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枢忍不住问:“你知道她在润恒科技工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丞一时沉默。
沈枢半晌问不出答案,索性又说:“那你知不知道润恒科技是个什么公司啊?她怎么会去那种小公司做事的?这不是人才资源的巨大浪费嘛,我记得当年你不是还说她往毕方投校招的简历,合着投的是子公司润恒科技啊?”
“不是。”叶丞语气淡淡,“她投的是毕方总部研发中心。”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叶丞的语气冷下去,很明显是不想再提,“如你所想,专家评审打分确实存在可操作空间,但同时也存在限制,不会完全保证对方能拿下项目。不过,在大多数国内企业现有招标制度框架之下,只要是想暗箱操作,围标甚至单一来源都有可能存在,招投标过程势必难以做到完全透明。”
“这个我们回头再细说。”沈枢被他卡得不上不下,特别想继续追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我跟钟酉酉身处同一空间,她明明见着我了,愣是装没看见……”
“我很困倦。”叶丞冷声说,“既然你要回头说,那我就先睡了,再见。”
沈枢:“……”
沈枢八卦不成,十分惋惜地挂了电话。回味了一遍刚才叶丞电话里的态度,对着秘书发来的电话号码想了一会儿,还是点了一个拨打。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来,嗓音冷淡地问:“哪位?”
语气跟方才电话里叶丞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
沈枢都不知该作何感想,咳嗽了一声,语气轻快地道:“酉酉啊,我是你沈枢哥哥。你出差来这边,怎么都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呢?什么时候的飞机,今天不走吧?哥哥晚上请你吃饭好不好啊?”
沈枢为人,私生活一言难尽是不辩的事实,不过在守时上面却还做得可以。钟酉酉虽然不冷不热地同意了吃饭,拒绝沈枢接送的态度却很坚决,沈枢拗不过,便只好自己提前去了餐厅,等待过程中左右无聊,索性又找人打听润恒科技跟钟酉酉的事。
只是他一个外行,开始问的好几个人不幸也都是外行,有的甚至都没听过润恒科技这个公司名字,一看到毕方集团,就忙不迭开始讲近期毕方总部与子公司频繁人事调整的事,沈枢根本懒得听,皱着眉又问了一圈,才算找到一个了解内情的人。
只是问得越多,钟酉酉就越贴近秘书口中那个情绪失稳的伤仲永形象。
当年的钟酉酉本来也不是全无棱角的性格。小姑娘秉性耿直,又自恃智商天赋压制,是个遇到问题连自己的博导都敢据理力争的天才少女。但在朋友口中,之前钟酉酉少年班又二十岁直博毕业的出身更像是一场笑话,用以衬托如今一事无成还性情大变的钟酉酉,更加显得讽刺。
对方甚至还给沈枢发来了几张聊天截图,是去年钟酉酉将甲方推进喷泉池当天,业内私下疯传的讨论内容。
起先还有人感同身受表示兴许是甲方要求过于奇葩,才让乙方忍无可忍;后来便有人站出来说这跟甲方关系应该不大,钟酉酉已有前科,此次不过是变成惯犯;还有人讨论润恒科技作为毕方集团子公司,为什么会管理如此混乱,这种人不辞退难道还留着过年,总之讨论热闹非凡,沈枢看到一半,忽然头顶响起一个冷淡淡的嗓音:“看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直接来问我。”
沈枢后背一凉,一抬头,钟酉酉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眼前,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凉浸浸地盯着他瞧。
当着人家的面看人家的坏话,这种尴尬事几年也遇不上一回。
沈枢迅速关手机,连忙打哈哈:“都是别人发我的,我知道都是假的。来来坐,点菜点菜。”
钟酉酉不以为意:“都是真的。”
沈枢:“……”
见多识广如沈枢这么一个浪荡大少爷,也一下子都不知该怎么搭腔。
钟酉酉却像是特别想详谈这个话题,生怕沈枢没听清,又字正腔圆重复了一遍:“去年,是我故意,在吃饭的时候,把那个甲方什么卫总还是吴总给推进喷泉池里的。”
沈枢复杂地望着她。“为什么?”
钟酉酉还是那副随意态度,来了一句:“我那天心情不好。”
“……说真的,酉酉,我读书那会儿,虽然也是经常性读书读到心情不好,可我也没去教学办公楼揍过老师啊。”
沈枢一想到刚才朋友的评价,看着面前眼神冷郁的钟酉酉,满心五味杂陈,又试探道:“那前年,还有个标书没写完,最后错过参标的事……”
钟酉酉又是干脆一点头:“也是我故意的。”
沈枢:“……”
“都是我故意的。”钟酉酉慢条斯理说话的同时,眼神格外坦然,“只不过可惜了,虽然那一年项目错过去了,动静闹得也不小,可后来那家中标企业反倒因为预算超支,做了笔赔本的项目,要是这么看,润恒科技还算是因祸得福。”
沈枢心说这能叫可惜?理科尖子生对语文词汇是有什么独到见解吗?!
