面。
就那次之后小六每次都记得锁好房门,否则容易引发家庭矛盾和生命安全隐患。
如今面对不再只做表面功夫敷衍他的女儿,老六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小六的自行车技术已经很好了,上车的姿势都研究过好几种,最后选了一种自认为最潇洒的。她还能单手把握方向盘,双手放开也试过,摔了几次狗吃屎,把篮子都摔烂了以后,就老实多了。
除了爹娘关心她的成绩,还有一个家伙也总爱问候。每次军子明示或暗示问她学校怎么样然后成绩怎么样时,小六就皱着眉头叹气:“唉,这次考试没发挥好。”或是“唉,这次题目太难了成绩不理想。”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军子就会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你尽力就好。”然后他笑得十分灿烂。
小六就知道,小心眼自己成绩不好,一定见不得别人好。
每个星期天中午,小六就喜欢顶着大太阳骑着自行车在村里转悠几遍,按军子的话说,小六会骑了就总想显摆,还十分孩子气性。
那两年,张诚年每周放学回家,常常能偶遇小六。女孩儿已经到了爱美的年龄,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再顶着一头小短发,而是慢慢留到了齐肩的长发。
“小六。”他招呼。
听到声音小姑娘不经意瞟他一眼,骑着自从车调个头,慢悠悠的踩过来:“你找我有事吗?”
张诚年斜挎着书包:“大中午的,你遛哪门子弯?”
小六上下扫他一眼,嫌他怪招人的,主动开始教训起他:“张诚年,你书包能不能背好点。”
张诚年把书包挂在她车上,伸手就赏她脑袋两个慈姑:“你喊什么?你爹不是说你叛逆期过了。”
这段时间诚年爷爷发现孙子的心态比以前好些。张诚年刚上高中的时候,天之骄子一下变成吊车尾,因为农村和城市的教育水平天差地别,学生的质量自然也层次不齐。
张诚年是最底层的那一批,于是他只能更刻苦的学习,有时间就泡在图书室里,那个时候他的性子突然就变得沉闷了许多。现在高三了,张诚年回了家也愿意主动跟他爹打声招呼,父子间常年冻成冰霜的关系也略微缓解了些。
而这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衣着很是体面,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手上还带着一块银色腕表,女人着一套洋气的连衣裙踩着双高跟鞋,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他们拉着老乡打听:“老乡您好,你们这里有没有女孩子,走路有点问题,还有些痴呆?”
话说着男人便打算掏出照片。
张志军上下打量两人一眼,他照片都懒得看,四里八乡还真有一个傻丫头,军子扛着锄头:“是不是长头发的?约莫十五六岁?”
两人听到老乡提供的信息连忙点头,这就对上了。
军子朝梧桐村的方向指了指:“往那边走,五里地有个梧桐村,有个傻丫头常在村口。”
陌生男女听到连忙道谢,转身往那边去,他们走之前还听到老乡感慨:“那小妮儿可怜劲儿的,身上臭哄哄头发都长虱子,跟流浪也差不多了。”
两人着急忙慌的脚步略有停顿。
河道边的柳枝吐了新芽,一片春色旖旎中,领了期末成绩单的小六骑着自行车一路悠哉的经过,远远看见在灯芯桥跟人聊天的军子,她轻巧的拨了下铃铛示意招呼。
军子眼尖的瞥见了她篮子里的物件,一把截住她的车把:“出成绩了,考的怎么样?”
“唉,这次题目太难了成绩不理想。”小六杀停自行车,脚尖点着地,明媚的小脸上挂上几分故作的凝重。
军子半信半疑,眼疾手快的掏出她篮子里卷着的纸张铺开。
红彤彤的页面四个醒目的大字赫然纸上,军子咬牙切齿:“你没考好还能拿三好学生。”
小六翻上自行车,一把抽回自己的奖状,清脆的声音留在风里:“是没考好啊,英语又没拿满分。”
一男一女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他们回首观望了片刻,继续顺着梧桐村的方向去了。
张芳是梧桐村的第三位老师,她在梧桐小学任职三年了,起初对这群孩子焦头烂额到现在游刃有余,师生之间把握着微妙的平衡关系。
她亲手带的这一批孩子,从最初班上二十五个人,如今还剩十三个人,将近一半的孩子退学。
这个学期又多空了两个位子,因此她的心情并不是太好。直到两个陌生的男女向她打听,张芳漫不经心的指了指树下还在痴笑的小妮儿,推着自行车便离开了。
男人快步跟上她,说不是这个孩子,还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的老式照片,请她再帮忙看看。
张芳接过照片,端详着上面的小人,手指捏紧了照片,终于认真审视眼前的两人。两人衣着体面,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隆起的肚子有些微微发福,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说话有些官腔,态度还算谦卑。
