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苏亚老家卧室的墙角放着一只漆黑而陈旧的茶壶,也就是过年的那几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再次找出来,冯苏亚才想起了它的故事,对于他来说非常的值得一提。
那茶壶的漆黑是因为它外面包裹上了一层黑黑的烟焦油板结,它是有些破旧了,身上还有好几处伤痕。像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它的心里却沉积了几十年的故事。那歪了的嘴似乎要说出话来,就仿佛要说话刚刚错开口的人。又像肚子痛在喘气呼吸,的确,它的肚子现在已经通了个洞。
这茶壶是冯苏亚从奶奶那里得来的,它可不是现在一般的铝或合金的茶壶,它是很久以前一个姓季的师傅用生铁手工打成的。因为这壶把上有个铁印,可是冯苏亚从未曾见过这附近存在和遇到过季姓的人,他以为这师傅一定是姓李,他无可考证,也未曾见过这个人,不过后来他想季姓是应该有的,的确是有的。
它很沉,当然是相对于现在的那些轻薄的铁皮壶而言。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结实的身子骨,它才挨到今天,以至于伤痕累累,稍有错位。本来它是要被冯苏亚的奶奶当废铁一块儿卖给收破烂的人的,幸而冯苏亚看见了要了过来,它才幸免于劫难。正因为如此冯苏亚得到了更为珍贵的东西——奶奶讲的关于它的故事。
真的,它和冯苏亚的缘分就在冯苏亚看见它的时候,正是那张歪了的壶嘴儿让他感觉到它有些东西要说出来,所以冯苏亚才从废品堆里把它抢出来。尽管这讨了收破烂的不快,但冯苏亚还是很欣慰的。
冯苏亚的奶奶是个童养媳,十岁那年他就嫁入归姓了冯家,取名自珍。冯苏亚的爷爷并大不了她几岁,那时的冯苏亚的家族还算是兴旺。冯苏亚的奶奶告诉他,那时一大家子的人全都在家,祖辈的兄弟姐妹们及姨太太,姑姑,太爷爷等三十几人。
冯苏亚的奶奶说,那时的她一大清早起来做一家人的饭都要花很长时间,而且还要做许多的事,从小就很劳苦。吃饭的时候,大圆桌子都要支上三张,还不算那些长工短工伙计们的份儿。冯苏亚听了奶奶的话后竟想不到从前的冯府是那样的兴旺和热闹,只是能从今日的大宅院里偶尔寻到一丝丝的痕迹,就连“冯府”二字也被谁家偏房内人从大院双开合的木门头上摘去做了案板,如今就连两扇大木门都被子孙们瓜分散尽,早已找不到一点古旧的韵味,这就是冯苏亚的奶奶所说的了。
也就是冯苏亚的奶奶十岁那年的一个秋天,她得到了那把茶壶。那一天该是接近秋末了,天有些冷,冯苏亚的奶奶拽着竹篮到田地间去找猪草,天空是那样的灰暗,阴沉沉的,似乎就要下起大雨来。冯苏亚的奶奶一边割着猪草,一边不停的搓着手取暖。
忽然,她听见一阵哭喊声,那是一个女人在哭喊。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光头老汉正在赶着一个花短衫衣服的女人打,还不停地喊骂着。那是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那女人也不时的回骂,也是四川口腔。那可怜的女人哭喊着撒丫子奔过来,那汉子不断追赶。冯苏亚的奶奶从田里站起来时,她看到那是村头烧砖的一家四川人。
那汉子说了句什么但没有再追上去,于是那女人得于跑远了。那个男人便骂着走了回去了,冯苏亚的奶奶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把鞋子跑掉在了田埂上。于是她把它们拾起来收着,她打算等一会割完草再送回去。
待到冯苏亚的奶奶割完草,那天空便扯起闪来,轰隆隆的打着雷。她把鞋子提在手里,背着沉重的竹篮往家里赶,雨已经大滴大滴的砸在她的身上。好大的雨啊!她跑了一会儿就像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天昏地暗的,她顾不得去送鞋子了,径自回了家。
太爷爷,姨太太,太姑姑,爷爷等早已经等候在家里了,一见她回来便数落开了。
“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大雨把你浇死了……”这是太爷爷说的。
“大家在等你做饭呢!你该早点回来……”姨太太说道。
只有冯苏亚的爷爷知道这是他将来的媳妇,便走过去平静的说:“还不快去换衣裳——煮饭,快去。”冯苏亚的奶奶见惯了这阵势,只是一直低着头。一旦冯苏亚的爷爷发了话,她便像是得了令牌似的赶快而去。
大家才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反正是冯苏亚爷爷的媳妇,由他来吩咐,再合理不过。那时冯苏亚的爷爷刚刚十六岁,但是在当时也是一个大人了。
天黑了,大家吃了饭便散去。女工领着太爷爷和姨太太的儿子玩耍,有的同冯苏亚的奶奶在刷那山海关似的碗,也有扫地抹桌子的。待到人安静多了,她才想起那双扔在瓦檐下的淌水沟里的鞋子,她疲惫的走到外面用玉米棒的骨头搓干净上面的泥,就着的是那一沟还在滴答的雨水。涮干净了,拿到灶膛里边烘烤着边看,那是一双巧手刺绣的绣花鞋,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栩栩如生,仿佛要从鞋子上飞跃出来一般。
