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日双见到七虎和穆雪薇,不由躲远了一些。昨日木村返回小孤山,却看到看守穆雪薇的人全部被毙,县警正在排查现场,他行伍出身,自然警觉,未曾现身便急报柴日双,不久便传来宋宗祥带人救了穆雪薇的消息。柴日双瞬时觉得自己真是运气,若早救一刻,酒仙又怎会落入我手,哈哈!谁知今日踌躇满志而来,却惊见焦土一片!直气得他在废墟上乱踢乱骂,账房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突然眼尖地惊叫:“柴老板,您看!那好象是个方册!”说着从一堆灰烬中翻出一本烧黑的册子,封面上是谭逸飞的笔迹《酒仙笔录》。
柴日双眼睛放光,忙不迭地翻开,却瞬时脸色一变,账房凑上前,笔录封皮烧得焦黑,里面的纸页更是粉烬,随风吹而飘落。柴日双气得呆住,待回过神想到找谭逸飞时,谭逸飞已被众人扶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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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虎急道:“穆小姐,咱快把谭先生送到医馆去吧,你瞧他烧的这样。”
穆雪薇泣不成声,只不住地点头,众人帮着将谭逸飞扶上七虎的马,酒工们慌慌地跟了去。穆雪薇见状忙哭着也要上马,被魏永更一把拉住。
穆雪薇不解:“魏、魏大哥,我要去……”
魏永更斥道:“你别去!别!就、就是咱害了谭老弟呀,咱俩是他的灾星呀没脸见他啦!”他又悔又悲地讲话更加语无伦次,穆雪薇听得不明所以。
“魏大哥,你说什么说什么啊?”穆雪薇抽泣道。
魏永更重重“嗨!”了一声,憋闷于胸的话一鼓脑都倒了出来:“我、我就全说了吧!那天你电话打到酒仙找谭老弟,我听到你叫了潘、潘编辑一声,我就猜你肯定在县里,哪儿是回了家乡啊?”说到这儿他“啪”给了自己狠狠一掌,“是我结巴多嘴,和、和姓缪的多喝了几杯,透给他啦!他就琢磨着去县上悄悄接你回来……”
穆雪薇哽咽地摇头道;“不,是马教习接的我,她也是被日本人逼的。”
魏永更嚷道:“要不是姓缪的诡诡诈诈,又怎么会被小日本得了信呢?你要不是被劫了去,谭老弟又咋会被那倭狗逼着失了酒仙呢,这是他的命呀,没啦!没啦!”
什么?酒仙没啦!这一连串经过解释终于清晰,穆雪薇瞬时怔住:“你、你、你说这酒坊,逸飞他,他……”
魏永更悔得“咚咚”猛捶自己:“姓柴的拿你的命逼着谭老弟交出酒仙呀——说到头还是怪我这、这张嘴,哎,我咋不死呢?老天有眼,你把酒仙还给谭老弟,劈了我吧——”他胸中痛悔一倾而出,大叫一声栽倒在地,被酒工们看到赶快上前将他抬走。
“轰隆”穆雪薇只觉心中一个霹雳!原来如此,真的是因为她!啊——”她大叫一声掩面上马,向九宫山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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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屋中,众人吃了喝了,多少恢复些体力,听谭稚谦讲起宋宗英的个性,不由纷纷赞扬。宗英本气愤征兵时岳壑邦的出言不逊,但经稚谦讲到军中不合对于抵抗日军十分不利,这就一下醒悟,大哥常说大局为重啊,否则他何必那日白给了杨汉鼎两万大洋呢?杨汉鼎虽曾做过军匪,却屡屡抗日赫赫战功,此人本性大丈夫,又怎能为了九仙镇那一点小事而生余悸,田中和侯元钦的密会还是应快快告于他知。
杨汉鼎听到此亦赞道:“夫人真乃奇女子!”
“是是。”谭稚谦不住点头,“大队长受家严教诲,平生最恨日本人,九仙镇不容日商进驻就是宋家立的铁律,宋府捐给侯府的军资几十年从未间断。宗英就是自小耳濡目染,对日本人的痛恨绝不少于大队长,而且自小她就随着大队长跃马扬鞭……”说到此,他有些惭愧地一笑,“说起来,宗英若非女子,这从军的资质在下远不及她。”
杨汉鼎哈哈一笑:“先生句句坦诚!贤伉俪满怀抗倭之志,不计前嫌冒险相助杨某,杨某率部感谢!”