女人眼角有些细纹,但保养得到,因此看起来也年轻些,但纤瘦的面相刻薄了些,态度也有几分倨傲,骨子里有几分看不起穷乡僻壤。
男人是个老江湖,一看张芳的神情心里便心知一二。他没有表明身份,而是很官方的表明,是这个女孩的远亲。
张芳有些迟疑,把照片还了回去,留下一句不认识,便骑着单车走了。
那对陌生男女却好不容易摸到了些线索,一路上跟着张芳的车轱辘印回了灯芯桥乡。
一路上张芳越想越不对劲儿,她想着等吃了晚饭去告诉老六叔才行。还不等她出发,家里的黑子站在门口吠个不停,叫人听了心里烦躁。
张志军端着碗筷就去训斥黑子,他看到了远处两个生人的背影。便把白天的碰到的事儿跟姐交代了。
张芳利索的解开狗绳,拍了拍黑子屁股:“去吧。”
“你干嘛?”张志军看着黑子蹿出去的身影,他友情提醒:“黑子要是把人咬了,爹不得抽死你。”
张芳也不吃饭了,她解释:“冲小六来的。”
“还记得小时候吗?”张芳提醒:“那个房子。”
张志军虽然迟钝了片刻,但也联想起来了,小时候小六经常做的噩梦,哭着醒来便说被关在房子里了。
张志军脑筋一转,急忙对着黑子吹了个口哨。听见暗语,黑子向着生人冲的更猛了,嘴里还不停的吠叫着。两姐弟站在屋檐下,听见陌生男女尖叫的声音,女人跑的时候,高跟鞋都跑没了。
“爹也不会放过你了。”张芳从屋里推出自行车,打算往小六家赶,军子眼疾手快得跟了上去,一屁股坐在车后座上。
两姐弟跟老六叔说明情况后,见老六叔的表情无异,两姐弟提着的心略松了些。却瞟见男人卷着烟叶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平时利落就能卷好的旱烟,今天却抖落的松松散散。
这段时间,娘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好不容易拖到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是白内障晚期,父女两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听见晚期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医生继续补充,这个病一般能治好,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这段时间,夫妻两人忙着医院跑。小六放了学便回家做好饭,等着爹娘回来,有时候太困,她便撑着桌子睡着了,早上睁开眼她又在自己小房间里,身上还妥帖的盖好了被子。
今天阿爹难得有时间检查她的作业,父女两坐在书桌前,看完小六的作业又检查了她的课文,小六都能对答入流。英语阿爹听不明白,小六有时候随便胡诌几个反正阿爹也听不懂。
阿爹摸着她的脑袋,粗糙的茧子抚着她的发丝。小六歪着头躲开,小时候阿爹最喜欢用胡子茬她的脸颊,后来长大了,父女之间便很少再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小六的字是阿爹手把手教的,以前调皮的那段时间她会模仿阿爹的字迹在试卷上签名。她的字可以写的很好看,但性子有些急躁,加上作业多,于是每次都马虎了事,只有考试的时候才愿意把字写的整洁些。
阿爹检查了她的本子,大抵又要挨骂了。
阿爹拿着作业叹了口气:“小六,你的竖弯钩写的不好看,阿爹再教你一次吧。”
于是父女两人又伏在案桌上,一笔一划的开始写字。阿爹的手掌很宽厚,包裹住小六的手心一阵温暖,慢慢的写完一行重复的字又开始写下一个。小六看着书桌上的树轮,思绪开始神游。
她被爹的笔杆子敲回了神,父女两继续伏案写字。
放了学小六照往常回家做好饭,等着爹娘回来。屋门敞着,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捧着自己的英语书,没看一会儿便开始犯困。
小六远远听到嘈杂的人声,远瞧着是一辆车子陷进泥潭里了,真稀罕,这破路也能开的进小汽车了,这得摆多大的谱。
小六继续看着自己的书,这会儿倒是不困了。听到错落紧促的脚步声,小六没抬头,她知道这步子不是爹娘走路的声音。
但那声音却在他家门前停下来了,小六惊讶的合上书,看见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富贵的男女,手里拎满了礼盒。
一看就是冲着他们家来的,奇怪爹娘啥时候还有皇亲贵戚了。
“你们找谁?”小六起身解释:“我爹娘还没回来,你们不是找错人了吧。”
女人的目光看着她,从上看到下,再从下到上,眼泪一下就决堤了。男人的神色还好,但看向她的神色里也有种讳莫如深的忧愁。
女人张了张嘴,几次没说出话。但是男人镇定些,语气也有些颤抖:“没找错,是这里的。”
小六这才起身,给二位搬了张椅子,用家里的搪瓷缸泡好一碗热茶,然后继续自顾自看书。
两人把茶水放在一边,眼光紧紧跟随着小六。见小六动手,便反客为主搬了椅子,不让她动手。
到底是女人先忍不住了,她握住小六的手,眼泪婆娑,紧紧搂住她:“儿啊......我的小颂。”
听到这话,小六也愣住了。她着急挣脱开女人,屋外她爹娘的身影已经站在月色里。小六快步跑出去,跟在爹娘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