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南迁后,仗又打了半年,
北方国土沦陷了大半,跟金色赔款后维持着自欺欺人的体面,不久后,南朝官家又回到汴京。
而跟随国都南迁的濮王一家则留在了山阴城,山阴城很大,大到赵启蛰在这里半年才遇到山阴城所有人都知道的大才女李阳和。山阴城也很小,小到他只出去游湖一次就遇见了李阳和。
连着四五日的阴雨绵绵,山阴的夏,倒颇有一股子清凄萧瑟的味道。
仪王府,止水苑里青桔苍翠欲滴,映着池中涟漪,满眼清华。
“哥,我前几日索你湖上泛舟,你以大雨推脱,今日雨小了,你需得陪我!”
山阴城的天多雨,偏偏赵栩生这人硬要拉着他到湖上泛舟,赵启蛰心里抱怨也拗不过他这一贯的软磨硬泡。
瞧着迷迷蒙蒙的雨天,赵启蛰蹙着眉,极不情愿的模样。
“你莫要闹我,夫子昨日与我说你功课懒惫,当心我告诉父亲去。”
赵启蛰负手立在抄手游廊的青石台阶上,雨幕里,愈发清傲脱俗。
他这人不合群又古板惯了,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哥,你怎么这样?”赵栩生气的跺脚,皱眉道,“真没情趣,烟雨江南水墨画,画舫行舟一色天,你若不去,真真是错过了好景!”
赵启蛰愣了愣,回眸看着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诗?”
烟雨江南水墨画,画舫行舟一色天。
这诗词,赵启蛰读过。
……
西湖碧水,雨落在上面荡起细小的涟漪,湖上行人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更像是雨里开出的五月花。
赵栩生这人一向贪玩,人群中,一转眼便就看不见了。
赵启蛰一手执伞,一手急匆匆扒开行人,焦急喊道:“栩生——”
四下无影,反而引来行人的白眼儿,赵启蛰微微有些尴尬,低头就想往拱桥上走,脚步匆忙中,那伞角像是撞到了什么。
赵启蛰走得快,意识到时,他这伞已经惹了祸。
只听得一声轻喃,纤弱的好像是露滴青竹。
一柄淡淡的芙蓉色油纸伞随风而落,原来是他走的太匆忙划落了旁人的伞。
紧接着,赵启蛰看见了一张若曲江婀娜芙蓉一般的容颜……
细雨如丝滑落在她的眼睑上,如同带雨的荷花,娇艳绝俗,美得一尘不染。
赵启蛰抬眸,恍然失神,只见那姑娘的伞随着湖风坠入西湖里,她微微蹙眉,伸手到额前去挡雨。
他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把自己手中的伞举过姑娘的头顶,慌张道:“姑娘莫怪,在下把手中伞赔给姑娘可好?”
清风缱绻,那姑娘粉白色的襦裙随之蹁跹,她抬眸去看赵启蛰,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赵启蛰张着口,顿时就慌张失措起来。
她星眸含笑,唇齿轻启道:“不必了……”
赵启蛰更加慌忙急促起来,重要在说些什么,赵栩生突然来了。
那眉目如画的姑娘微微颔首道:“若无事,在下告辞。”
她明眸移去,烟雨如画中,赵启蛰看见不远处有玉冠束发的男子执伞等她……
赵栩生看着他发愣的模样,挑眉道:“嘿!哥,你知道这漂亮姑娘是谁吗?我认得她,她啊就是李阳和,你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顶礼膜拜。”
赵启蛰猛地侧眸去看赵栩生,握着伞柄的指骨紧了紧。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想见的李阳和姑娘。
赵栩生往伞里挤了挤,又道:“那个给她撑伞的公子叫陆尘尽,陆家独子,父亲就是先帝的陆公爷,可惜他幼时失怙”
“陆尘尽?”赵启蛰皱眉望过去,心里莫名有些低沉。
结果赵栩生又说:“嘿嘿,你不知道吧?他们定亲了。”
赵启蛰点头应了一声,把伞塞给赵栩生,兀自下了桥。
泛舟湖上时,他竟然意外拾到了李阳和被风吹落的那柄油纸伞,上面画着清河朵朵,恰似姑娘容颜。
赵启蛰仔细合了起来,兴致怏怏的去看细雨朦胧里的碧湖。
“烟雨江南水墨画,画舫行舟一色天。”赵栩生拿着一壶酒来,翘着二郎腿靠着船头,道,“这诗这景,还有这酒,不虚此行啊,哥,很美吧?”
赵启蛰有些失神,脑中又浮现那伞下明艳若莲的容颜,他微微扬起唇角,点头道:“嗯,很美……”
他与姑娘伞下初见,初见这明眸,不曾的爱慕感涌上心头。是他心动还是姑娘太美?
……
很久很久之后,赵栩生仍然记得那个场景。
父亲得知赵启蛰要迎娶李阳和时,气的破口大骂道:“你堂堂世子!娶一个下堂之妻成何体统?你是想要世人都笑我赵家吗?”
赵启蛰跪下叩首,再起身,笃定道:“我赵启蛰不仅要娶,还要十里红妆地迎娶为正室!此生除李阳和,不纳她人,无论妾婢,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后来赵栩生会问他,为什么喜欢的人会是李阳和,普天下不缺这样的大家闺秀。
赵启蛰想了很久,说:“因为烟雨江南水墨画,画舫行舟一色天……”
“父亲常常对我唠叨,说他自幼不知给我们请了多少经轮满腹的夫子,又让强我们背了多少楚辞汉,可我们长大后却双双从了武,没有继承一点他和母亲的才情诗意。”
某次,赵栩生同自家哥哥这般说道。
赵启蛰不否认,他们兄弟二人确实跟诗意才情这几个字隔着千山万水。
百无一用是书生。赵启蛰直到现在也仍然觉得诗词歌赋不过是怡情的玩物,既不能当饭吃,亦不可保家卫国,不过是空有情调而已。
但是,李阳和她却是这一生里他唯一的诗意,美好的总让赵启蛰怀疑,她是从那篇一直背不会的《洛神赋》中翩然而来的洛神。
那次,与她雨中石桥上初见,就如曹植《洛神赋》里:“愉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不已,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雨中石桥那次后,虽然明知她和陆尘尽已经订了婚,却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这个好似不食人间仙火的,仙女般的姑娘。
李府的院墙不是很难翻,就是房上的瓦特别松,每次他偷偷藏于晚上的夜色里,悄悄去看李阳和时,生怕一个用力,这瓦就被他踩的稀里哗啦。
这是赵启蛰翻了几个月李府的墙,在瓦上蹲了几十次得出的结论。
夜色如水,李阳和也总是不睡,时而对月抚琴,时而去喂喂墙根里脏兮兮的流浪猫。
赵启蛰知道自己像个登徒子,但却又瞧得津津有味,今晚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来,明晚又说这才是最后一次来。
日子长了,他便知道的更多了,李阳和同陆尘尽是青梅竹马,山阴城里的人都说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