众士兵抱拳:“多谢谭先生,谭夫人!”
杨汉鼎:“等杨某突围之后,一定去拜望尊夫人。”说到突围,众士兵神情一黯。
张达突然叫到:“大哥,你快看疤子哥怎么了?”
只见岳壑邦满脸通红,身子发抖,杨汉鼎一摸他额头,心中一沉:“这么烫!疤子!疤子!可能是弹伤发炎,发高烧了。”
王小顺握枪急道:“大哥,快带我们突围出去吧,救疤子哥要紧!”
“大哥!带我们冲出去吧!”众士兵亦纷纷道。
杨汉鼎为难地在屋中来回走:“弟兄们失散得太多,咱们只有十几个人,枪火也不多,这,如果没有稳妥之策……杨某死不足惜,岂非连累了各位兄弟!”
“大哥,我们誓死相随,请大哥发令!”
杨汉鼎感动地看着大家,谭稚谦也是热血翻涌,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杨长官,这是本村县志,上面有附近山脉的详细地形,各位请看,这是一座火山余脉,名为七星山。”
杨汉鼎看图:“七星山?”
谭稚谦:“对,此处往西二十里就是这座七星山,因七座山头分布得象北斗而得名,在下平常也读兵书,自小又对这座山极为熟悉,杨长官,可容在下简单说说吗?”
杨汉鼎:“先生过谦了,请讲。”
谭稚谦:“稚谦幼时常去山中玩耍,发现山中隐着一个密阵。诸位请看,从摇光峰起,每绕过一座峰必需兵分两路,经第二第三开阳、玉衡峰之后,这整路兵马就分了四路。”
“化整为零!”杨汉鼎目中一喜。
“正是。”谭稚谦点头道,“这便是此山与众不同之处,其峰分立,但山体相连,四路人马追击后分达天权、天玑、天璇三魁峰,若是二百人马分了又分,至天枢峰之时每路就剩十几人了,与杨长官正是势均力敌。”
众人惊喜轻呼,心中升起希望,均人人振奋!
杨汉鼎大喜:“妙,太妙了!将叛军伏击之后,我们就可以缴械换衣杀出围圈,多谢谭兄弟的七星阵!”他突然眉间一紧,“只是,不知疤子还能不能撑得住?”
谭稚谦:“长官若信得过在下,就由稚谦在这里看护,等您把叛军引开之后,稚谦设法将这位长官暗暗送回家里,杨长官若此行顺利营中一定会传出风声,我夫妇就用篷车掩送这位长官与您会合。”
如此便无后顾之忧,杨汉鼎非常感动,掏出军哨:“如此,杨某率部再谢谭兄弟!这是我们团专用的令哨,其音特质,请兄弟带在身边,杨某要是有幸脱脸就在沿途林中等候,兄弟来的时候轻吹几下就成。”
谭稚谦双手接过:“长官放心,稚谦记下了,请长官和各位兄弟一路小心。”
众人抱拳作别,杨汉鼎手一挥,众兵风一般出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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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薇在山路间奔跑着,眼睛直直的,泪飞如雨,以往每次来九宫山,都是逸飞背她到山顶,今日心中伤痛欲绝,脑海千丝万绪却又茫然混沌,便一口气不知疲倦地奔了上来,这是逸飞和她拜天地的神圣之地,她有太多悔恨要和他说!本以为是日本人下黑手劫了马教习,谁想到,谁想到这祸却是出自我口,逸飞,是我害了你呀!穆雪薇急冲上山,哭声阵阵,全没察觉林中一袭灰衫一直隐约跟在她后面。
正午天色忽然阴沉,山顶风儿阵阵,吹得茂林唰唰作响,谈母坟头上的青草随风轻摇着。
穆雪薇连扶带攀踉跄上了山头,已累得香汗淋漓,娇喘不停,白色洋裙早是土污石划,残碑跟前她再也支持不住。哭倒在地:“天啊——要罚就罚我吧——是我每次都不听你劝才酿成大祸的……当初你不让我来镇里我偏偏要来,你让我回家乡避一避我就是不听,你让我千万不要开门我却,我却引狼入室,逸飞,你把我看得比命都重,我却害得你失了命一样的酒坊,我……我……”想到两年前的那封绝情信,逸飞是多么明智,自己根本就是他的拖累!若没有她硬来镇上,酒仙也不会被逼易手,若没有她硬来镇上,逸飞也不会分出那么多心来陪她哄她,生怕她冷了热了寂寞了烦心了,他就会全心全意做大酒仙,说不定早已成就大业!都是她都是她!穆雪薇,是你害了逸飞啊!
