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城的秋天很美,也很宁静,就像是李阳和那般恬静美好……
一连五日都没有再见过李阳和,五个朝夕,度日如年。倒不是赵启蛰不敢再去翻李家的院墙,而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那姑娘就要成亲了。
李阳和同陆尘尽的婚期就定在了月夕节,月夕佳节,吉日喜时,是个成亲的好日子。
往日时赵启蛰最喜欢的就是月夕节,月夕节王府里外处处热闹,让他这个惯常合不来群又不善言辞交集的人觉得这热闹也稍稍显得他圆滑多了。
然而今年的月夕节热闹还很热闹,只不过他总觉得往人堆里一站,又是手足无措的茫然和无所适从。
他心烦意乱地往止水苑走,偏又在抄手游廊里碰上赵弘毅,赵启蛰连忙揖手:“问父亲安……”
赵弘毅背着手站,武将出身,积威已久,浑身都是威压,他皱眉上下瞥了瞥赵启蛰,不悦道:“整日里游逛成什么样子?你母亲泉下有知怎敢踏上成佛的路?身为长子也不知给你弟弟做个榜样。”
赵启蛰沉默着把头低垂在阴影里,双臂揖礼不敢有丝毫懈怠,秋日夜风萧瑟冰凉,远处天幕是接连不断的绚丽烟花。
赵弘毅鹰眼锐利,拈着胡须又问:“今年的锁厅试可有几分把握了?”
“回,回父亲,孩儿还,还不敢妄言。”
“流逛汉!哼,”赵弘毅甩袖而离,愤愤然道,“都是秦鲁大长公主把你给惯坏了,去吧,去给你姨母请安问好,这锁厅试若是名落孙山,你连你姨母都对不起!”
赵启蛰眉头紧皱,本想说句月夕吉庆,结果冷漠了神色后转身就走。
因门萌制度被授予过官职虚衔的贵族们考进士在南朝被叫做锁厅试,赵启蛰一想到今冬还要考试,提前就头大了。
垂花门后的青石镂花照壁旁广寒仙开的朦胧如幻,天上圆月如盘,银辉劈头盖脸洒了赵启蛰满身。
他无声叹息,从小母亲周氏早逝,他就被养在秦鲁大长公主身边,三岁那年,因为权势利益相关,赵弘毅又娶了周氐的妹妹当续弦,直到十五岁,赵弘毅又把他接回王府,那时赵栩生都已经十二岁了。
回到止水苑,赵启蛰百般无聊地念诗词,念着念着又踱步叹息起来,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日桥上的容颜,他忍不住把油纸伞拿出来把玩。
“哗”的撑开在头顶后,他转着圈自言自语,“赵启蛰你别想了,人家李阳和是大家闺秀,才华绝艳,学富五车,那陆尘尽也是名满山阴的大才子,人家两个又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你就别在这矫情了。”
说完后,赵启蛰深呼了口气,再度把芙蓉油纸伞合上,推开槅门准备去给姨母问安。
门外暗蓝色的天幕上烟花不停,赵启蛰越走越气,觉得今年这月夕佳没劲透了。
迎头撞见两个小厮喘着粗气搬酒过来,身上的衣裳被汗浸湿了些,看见赵启蛰后,两人连忙往左侧避,恰巧赵启蛰也往左侧了侧,看见世子爷这样,两个抬酒小厮又连忙往右侧,无独有偶,赵启蛰也又往右侧过来。
结果两边人侧来侧去,都没过成。
赵启蛰正愁气没处撒,愤愤然道:“你们这两个,不成体统!”
可这话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是在苛责下人,让路这样的小事儿哪里就成了没有体统?
但他又想生气,然而横眼打量着两个小厮也寻不见到底有什么错处,于是赵启蛰便强行阴沉着脸带上愠怒道:“眼见佳节,你们……你们却还穿着这般粗布脏衣,好像是这王府亏待了你们去,传出去,这山阴城里怕是要没了王府的脸面。”
小厮抬着酒愣怔不已,然后连忙应声道:“世子爷教训的是,奴才这就去换,去换。”
天幕上烟花慢慢熄停,城中重归寂静,赵启蛰怕去晚了被人说礼数不周全便不再无理取闹,敛衣离去后刚走几步,却传来小厮的窃窃私语。
“咱们世子这是魔怔了?平时也不这样呀。”
“啧啧,最近这山阴城里的未婚公子哥都魔怔了,李姑娘今日新婚呢,我才路过,攒了一大把喜糖呢。”
“你说咱们世子不会也喜欢李家姑娘吧?那不是还说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顶礼膜拜吗?”
