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宇宙实体的探求者

——埃利亚学派唯心论中的论辩机智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后继者是埃利亚学派。它的著名代表叫巴门尼德(公元前6世纪末—前5世纪)。他们继承的不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数的若干辩证因素,而是想在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探寻那永恒不变的实体的主张。

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四元图”是宇宙永恒性的根源,这只能是在数量关系上的一种小巧构思,它并不能从质上去对宇宙做一总的概括。探寻“宇宙本源”这是古希腊哲人的一大贡献。巴门尼德把这一问题高度概念化、哲理化,实际上把它归结到“本体论”的研究,这样就形成了真正的哲学,即古代意义的“形而上学”。黑格尔曾经赞扬说:“真正的哲学思想从巴门尼德起始了。”这句话指的是:巴门尼德抓住了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而这一点,此前的哲学家是不明确的。

在古代,哲学泛指人类知识的概念系统。而严格意义上的哲学,亚里士多德把它归结为关于宇宙第一原理的知识,即关于宇宙根本规律的知识。他的这一部分论述,以后他的弟子们在整理归类时,把它摆在物理学(physics)这一集的后面,因此,取名为“meta-physics”,这一词直译应为“物理学后编”,意译为“形而上学”,取“形而上者谓之道”之意,意即超乎形体之上的那个根本之道。直到黑格尔时代,才将形而上学作为一种孤立的静止的方法与辩证法相对立。这种用法与原意相去甚远了。

形而上学作为严格意义的哲学,一般包括三个部分:“本体论”,它研究宇宙是由什么东西构成的;“宇宙论”,它研究宇宙是如何演化的;“灵魂学说”,它研究生命、心理与思维现象的实质。

本体或实体这一概念被明确地提出并加以认真地分析,这是以后的事,即直到亚里士多德才做到了这一点。但是,关于本体的追问,应该讲,从泰勒斯就开始了,巴门尼德的贡献在于他采用了思辨、分析与论证的方法来探求宇宙的本体。

巴门尼德关于自然实体或宇宙本体的论证,完全脱离了米利都学派的唯物传统,即从自然界本身出发进行观察、概括的传统,而进一步发展了毕达哥拉斯学派从数的不变性探寻宇宙永恒性的做法。因此,巴门尼德成了历史上真正的哲学唯心论的鼻祖。

数是事物的量的抽象,而不是将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抽象。巴门尼德认为现实世界的事物虽然千差万别,但都是“有”,即“存在”。此一存在,彼一存在,无物不是存在。于是,宇宙的本体或实体也就是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浑然一体,无任何差别;永恒不动,无任何变化。

巴门尼德哲学的出发点,首先是对感觉世界的否定。他在《论自然》这首哲理诗中写道:

不要遵循这条大家所习惯的道路,

以你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为准绳,

而要用你的理智来解决纷争的辩论。

因此,他认为理智才是认识真理的标准,而感官则是骗人的。因为感觉到的不断变化的世界是“无”,是“非存在物”。当然,强调理智在认识中的重要作用是无可非议的,但是,绝不能将理智与感觉对立起来。感觉是认识之源,是理智发挥作用的客观凭借。凡是排斥感官作用、孤立突出理智作用的,无不陷入哲学唯心主义的泥坑。巴门尼德哲学应该看作是哲学唯心主义倾向最初的典型表现。

在这样一个典型的唯心体系之中,是不是也有一点辩证法因素呢?柏拉图对话录《巴门尼德篇》中,有不少通过巴门尼德之口阐发的辩证思想。但是,这些并不是属于巴门尼德的,其实是柏拉图自己的想法。因此,一般认为巴门尼德的辩证思想是不多的。相反,他的基本倾向是主静不主动,强调一反对多,因而是反辩证法的。但是,辩证法以其客观真理性,使他对某些问题的分析,不得不考虑辩证的观点。例如,他也曾讲过关于对立的问题,认为有两极对立:原初的与次一级的。冷热、干湿对立是本原的,甘苦、黑白对立是派生的;另外,关于真理与意见的学说,他就说得不那么绝对。那些根本算不得真理的庸俗之见,尽管是虚幻不实的,但也应该加以分析、研究、体验,从而克服它的虚幻性而达到真理。这就是说,单凭感官获得的外部现象的知识,是虚幻的凡人的意见,而真知必须透过意见、扬弃其虚幻性才能达到。于此,他多少看到了本质与现象、理性与感性、真理与意见之间的辩证联系。

