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缨在宫中修养了些时日,其间都未曾登朝。反正她只是虚有头衔的皇帝,真正掌权者在朝中,朝堂便可正常运作。
每日都有宫人把国师审阅后的奏章搬到养心殿中,云缨只要闭着眼睛往上面盖红印就好了。玉玺还在她的手中,或许这就是她最后的价值了。
盖完今天的最后一枚红印,云缨的手臂已经酸痛无比。她把玉玺推在一旁,展开手掌,又将手覆在玉玺之上,玉玺温润冰凉,摸在掌心总会渗出丝丝寒意,侵入心脯。
纤细的小手握不住沉稳大气的玉玺。
云缨注视着玉玺。玉玺莹白的光泽,让她想到连绵天山顶峰的极寒之雪,等她眨眼过后再去看时,她想到的只有江南的一碗微甜的白米粥了。
云缨把手收回,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自幼好学,满腹经纶又摸透兵法,运筹帷幄,棋局上的厮杀天下没几人赢得过她。若非拖着一身羸弱之躯,她又何尝不想亲临朝政,睨视臣民叩首、泰山匍匐?
云缨气血上涌,转瞬又小脸煞白。
旧毒又发作了,连着新毒一起,她五脏如焚,身又如坠入寒冰之湖。寒热交替,折磨得她生不如死,一点点地耗光她的意识。
“传太医!皇上的毒又发作了!”
宫人惊恐的呼喊声,慌乱的脚步声,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可是她的心却平静如潭水,即使倒在地上,也竭力伸出手去抓玉玺。
一寸,两寸,直至视野黑寂。
醒来时,云缨还是在熟悉的云帐内。柔和的烛火把云帐照如片片金云,明黄色依旧灿如夏阳,温暖着她的目光。
“皇上可感觉好些了?”云帐外坐着一抹黑色的身影,侧目看向云帐之内。狄时的声音冷冰冰的,似乎透着厌倦。
云缨艰难的起身,不慎扯裂了左臂上的伤口。她强忍着痛楚,坐立靠在床头,朝云帐外颔首,细声道:“劳国师挂念,一切如常。”
云帐外的狄时似乎察觉了什么,朝云帐内仔细看了看,最终只是不悦蹙眉,丢下一句臣告退就离开了。
狄时走的时候忘了关门,夜间的寒风吹了进来,寒意透过云帐侵扰云缨,云缨打着牙颤,把被褥往上拉了几分。
她想提醒宫人关门,话到嘴边又咽回了喉咙里。云缨咽喉一动,发觉口干舌燥,苦涩的药味残余口齿之间,极为不适。
云缨又往自己身上嗅了嗅,浓重的药气与淡淡的血腥味交织,纵是殿内兽炉中所焚的安神香气息幽幽,也难以将药气与血腥味掩盖。
她心中再度升起对这身羸弱残躯的厌恶。
云缨目光之余,瞥见殿外夜色如水。今夜满月,月色极佳。皎月挂于苍穹,灿烂星辰点缀,天上清辉洒遍人间。
此时她的心中才聊有**。
她随即转念一想,嘴角又勾起讽刺的笑。
她贵为一国之君,坐拥山河万里,却被困在朱色旧宫之中,锁在一隅冷殿之内,定于残躯败体之中,着实可悲可笑。
云缨笑着,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笑声哀婉苍凉,时断时续竟如夜魂哭啼。她的眼角流下两行泪,在斜窗照入的月华中凝成了霜。
天下卧于其心,散于其掌。
痛其诸事皆玉暖生烟,恨其已往之不可谏,知来者之不可追。人生飘忽,大醉如梦,痴妄蚀心。蜉蝣天地,沧海一粟云云耳。
隔日,天气晴暖,云缨与狄时对弈。
“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不少。”
狄时观望着棋局,反思所走的每一步棋,每当此时他都会脊背一凉,暗叹棋局中的每一处变化都在云缨的算计之中。
云缨笑而不语,眯眼看向狄时。
微风徐徐,午后的暖阳浮上碧茶。茶面清圆似湖面,茶叶卷舒似莲叶。抬眸观之,湖面清漪小泛,锦鲤浅于水面之下,似屏声闻水面之上二人之语。
狄时抚过茶盏,抿了一口茶,茶的清香沁入心脾,让这个午后更加恣意闲懒。几缕墨丝搭在肩头,人美得也是不可方物。
狄时悠悠道:“前几日,臣派遣出使罗国的使臣回来了,带回了一些珍奇玩物,臣择日便安排送往陛下殿在。”
云缨淡笑,笑容很冷。她不喜欢狄时拿这些玩具打发了,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例如政绩,例如民心。
狄时察觉到云缨的不满,但是假装不值情。他从容推了推茶盏,抿茶不语。
午后金色的阳光落在云缨纤细的肩上,细碎的阳光滑入发梢。她本就身材娇小,阳光照在身上衬得她更是轻巧如云。
狄时一时心疑,陛下病态到像女子?