赵启蛰怔了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呵斥道:“胡言乱语!”
小厮连忙噤声,吓得不知所措
。
赵启蛰抬头看着皎洁圆月,心中莫名郁气到极点,眉目倏然凛冽,甩袖而离。
他们口中胡言乱语,几语却正中心事……
宝钿楼里灯火通明,未曾谋面的母亲的妹妹,赵栩生母亲,自己的姨母沈宝榷是个极其貌美年轻的女子,赵启蛰今年二十一岁,赵栩生十八岁,赵弘毅五十二岁,而沈宝榷才三十五岁。
“呀,士程来了?你父亲去给老乡绅们拜节递帖去了,临走时特意嘱咐我同你们两个吃个团圆饭呢。”
士程是赵启蛰弱冠之年父亲起的字,他没什么朋友,大多都被叫做赵世子,只有沈宝榷常常唤他的字。
沈宝榷带着花丝镶嵌的明珠步摇,见赵启蛰来了,浅笑盈盈站起身来,旁边的赵栩生没心没肺道:“哥,就等你来开饭呢。”
赵启蛰“啊”了一声,尴尬道:“姨母我,我……以为只是过来请安,我前几天就答应好了今晚去大长公主那里用膳的。”
丫鬟奴才们已经把饭菜上好,赵栩生摊摊手:“哥,你怎么还敢去大长公主那里?你忘了上次父亲是怎么教训你的?你还准备被打木杖吗?”
“栩生,”沈宝榷薄嗔,“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赵启蛰沉默不语,赵栩生上去拉住自家哥哥的衣袖,“哥,你若不在,就我们两个吃,多无聊呀。”
沈宝榷红唇勾起,上前温柔细致地为赵启蛰捋了捋衣襟上的褶皱,月华入户后同烛火交汇融合,映在她的脸上又娇媚又清贵,有种别样的风情。
“士程,去吧,就当姨母不知道,你父亲若是问起来了,我就同他说是我让你去西子巷买酒去了。”
赵启蛰喉结微动,颇为感激地揖礼再拜:“多谢姨母,孩儿去去就回。”
年轻郎君终于舒心了片刻,迎着如雪月光,跨槛而出。
屋内赵栩生跺脚,扯着沈宝榷的衣裳问:“母亲,你怎么能由着他去见大长公主呢?父亲若是知道了,又该打了,您忘了上次他被打的好几天下不来床的事儿了吗?”
沈宝榷皱眉,拂开赵栩生,从容淡静道:“士程那个倔犟性子,他又最是重情重义,你不由着他,他肯听话?这素日沉默寡言的,实则是性傲喜静,你父亲的话啊,他是从不放在心上呢。”
……
月夕佳节,明月如昼,山阴城贵族大户门前的各色灯火缓缓勾勒出恍似琉璃楼阁的盛世气象,醉酒的诗人为船上美人吟作出腐靡香艳的诗词,众人拍手称快,打鼓的酒足饭饱,同望火楼上的放哨官兵争论是仙春阁的花魁好看还是醉香楼的小姐俊俏。
街上香车宝马,孩童们围坐一团听路边说书人讲种师道大将军收复失地的故事。
如果历史上记载下来这段时光的话,那么这会是一段屈辱至极的文字,南朝从宗主国变成金人的藩国,从岁币贡品到割地迁都,从送官宦女子到任由金人进宫挑选国朝的公主。
大长公主府前门枯黄落叶隐隐被月光映出骷髅残骸般的模样,几盏幽暗不明的红灯笼不情不愿地泼洒下来红晕,让人恍恍惚惚觉得这就是遍地哀鸿的场景。
赵启蛰轻车熟路翻墙进去,遥遥地喊道:“姑婆母——是我,赵启蛰。”
久久无声回应,赵启蛰挑灯径直进了内院儿。
那满头银丝老太太正喝着错认水躺在安乐椅上悠哉悠哉,见赵启蛰来了,便打趣道:“官家下旨软禁,安柔这几日都不敢来了,你这个愣头青还敢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赵启蛰笑了一下,俯身搬着那安乐椅进了屋子,把秦鲁大长公主弄的哎吆吆哎吆吆喊个不停。
“你现下知道谁才是真心实意孝顺您的吧?安柔是胆小鬼,那个窝里横她就调侃嘲笑我时厉害极了,遇上旁人,她半句都不敢言语的。”
大长公主缓了口气,满是皱眉沟壑的容颜上终于露出笑意,费力伸着头看了看赵启蛰,“你那银样镴枪头的狗杂父亲上次没把你打出毛病吧?”
