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八月初三,上午。
炙烈的阳光正照着大明宫西苑的偏僻角落上。
西苑是太极宫的禁苑,自从高宗搬进大明宫,西苑就渐渐荒废了。
谢云霆经常出入庄严宏伟的大明宫,却从未来过西苑。
考虑到案子牵涉朝堂内外,白莲妖孽阴险狡诈,行事诡秘,他要以太监的身份进宫,但又不能为了大唐社稷,真把下面给划拉走了,因此只能找人带着,从西苑混进去。
要知道,皇帝的后花园中,不但种植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奇花异草,还盛开着众多娇艳欲滴的美人花。
想要进去,就是只公兔子也得阉了。
而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正值青春勃发的男人,想要在皇御苑里面晃悠,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为了掩人耳目,他不但打扮成了太监,就连脸也易了容。
变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间就是个斯文的书生,不再是那个闻名天下的大理寺司直谢云霆。
领他进去的是李俶麾下的参军,赵冲,交游广阔,在长安城地面上,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我认得那个叫做钱福的太监,他在高力士下面,专门负责服侍圣人,你进去以后就跟着他。”
谢云霆一面点着头,一面东张西望。
没有人会想到,在雄伟庄严的皇宫内苑,居然还有如此肮脏卑贱的角落。
宏伟高耸的城墙下,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出的平房。
房子极简陋,从破破烂烂的门窗看进去,里面没有点灯,黑洞洞的。
街道也是狭窄龌龊,墙角边堆着霉烂的菜叶和无人清理的垃圾。
烈日当空,空气闷热,风中吹来各种臭味儿,饭菜的馊臭,屋子里面透出来的霉味,屎尿臭,汗臭,烂肉散发出来的腐臭。
各种臭气中,还混杂着劣质酒水的香味,胡饼香,炸油饼和炖羊肉的香味,女人浓烈的脂粉香气。
这些令人作呕的怪臭,与令人奇奇怪怪的异香,神奇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无法形容的怪味。
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苍蝇特别多,长得也特别精神,如同龙卷风般呼哨着来来去去。
这时谢云霆发现前面不远处,一间嘈杂如鸡窝的小酒馆门口,坐着个摇着团扇的中年妇人,虽已是半老徐娘,打扮却妖冶。
妇人一双精明的眼睛正打量着来往的太监,枯萎的唇涂抹得血红,噙着笑。
只要是男人,看到这样的女人,看到那种笑,直觉反应就是做那种生意的。
赵冲凑到谢云霆耳畔,悄声道:“那是老鸨。”
“宫里头也有老鸨?”
“有,当然有。只要是有男人、有女人的地方,就有。”
这时已有太监从他身旁走过。
太监走路的姿势也怪,弓着背,屁股撅着,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像只刚下完蛋的小母鸡,看得谢云霆浑身起起皮疙瘩。
那个太监走到酒馆门口,却不进去,冲着对着老鸨笑了笑,满脸猥琐的笑。
不需要多说一个字,老鸨心领神会地起身,太监跟在老鸨身后,屁股一扭一扭地朝后面的小黑屋走去。
谢云霆立刻明白了,又问道:“做这种生意的都是些什么女人?”
“被打入冷宫的女人,活不下去,就只能来这里做生意,换点银钱。”
谢云霆皱眉道:“可是太监?”
“你觉得太监不行?”
谢云霆瞪大眼睛,愕然道:“难道男人少了那还能行?怎么行?”
“他们一样行,有门路的还在外面娶了媳妇,剩下那些平时很忙,好不容易得了空,也没有个去处,就会来这里打发时间,所以这个地方各种歪门邪道的玩意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谢云霆四下环顾,又发现了一家被油烟熏得焦黑油腻的小菜馆,人声鼎沸的赌坊,有人在说书的茶肆,还有卖女人脂粉的小摊,买主却也是太监。
赵冲又道:“待会见到钱福,有个事,我不得不跟你说。”
“你说。”
“你也知道,男人少了那东西,会变成怪物。”
谢云霆点了点头,刚才他已经见识过了。
“这个么我想得到,是不是阴阳怪气像女人?”
赵冲却眨巴着眼睛,唇角含着笑,那种掩饰不住的笑,道:“男人少了那玩意,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整天在里面受气,都很可怜。不过,出了主子的门,他们的胆子就肥了,有不懂礼数的地方,还要请谢司直多担待。“
“你的意思是不要跟他们计较?”
