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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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吉。

大明宫紫宸殿内悬灯万盏,珠玉生辉,紫金麒麟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愈发显出神秘的帝王气象。

谢云霆身着姜黄色太监服,手执拂尘,立在圣人就坐的沉香卧榻后。

这太监服侍人的活简直不是人干的,如果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他宁愿坐牢也不乐意在宫里多待一刻。

通过李俶的王妃,苏心钰居然混进了贵妃娘娘的寝宫。

这几日,谢云霆逮到机会就往承露殿跑,在禁卫森严的皇宫里,他们居然每天都能碰面,碰面就讨论案情,按照计划,今日雪光圣女一入宫,贵妃娘娘就会把她分派过去服侍。

现在对于雪光圣女都只是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掌握任何能够指证她罪行的真凭实据,只有埋伏在圣女身边,查探出更多的秘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同时他们可以通过李俶安排在宫中的内线,跟宫外传递消息,而且东方明已经被成功安插进内卫,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等着美人鱼上钩了。

今日圣人身着一袭玄色龙纹锦袍,腰系龙纹嵌宝石金腰带,腰板挺得笔直,胸脯挺得高高的,年过六旬的老头子看上去比二十五岁的小伙还精神。

他的贵妃打扮得特别隆重,身着一袭描金纹牡丹大红坠地长裙,流云高髻,髻上满缀各色各样的珠玉金饰,赤金凤凰翡翠步摇,红宝石簪子,南海珍珠金耳铛,金臂镯......堪称大唐最贵重、最美丽动人的珠宝架子。

大殿内按照文武之分,众位皇子和重臣分坐左右。

礼部尚书走出禀道:“陛下,吐蕃使团和圣女已在殿外等候。”

随着那声如洪钟的宣字,晨风中忽然送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同仙乐。

圣人笑了,吩咐道:“宣——”

谢云霆听苏心钰说起过雪光圣女,可从未见过真人,只是见过皇甫轸的画像,以及云雨寺中的汉白玉雕像。

随着那美妙的乐声,紫宸殿内,忽然充满了鲜花的芬芳,那醉人的芳香从晨风中吹来,从乐声中传来,顷刻间,天地间仿佛都已充满醉人的香气。

淡金色的晨光从殿外流泻而下,在柔和清透的金芒中,五彩的花瓣如同香雪般,轻轻地飘落在地上,仿佛织就一片花海,在花海之上,慢慢走进来一个女人。

宫里头的女人个个明艳夺目,可这个女人却简简单单地穿着雪白的丝裙,丝裙又轻又薄,在晨风中飘舞着,她整个人,恰似清晨的云霞,缓缓地走进璀璨辉煌的大殿。

给人的感觉,仿佛雪峰之巅的芝兰,忽然降临到群芳争艳的牡丹园。

她漆黑的头发披到腰际,脸色却是雪白,如同牛奶般洁白无瑕,柔腻光滑。

一双如同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点亮了柔魅的眉,娇美殷红的唇,她全身没有丝毫装饰,只是在额前发间别着一朵洁白的雪莲花。

她抬起那双明眸,静静地凝视着圣人,那眸清澈如同昆仑山中万年的灵泉,圣洁不惹一丝凡尘。

她静静地玉立在鲜花上,白,极致的白,黑,极致的黑,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两种纯粹分明的颜色。

然而就在刹那间,却令所有艳紫妖红的花朵失去颜色,让所有雍容华贵的珠宝失去光泽。

在场所有人,尤其是男人,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除了谢云霆。

他正在观察圣人。

唉,果不其然,圣人已经看呆了。

2

秋日的阳光照着皇宫内庄严华美的金楼玉阙,空气中充满了桂花馥郁的花香。

苏心钰缓缓走在太液池畔,贵妃在见过雪光圣女后便离开了紫宸殿中,回去以后,整个人怏怏不乐,一旁服侍的宫娥太监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刚被灌了一肚子酸醋的女人是不能招惹的。

可是苏心钰却陪笑道:“娘娘莫急,灵儿过去以后,妖女那边有什么动静,自会回来禀报,娘娘这里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灵儿。”

灵儿是她在宫中的名号,她是贵妃娘娘外甥女介绍过来的人,自然立刻就成了贵妃的心腹。

现在苏心钰正前往雪光圣女居住的蓬莱阁,但在去蓬莱阁报到之前,必须先去趟童稚园,一个能够安心说话的地方。

眼前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沿着用青石铺就的石径,她已经走进竹林深处。

苍翠掩映间,林中空地上,露出个幽静雅致的小院。

院外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姹紫嫣红的蔷薇花,伴着院内传出孩童嬉闹的喧哗声,却见一个小男孩静静坐在院外不远处的八角小亭中。

苏心钰在李俶的府上见过他,他是李俶的长子,她轻声唤道:“李适——”

小男孩只有四岁大,穿着绯红色衣袍,打扮得很精神,头上垂下几绺乱发,乱发间、衣襟上却沾惹了枯草和泥渍,他就像犯了错般垂着脑袋,根本就没听到别人叫他。

苏心钰径自上前,在他身旁坐下,拍了拍的肩膀道:“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脏,你阿爹马上就要来了哦。”

小男孩抬起头来,苏心钰却大吃一惊,“你为什么哭?”