第二天,天刚刚擦亮的时候,她就早起来烧好了水。趁着大家还在睡觉,她叫了个女工来吩咐了一番,便拎着那鞋小跑到村东头那瓦窑去。冯苏亚的奶奶虽然是个小脚,但是她跑的倒是很快。不一会就到了,她走上前去敲那门,手一碰到门板便开了,没有人,却是一屋子的灰味。
她跨进了门,她想他们一定是上瓦窑去了吧!她打算放下鞋子就走开,然而她发现这昏暗的屋里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蚊帐啊,床啊,脸盆和桶什么的都不见了,除了那些充当过桌脚与床架的码放着的砖块。他们莫非不是搬走了?她疑惑的拎着鞋子上了瓦窑。瓦窑空了,是前天出的窑,砖瓦都运走了,剩下的只是些废旧的砖头破瓦。空气里还弥漫着煤炭灰的味道,窑口还有一温余热。
人的确是走光了,冯苏亚的奶奶茫然的拎着那双漂亮的红鞋子,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她无意地抬起头来,似乎要回忆什么。当她的目光走游了一遍,落在窑口子上时,一阵风吹过来,“嗵—嗵—嗵”地一个东西摇摆着砸在窑口砖上,冯苏亚的奶奶吓了一跳。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把茶壶,那一把茶壶就是如今的这一把。当时冯苏亚的奶奶想他们怎么就忘记了这把茶壶呢?最后她把它拎回家了。那时这把茶壶还是七八成新呢!然而,那一家人到底是走了,且不再回来了。
有人说他的女人偷了男人,也有人说他的女人骂他偷婆娘。奶奶不得而知,反正再也没见过。据说是夜里走的,走得很急。然而,奶奶总算有了一个茶壶了,而且还有一双大红的鞋子,这便是这茶壶的来历及第一个故事了。
自从冯苏亚的奶奶得到了茶壶后,那便是她到冯家来的一个比较显眼的私人物品了。太爷,姨太太们都承认那茶壶是她的了,她便用它来烧水给大家喝。冯苏亚的奶奶每天把它擦拭一遍,对它十分的爱护。
然而这壶的的命运似乎注定是动荡的,天生的苦命。它的到来似乎预兆着什么,又要留下什么。转眼到了年关,大户人家的人都忙着准备过年,冯府自然也忙开了。
太爷爷少不了要花些钱,那是岁子钱,一岁一花,是值得花的,太爷爷是这么说的。雇了几个短工来,修了楼,翻了新瓦,重新漆红了大宅门。一切妥当的进行着,不消几日就到大年了,大家在心里默默的藏着一份自己的喜悦。
那时的年关不像而今的这样热闹红火,炮竹声是很少会有这么热烈的。偶尔有一两声,也是沉默而清晰的。不过家家户户都挂上了鲜红的对联,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火云。永远快乐的自然是孩子们,冯府每一个人都在忙着,哪怕是太爷爷都在指挥着。
一日的傍晚,冯苏亚的奶奶用竹篮子背着碗去菜塘子里洗去了,太爷爷,姨太太,太姑姑们都在饭后闲谈,冯苏亚的爷爷正在自家的药铺子里看书。那个药铺子只是靠在大宅门右边的一个小间,也不知何时起它就存在了。
冯苏亚的奶奶说那是太爷爷的爷爷留下的,所以爷爷从小就饱读医书,十三岁就出柜掌台,随父行医。因为各得其事,忙碌了一天,大家都有些困了。
天渐黑了,门外响起了一阵躁乱的声音,有人匆匆跑过去了,有小孩哭的声音,有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马蹄飞奔而过和人的聒噪声。大家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冯苏亚的爷爷从药铺里奔了回来。
“不好了!外面很乱,黑蜂那一帮子土匪搜年货来了!”他大惊失色的喊道。大家一听都从座上弹起来,如临大敌。
“这可怎么办啊?!一个男工都不在。我想着过年了,让他们回家团圆去,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太爷爷发了话,大家都很着急。
门外乱了一阵,渐渐平静。有人急急的打门,长工张妈害怕的哆嗦着去开门。到了门口,她先颤抖着向外喊了一声,原来是冯苏亚的奶奶回来了。张妈赶快放进来,然后迅速的拴上了门,拍了拍胸脯喘了口气,而冯苏亚的奶奶径直奔到了堂屋。
“是黑蜂一帮,二十三人,带了大家伙,冲张家去的。”冯苏亚的奶奶很急的说。
大家又是一阵焦急,太爷爷忙着踱来踱去。姑姑,姨太太们已经忙着去收拾东西去了。冯苏亚的奶奶站在那里,背上那篮子里刚刚刷完的碗滴答着水淋湿了她。冯苏亚的爷爷让她把碗放着去,她才背着一篮子碗去了厨房。太爷爷及冯苏亚的爷爷等几个伯仲们急忙议论了一番后,大家才各自散去。
最后的结果是暂时逃到后山林里,因为黑蜂一帮是见人必杀的,大家不得不收了细软从后门溜走。然而,许多的贵重大物件自然是无力而为的,什么都顾不得了,况且领头的黑蜂是有枪的。
大家还不到山林,就有人窜到了冯府,那家伙不仅仅是冲着谁家去的,他们搜村来了!大概是许久敲不开门,对天放了三枪。有人用飞虎爪上了门头从里面开了门,那伙人便进去了。那些畜生乱捣鼓了一气,抢走了所有能抢到的东西,那茶壶就在这阵乱砍中受了一刀。不一会儿,西楼起了火,大家忙奔了回来,因为放火说明土匪已经离开。
