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从一场悠长的梦里醒来,望着船舱顶部长时间地沉默。
梦里好似是在江南的水乡,他划着一艘小船顺水而行,两岸的桃花隐现在雾气里,不知何处的鸟啼声尾随着他。前方出现了一道拱桥,打伞的女孩站在桥上,身形被雾气侵染。他的小船从桥洞中悠然穿过,那一刻他抬起头来和桥上的女孩对视,隔着雾气他没有看清女孩的脸。小船飘远了,身后的世界渐渐地隐没在茫茫的大雾中。
这种梦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他知道桥上的女孩是谁,也知道梦里的相遇代表着什么。桥和河流交叉成十字,十字交汇的人生道路上两个人只会碰见一次,你没有看清她的脸,她也没有跳下桥来落在你的船上。
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已经封闭了,耶梦加得和芬里厄的龙骨留在了那里,迄今学院的炼金术团队还没找到重新开启的方式。也许多年之后那个尼伯龙根会重新打开,会有新的女孩和她的哥哥从里面走出来,可那时候世上已经没有楚子航了。也没有夏弥了,她本就是个虚构出来的人,是巨龙的生命中的一朵浪花,可对龙王而言浪花并不是生命的真实形态,滚滚的江河才是。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夏弥了,成年人的生活方式把一件件的回忆封存起来,其中的绝大多数你都不会再度打开。
因为再度打开也没什么用,回忆终究就是回忆。
最近真是奇怪,从他登上这艘船开始,关于夏弥的记忆不断地从脑海中浮现,可能是冰海上的航行太孤单了。
他打开床头的屏幕,上面是反复播放的船长播报,萨沙一脸严肃地宣称船上发生了一起很不幸的事件,贵宾卡珊卓夫人被发现死在前往舵机舱的过道里,死因还需要进一步查明,不排除他杀的可能。为了确保旅客们的生命安全,船上会加强安保巡逻,并对旅客们的外出活动时间做限制。最后他对船上的通讯暂时中断表示歉意,声称这是最近太阳黑子活动剧烈导致的,不过大家可以趁此机会欣赏到极致灿烂的极光。
楚子航来到舷窗边,凝视着天边的灿烂光带,不由得陷入了沉思。眼下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有解释的余地,然而又似乎过于巧合,他们现在成了一艘沧海之上的孤船,距离所有的陆地和其他船舶都很远,他们陷在了一个信息黑洞里,跟真实的世界渐渐脱离开了。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这艘足以横行冰海的钢铁巨舰,游轮公司的宣传册里号称它是冰海上不沉的钢铁岛屿,可这座岛屿又被某个未知的生物寄生了。
他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喉咙中泛起了血腥气,眼前的景象都带上了浓墨重彩的晕边。他急忙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吃了两颗,扶着小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算把心中那股狂暴的冲突压了下去,留给他作为战士的时间不多了。这让他想到自己的导师施耐德教授,奋战一生却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宿敌,也许这就是战士的命运,最初走向战场的时候,都是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个目标,渐渐地你却忘记了那个人那件事,只剩下本能地战斗,活在闪灭的刀光里。
他看了一眼时钟,距离他们跟外界断绝通讯已经过去了12个小时。专员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断线12小时已经足够触发EVA的安全警报了,纵然和学院暂时地断开了联系,但EVA的保护伞依然笼罩着他,这是每个执行部专员的信念。文森特和他的下属们对于楚子航来说都不构成威胁,但那颗能够侵蚀钢铁巨舰的胚胎却可以,他不知道那颗胚胎有没有神智和目的为何,但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风暴前的平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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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诺伊州北部的深山中,湖畔的半山之上矗立着风格古朴的建筑群,那是与世隔绝的卡塞尔学院。
时值深夜,图书馆的深处,执行部部长施耐德坐在长桌边,手写着一封信:
“尊敬的昂热校长和校董会的各位成员: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辞去我在执行部的职位和在学院的教职……”
脚下的废纸篓里有好几个纸团,这封信他已经重复开头了好些次,但越写越心烦意乱。他想以一种古典而体面的方式退出,却又不甘心。两年之前的施耐德绝对不会写这样的一封信,那时的他认为自己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他可以死于敌人的利刃或者器官的衰竭,但不能是忽然摔倒在家中的地毯上,被闻讯赶来的邻居送往医院,然后在某个牧师的见证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无法负担起执行部的重任了,每天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会昏昏欲睡,医生禁止他过度加班,因为他随时可能倒在岗位上,他倒是不在乎以身殉职,但如果当时他正处理着某件要紧的事情,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曼施坦因委婉地建议他确定一个接班人,这样如果他出了意外,立刻就会有人能够填补他的空缺……他想过这个人能不能是楚子航,可楚子航的身体状况比他没好到哪里去。
他很不愿意这样,他还没找到格陵兰事件的罪魁祸首,而且跟昂热和副校长比起来他还算年轻,凭什么先退出的是他?可他又不得不为秘党乃至于人类世界的安全这种大事考虑,镇守人类世界边境的男人,当然不该是个随时会倒下的老头子,如果为了复仇恋栈不去,又显得太不负责了。
他忍住心中的暴躁,准备接着写下去,却听见对面的老家伙又开始碎碎念了:“施耐德,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多干几年,你的那几个副手跟你比差得太远,除了楚子航,明非不是也能接你的职位么?他只是还年轻还需要历练,但他可是在校期间就得到了S级评价的天才啊!你的事业当然要交给天才!”