他不但身上很脏,就连脸上也很脏,像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花猫。

李适用小脏手揉了揉眼睛,嘟哝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心钰眨了眨眼睛,从衣袖中掏出块点心,盯着他肿得老高的嘴唇,又道:“被人欺负了?你是不是男子汉?”

李适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把脸,拭去眼角的泪水,忽然道:“我是,当然是,我不准你告诉阿爹和阿娘。”

苏心钰微笑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是男子汉就得自己把场子找回来。”

李适却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竟然会叹气,又道:“阿娘不让我闯祸。”

如同她有孩子,绝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苏心钰心中也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嫣然一笑,柔声道:“你不但是你阿娘的儿子,更是威风凛凛李将军的儿子,你虽不惹祸,但祸如果找上门来了,却不能丢了广平王的脸面,你说是不是?”

李适望向一群在竹院内嬉闹的孩子,“可是他们人比我多,个头比我大,我打不过他们。”

“你也可以有朋友。”

“可是我没有朋友。”

“如果你把自己变成男子汉,朋友自然就会有,他们都会喜欢你,崇拜你,跟随你,没人再敢欺负你。”

“可是,我要如何才能变成男子汉?”

周围一片静谧。

李适愕然收回目光,扭过头来,却发现立在身侧的苏心钰早已消失不见。

他抬头四下张望一番,仍旧遍寻不见,正皱起小小的眉头,暗自纳闷之际,却听得一声轻笑从头顶上方传来,那笑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小男子汉,我在这!”

李适仰面望去,立时怔住了。

苏心钰竟然在顶上,屋梁很高,她却悠然自得地坐在上面看风景,李适眼睛一亮,道:“如果我能像你这般,一定把那些坏蛋玩得找不到北!”

“你想拜我为师?”

“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阿娘呢?”

“当然不能。”苏心钰不怕麻烦,却也不喜欢惹麻烦,“就连你阿爹也不能告诉。”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你如果同意,我每天都会过来教你,就在中午你们课间歇息的时候。”

二人正说话之际,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苏儿——”

李俶已从葱茏的翠竹间走出,只见他身着一袭石青色宝相花圆领袍,腰系碧玉带,那双眸子凝视着她,噙着笑,却没说话。

苏心钰从屋梁上飘落下来时,李俶已经掏出手帕,将李适的花猫脸擦拭干净,让他赶紧回学堂去上课。

待李适进了竹院,李俶来到她身侧,轻声道:“你教适儿功夫,为何不想让我知晓?”

“没什么,”苏心钰淡淡道:“我教他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孩子,只是因为想帮他。”

自从共同经历桑珠拉孜堡那场梦之后,李俶发现苏心钰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他又道:“你若嫁入府中,你我也会有适儿般聪明可爱的孩子,你天天都可以教孩子们功夫。”

苏心钰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目光饱含着脉脉深情,却又透出令人难以捉摸的惆怅,许久,忽然道:“殿下,我这个人自由惯了,嫁给你只会给你惹麻烦,而我又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李俶又道:“我知道你介意,可梦都是假的,又岂能当真?!”

苏心钰苦笑道:“人生如梦,梦亦是人生,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何为实,何为虚?”

李俶顿时觉得心里头烦闷异常,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又岂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明白的,他叹了一口气,立刻改变话题,道:“你见过圣女的脸吗?”

苏心钰摇了摇头,道:“她一直都佩戴着赤金鬼面,我想几乎没有人见过她。”

李俶又问:“你确定在冰穴中看到的女子就是卓玛?”

苏心钰立刻怔住了,仔细想了想,道:“那个女子浑身赤条条的,已经被冻成冰人,跟慧觉紧紧拥抱在一起,冰穴中没有光,我曾经用火把照了照,她身材婀娜有致,面容栩栩如生,与画像酷似,难道不是吗?”

“不是。”

“你没有进冰穴,又如何知道不是?”

“因为......雪光圣女就是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