巴门尼德在维护他那唯一的不动的“存在”时,高度发挥了他的逻辑论证的技巧。这种技巧为他的后继者芝诺(公元前500—?)所继承与发挥。芝诺智慧过人,辩才无碍。亚里士多德认为他是辩证法的创立者,黑格尔也认为芝诺的出色之点是辩证法。应该指出,他们所讲的“辩证法”其实指的是“辩论术”,而辩论术其实是辩证思维的初级阶段。

在古希腊,辩证法与辩论术的意义是相通的。希腊的辩论术随着希腊社会的政治辩论而发展起来。辩论的目的,旨在揭露对方的矛盾,使论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从而使自己的主张得到众人的支持,以便取得政治权力。辩论的方法,主要是采取思辨形式的抽象推理,这为日后形式逻辑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因此,巴门尼德、芝诺的“辩证法”,与我们所讲的辩证法并无共同之处。但这种形式推理从揭露矛盾着手,也给辩证法的产生以很大的启发。问题在于是排除矛盾取得抽象的同一性呢,还是承认矛盾取得具体的统一性?

据说芝诺做过四十多个例证来论证巴门尼德的“存在”是唯一的、不动的学说。其中著名的有这样几个:

第一个是“关于空间的无限可分性”的论证。这个论证与我国古代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意思差不多。芝诺认为:你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越过无穷的点。因为在你穿过一段距离的全部之前,你必须穿过这个距离的一半。一半之中又复有其一半,如此推演,空间中有无穷个对半的“中点”,你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逐一接触这些“中点”。因此,由此及彼的运动是不可能的。

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对于这个论证采用了一个十分简便的办法加以反驳。他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走来走去。他用能直接感觉到的行动反驳了运动不可能的抽象的形式推理所做出的论证。但是,当第欧根尼的学生满足于这种一目了然的“反驳”时,第欧根尼又马上指出这种“反驳”严格讲根本算不得是一种反驳。因为对方既然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来争辩,你也只能用同样的推理方法来加以反驳才有效。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满足于感官的确信,而必须讲出道理来。

这个道理并不是那样容易讲得清楚的。因为芝诺在这里接触到了有限与无限的辩证统一问题。这一点正是芝诺思想的可贵之处。这个问题比较科学的解决,不但是芝诺时代办不到的,几千年来在哲学与科学界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直到黑格尔以至马克思时代该问题才接近于解决。一般讲,由于空间的连续性是运动的可能性的依据,因此,那种无穷地对开的机械分割的观点是不符合“空间”的基本属性的。芝诺进行推论的前提就错了,其论证与结论也就没有意义。

第二个论证叫作“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在古希腊,阿基里斯是一个行走如飞的人,而乌龟爬行之缓慢是人所共知的。现在说,阿基里斯赶不上乌龟,如若效法第欧根尼故技,是极易反驳的。但我们要从论证推理上来反驳。那么芝诺是如何论证的呢?阿基里斯要赶上乌龟,首先要跑到乌龟的起点,当他到达乌龟的起点时,乌龟又前进了一段路程。当他赶上这一段路程时,乌龟又继续前进了。总之,他可以愈追愈近,但始终赶不上乌龟。要反驳这个论证的理由同样是时间与空间的连续性。运动之所以可能,就在于既在一点又不在一点的这一客观矛盾性。芝诺将空间分割为无限隔断的点,间隔再小也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抽象理论上讲,阿基里斯是无法跨过的,自然赶不上乌龟了。芝诺的观点虽然无视客观矛盾性质,但单从数学上来讲,这种无限逼近的思想可以看作是具有辩证观点的分析数学的先驱。因此,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形而上学而加以排斥。

第三个论证叫作“飞矢不动”。他说,飞行的箭在路程的每一点上是静止的,静止的总和并不产生运动,所以飞矢是不动的。这个论证的出发点是假定时间由“此刻”构成,空间是由“此处”构成。于是,此刻此处的飞矢,相对于此刻此处为不动。但是,时空本质的连续性,否定了将“此刻此处”从连续的序列中孤立出来的机械分割的设想。飞矢既在此刻此处,又离开此刻此处向接踵而来的另一此刻此处过渡,这一过渡转化的观点是芝诺没有想到的。

芝诺的这一类论证是机智的,已踏上了辩证法的门槛。人类只要继续前进,辩证法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