赵启蛰无奈举手,在她跟前转了一圈,为了讨这好不容易从生死大关里走出来的老太太高兴,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犬父不才,尚留我苟延残喘了。”
屋里很暗,仅有青灯低垂。
秦鲁大长公主被他逗得噗嗤就笑了出来,可刚一扯动脸上肌肉,就忽然忍不住咧开嘴抽泣哀吟起来。
“姑婆母!”赵启蛰连忙蹲下身子去安抚,“会无事的、会无事的,那金人再嚣张,他要迎娶咱们安柔,那也得规规矩矩按照迎娶嫡公主的规矩来,您放心吧,就是官家答应了,这满朝文武也不答应啊,若是真的把嫡公主都拱手相送,那咱们南朝还要不要脸面了?”
两个月前,金人首领醉酒后跑到后宫指着安柔公主的鼻子说自己看上了这个妞儿,说着就要上前去强要,索性是被宫里侍卫拦下,公主身边的奴才看不过去,拿冰水把这狂妄的首领给泼醒了。
事后,金人那边觉得失了面子,便硬要娶安柔公主,扬言若是不把公主送过来,那就再让南朝尝尝他们手中弯刀的厉害,皇帝看到金人送来的宣战书时,无奈地靠在新封贵妃的膝头挥了挥手说——准了准了,就送去,送去吧。
安柔是大长公主抚养长大的,这素来孤傲不群的老太太知道后,拿着拐杖当场打了官家,被几个太监按在地上时依旧破口大骂着。
夕阳如血的黄昏,鬓边花白的佝偻老人涕泗横流,她把雕花鹤头拐杖狠狠掷了出去。
“你算什么皇帝?你算什么父亲?狗贼欺负到你门上时你割地赔款如同孙子!自家女儿才刚刚及笄的女儿被四五十岁的畜生求娶时你像个拉稀卡了核桃似的小瘪三!天晓得先帝是瞎了眼还是被猪油蒙了心挑了你来继位?”
对外软弱的皇帝往往对内残暴不仁,最后是满朝文武百官求情,百姓乡绅请愿,这才免除一死,贬为了庶人。
月光下,老人家的泪水顺着容颜上的沟壑四散流淌,她痛心疾首哽咽着:“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护不住安柔,也护不住你……”
赵启蛰连忙抱了抱她,哄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需要你来护了?您啊就安安心心调养身体吧,由我护着您,听闻陆家和李家这两个大族都是坚决反对公主嫁过去的,您放心吧,官家他怎么敢乱来?”
大长公主摇头,颤颤巍巍抬手拂着赵启蛰的发,怜惜又痛憾道:“我啊,这要是哪天撒手走了,叫我怎么放心的下你和安柔?安柔是个软弱性子,处处没主见又任人拿捏的,你呀,又是个犟驴性子,处处不懂事故人情的,你们两个将来都是要吃大亏的。”
“我看着你长到现在,知晓你那心思,可惜我风烛残年的什么都做不了主了,李家那姑娘我见过,品貌德行凌霜傲雪,又是清引居士的侄女,可我替你说不来这门亲事啊……”
“姑婆母,”赵启蛰连忙打断她,“您在说什么呢?我就是仰慕李家姑娘才华而已,男婚女嫁,听从父母就好,我这辈子就浑浑噩噩过了算了。”
大长公主还是摇头,拿袖子挡着脸泪流不止,然后推开赵启蛰让他赶紧走,若是让旁人发现,就又是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