赵冲点了点头,“一切都以大事为重,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有些事情,就不能放在心上。”
圣女已经住进专供外邦使节居住的驿馆,择了吉日,八月初九进宫,圣人不日便会临幸她。
谢云霆笑道:“就几天功夫,你放一万个心,我心里有数,这几天他们就是骑到我头上我也忍。”
他曾经处理过太监的尸首,很明白男人一旦少了那东西,身体会产生连锁反应,更何况脾气。
这次他倒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研究机会,因此他并不觉得做个假太监,跟真太监一起混,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反而觉得很有趣。
尽管赵冲郑重其事,可谢云霆脸上却透着笑,兴奋的笑,比晚上去敲义庄大门时笑得还要灿烂。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钱福穿着身紫红色杭绸直缀衣袍,手执拂尘,手指上套着枚翡翠玉扳指,看那翡翠的成色,莹润细腻,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自然人模狗样的。
谢云霆不觉得他是可怜人,而且他也没有骑到谢云霆头上,可是他一见到谢云霆,立刻笑嘻嘻地上前拉住他的手,看上去很亲热,不但拉住他的手,另外一只手还出其不意地伸过来,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
可是这还不够,这家伙简直就是属狗的,还眯缝起眼睛,凑上前来,伸着鼻子在他胸口上闻来闻去。
仿佛他身上很香,闻的同时,那家伙眼睛忽然特别亮,精神抖擞,就像小母鸡见到大公鸡一样。
如果不是谢云霆习惯性的闪退,这个自来熟的小福子也许还会摸一摸他身体上的其他部分。
小福子的热情如同一道闪电,谢云霆后脊背立时僵住了,头皮发麻,全身不停地冒冷汗。
不但浑身冒冷汗,胃里头还直冒酸水,比一不留神吞下只大苍蝇还难受。
他笑不出来,苦着脸,赵冲却得强忍着不能笑出声来。
“赵哥,果然是一表人才,”小福子笑开了花,拍了拍赵冲的胸脯,柔声道:“这就是你的远房侄子小云子?”
小云子是谢云霆在宫中的名号。
“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请福公公多带带他,他不懂事,福公公多担待。”
赵冲咧嘴一笑,往小福子手中塞了锭银子,“福公公,改日出宫我请你喝茶。”
小福子朝赵冲抛了个媚眼,一把拉起谢云霆的手,便拽着他往大明宫走去。
谢云霆全身都在冒冷汗,还想吐,却听到后面传来赵冲的笑声。
“这世上,能被太监摸过的男人,除了皇帝,能够享受这种热情款待的,恐怕真没有第二个。”
他酸溜溜地安慰着自己,可是忽然觉得做皇帝真是件苦差事。
“你是新人,第一天进宫,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别害怕。”
小福子转过头来,满脸温柔的笑,同时还用力揉了揉他的手,谢云霆忍不住激灵灵又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担心很多事,怯怯问道:“福公公,晚上我睡在哪里?”
小福子停住脚步,谢云霆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两人就如同情侣般,手牵手,迎着御花园中和煦的微风,已经到了太液池畔。
在湖边漫步片刻之后,小福子终于道:“我看你斯斯文文的,也是个讲究人。”
“嗯。”
“你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真是不讲究。”
小福子翘着兰花指,扭头指了指西边,满眼都是鄙夷之色,尖声细气地数落道:“一间屋子里面睡几十号人,那些臭男人几个月都不洗澡,臭烘烘的,猪槽里面养的猪都比他们干净。”
谢云霆吸了吸鼻翼,似乎已经嗅到一股臭气,立刻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为何不洗澡?”
“穷得呗,在这宫里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般体面?”
谢云霆想起自己的使命,苦着脸承认道:“福公公看上去就与众不同,闻上去也很香,的确体面。”
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小福子见状,凑前亲热地搂住他的肩,又道:“我觉得咱俩特别投缘,又一同服侍圣人,我单独住,有个小院子,你住在我那好了,我那干净雅致,晚上我俩还可以一起说说话,做个伴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云霆觉得自己的早饭和中饭都快要吐出来了,却只得强憋着,点了点头。
再熬六天,只要熬到八月初九,照圣人不挑食的好名声,谢云霆觉得八月初九有戏。
就在这当儿,身后传来阵阵女人的笑声,而且不止一个。
小福子立刻放开了他,随着女人的欢声笑语,一群宫娥打扮的女子已经翩然而至,在这队宫娥当中,谢云霆居然看到了苏心钰,小福子忽然凑头低声道:“等我一下,我去跟我的老婆说句话。”
现在谢云霆觉得在宫里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