“还有去年,虽然把人推进了喷泉池,项目没有了下文,但润恒科技的高管跟那边很熟,后来又拿了别的项目找回来。润恒科技这家公司,别的不行,钻营取巧的本事……”
钟酉酉没有把话说尽,顿了顿,微微冷笑一声。略微想了想,又接着慢声细语说:“今天的投标,出差之前,润恒科技的部门主任曾经特地把我叫去办公室,告诉我,但凡再敢闹出一丝纰漏,就让我收拾东西走人。”
钟酉酉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居然是郑重其事对我说出的这句话。原来他真的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都能辞退我了。”
沈枢:“……”
虽说沈枢打回国以来就是个甩手掌柜,也知道一个部门主任想炒下属鱿鱼并不是什么权限外的事。他生怕钟酉酉再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来,忙圆场:“今天的竞标不都完事了?哦我这还有个报批的流程要走,不过那都是象征性的,放心,专家评审会的重头戏你们都过了,后面不可能再有什么问题。”
钟酉酉带着讥诮意味瞥过来一眼,并不领情的态度。
沈枢也不想再提招投标的事徒增两人不痛快,正要转移话题,手机接进来一通秘书的电话。
秘书简单问候两句就转入了正题:“……润恒科技这次项目的主管希望能趁着这次出差机会拜会您一面,考虑您今晚有安排,就问能不能定到明天晚上,在子夜那边做招待,问您这边有没有时间?”
虽是在餐厅,可格栅拦出的空间十分静谧,秘书的声音即使相隔对面也能听得分明,钟酉酉的眼神很快直勾勾地盯了过来,让沈枢莫名如芒刺在背,赶紧拒绝:“没时间没时间,这种事不都跟你说过我不见的吗?心意我领了,你让他好好做项目就行了。我这有事忙着呢,挂了挂了。”
等挂断电话,就听钟酉酉冷声问:“子夜是什么地方?”
沈枢:“……”
本市著名夜间娱乐场所的答案对着一个小姑娘哪能说得出口,然而钟酉酉很快就从沈枢的欲言又止中自行领悟到真相,皱眉说:“夜总会?”
“确切来说是私人会所。”沈枢忙撇清道,“我只是听过,我可没去过啊。”
钟酉酉冷笑一声,握住筷子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面色泠泠,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沈枢无故看得心里打鼓,突然听到她说:“两个月前,毕方集团的审计总裁被调往外地子公司担任总经理。”
沈枢:“……啊?”
沈枢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紧接着听到钟酉酉又说:“一个月前,总部商务中心副总离职,随后不久,又有一家子公司的财务总监也主动提出了离职。”
沈枢依然不明所以:“然后呢?”
钟酉酉斜顾过来一眼,那眼神仿佛浸润雪霜,并不吭声。沈枢一念间想起来似乎刚才问过的朋友里也提到过近期毕方集团人事调整,既然能引起多人关注,大约毕方的人事变动真的是相对频繁了。
只是,拿这种听上去就潜在意味颇多的话题跟一个已经变得锋利又怪异的小姑娘对话,沈枢还是认为不够合适。
他想了想,没有追问下去,转而说:“酉酉啊……”
“说起来,你二十岁就从辅江大学博士毕业,”沈枢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向知心兄长的画风靠拢,“为什么会选择去润恒就职呢?我记得你当年不是跟……不是最想做研发的嘛,润恒这家公司我今天了解了一下,不管横向纵向,它都是属于业内排不上号的那种……”
钟酉酉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她静静等沈枢说完,不答反问:“听说你因为毕业论文不过审,被连着延毕了两次,现在你就快三十岁了,硕士文凭拿到手了吗?”
