γ之春,第46次读档,任务还是失败。
路明非缓缓地跪在雨里,冒着硝烟的枪口点在路面上。
他的正前方,法拉利刚刚爆炸,涌动的火焰和车身残骸正翻滚着逼近诺诺,但时间停滞了,这一幕被锁死。
现实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在强效安眠药的作用下他反复地做梦和作战,不记得死了多少次,更不记得受了多少次重伤,失血总量早就超过人体内的全部血量。刚开始受伤他还会痛得吱哇乱叫,后来习惯了,好像也就没那么痛了,某次被利爪刺穿了肺部他还感慨地骂了一声妈的又玩砸了!然后狠狠地搂住那个偷袭他的黑影,一枪崩掉了它的脑袋。
诺诺更惨,死了又死。刚开始她每死一次路明非都揪心般的难受,后来也习惯了,反正是个NPC,可以无数次复制的工具人。
有一次诺诺不小心打穿了迈巴赫的油箱,路明非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诺诺面前跟她嚷嚷说你在那个什么修道院待得退步了!连个小怪你都搞不定!这一把我们原本打得不错,现在又得从头来过了!诺诺吃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嚣张起来的小弟,搞不懂这家伙是为什么忽然变脸,不过路明非立刻就闭嘴了,因为背后的黑影一爪把他和诺诺一起刺穿了。
第45次读档的结局也很糟糕,他和诺诺上了迈巴赫,但没能把车开走,黑影们把整辆车抬了起来,任凭发动机怎么吼叫,轮胎疯转,就是不挪窝。黑影们疯狂地撕扯着铝合金车身,玻璃破碎,渣子飞溅,仿佛世界末日,他们藏身的小屋正在崩溃。路明非疲惫地躺在椅子上,而诺诺表情惊恐,直到时间停滞,他们都没有相互说一句话。
“哥哥,你累了。”路鸣泽从雨幕中走来,“休息一会儿吧。”
“别废话!快重置!重置完我就不累了!”
“重置之后你的体能会恢复,但心还是会累。积累经验的代价,就是同时积累内心的疲惫感。”
路明非颓然坐倒,然后干脆躺在了雨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伤口泡在水里,他也懒得包扎。
路鸣泽在他身边蹲下,举着伞为他挡雨:“看你这么辛苦,我都不忍心了。不如让陈墨瞳死掉算了,加图索家的女人,加图索家的老爷们不使劲儿,咱哥俩玩什么命啊?”
“别特么废话!我什么时候在打游戏这件事上颓过?我玩的什么游戏不是完美结局?”
“哥哥你最近的语言风格可真是越来越暴躁了,”路鸣泽说,“你很焦虑,从你跟师姐重逢的那天开始。”
“我是因为师姐焦虑么?我是为了你这个破游戏!你试试把一个关卡连打46遍看看?”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会让人着迷,一种是让你快乐的,一种是让你悲伤的。可是快乐总是短暂的,而悲伤能困扰你一辈子。”
“好好当你的魔鬼!不要学人家熬心灵鸡汤!”路明非不耐烦地说,“说了八百遍了!我没再惦记师姐了!我不是小孩了,不做梦了!一个坑我踩进去过,难道回头再踩一遍?你也用发展的眼光看看我,成不成?”
“陈墨瞳对你那是坑么?那是大海!跟她比起来陈雯雯就是个小河沟,小河沟淹不死你,大海却可以,壮阔浩瀚地……淹死你!”
路明非辩不过他,翻身坐起,双手抱怀气呼呼的。
“我就不明白了,陈墨瞳到底好在哪里?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路鸣泽还不愿放过他,接着絮叨,“要说你当初是个衰仔,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看见开法拉利的大长腿妹子走不动道,如今你见过那么大的世面了,怎么还走不动道呢?就说那零大小姐,伊莎贝尔师妹,颜值都不比陈师姐差吧?都是女光棍,都对你不错,零大小姐陪你吃了五年宵夜了,你怎么就没动动心思呢?”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你看过《最游记》么?”
“峰仓和也画的漫画?看过,唐僧师徒四人组开着吉普车去西天取经的故事。”
“那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孙悟空是个傻猴子,一个人待在水帘洞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唐三藏走进了水帘洞,说是你呼唤我么?孙悟空说我没有呼唤谁啊。唐三藏想了想说,那你跟我走吧,然后他拉了孙悟空的手,孙悟空就跟他走了。”路明非的目光有些迷离。
“陈墨瞳是唐三藏,你是傻猴子?”
“这个世界的猴子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猴子被唐三藏从水帘洞里领出来之后,就变成聪明猴子了,翻着跟头就跑掉了,而有的猴子就只会跟着唐三藏走。”路明非转过头,凝视着路鸣泽的双眼,“我就是后面那种猴子,在水帘洞里待得太久了,待傻了。想嘲笑我随便你,我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跟师姐的关系,但我真没想着要跟师姐有点什么。有生之年大家还能一起旅行一起打怪,已经很好了。”
“我哥这文学素养,连魔鬼都能感动,芬格尔在你面前怎么好意思自称作家的?”
“少来少来!你懂个屁!”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年也是混文学社的。”
“未必哦,我也曾在某个水帘洞里待了很多年,被世界遗忘,静得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路鸣泽微笑,双眼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就像风吹过灌木,叶底露出藏着的繁花。
路鸣泽接着说了下去:“所以呢,有个人走进水帘洞里要带我走,我连以身相许的心都有……”
路明非作势要起身:“我捡几块板砖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路鸣泽哈哈大笑,拍拍路明非的肩膀:“陪你聊聊天,帮你恢复点干劲。现在好点了么?第47次读档?”