赶死赶活奔到了家,大家便急急忙忙的找来桶和盆,那些木头的家伙土匪是不会顾及拿走的。女眷们又找了些人来,雇工们也不近不远的赶来帮忙。好一会儿,火才扑灭,大宅已经是烧去了半数,大家都很伤心。各自安慰了一阵,听说张家是死了一男两女,大家边哀伤着张家,边庆幸着自己的人还活着,然后便去把藏了的东西都找出来。
所有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幸免,就连柱子也被砍了几刀。唯一还有算是完好的就是做饭的大铁锅和那砍了一刀的茶壶,这便是冯府衰落的病根。所幸的是,还有大宅门和药铺子是完好的,只是有人把药撒了一地。大家仔细收拾了一会,便聚在一起商量以后的事。
粮食是不在冯府的,太爷爷一向是有头脑和准备的人,抢去的粮食只是一小部分。他把地仓布置在了村西头的老孙家,只是冯家的男子和老孙知道。那一天,太爷爷和大家一夜坐到了天明,由于烧毁的严重,再建也是耗费更多,最后的决定是搬走。
大家拿出了所有的钱,还添上了女眷们的卖彩钱(卖首饰的钱)才凑够了买下远离村子的一座旧宅,那可是小了许多的,然而也是迫不得已。过了几日便也就搬过去了,是在那边过的年。因为太爷爷觉得这边实在是晦气得很,便雇了一个长工守着。
那家人住了进去,其实不付工钱,只是让他家住着,每年给他家几匹布和几斤肉。那家五口子住在大宅里倒是十分宽阔。哎!可惜的是,只是他们在这边过年的时候,那边的村子里却是草纸,冥币漫天飞舞,太爷爷最怕这个了。
那茶壶自然随着冯苏亚的奶奶一同迁移了过来,冯苏亚的爷爷觉得晦气,扔了一回,又被他奶奶捡了回来。太爷爷说:“也只有它了!留着吧!不关它的事。”冯苏亚的奶奶依旧用它来烧水给大家喝,冯苏亚以为那水一定很不是滋味。这壶虽然被砍了一刀的痕迹,然而它还是和那些故事一起被留了下来。
这茶壶刻上了这一刀也就是画上了咒语的魔器,仿佛是一种预兆,从此冯府便不再有泰和安宁的日子。然而,这在那动荡的岁月里,人的命运便是壶的命运,壶的命运自然胜过于人,人可就不会有壶那么幸运了!就这样,它才在人世间轮流了一番,还可以留存至今。
从此,冯府就少雇了工人了,凡是各自能做的活,大家都自觉的去做。日子是有些不舒坦,毕竟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安逸和阔绰,大家都提着点心过日子了。太伯伯与太叔叔去了趟省城回来,说是造反了,军阀们都在省城里游窜。大家都恐怕打到这里来,然而,许久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里搬起来的石头。外边道是没有什么事端可以发展,这边却吹起了羊角风,土匪地刮子横行霸道。
冯苏亚的奶奶照例用那个水壶煮水调茶,它也是便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温火的热情,高兴了直呼呼喘气,或者幸福的淌着汗。太爷爷不再每日里躺在长藤椅子上面烤黄太阳,抽那用黄铜雕刻的小水烟壶里黄红的香烟。他常常在家里转转,在田间走走,有时还干干活,以前他是用不着这样的。
女眷们也没有闲着的人,学编学织的都有,大家都自己主动地为这个大家出一份力。谁都没有给冯家丢脸,从上到下都是有骨气的人。冯苏亚的爷爷照例每日一个来回的到老村里打开药铺子,抓药,看病,两餐自然是冯苏亚奶奶的来回照顾。
冯家的日子确乎是有些紧了,但是三大张桌子仍旧排在一个饭堂里,按照太爷爷的说法是四世同堂。只是菜已经不能和先前一样的比了,这些都不要紧,冯家还算是团聚的。
太爷爷渐渐的老去了,他慢慢的走着,但农民的骨头使他像一座大山一样的屹立着,他就是冯府的大山。转眼马上到了太爷爷的寿诞,大家都很重视,尽管所有人都有难处,太爷爷也一样,但没有人会说不做寿诞。因为太爷爷毕竟是大家的太爷爷,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成为太爷爷的。
没有什么热闹的准备,就到了祝寿的日子。这一天,大家都还是凑了些酒菜,满打满地上了三大桌,一样的放了些鞭炮。老村的本家也过来了些人,不多不少有了份喜气。
日头渐渐挨着西边了,大家集聚在院子里开心的聊着等待着寿宴,太爷爷坐在堂屋口的大桌子上。他眯着双眼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拉长了身影印在桌上,满足的点了点头。大家轮流的给他祝过寿,便开始高兴的吃饭了。这便是太爷爷最后吃的一桌饭,也是冯府最后的一次大宴会。
宴会后,大家陆续散去,太阳站在了山头。太爷爷正躺在那张长躺椅上抽着烟,大家在收拾着家伙。一只猫咪窜下房头,碰了桌边不知道是哪个孩子放的危险的碗,“卡啦”一声,碗碎成了四瓣。大家的心里都“咯噔”,都向太爷爷看去。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女眷们忙安慰的念叨,之后大家便又各忙其事去了。
“嘭”地一声,大门被踢开了,横冲进来一个黑塔似的大汉,一对开怀大襟在风中来回的扇着,双手背着,右眼上罩着个黑色的布眼罩,两腿那么一扎,立得像座泰山。
“爷们今天路过,特来‘讨口饭吃’”,那人雷吼似的说道。