痛哭声中忽传来一句冷语:“哼,亏他事事料到,却偏偏遇到你这个痴情女子,功亏一篑,真是天意!”
穆雪薇大惊回头,诧异看着缪世章竟出现在身后:“你,缪先生,你怎么会,怎会……”
缪世章看了看残碑:“这便是你二人幽会之处吗?带着心爱的女子拜见宗祖,倒真不失礼数。”
“胡说!我兄妹二人清清白白,休得胡言乱语!”穆雪薇斥道。
缪世章箭一般射向穆雪薇:“你二人真是兄妹吗?”
穆雪薇不免神慌:“我,我们,自然是……”
缪世章:“哦?那缪某失言了。想想也是,就算你二人互为倾心,他今天被你害得如此,花好月圆已成一梦,在下还不免要为谭先生惹上如此红颜祸水哀叹啊!”
穆雪薇色变:“先生为何这么说?”
缪世章故意长叹道:“谭逸飞一个外乡人白手起家,历尽生死才迎来酒仙一片繁华,却因为你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全毁啦!大队长骁勇男儿威震九仙,对小姐一片痴情,却因为保护你命在垂危,这两人都爱你至深,却也因此生死攸关,这不是红颜祸水是什么?”
穆雪薇心头本已纷乱如麻,听此话更是一震:“不错,我是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魏大哥讲得对,我是灾星,灾星!既是如此,我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她冲动地大哭着向坡涯冲去,被缪世章一把拉住,拼命拽回,两人摔在地上。
缪世章没料到她如此烈性,不由喝道:“穆小姐想一死百了吗?大队长为保护你生受一枪就是要换得你香消玉殒吗?这背上一刀胸口一枪难道都是做假的?就是要穆小姐服侍一生也不算过份吧,你却想借一死洗脱责任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穆雪薇急得哭了出来。
缪世章近前一步:“再者,你给你表哥造成的这滚滚巨债会因为你一死就免得了吗?”
穆雪薇一惊:“巨债?”
缪世章:“不错,为了救你性命,谭逸飞已经将酒仙转到福田升名下,现在酒坊尽毁,就要用五倍造价来赔!这且不算,酒坊停工之后供货必断,这芸芸货单的违约款酒商也会上门讨要,这笔巨额赔偿的数额非你想象,何况他身为商会会长,与日通贸必受重罚!”
穆雪薇心中一震:“这岂不是要他倾家荡产吗?”
“在下就向穆小姐交个底。”缪世章近前一步冷笑道,“就算把谭先生的全部账款赔付也是万万不够!”
缪世章步步攻心,把这无中生有之事讲得煞有介事,穆雪薇听得更加心头大恸:“啊!我居然害你到如此地步!不,不,此祸由我而起,就该由我来偿,不干表哥的事,不干他的事呀!”
缪世章:“穆小姐可有万贯家财吗?否则又怎样赔偿?”
“我……”穆雪薇神情已恍惚。
缪世章沉声道:“眼下在九仙镇有此财力的只有大队长银号一家,独此一家!”
穆雪薇眼现一线生机:“宋大哥?哦,我去求他,我这就去求他,宋大哥大仁大义,一定会帮我的。”
“慢!”缪世章一把拦住,“大队长伤势甚重,一直昏迷到现在,你怎么去求?退一步来讲,大队长就算清醒,穆小姐是大队长什么人?大队长又凭什么非要替谭逸飞赔钱?”
“我……”穆雪薇无助地仰天大叫,“天啊!你们拼了命地护我,我却如此没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缪世章冷冷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银号是大队长所有,除非这笔款成了穆小姐您的家财,借用救急才能名正言顺!”
