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傲人

庾信的名作《哀江南赋》,其序中曰:“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所谓述家风、陈世德,一方面是门第的自豪,另一方面是不忘根本的意思。屈原的《离骚》开首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李白的诗中直将汉代的飞将军李广视为自己的先祖:“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 李白究竟是不是李广的后裔,恐怕谁也无法证明了。陶渊明那样超脱的人,也要在《命子》诗中追述祖德:“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一直追溯到了远古时代的陶唐氏——恐怕没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听着高兴罢了。

吴敬梓出身名门望族,他终身都保持着家世门第的自豪感。小说第三十回,郭铁笔恭维杜慎卿:“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杜慎卿事后对季苇萧说:“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即是说,郭铁笔阿谀奉承,令人讨厌;但杜家门楣高贵,也是事实。杜家就是影射的吴家,这里透露出作者的一种门第自豪感。有趣的是,吴家虽然科甲鼎盛,却也没有像小说里郭铁笔奉承的杜家那么兴旺。将小说中的杜家和现实中的吴家相比较,杜家人物的功名普遍地被提高了。吴敬梓的曾祖吴国对是探花,叔曾祖吴国龙的儿子吴晟是榜眼,只能算是一门“二”鼎甲。四代六尚书是没有的事,吴家没有人任过尚书。杜少卿的原型就是作者吴敬梓自己,杜少卿的父亲正是以吴敬梓的嗣父吴霖起为原型。吴霖起一生坎坷,他在康熙二十五年成为拔贡以后,候选长达二十八年之久,直到康熙五十三年才被选为江苏赣榆县的县学教谕。而在《儒林外史》中,杜少卿的父亲则被提升为赣州府的知府。杜慎卿对鲍廷玺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吴家并没有出过状元,也没人当过礼部尚书。这里说的“江西赣州府知府”,原型就是杜少卿的父亲。杜少卿藐视王知县说:“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盐商过生日,请王知县去,王知县请杜少卿作陪,杜少卿不客气地说:“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作为一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杜少卿对暴发户的那种反感是十分自然的。

这种门第观念也从其他正面人物的言谈中表现出来。虞华轩对余大先生说:“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出奇东西。”余大先生则说:“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 也是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

吴敬梓的后半生在贫困中度过,而且是越来越贫困。自身地位的急剧降落,不能不在他的思想深处引起某种变化。出身世家的吴敬梓痛苦地注意到,功名富贵,让多少读书人见了它就丧魂落魄,忘了廉耻,“舍着性命去求他”。仗义每多屠狗辈,反倒是那些没有文化、身份卑贱的平民,能够做出高尚的行为。作为全书知识分子榜样的王冕便带有平民知识分子的特点。世家出身的吴敬梓,将一个名士的原型,改造成一个可敬可亲、可以理解的平民知识分子的高大形象,并且选择他作为全书衡量、褒贬人物的尺度,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长期的贫困生活在吴敬梓思想深处所引起的变化。周进在贡院里哭得死去活来,几个生意人慷慨解囊,为周进捐监进场。牛布衣四处飘泊、贫病交加,死在甘露庵。老和尚尽心尽力,为牛布衣料理后事。鲍文卿身为戏子,却知道爱惜人才,为素不相识的向知县说情。向知县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分文不受。面对书办送上门来的五百两贿赂,鲍文卿无动于衷,回答说:

我若是喜欢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服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小说中向鼎称赞鲍文卿的那些话所传达的,正是作者吴敬梓自己的声音:

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第二十六回)

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从道德水准来看,“不如我这鲍朋友”,这其实就是吴敬梓自己的认识。前人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卧评中便写道:

秦老是极有情的人,却不读书,不做官,而不害其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第一回)

金有余以及众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偏是此辈不读书不做官的人做得来,此是作者微辞,亦是世间真事。(第三回)

牛、卜二老者,乃不认字之穷人也,其为人之恳挚,交友之肫诚,反出识字有钱者之上。作者于此等处所,加意描写,其寄托良深矣。(第二十一回)

天一评、天二评亦有同感:“虽为生意人竟能躬行实践”;“光明磊落,富贵场中无此人”(第三回)。在《儒林外史》中,下层平民的善良纯洁,常常被作者有意识地用来反衬上流社会的卑鄙无耻。堕落前的匡超人的几句话:“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正是吴敬梓的点睛之笔。小说第二十回,老和尚同牛布衣的对话,第二十一回,围绕着牛浦的婚事,卜老和牛老那种穷人的纯朴善良、互相帮助、互相体贴谅解、赤诚相待,没有一点做作勉强、没有一点客套的友情,又写得何等动人。牛老和卜老的谈话,温馨之气扑面而来,作者对小人物的同情洋溢在字里行间:

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槽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

现在的读者会注意到,这是一件包办婚姻;但吴敬梓的目的是在写小人物的善良和相互的体谅,写那种穷苦人相濡以沫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