女眷们早已吓得躲进了房去,太叔叔太伯伯忙向太爷爷靠去。
太爷爷早已挣扎起来,愤怒的看着那家伙,问道:“小子!你想干嘛?”。
“老东西,你想要钱还是要命?”那家伙脸上横肉一挑,直着眼扫到太爷爷的身上。
“你这个狗东西,老子和你拼了!”太爷爷愤怒的发着抖骂道,使劲把铜水烟斗向他掷过去。然后就要冲过去,太叔叔太伯伯忙拉住他。
那家伙只一侧身就躲开了烟斗,然后气势汹汹的向门外一招手,呼啦啦地冲进来二十几个人。全像从地上冒出来的魔鬼,就等着魔头一声令下,全扑向羔羊似的善良的人们。
太爷爷心里着了火,而且是烧得很旺,烧的脸都变了样,痛苦的开始蜷缩。
“上!”那家伙目中无人地又一次招手,那伙人全冲进房里。女眷们惊叫着全冲出来,被推了和太爷爷一堆的站着,一个个筛糠似的抖着,脸白得像张纸。房屋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打破碗掀翻盆和砸烂锅等的尖锐的刺耳声。
“畜生!”太爷爷喊了一声,便昏倒在了椅子上。那群土匪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他们收走了一切,打烂了一切,冯家的人被围着眼睁睁的看着,任那些家伙持枪乱窜,大家只顾着呼叫着抢救太爷爷。
不多时,那伙人就走了,大家都又才清醒过来,擦去了泪水和汗水,呼喊着太爷爷。太爷爷睁开了眼睛,笑着看了大家一会,开口说了些话,声音渐渐轻去,太伯伯凑着耳朵听着,边抹着泪花。忽然一股鲜血冒着热气从太爷爷口里流出,他笑着闭上了眼。冯府哭成了一片,这边月亮凉凉的升了起来。
太爷爷走了,冯府仿佛忽然间失去了支柱,空空的,一切都是空空的。空空的宅子,空空的响声。给太爷爷陪葬的东西,除了他生前用过的器物,那黄铜烟斗也在其间。一口薄棺放了几件不太贵重的葬品,还有他一生爱读的一些书,包括《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等。
风哭了,雨也哭了,树木凄凄,荒草轻扬。又是一个空宅的感觉!在守祭的日子里,大家常常夜半惊梦而起。冯苏亚的爷爷便是很虚惊的那一个,一夜多起三四回。守着清风过日子,看着屋檐头的雨滴打在墙角的破瓦罐中,“嗵嗵”地响,大家都失神地坐着看。看那天空飞过的群鸽,看那太阳慢慢的上升,看那月亮渐渐的落下,看花开了又败,看树叶随风飘落。一天天的算着过去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冯府了,和别的清苦人家也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只是少了别人的一份面对与适从。
冯苏亚的奶奶还是从炉膛里掏出那个铁茶壶,锅被捣烂的时候它被压在了下面,那壶把儿断了一边,摇哩晃荡的,身上擦了好几个道子,像被鞭打过的人的身体。
“就只是它了!嘿!就它了”冯苏亚的奶奶说道,冯苏亚的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的用铁丝把茶壶把儿绞上,摇了一摇,稳当,递给了冯苏亚的奶奶继续给大家煮茶喝。冯苏亚的奶奶说他爷爷那年月里喝茶就像曾经的太爷爷,喝一口,皱一下眉,咽下去,又重来一回。
后来渐渐的不能够在维持这样的大家庭的生活,几个长者们再三决议,卖了这座宅子,大伙儿分家!谁都会料到将来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到了这个时刻大家还是忍不住的哭了。卖宅子的钱并不多,这年月里房子自然是不值钱的,只能够分成极少的份儿。于是,大家决定把钱分给远离的人。
大多的女眷拿着那象征似的钱,默默流着泪回娘家了,一起走的还有男人,什么也不肯要,挎着个包,扶着自己的女人走了。太叔叔太伯伯们含着泪亲自送走,一回回地在眼泪迷蒙中喊道:“老三,过节回来……”,“老五,有空回家……”,“老七,要好好的过下去……”。每句话还没有说完,泪就已经湿了半只袖子。
剩下的人还是又回到了冯府老宅,只算是半个宅子了,好在还有个家,大家都还是辛苦的过着日子。
这壶又逃过了一劫,留了下来,但是往日的冯府却是已经不在了,只是留下了一丝丝的痕迹。冯府从此就改叫冯院了,后来的年月这也倒是太平安稳。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八年,然而远去的人们几乎很少回到这个家来,这是不消说的了。太伯伯老了,本来就老的太伯伯在这八个冬夏中更加的老了,像年久的老树根,又像只老灯笼,轻轻的亮着微微的光。
第九年中,太伯伯病得很厉害,太伯伯说要把冯苏亚的爷爷与他奶奶的婚事给办了,大家都很明白这话,都同意了。择了个吉日,好好的办起来。请了乡里乡亲们,热热闹闹的一个院子,冯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派头了!高高兴兴的办了,完成太伯伯的心愿。远门的请帖是早就已经放出去了的,
太伯伯日日念叨:“怎么还不回来啊?怎么还不回来啊!”,冯苏亚的奶奶和爷爷暗暗流了好几回泪,太姨们劝慰着,冯苏亚爷爷的亲弟弟二伯也很难过。这鸟儿要是飞远了,或许就在外面安了家,便不再回来了!