施耐德真想把手边的茶泼在古德里安的脸上,他跟这家伙说了自己想要辞职的事,本来是想听几句朋友的安慰或者勉励,但古德里安立刻就激动起来了,缠着施耐德说了一晚上。曾经古德里安只是个思路经常跑偏的萌物,连个终身教授的职位都没有,如今却已经混成了教学委员会的主席,事实上时至今日他也还是个神经经常搭错线的萌物,但皇妃们因儿子而尊贵,教授则因学生而荣耀,古德里安教授如今也是爱谈理念的教育家了。
将来古德里安也会建议昂热把校长之位也传给路明非的,当然很可能古德里安不说,校长也有这个规划。
那个奇怪的S级小子非常“父有”,直系导师和校长感觉都是他的亲爹,副校长也有干爹的程度。
就在施耐德把钢笔拍在桌上准备发火的时候,激光束从上方投下,EVA凌空浮现,白裙如漫卷的云,瞳孔中流动着无数的字符。
“施耐德教授、古德里安教授,不得不在各位的私人时间打搅各位,但我们派往北冰洋考察的专员楚子航已经失联了12个小时。根据楚子航专员最后一次发来的情报,名为YAMAL号的游轮上可能酝酿着危机,而控制那艘船的人是从秘党中分裂出去的‘黄昏教条’。”
“一群神棍而已,”古德里安不以为然,“神棍从来做不成大事,楚子航会处理好的。”
施耐德微微皱眉,他不像古德里安那么武断,但黄昏教条的理论或者说信仰他确实是研究过的,一派胡言而已。
“学院内部对黄昏教条有明确的定论,但那是在楚子航把YAMAL号游轮上的乘客列表发给我之前,”EVA说,“我搜索了列表中的乘客,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是持假护照登船的,我还没能查出每本假护照对应的真实身份,但我目前可以确定其中的15名乘客都隶属于我们记录在案的混血种家族,而这15个人中的7人已经多次登上YAMAL号前往北极点,其中就包括了汉高的家族。”
古德里安愣住了,而施耐德竟然控制不住地捏碎了手中的钢笔,满手都是墨水。混血种世界里并不只有秘党一支,秘党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是最激进最坚决的屠龙者,也有其他的组织跟秘党的影响力相当,汉高家族和依附汉高家族的一群人就是这样的,在知晓龙族秘密的里世界里,汉高和昂热是等量齐观的人。如果汉高家族派出了自己的特使,那么这件事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那是一艘载满混血种的船,半数以上的人都知道某个秘密,可我们却一无所知,我们派出楚子航,只是让他去调查赫尔佐格。”施耐德的眼角微微抽动,“这怎么可能?我们有你,我们的情报系统远远领先于其他人,我们在各大情报机构里都有内线,可有件已经惊动了里世界的事,我们却根本没有觉察?我们是傻子么……”
“我们的资金喂狗了么?我们是吃大便长大的么?”古德里安教授严肃地补充,“这不可能!”
