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与不幸

打开中国文学史的巨大画卷,我们便会发现,著名的作家大多不能得志于当时,浏览浩如烟海的古代文学作品,我们便会不时地听到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低沉喟叹。命运确乎是好捉弄人的,它的秉性乖戾而任性,出其不意是它喜欢采用的策略,制造恶作剧更是它的拿手好戏。难怪平和的白居易要叹息说:“不教才展休明代,为罚诗争造化功。”(《答刘和州禹锡》)而激烈的韩愈更抗争道:“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进学解》)既然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平,那么,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可能有的另一种安排。如果天遂人愿,这些著名的作家都能一一得志,他们一个个“才展休明代”的话,结果又如何呢?只怕中国历史上未必能够增加几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而中国的文学史上则肯定会减少很多著名的人物。贾谊历来被当作怀才不遇的典型,但是,喜欢作翻案文章的苏轼却在《贾谊论》中说: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

板子打在贾谊的身上。看苏轼的意思,关键是要等待,要忍耐,谁叫你没有耐心呢。“文景之治”是历史上有名的太平盛世,遇到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应该满足了。再有牢骚,只能怪你自己了。不知苏轼自己在北宋风云变幻的党争中屡遭打击以后,观点是不是会有所改变?苏轼是这样的见解,且不去说他;清人郑板桥在其《南朝》一诗的小序中,更是就此发表了十分有趣的见解:

昔人谓陈后主、隋炀帝作翰林,自是当家本色。燮亦谓杜牧之、温飞卿为天子,亦足破国亡身。乃有幸而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其遇不遇,不在寻常眼孔中也。

郑板桥对于 “幸”和“不幸”、“遇”和“不遇”的看法,确实没有落在“寻常眼孔”之中。按照“寻常眼孔”去看,郑板桥不算不遇,他也曾不无自豪地自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难为他有这样的见解。有趣的是:天才往往缺乏自知之明,文学天才则尤其如此,他们常常需要命运来给他们掌握方向。就拿吴敬梓来说,如果他少年得志,青云直上,自秀才至举人,由举人至进士,乃至于点翰林,入内阁,大展宏图起来,乾隆时期的政治也未必有所改善。如果他通过博学鸿词的考试,被皇上“大用”,而他在官场的染缸里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清白,充其量是乾隆时期多了一个循吏,一个清官;但中国古代小说的损失就太大了。如果吴敬梓没有那么坎坷的经历,那么,“家声科第从来美”,他难免要继承科举世家的传统继续走下去。父亲对吴敬梓的教育是四书五经、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全椒吴家是著名的科举世家,吴敬梓的高祖吴沛共五个儿子,其中有四个培养成了进士,两个是明朝的进士,两个是清朝的进士。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对全椒吴家科举的鼎盛称羡不已:

全椒吴氏兄弟同胞五人,其四皆进士:长国鼎,前癸未进士,官中书舍人;三国缙,顺治己丑进士;四国对,顺治戊戌进士,榜眼及第,官翰林侍读;五国龙,亦前癸未进士,官礼科都给事中;国对、国龙,孪生也。国龙子晟,康熙丙辰进士;昺,辛未进士,榜眼及第。

吴国对是探花及第,并非榜眼,王士祯记错了,其他均没有问题。照理说,王士祯和吴国对乃同榜进士,功名大事,不可能记错。话说回来,吴家的这六个进士加起来,其中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也没有一个吴敬梓的贡献大。吴敬梓最引为自豪的曾祖吴国对是顺治十五年的探花,可吴国对有多少政绩,在历史上有多少贡献?实在是政绩平平。他才能平庸,思想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据说他的书法极好,八股文章很出色,方嶟为吴敬梓《文木山房集》所作的序中说,吴国对“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我们现在也只能说他非常善于考试,如此而已。幸亏吴国对一支后来衰落了,吴敬梓的嗣父不会钻营,是个“守规矩与绳墨,实方圆而枘凿”的穷教官,吴敬梓在父亲去世以后又遇到了那么一场家难,受到那么多的冷眼和轻蔑,幸亏他在科场上并不顺利,考官没有看上他的八股文章,这才给我们保留下来这样一位天才的讽刺作家,使我们今天还能读到这样犀利的讽刺巨著。其中家难的影响尤其值得重视:正是这场家难激发了吴敬梓的叛逆反抗意识,正是族人的鄙视,甚至“乡里传为子弟戒”,才将吴敬梓驱往繁荣开放、人文荟萃、处处得风气之先的南京城,使他结识了一大批学者文人,呼吸到了时代思潮的新鲜空气,开拓了眼界,并进一步从个人的坎坷和不幸中解脱出来,看到了知识分子的整体命运,看到了全社会的腐败和没落。

命运就像一个老人在人生的歧路上等待着我们的天才,他坚决地阻止天才离开属于自己的领域:“抛弃你那些庸俗的功名欲望吧,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