第二年不到,太伯伯撒手归西了,太姨一个人便更清苦了,只有冯苏亚的奶奶能和她说说话了。说那些许多许多年前的冯家的故事,冯苏亚的奶奶说,每当太姨说到这些的时候她还会很幸福的笑一下,但是一会儿又叹一口,便更加的愁眉苦脸了。
那茶壶到是咕嘟嘟的终日里吹着水响,就像当年太姨讲话的样子。过去了那么些年月,它的肚子里不知装过了多少的食物,竟分不清是茶壶还是锅了,反正都一样,只是能给人带来方便,而大家却不止是把它当成有用的东西而已!
后来这壶便不再有闲的时候了,除了煮水与食物以外,外出干活必是盛满水拎着田间地头的到处转的。二伯更是爱之不舍地用来温酒,一家人似乎已不再能分得开来,就如同这壶一样随着冯家一尺一寸不分离,既皮实又实用。
二伯和同村的老陈家的女儿有了互相爱慕的心了,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玩耍着长大的,自然少不了生出爱慕之情。这边男的英俊魁梧,那边女的也是出落得如花似月般的美丽。况且冯陈二家又有着深厚的交情,这段姻缘自然不用再怎么说了。陈家也倒还是比较认可他们,只是由着他们去,二人道是乐得自由。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便是少不了的。一个英俊雄健,一个娇媚温柔。冯院隔着陈院不过几百步,白天虽然各自忙自家的活,但是到了晚间便还由不得人猜去了。二伯忙完自家的活也常常去帮助陈家,陈家也不说什么,就算是承认了半个劳动力。陈姑娘在二伯忙的时候也常过来讨教太姨女红,直到太姨去世后还来和奶奶比鞋样儿。二伯便少不了有合适的巧手缝制的新布鞋穿了,人都比任何时候精神了一截。
见面便时常在月下了,即使是黑夜,两个人都会很快看到对方。两人卿卿我我甜蜜着,两家决定来年打春就把喜事给办了。这不大不小的两个人总不能东不成西不就的,让别人说闲话也不好。这里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那是自然羡慕了别人。
盼望着,盼望着,这壶肚里的水就又要快换一岁了,它依然咕嘟嘟的吹着泡儿。
一天的上午,二伯正在田间做着活,一边心里想着陈姑娘和别的事,一边卖力的干着活。一个人远远的急急忙忙的奔了过来,几次欲跌倒在田埂上,但他飞快的不顾命似地跑向二伯。跑到二伯身边,他扑上来一把抓住二伯的双臂颤抖着摇着二伯,二伯忙放下手中的锄头扶住他。他浑身颤抖的厉害,就像是被恶鬼追赶一般似的,大口的喘气,急的流下汗来。二伯扶住他时,他慌慌的用手袖好似无力的慢慢揩了一把汗。他咽了咽喉咙,但分明干的难以上下活动。
“顺子,怎么啦?慢慢的悠着点儿说。”二伯平静的说道。
“嗯,嗯——嗯……”顺子急得的说不出话来,还直颤抖和喘得泪流满面。
“悠着点儿,顺子,慢慢地讲。”二伯看这阵势也就知道出了事了。
“快——回家……”顺子只挤出三个字来,然后又急急的的喘气。
二伯提了锄头就快步往家里去,顺子忙跟了上来。二伯手里依然拎着茶壶,还有半壶茶水。走不多远,顺子缓过气来,他赶上了二伯。
“二叔,不能回家!”他一把抓住二伯的手里的壶把儿说。
“怎么了?你顺子一会叫我回,一会又叫我不回的。”二伯问道。
“二叔,白阀子闯进村里来了,是从省城来的,开了八九张大车来。”
“那又怎么样?怎么就又回去又不回去的?你倒是快说”
“他们抓人啊!大叔被绑上了,我便急急地逃了来。远远地看见的,真的。”
“这个……那我得先回去看去。”
“不行,万一连你一块抓去……不能回……这可……”
“顺子,我得回,我哥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白看着他被绑了去,我得回去亲自看看。我这就走了,你先到山地里避一避,千万不要早回来。”二伯说完把顺子一推开,便跑了回去。顺子呆着哭了一阵,抹着泪花奔进了山地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二伯刚冲进院子,冯苏亚的爷爷看见早喊了一声:“弟,快跑!”,好几个白色盖帽的兵便扑上来捉住。
“滚开!老子不跑。”二伯的一声吼,恰是打了个霹雳。那一旁的军官走向二伯,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的点了点头,他比二伯还矮些。
“你是他兄弟?”那军官指着冯苏亚的爷爷猜问道。
“是!你想怎样?”二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不表示什么,转身向着冯苏亚的爷爷。