路明非瞥了他一眼,揉揉他的乱毛:“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对师姐好像比我还上心,你嘴里说着师姐的各种缺点,可我没干劲的时候你又跳出来鼓励我,你难道是害怕我放弃师姐?你这家伙……莫非也喜欢师姐?”
路鸣泽翻了翻白眼:“爱屋及乌而已,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但我可不是那种不地道的人!跟老大抢妹子的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怎么感觉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
“其实呢,你和你师姐,说不清谁是唐三藏,谁是傻猴子。”路鸣泽打了个响指,“唐三藏捡到傻猴子的那天,傻猴子也捡了唐三藏。”
世界在路明非的眼前淡去,只剩下绝对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古老的野兽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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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诺蹬着高筒雨靴,踏过几乎没到小腿肚的积水,走进了寰亚集团的办公楼。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每扇门上都贴着法院的封条,只剩一楼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还虚掩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寰亚集团破产清算小组办公室”。小楼背后是大片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可见里面成排的机床,沉重的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诺诺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孩。
女孩素着一张脸,也没穿什么名牌的衣服,但很显然不是那种会在厂区出入的人,CBD区的大牌广告窗前更适合她。
说是厂区,如今跟荒地也差不多了。厂区位于市区边缘,市政府把它规划为高精尖重工业区,但开发得不好,入驻的企业如今基本都停运了,连野猫都不来这边晃悠。寰亚集团原本是这些企业中的领头羊,拉风的时候最拉风,倒闭的时候也最干脆。七八年前老板卷款外逃,至今没有抓到。破产清算小组已经在厂区驻扎了几年了,还没清算完这个烂摊子。
“您哪位?找寰亚集团有什么事么?”中年人问。
诺诺把一张名片推到中年人面前:“黑太子集团的邵一峰介绍我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中年人看了一眼名片,肃然起敬。黑太子集团在本地人尽皆知,是真正的纳税大户,据说连市领导要见邵董事长都得提前几天预约。而这位邵一峰邵公子,是邵董的独生子,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喜欢投资影视剧,经常和女明星传绯闻,是本地最抢眼的风头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有种特别版,是一张薄薄的铂金片,上面用激光雕刻着名字和电话。邵一峰赏人这张名片,意思就是这人是我的贵宾,城里认得我邵一峰的人都请关照。在这座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地方,这张名片就是一张通行证。这女孩细腰长腿,气质出众,能结交到邵一峰也不奇怪。
诺诺看懂了中年人的眼神,但她无所谓,反正谁也不知道她陈墨瞳是谁。那张名片不是邵一峰赏她的,是她随手从邵一峰桌上拿的。邵一峰当时就急眼了,说师姐你拿着我的名片出去办事,那我邵一峰成什么人了?师姐你说你要找谁,我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这里跟你说话,你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开车带你去!诺诺说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开车技术还不如我。
“你以前是寰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对吧?跟你打听一个人。”诺诺说,“你们以前有个开迈巴赫的司机,姓楚,是不是?”
“你说的是老楚,楚天骄吧?”中年人点头,“是有过这么个人,后来那辆迈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没了。”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来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这个名为“楚天骄”的男人,这是关于楚子航的最后的线索了,当年那场交通事故感觉是有疑点。
“老楚是个好人,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个好漂亮的舞蹈演员,还生了个儿子,后来离婚了。他以前是给税务局领导开车的,后来想多赚点钱,就辞职出来给我们老板开车了。我俩的关系不错呢,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小酒啥的。”
“说具体点。”诺诺说,“我想知道细节。”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又挠了挠头:“就是那么个人吧,也没啥好说的,就爱吹个牛喝个酒,人挺好的。”
诺诺皱了皱眉,这种表述太模糊了,对她没有一点用处,连用这些信息来侧写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个大活人,就没点可说的?”诺诺凝视中年人的眼睛,“细节,我需要细节!”
中年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欢吃卤大肠。”
“还有呢?”
“吃烤鸡翅的时候总喜欢加双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
诺诺扶额,你跟楚天骄真的很熟么?你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卤大肠和烤鸡翅么?两位的友谊就靠猪大肠来维系么?
“真没什么可说的。”中年人苦笑,“老楚就那么个人,老板叫他出车就出车,没事干的时候就待在厂子里,也没啥爱好。”
“你是说他住在这里?”
“是啊,他那点薪水也买不起房,离婚的时候是净身出户。当然只有住在厂子里了,厂子里给了他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那间宿舍还锁着呢,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带我去看看!“诺诺腾地起身。
一个人生活过的空间对于会侧写的人来说太重要了,那里富集着这个人的信息。
“带你去看倒是没问题,不过那里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估计都是灰。没准生霉了都难说,那可是个地下室。”
“没关系!带我去!”
“行行!我找找钥匙!”中年人可不愿得罪邵公子介绍来的贵客,黑太子集团也算是寰亚集团的债主。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边走边叨叨:“老楚走了那么多年,没一个人来问他,好像这个人没了对谁都没什么影响,人混到这份上也蛮惨的……有时候我自己叫个卤大肠的外卖,吃着吃着还挺想他的。”
诺诺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记起在金色鸢尾花修道院的酒窖里,路明非垂着脑袋说的话,“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原来是那样的一种情绪在推着那家伙满世界地找楚子航,孤独的家伙,满世界地找那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
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她怔怔地想着那张疲倦的脸。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看她,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背后只是空荡荡的走廊,可是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那一眼连半秒钟都没有,下一刻窗户就被风吹着撞上了。
诺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那夜在图书馆里,路明非将她扑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了诡异的火光。
她推开那扇窗看了出去,却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