“古德里安你闭嘴!”施耐德按住额头,“推演!立刻启动‘天演’模拟器!我需要推演所有的可能性!”
天演是个高阶言灵,它的持有者能以惊人的高效率分析情报,甚至对未来做出可能性推断,有人说把天演的持有者关在一间信息封闭的小屋里,他能推断出未来几分钟内发生的所有事。人工智能没有言灵,但EVA凭借自己恐怖的算力模拟了天演,只是这种模拟器需要消耗惊人的能源和资源,学院并不经常使用,施耐德显然是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的来临。
“天演模拟器的分析已经完成,我无法做出有效的推断,但我找到了一条情报跟YAMAL号上正在发生的事关联度超过98%。”EVA说,“1943年冬季到1944年春季,生物学家曾经在北海区域监测到一次生物进化的爆发,前所未有的赤潮席卷了海岸线,海水变成血红色,那是因为赤潮藻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耐寒和盐碱度高耐受的品种。蟹类和贝类生物也超量繁殖,对附近的海洋生态造成了巨大的改变。其后的几十年里,我们收到多起巨型生物出没的报告,渔船曾捕获长度超过20米的大王酸浆鱿,还有超大型巨齿鲨袭击小船的案例。”
“人类所知的最后一次生物大爆发追溯到寒武纪吧?“施耐德说。
“是的,那场爆发的规模虽然远远比不上寒武纪,但仍旧是生物学家非常困惑的事件。目前流行的推测是早期人类在进行核试验的时候缺乏经验,把核废料直接排入海水或者掩埋在靠近海边的荒地,因为海浸而流入了大海,引发了那场生态圈的灾难。但我们都知道,不光核污染能引发生物的超进化,龙血污染也可以。如果某个污染源释放出大量的龙类基因,或者高阶的收割者,就会改变一个区域的生态环境。”
“收割者,”施耐德说,“比如格陵兰海的那家伙,对么?”
“有可能,这一连串发生在北方海域的事件如果被串联起来思考,1943年北方海域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的基因泄漏事件,但我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原爆点。”EVA说,“我们可以假设在那个原爆点有一扇门,门里封锁着巨量的龙族基因。”
“神国之门?你现在认为那扇门可能真实存在?黄昏教条的神学家们居然预言了真相?”
“神学的背后也许有一套理论基础,只是讲述的人已经忘记了或者没有机会接触到真相。”
施耐德沉吟片刻,缓缓地起身,撕碎了那张只写了几行的纸:“动员所有的力量,监控北极海域,我们要恢复跟楚子航的联络!让所有专员保持24小时在线,我想……战争又要开始了!”
“我已经把经过北极圈的PRN311、PRN126号卫星做了轨道调整,但极轨卫星只能每隔12小时扫描北极圈一次;正在设法调动高空侦察机前往附近的区域,但这要通过某些特殊的关系渠道;再有就是我们注意到一艘俄国反潜驱逐舰昨日向北极圈中前进了80海里的距离,我们正调查它行动异常的原因。”
“不能调动其他破冰船赶往事发地么?”施耐德皱眉。
“只有极少数的破冰船跟YAMAL 号拥有同级的破冰能力,但它们现在都在北冰洋的外缘海,时间上来不及。”EVA说,“事情很突然,我们的应对手段有限,但幸运的是,楚子航在那条船上。我们只是在外部进行协助,关键是他的决定和行为的结果。他是超出我逻辑范畴的人,所以我无法推测他。”
“明非在船上也能解决问题!”古德里安插了进来,“为什么不派明非空降?让他带着重武器去!”