“上边司令说了!我们干军队的,也不能害了百姓,所以我们一户只选一个人呢!你去还是他去?”他那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头在冯苏亚的爷爷和二伯间点了点。
就在这时间,院子里陆陆续续的绑进来了一些青壮年,大家都愤怒的看着又急又火,然而又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让我去!”冯苏亚的爷爷说,“就我去”。他生怕军官不答应又强调一遍。
那军官似乎有些失望,冯苏亚的爷爷毕竟因为操劳老去很多,不远处他的三个孩子正在冯苏亚的奶奶手里搂着,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一切,脸上带着泪水无声的站着。他们分别就是将来冯苏亚的大爹,二大爹,三大爹,从老大到老三年龄分别是六五四,只差一岁。听到冯苏亚的爷爷要去,冯苏亚的奶奶焦急了,又怕又担心。二伯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冯苏亚的爷爷身边给他解了绳,两个兵正要上来阻挡,被军官一个手势就退了回去。
“哥,你不能走。三个孩子要你养,嫂子要你活,村里的人们需要你治病。你留下来,我走!”二伯镇静的说道。
“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去干什么?陈家那边怎么办?要怎么交代?没几天日子了!……”冯苏亚的爷爷一听到他那样说就急了。
“不,哥,我很清楚,你不用说了,告诉秀兰另找个好人家,我对不起陈姑娘的一片厚爱了。”二伯说的这句话一字一金。
“你不能去!我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捆上我,走啊!”冯苏亚的爷爷摇头哀号着说,他转过身去,却没有人挨近。
“哥,照顾家!我会回来的。”二伯紧紧抓住冯苏亚爷爷的手咬着牙说。
可是谁都知道,明白这句话是假的,那年月里没有归家的鸟儿。
军官依旧是那样不动声色的走到门口站着,不远处是二伯进门时扔下的茶壶和锄头,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二伯又径直走了过去,气势直咄咄的有些吓人。他靠近军官时,一群士兵扑上来扭住。
“狗东西,放开!老子自己会走。”二伯大声的叫着挣扎,一个兵举手就要打。
“放开他!”军官一抬下巴说道。
又有两个人拿了绳子来捆,才捉住二伯的手,二伯就挣扎,然后被按到了地上,双脚就势乱踢。正好一脚踹上了茶壶,那两公斤多重的茶壶只是一溜儿便滚到了墙上砸了一下。“空嗵嗵”地撒了一地的茶水,一下子壶嘴儿就歪了。这一脚不知道多大的神力,墙被磕去了一大块沙土。
“放开他!”军官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士兵才让开来。
二伯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土,看了一圈冯府,嘴角抖动着。突然他“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堂屋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家人拜了拜。一扬身站起来,转身对军官说:“走吧!”。那军官一招手,那些不该属于冯院的人都尾随着出去了。
“弟……”冯苏亚的奶奶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泪便哗哗的往下掉,三个孩子哭喊着直叫:“叔叔,你不能走啊!”。冯苏亚的爷爷冲着跟了上去,被两个士兵用枪打了一下挡了回来。二伯走在前头,一回首,只能见个脸,他高高的举起拳头双手向冯苏亚的爷爷奶奶抱了抱拳——保重!这一个动作,冯苏亚的奶奶告诉他,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二伯那张脸似乎更加清晰的烙印在全家人的心上。
汽车冒着灰远去了,送行的队伍远远的哭喊着。二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陈姑娘,那泪水便很快的流了下来,他赶快用袖子擦去,怕被别人看见,他把泪痕也揩了去,定定的看着人群中自己的阿秀挥着那在他胸前结过红穗子的芊芊素手。直到看不见了,他还在望着,望着望着泪又下来了,一遍又一遍的拭去,那汽车却渐近省城了。