“嗡——”穆雪薇惊得呆住,大眼睛直直的,呼吸都似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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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昏迷中突然叫道:“雪薇!”他二人情深爱浓,真似有了心灵感应。
安郎中正在给他腿上涂抹药膏,一阵疼痛令谭逸飞清醒,他突然“噌”地坐了起来,环顾自周,原来自己已被送回客栈。
团丁和酒工本候在门外急得不行,此刻均一涌而进,反将安郎中挤到了一边:“谭先生,谭先生您醒了!谭先生……”
谭逸飞怔怔的:“雪薇,雪薇怎样了?”
阿立:“先生放心,穆小姐好好的,平安无事了。”
安郎中又挤进来:“谭先生且宽心。穆小姐昨日只是受了些惊吓,一夜调理已无大碍,早上她本想帮着七爷把大队长送回府去,一听说先生的酒坊出事,就立马赶过去了。”
谭逸飞松了一口气:“哦,我说刚才恍惚之间好象看到雪薇了,原来是真的。多谢安大夫!”突然他心头一沉,“酒仙!”想到此立即要下床,遍身伤疼却令他险些摔倒,忙被众人扶住。
阿威急劝:“谭先生快别起来,你被烧这样赶快躺好才是啊。”
“烧?”谭逸飞更惊,“我如何放心得下啊?各位兄弟,快,麻烦为逸飞雇辆包车,我一定得去酒仙一趟,一定得去!”
他态度坚决,自有一股威严,众人不忍拂其意,阿立阿威对视一眼,急急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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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横亘,蜿蜒连绵。
七星山中,山石嶙峋,一队日军追击而来,前方又是岔路,日军晕了。
“怎么又是路口,这一路直追下来,咱们本来二百人的大队,看看,现在就咱们十几个人了,还要再分队吗?”
“就是,见到路口就分两队,路口这么多,分来分去分来分去,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个路口啊。”
“支那的山势真是复杂,侯元钦也派兵追过来了,要不咱们等等他们的人,问明方向再追?”
“不成不成,田中少佐说过,我们只是暂时利用侯元钦消灭杨汉鼎,侯元钦仍然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我们只有十几个人,他们的部队万一反过来消灭我们怎么办?”
“对对对,可是现在该往哪个方向追呢?”
突然一声喝从天而降:“不用追了!杨汉鼎在此!”
只听“啪啪啪”一枪一个,日军全部落马,杨汉鼎率张达王小顺等士兵从山石上跳下来,将日军围在中间,日军均吓得抱头。
杨汉鼎:“兄弟们,速与他们对调服装,缴械换马。”
张达瞪着眼:“啥?让我穿小鬼子的衣服,打死我也不干!”
杨汉鼎低声道:“你和小顺不换。等这帮鬼子换上咱的衣服之后,就让他们往西跑,你们俩鸣枪在后面吓吓他们,让他们逃得再快些。这一鸣枪就会引来叛军,一看这身衣服,以为是咱们的人,定然全力追击,你俩找个时机脱身……”他拿出地图指道,“在这里我们会合,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哈哈哈。”张达和王小顺笑了。
这便是谭稚谦的七星阵,他熟知七座高峰的分布,但初次而来的日军并不知道哪条路是大路,哪条路是死路,他们只能每遇一座山便分成两队左右包抄,谁知分出的队伍迎面又是一座山,便只得再一分为二,如此,二百营队分到最后的一队便只剩十几人。杨汉鼎只需以逸待劳,歼之十分顺利,换衣后即带队冲出山阵脱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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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侯元钦焦急地骑马出营,看看天已近黄昏,不由急道:“怎么还没消息啊,走!出去看看!”
亲兵忙劝道:“旅长,还是再等等二团长,军中大事全都需要您来布署,不能无帅啊。”
一听这个“帅”字,侯元钦微笑点头:“嗯,说的好,不能无帅!”
正说着,二团参谋带一队士兵奔回营,急报:“报告旅长,二团在七星山追击叛军,因为不熟悉山路,被叛军分散兵力,现在已失去叛军踪迹,请求速派兵驰援!”
侯元钦气得斥道:“无用!区区十几个人都对付不了,传令增派三团前卫营前去夹击,发现叛军一率击毙,不留活口!”
亲兵:“是!”
侯元钦望着黄昏天际,咬起牙关,不禁想起父帅的怒斥“电告省东驻军旅部,日前战事侯元钦指挥极其失当,防范严重疏漏,至日军攻入我阵地,幸四团杨汉鼎实战经验丰富,率部大捷,振我军威。接此电立赴总营授副旅军衔,侯元钦记大过,全军通告!”