EVA和施耐德对视一眼,教学委员会的主席显然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的严重性,急于炫耀他的傻大儿。
“派遣其他执行官之前,首先我们得找到那条船,目前在全球通用的船舶定位系统中,YAMAL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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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头方向传来了轰然巨响,行进中的船停下了,外面传来了俄语的呼喊声。
楚子航往窗外望去,他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原旁停了船,远处可见嶙峋的冰山,船员们正忙着用巨大的铁钩把YAMAL号固定在冰原上。
北极圈里只有格陵兰等少数地方有陆地冰川,其他都是浮冰,但越是深入,冰川就越厚实,起初他们还能看见浮冰之间的海水和坚冰构成的峭壁,到了这里他们所见的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了,那些耸立的冰山能往海面下方延伸近百米深。原计划他们也会在这片名为“玛丽冰原”的冰架旁停泊,并有船员带领游客们冰上徒步,这块巨大的浮冰已经在此地静止了数万年之久,就像是冰构成的陆地。
楚子航跟随三三两两的游客前往甲板,船上的气氛显然比昨天紧张了,即使那些不知情的游客,也会因通讯中断和某位游客的意外身故而不安。而那些买到了“船票”的乘客又在计划着什么?楚子航完全不清楚,他不能盲动,这种情况下拔出刀来,可能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船员们在冰原上点起了篝火,围绕着篝火摆开了一排餐车,他们竟然是把餐厅搬到了冰原上,还在餐车上挂起了灯笼。寒风凛冽中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旅客们可以从船长手里领取十枚金色的代币,在冰原集市上你能花的就只有这些代币,用它们你可以买到热红酒、栗子蛋糕、用北极冰刨出的冰淇淋、还有热腾腾的番茄意面,尽管很快在你吃了第一口之后意面就会被冻成冰坨。
登上冰原的游客看起来只有昨晚的一半左右,他们在篝火边驻足或者溜达到远处窃窃私语。
萨沙把代币拍在楚子航的手心里时压低了声音:“狙击手控制着场地。”
楚子航点了点头,冰原上的气氛又和谐又紧张,不知身份的敌人在私底下按着刀柄。
文森特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个消息想必也泄露给了旁人,那样的话大家都在揣摩他下一步的动作,他代表卡塞尔学院的立场。
他在冰原上漫步,跟每个人擦肩而过,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摩他们是不是拿着船票的人。很多人都向他举杯,也许是表达敌意,也许是赞美他是船上最有艳福的人。这让楚子航想起历史上的那个恺撒走进罗马元老院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他行注目礼,而其中一半的人想要杀了他。
脑后忽然传出了惊呼声,楚子航扭头看去,兔子装女孩又出现了。她正沿着摩天大楼般的船舷往下爬,YAMAL号在船舷边固定了很多的凸起物,这样在极昼的航行中船舷就可以被用作攀岩的岩壁,可极夜的航行中没人会玩攀岩,寒夜中那些凸起物上结满了冰。有人惊呼也有人为她大声地叫好,她已经很多次穿着兔子装去赌场和酒吧里玩了,大家都猜测她是船上安排来烘托气氛的,每次她出现就是聚会的高潮,而她也确实很享受成为人群里的焦点,总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来逗大家开心。
她一边爬一边挥舞着烟花,原本低沉的气氛为之松动,船员们从高处抛给她安全绳她却不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她的下方。
楚子航不解地望着那个身影,想不明白这女孩图的是什么,她跟他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的目标只是玩。她手一滑这趟伟大的探险就会泡汤,每张船票2000万美元,世上可没有保险公司为这些游客办保险。文森特急得冲萨沙大吼,应该是让他想点办法,萨沙却只是打了个响指,让人放音乐。
瑞吉蕾芙在距离地面大约几米的地方停住了,冲着人群里的楚子航招手说:“楚!你过来!”
楚子航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来,梦里他是不是也希望过桥上的女孩飞身而下落在他的船上?
他人生中是不是总是缺乏追逐某些东西的主动,他盼着那个女孩跳下桥来却不曾说出口,而他自己也没想着往桥上爬。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反应要比别人慢半拍,即使某个女孩想过要跳到他的船上,他也会因为反应不及没有点一点篙让船暂停等她而错过……
瑞吉蕾芙就是这么性急的家伙,说完那句话之后她就松开了双手张开了双臂,似乎笃定楚子航会从人群里走出来接住她。
无数次在甲板上她跟男孩们一起跳舞,男孩们把她托举到天上去,落下来的时候她从不担心会摔,没有甲还有乙呢,世界那么大总会有爱她的人。可她今晚点名叫了楚子航,其他人就迫于面子没有站出来,而楚子航神游物外了那么几秒钟,于是她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哄堂大笑中她揉着屁股站了起来,怒火万丈地盯着那个转身远去的背影——以圣女殿下的血统和身手,这点高度确实不值得他担心。
直升机停机坪上眺望这一幕的麦卡伦先生不由得捂着脸笑出声来,对他而言这样旅行似乎还是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