陈姑娘只见到了最后一面,应该只能说是最后一眼,远远地呆呆的看着。回去以后便是丢了魂儿似的,任凭道士神仙招魂喊破喉咙,陈姑娘仍旧是双眼发直,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哭湿了三个枕头。陈家的人急得如烧锅上的蚂蚁,一面叹息,一面劝慰着。陈姑娘只顾念着二伯的小名,念一会便又闭了口。
陈家的人着急得青红了头,冯家的人也难受,生怕这陈姑娘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最后还是冯苏亚的奶奶来劝了一天,把那歪嘴的壶儿带了来,那陈姑娘这才有了救,慢慢的活过来。只是自此以后,她整日的用那歪嘴的茶壶煮了水喝,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为什么。待到过了一阵,平静了许多,冯家才把二伯的话传给了陈姑娘,她是死活不肯信的。其实只是她伤心太深,竟也做起糊涂事儿来——等二伯回来。谁都知道二伯回不来了,但是陈姑娘一直等。
春天过去了,秋风又凉了。直到了冯苏亚的爷爷的第七个儿子出生,陈姑娘才被嫁给了一个穷的紧但还算有骨气有本事的王家男人。那男人娶过一个女人,死得早,没有子女。陈姑娘嫁了过去,勉强有了个家,三四年间有了一男一女。但是在最小的那个孩子四岁的时候,陈姑娘就去世了。冯苏亚的奶奶说了,尽管她老了,但死时的打扮依旧是闺门模样。冯苏亚的奶奶明白,她至死也没有等到二伯回来,一辈子都在等着他。
那歪嘴的壶儿倒是在陈姑娘出嫁时就还给了冯苏亚的奶奶,她想把它的嘴弄直些,但是折腾了一番仍旧是那样,便再不打整了,反正不碍事,将就可用。
这壶一放就是几十年,直到现在被冯苏亚收着,冯苏亚只是觉得它很有家的味道,并不道是它的稀奇。至于后来的许多琐事,这茶壶也吞咽在了肚子里,冯苏亚的奶奶也并不再提,这便就是老冯家的往事了。
后来,二伯从军队里寄过信回来,有钱和徽章。有给家里的信,也有给陈姑娘的。冯家也曾想写信去找二伯,但是他又不曾留得地址。
二伯寄回来的最后一封家信里说他们被派往某处阵地驻守,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冯苏亚想他的二伯或许早已经在那场战争中无辜的牺牲了!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他后来去了国外,因为一直没有收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来派人去寻找的时候也没有人证实他的确是死了。于是,冯家便到是相信也是祝愿二伯活着。
关于这个茶壶的故事便主要是这些了,这是冯苏亚从他奶奶口里得知的。至于冯苏亚的大爹,也就是他爷爷的第一个儿子,冯苏亚从没有见过,冯苏亚的母亲也未曾见过。听冯苏亚的奶奶讲,他有二米多高呢!非常聪明,动手制作的东西精巧神奇,只可惜被火车给早早压死了,未曾成家和留下后代。
冯苏亚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的难过了一阵,叹息着未曾见过冯家的最高的大个子。然而久经惊吓与折磨的冯苏亚的爷爷最后是在晚年的时候疯了然后去世的,冯苏亚那时还未曾出生。冯苏亚只是看着这个装满了故事的茶壶,祈祷着将来的冯家,回忆着曾经的故事。
过完了正月十五,年味渐渐散去,春天到来,农民们开始忙碌着生计。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都要忙着准备春耕播种了,一年的成果最大的希望便就是此时的辛勤耕耘劳动了。
学校也渐渐的收学了,冯苏亚又和同学们一起坐上火车,告别小村回四道中学了。临别的时候,母亲总是认真的把冯苏亚的书包里的衣服整齐的叠放好,并用菜籽油炒好了一瓶腌菜,煮了几个咸鸭蛋放在书包里。在大门口,母亲一直看着他,一直到冯苏亚渐渐变小,消失在远远的地方。
春天总是有些寂寞的,带着梨花雨,带着玫瑰香,吟唱着李清照的闲词,品尝着她的清愁,在文字里纠缠着心情,变换着喜怒哀乐,青春就这样繁华而寂寥。
分了科以后,大家把会考的科目都一一过了关,转眼间也就到了高三的上学期了,此时冯苏亚的名字在学校里早已经不再陌生,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写得一笔好文章,能让人随着他的嬉笑怒骂,沉思或者哀愁,幸福或者悲伤。他的作文传的满校园,语文老师总以他的作文为范文。什么切题深入,内容紧密,主题鲜明生动,结构合理,情感丰富真实等等。这并不是信手捏来的写作,这是冯苏亚读的书越来越多的缘故,加上自己喜欢思考,冯苏亚把自己最真实的感情表现在了笔上。虽然自己木讷于口头的表达,但可以用笔表现,这大概就是查缺补漏的一种方式吧!