杨汉鼎!既然已势不两立,就别怪我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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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中阴沉沉的乌云从天际压来,如田中阴沉沉的眼睛,他握腰刀冷冷看着日军对着草人训练,岩井匆匆走过来,田中猛地转身:“怎么样?是不是已将杨汉鼎击毙?”
岩井躬身行礼:“岩井无能!没能捉到杨汉鼎,七星山中山路迷绕,与侯元钦团部夹击仍然让他逃脱,请少佐处罚。”
田中青着脸猛将军刀挥出,岩井心头一颤,却一动不敢动。
“啪”田中又将军刀入鞘,想了想:“照我的话去给侯元钦递封信,就说杨汉鼎狡猾大大的,既然被他走脱,他肯定去向侯司令报信,我们定要先他一步,否则全盘皆输!就这么写,去吧。”
川岛有所忧虑:“嗨!少佐是想进入侯军总部吗?侯元钦能让咱们进去吗?就算进去,只怕反有性命之忧呀。请少佐再考虑一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田中冷冷咬牙道,“侯元钦已和我们有通联之实,想要后退就由不得他了!”
空中一道闪电映得他凶光毕露,擒贼擒王,一场更烈的血腥正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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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仙镇街头,穆雪薇奔跑着,秀发散乱,白裙飞扬,泪水任风吹拂,镇民均吃惊地看着她跑过,几时见过仙子般的她如此凌乱。
两侧景物晃过,雪薇心乱到极点,逸飞和宗祥对她的情义一幕幕交织脑海中:
“天地为证,这是逸飞的娘子穆雪薇,我们今日就在朗朗乾坤下一行交拜之礼!”
“鸳鸯自解分明语,此生终不负卿卿……”
“这是我娘留下的,是爹送与娘的定情信物,来,戴上它,你就是我谈逸飞的娘子了。”
“雪薇……雪薇……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穆雪薇只觉混乱之极,眼前一黑摔在地上,“啊”她痛哭着爬起来继续跑过街去,她的身影刚拐过弯,谭逸飞坐在包车上被众人拥着从街的另一头而来,两人竟错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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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过街,忽看到宗祥银号外人声喧喧,一声声“谭先生”“酒坊”传入耳际。
宗祥银号,威风气派,三座院抄手游廊相连,屋脊下吉祥莲花,屋檐上凤头瓦当,朱漆木门琴棋字画浮雕翩翩,檩坊梁均施以大漆彩绘。现在却没人有兴致欣赏它的精美陈设,众酒工挤得里外三层,均自发地手持存据前来取款。
银号的经理拼命摆着手:“诸位诸位,请静一静静一静,敢问诸位可是约好的,怎么都是今天前来提款?”
钱掌柜大声道:“谭先生的酒坊遭了天灾,我们要为他盖座新的!”
“是啊是啊,老板快给我们支钱吧!”
“诸位请安静一下,缪某恳请各位三思。”一个沉肃的声音从后传来。
众人看去,缪世章漠然站在门口,经理忙迎上。
钱掌柜:“缪掌柜,俺们三思过了,四思五思都有了,就是要拿钱出来给谭先生盖座新坊!”
“谭先生说了,酒仙是大家伙的,酒坊遇难,自然要大伙一块盖起来!”
“是啊是啊,掌柜的就快些给我们支钱吧。”
缪世章一揖:“并非鄙号不支款,众位如此义气,缪某也就有话直说,就算各位倾囊而出对谭会长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大家伙多年的积攒十分不易,又何必做这无用功呢。”
穆雪薇神情恍惚地出现在众酒工之后,缪世章看到她,便知在山顶的一番话已然生效,接下来就说得越发沉重:“在下也为谭会长遭此不幸颇为婉惜,柴日双此刻还在酒坊废墟之上咄咄相逼,客商的违约款又会接踵而至,最严重之事乃是谭会长触犯九仙铁律,三天之内理不清这件事就会被赶出九仙了呀!”
“轰”穆雪薇心头一颤!一番话说得众酒工大急又无奈,又吵嚷起来。
钱掌柜忽道:“对了缪掌柜,这银号不是也有贷钱的吗?咱们就合着为谭先生贷上这笔钱怎么样?”