“罗国的皇帝正值壮年,勤勉于政,雄姿英发,炽如骄阳。”云缨看向狄时,依着狄时的模样想象着罗国的皇帝。
云缨缓缓垂下睫羽,灰墨色的眼眸好像扑进了一只纤巧的蛱蝶。她停顿了良久,才哀声说道:“真是令人……好生羡慕啊。”
狄时放下茶盏,盯着云缨苍白的脸。
眼眸中的蛱蝶迷失在淡雾之中。
她忽然敛住了失落的目光,含笑看向狄时,语气轻快的问道:“朕的脸上有脏东西?国师何故如此盯着朕看?”
“无。”狄时淡淡道,目光不自然地从云缨身上撇开。他看向湖水,看向层层殿宇,看向天空,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也一点点变得模糊不清。
暖风吹熏,倦意袭来。
云缨的脸蛋少见的浮起几丝血色,白皙如早开的樱花,不施粉黛而姿容妍丽,嘴角凝起的淡笑更让人多几分心动。
她解下帝冕,捧着帝冕起身绕到狄时的身后。狄时又将目光移回云缨的身上,只见云缨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把帝冕轻轻安置在他的头顶。
帝冕落在头顶,微重,但是踏实。
古之王者,冕而前旒。
置身梦境,似幻泡影。狄时揉额,眉心聚在一起,他看来是真的累了,不然怎么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
狄时凝噎,看向云缨。
云缨回到对坐之位,与狄时隔了一盘输得一塌涂地的棋局,似笑非笑的问道:“国师可有心悦之人?”
她的笑容渐渐晕开,春风拂过花开满野般地布于两靥,面庞俏丽如洁白的木槿花。柔风轻吹,娇软的声音在风中挠人耳梢,酥痒。
狄时觉得自己魔怔了,匆匆起身,将头顶的帝冕置于桌案上,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真是困了,走路都跌跌撞撞的。
好巧不巧,狄时言行中掩藏的慌张,被云缨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云缨嘴角凝笑,轻描淡写的问道:“那,国师可愿娶这锦色江山?”
她的眉眼中藏着笑意,恬静的神色中夹着玩味,她纤细如风中之花,柔韧如风中之花。
狄时身子一僵,愣在原地。
云缨伸手摸了摸帝冕,厚实的丝绸表面每一寸微微突起的云纹都令人心颤。
她又顺着帝冕摸到了颗颗冰凉圆润的旒珠,旒珠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珠音被隐在轻柔的风声,云缨听得到,狄时听得到。
那是,权力的呼唤声。
狄时颤抖着侧目,而云缨的笑容愈发迷离。良久,狄时毫不掩饰炽热的目光,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臣,愿。”
云缨笑容依旧,一手捧着帝冕,一手朝狄时招去,柔声道:“过来,朕为你戴上。”
帝冕对于拖着病体残躯的云缨来说,压在头顶太重了。但是她可以捧在手上,将其赠与配得上它的人。
这个午后的风,此刻起变得喧嚣。
半个月后,祭祀。云缨在祭祀大典上宣布自己为女儿身,满朝唏嘘,质疑声此起彼伏。霎时间天将甘霖,为大吉之兆。
鲛人乞雨,不足为奇。半顺天意,半顺民心。狄时借天意镇压了反对之声,同时上临苍天下面百官,像云缨求婚。
这些都是预谋好,直接演的戏。
秋后大婚,一切从简。云缨说要给自己省棺材钱,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吃什么药都已经不管用了。
一年半后,云缨大去之际,将狄时召至身前。她紧紧抓住狄时的手,瞪大了眼睛,半殷切半恶毒的说道:“你若辜负了天下,朕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狄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看云缨的目光,就像与云缨对弈时那样,看到她目光中的狠厉,总觉得脊背一凉。
她的目光,就像冷刃一样。
若非她拖着病弱之躯,天下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尽山河,全部都会冠上她的姓氏,臣民叩首,泰山匍匐。
云缨死后,狄时作为皇室最后一人,名正言顺继位称帝。逾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开辟出了一个太平盛世。
世人称之为,明君天下。殊不知,明君背后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明君。
她是舍弃得了自身小我,成就天下之意,肯间将天下让与贤德之人的明主。就算史册记不住她,总有人会记得住。
长风吹去万里之外的大漠,死寂的大漠竟然长出了矮矮的青草垛,鸿雁划过碧空,也捎去了江南的烟雨杏花。
汉家威望,广散四境。
数十年后,狄时让贤,从此往后,此朝代代禅让,直至国灭。这在历史上也是少有的统治世间最长的王朝,贤主明君最多。
让位之后的狄时离开了人间,回去了他的家乡,西海。那是一个陨落的鲛人族,他们受到神女的惩戒,王宫沉入海底裂缝。
即使如此,他也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旧都。他是西海鲛人王族仅存的血脉,于西海统治统治三百年后,族群渐渐恢复元气。
狄时每当迷茫之际,都会想起那个将江山嫁与他的皇帝。她纤细如风中之花,柔韧如风中之花。
命运嘲弄她,她却反将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