冯苏亚的作文获得了很多奖项,他还和全国的中学生一起参加了AH省举办的太白杯作文大赛,荣获二等奖,并和所有参赛同学一起被选择出版了一本作文选,这本作文选在学校内出了名。里面都是精选的优秀作品,一共六百多篇,可谓是各种文体各种代表纵横左右都包括在里面了。冯苏亚知道,第一名是主办方的学校与地区的,这永远是一种规则,也是社会存在的潜规则,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的事,只有操控它们的人们。
冯苏亚依旧是去古城的城楼上看书,在午后的阳光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他像一个优雅的绅士,坐着也是那么优雅,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可惜他不是公子的命。有时陪着小白或忠华在操场边的树林里背书,有时便是和大家在教室里一起做题,探讨学科知识。
在分班以后,冯苏亚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志趣相投的李敏锐,一个是曾经在一起课外学习美术的王雪梅。同时还和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温子君成了学习上的好朋友,以及同桌尹志君。温子君和王雪梅喜欢称冯苏亚为哥哥,冯苏亚笑而受之。之后很多女生都这样称呼冯苏亚,冯苏亚便多了许多妹妹。也可算的上是红袖添香,解了许多闲愁寂寥,每日上着课,忙碌着便不觉得时光缓慢。
三月,本是人间最美的季节,花香四溢,蜂蝶纷扰,山林青葱,色彩鮮艳明亮,泉水叮咚,百鸟欢鸣雀跃。但是生命的意义是很难让人参透彻悟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刚上完第二节课,大家都还沉浸在知识与阳光的温暖中。班主任在课间操后来到了教室,大家静静的等待着他说点什么,因为班主任很少这个时候来教室的。
何老师似乎有些哽咽,他抖动了半天嘴唇,眼睛有些红和湿润,终于开口了。
“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同学邓云斌今天早晨去世了,得了急性白血病……”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过了大概三分钟,许多同学默默的流下泪来,冯苏亚也是。他就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在这温暖的阳光的早晨离开的啊!邓云斌同学平时在班里十分积极活跃,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因为他瘦,而且好动。没想到他却忽然去世了,大家都十分伤心。一周前,他发烧了,所以请假回家了,大家以为和所有的人一样,过几天就会回来的。没想到他一去不返,连告别一下都来不及,全班沉浸在悲痛之中。
冯苏亚想着他平日的音容笑貌,心里不禁一阵阵刺痛。平日是多么喜爱笑的一个朋友,阳光可爱,在这个花季最美的时刻,竟然悄然而逝,不能不让人黯然泪下。班主任劝慰了大家一番,便默默的离开了。
下面这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女教师,叫陆小云。她知道今天这堂课上的气氛,所以没有讲课,把大家的作文发下来互相批改。冯苏亚因为写作好,所以常常帮老师改作文,写上评语,批判得也十分的贴切与深刻,让大家看了他的评语能不断提高写作能力。冯苏亚批的快,但批的也仔细,所以陆老师发了三本给他。其中一本便是邓云斌的,这便是上周陆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眼中的她》,这便是邓云斌最后的一篇作文了!
冯苏亚很快的批完了其他两本,怀念着邓云斌,心情沉重的翻开他的作文本,棕色的牛皮纸封面上清秀的写着他的名字,那是曾经在自己眼前活波可爱的人写下的,一笔一划仿佛刻在了心上。翻看里面的文章,虽水平不怎么样,但是一种睹物思人之情不禁悠然而生,让人觉得这每一个字用的都是那好。
冯苏亚认真的看着,直到翻到最后一篇《我眼中的她》。没想到邓云斌用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歌,因为陆老师说体裁不限,冯苏亚写得是散文诗,他最近迷恋泰戈尔的诗集,这本诗集是妹妹温子君送给他的礼物。冯苏亚还收到另一本珍贵的书,那是一本宋词小册,是李敏锐送给他的,他两总在一起对诗词,其乐无穷。倘若说温子君是现代派,那么李敏锐便是古典派,冯苏亚在文学生活中有这两位朋友,很是幸福。
冯苏亚看着邓云斌的诗歌,静静的怀念着他。
“我眼中的她
啊!我眼中的她
你就像一朵白莲花
纯洁美丽高贵优雅
你的衣群就像翩翩的蝴蝶
在我的心里完美无暇
我多想牵着你的小手
共同创造一个美好的家
哦!我眼中的她
像星星一样可爱
像钻石般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没有你的世界
夜空是多么的黑暗
一个人是多么的凄凉害怕
哎!叫我如何不想她”
冯苏亚的泪水轻轻的滴落在邓云斌的作文上,他悄悄的低头擦去。邓云斌一定是深爱着他的女朋友,所以才写出这样深情的诗来。冯苏亚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爱情诗,而这个诗人已经离开了他们。他工整的在他的作文后面写了个“优A+”,这是语文老师给大家最好的批阅评判,很少有人得到这个殊荣。冯苏亚把他的作文传给大家看,大家默默的流着泪看完又传回到他手里。冯苏亚把它小心的收好,和自己的作文本一起放到书箱里,一直都保存着。
同学们有几位和邓云斌家相距甚近的,在班主任组织下,大家准备去他家抚慰邓云斌的父母。冯苏亚不愿意去参加悲伤的事,他的心容易碎裂,也不忍面对他伤心的父母。还有几个和邓云斌要好的朋友认识他的女朋友的,在周末也一同去看望了她。
邓云斌的去世,让大家悲伤了一阵子,尤其是冯苏亚,更是感慨生命的脆弱与不可预知的危险与遗憾。就像是一朵刚刚绽开的娇嫩的花一样,忽然被别人一刀斩断并在地上狠狠的踩成烂泥,那他经过的那些季节还有什么意义?这让冯苏亚想起了钱文健的死,和邓云斌不就是一样的吗!他深深的怀念着他们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