沈枢:“……”
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脚,把沈少爷哽得老老实实,一句话都不敢再问了。
钟酉酉自这之后,就没再主动说过一句话。
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前面提及润恒科技时主动将狠话放尽,到后面提及三年前博士毕业就瞬间变得被动,情绪的强烈反差,让沈枢微妙察觉到了钟酉酉内心在意的点。
他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认定让钟酉酉画风大变的节点,正是三年前她博士毕业的那段时间。而那段时间,好巧不巧也正是叶丞被辅江大学解聘,与钟酉酉关系莫名急转直下,最终分崩离析的时候。
这么一通分析下来,沈枢忍不住要怀疑,小姑娘的性情大变,他的发小叶丞可能得负全责才行。
只不过三年前飞机上让人滴水未进的那封亲笔信还历历在目,沈枢断不敢贸然提起叶丞这两个字,一顿饭吃到最后都无事发生。饭后,沈枢不再听任钟酉酉推拒,直接将人开车送回了出差下榻的酒店。
一路上钟酉酉都坐得笔直。
幼时被养成的习惯令她连双手的姿势都很端正,等沈枢的车子缓缓在酒店大堂前停下,钟酉酉一时未动,一张清丽五官朝向酒店门前的斑驳光影,片刻后,突然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我还以为,今天晚上,你至少会提一句叶丞呢。”
沈枢心里一个打突。
他暗暗观察过去,可惜光线昏昧,表情分辨不能。
沈枢只好斟酌着语气试探说:“你叶丞哥哥,现在还在国外呢。”
钟酉酉没有作声。
“酉酉啊,不管发生过什么,你叶丞哥哥当年待你都是很好的,这咱们不能否认对不对?”沈枢温声细语,“现在三年都过去了,就算有心结,也该解开了嘛。你实话对我说,你现在对他,就是,有没有,有没有……”
钟酉酉冷冷说:“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沈枢语塞,钟酉酉推门就要下车,沈枢忙把人拉住:“好好,咱不提叶丞,不提他好不好?我还有几句别的话。”
等钟酉酉颇不耐烦地坐回来,沈枢已经肃容,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面孔。
他缓声道:“我看你今天的状态,猜到你这几年应该过得很不开心……”
钟酉酉硬声打断:“我开心得很。”
“哎,别说赌气话。”沈枢不赞同道,“虽然我不确定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开心,但是,听你沈枢哥哥一句话,遇到问题呢,不要自我折磨,我们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也要看开一点嘛。”
“不要再自称沈枢哥哥。”钟酉酉一脸难以言喻的嫌弃,“嗲,冷,麻心。”
“……”
沈枢被哽得无语,缓了缓才得以继续劝说:“你年纪还小,未来一切都大有可能,不可以就这么放弃自己的。”
后面又絮絮说了几句,钟酉酉始终静默。
沈枢说完,她的表情纹丝不动,眼神冷若冰霜,明显又是油盐不进的情景。
“我看得很开。”她抬起头来,“我就是看得太开了,才会想做什么做什么。”
“没人能牵制得了我。”钟酉酉顿了顿,才又冷声道,“就算你提一百句叶丞,也无所谓。在我这里,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配。你可以直接转告他下面这句话——我巴不得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当面跟他说一句,他以为,他算个什么东西。”
钟酉酉傲然说完,高高扬起下巴,铿锵有力地看过去。
沈枢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孩子啊,闹起脾气来时间是真的久。”
钟酉酉:“……”
钟酉酉瞪大双眼,一字一顿,郑重其事道:“我没有在闹小孩脾气。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很认真在跟你讲话,知道吗?”
“小小年纪,跟谁学的往外飙狠话,要改掉,知不知道?以柔克刚不好吗?”沈枢耐心教育道,“还有啊,以后类似那种故意错过投标的事就不要再做了,容易惹祸上身。你一个小姑娘,还没体会过社会险恶,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地他乡生活,要注意保护自己才行的。”
“我好得很。”钟酉酉见他根本没听气得要命,冷冷说,“用不着你操心。”
“要操心的。”沈枢认真道,“我是你沈枢哥哥嘛。”
钟酉酉终于被一句沈枢哥哥炸到忍无可忍,看都不再看一眼,啪地一声甩上车门走了。
沈枢自认教育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心满意足地回家后难得没再出去消遣,早早就上床睡了。他第二天没什么重要行程,便想着等自然醒之后给叶丞再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跟钟酉酉的会面情况,情况允许的话再问上两句三年前两人究竟发生过什么。没成想大清早给秘书的一通电话强行叫醒。
“今天早上,润恒科技的钟酉酉向我们实名揭发,此次多关节机械臂项目,润恒科技跟另外两家竞标企业,存在串通围标行为。”
“她应该是连夜整理的资料,人证物证都齐全无比,甚至还包括昨晚润恒项目主管想请您吃饭的事,该她知道的不该她知道的,如今全都被摆在了台面上,毫无转圜余地。”
秘书的口吻透着一言难尽:“别的先不说,至少从她的角度,润恒科技可是这回竞标的得益者。揭发自家非正当围标,她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