“对啊对啊,我把家当全押上,够不?”
缪世章:“诸位,这笔钱数目之巨可不是诸位房舍所能抵得了的,何况鄙号是大队长私业,若无宋府本家的印信,缪某又怎敢做主将这银号半数巨款贷出去呢?恕缪某为难了。”
“呀,这可不是急死人吗?谭先生已经毁了全部心血,还让他一辈子背着债吗”
穆雪薇突然朗声一句:“我来贷!”众人一惊,只见穆雪薇挤进人群,来到缪世章面前。
缪世章目中一喜闪过:“穆小姐?你,真的来了。好,穆小姐当然可以贷,却不知以何作押?”
穆雪薇怔怔地站着,心中尚处巨澜翻涌之中。
缪世章又提高了音调再问一句:“穆小姐以何作押?”
穆雪薇突然咬牙与缪世章对视一眼,在众人的惊诧中毅然走上柜台:“就是以我作押,以宋府二夫人作押!”
“轰——”众人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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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云茫茫,空中零星地滴起了几点雨滴,给废墟再添几分凄冷。
魏永更靠在抢救出来的酒坛堆中,雨滴滴在他的脸上,渐渐醒来,睁眼看去,酒工们整理着断瓦残垣,童铁匠和许多力壮的镇民也自发加入进来。魏永更扶着酒坛起身,忽看到柴日双远远的竟还在废墟上胡乱翻着什么,他心头怒起,气冲冲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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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酒坊边缘,柴日双拿着树枝在残瓦中拨拉着,他大大的不甘心,沉沉的闷着一口气,饭也不吃,就一直找寻着什么,直到现在。
账房在一旁跟着:“老板,歇歇吧,酒仙已经毁啦!等谭逸飞醒过来咱们立马找他算账,别气坏了您啊。”
柴日双不语,忽的停住,目光锁定一处。账房看去,枯枝中一封未烧完的信,忙拾起递上:“这信好象在哪儿见过?”
柴日双拿着残信,只看了一眼便冷笑起来,原来这正是熊四在福田升门前看的那封家信,终于让他找到了线索:“我就说嘛,这火又不是天火,怎么就烧起来了,还烧得这么猛,哼,果真有幕后之人!”
账房:“您是说谭逸飞……”
柴日双摇头:“如此庞大的酒坊凭一人之力怎能一夜尽毁?我已经仔细察看,谭逸飞的设施周全确实令人佩服,这里虽说处处狼藉,你看!那是灭火枪,那是贮水缸,井井有条,先不说昨天晚上他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要真是他点的火,又怎么会不避开水缸从最容易烧起来的粮囤点火呢,反而在这三丈之外以柴枝浇油起的火?”
账房立时起疑:“难怪老板在这查了这么久,那以您之见幕后这个人是?”
柴日双扬了扬信,冷笑,余光见到魏永更冲了过来,忙将信揣入怀中。
魏永更一把扯住柴日双:“你、你这倭狗,竟干起绑票的勾当,赔!你赔谭老弟的酒坊!”
柴日双一把推开魏永更:“我赔?该是谭逸飞赔我才对,除去全部酒坊的陈设,在酒仙未重建之前,每拖一天,就得按货单流水赔我五倍损失,这日日五倍日日五倍,谭逸飞既然没烧死,就得给我做一辈子奴才,偿还他欠我的这笔巨债!”
魏永更气得又上前揪住柴日双:“我呸!你绑了马教习和穆小姐强逼、逼谭老弟,反恶人告状吗?走!到巡捕房去,你、你那些帮凶还在小孤山里,一查一个准,定、定然抓你进大牢!”
柴日双又推开魏永更,冷笑道:“死人还会开口吗?你凭什么指证和我有关?”
魏永更嚷道:“那鬼子、那、那伙计都是福田升的人,人人都、都认得?”
柴日双:“不错,正因为是我福田升的人,柴某倒要为他们讨个公道?他们在山中歇歇脚,怎么会凭空丧了性命?你既然知道他们在小孤山上,可知是什么人向他们下的毒手吗?”
“你、你、你……”魏永更被柴日双无耻地倒打一耙气晕。
柴日双眯着阴险双眼:“你怎么说不出来啦,难道说行凶之人和你有关吗?”
魏永更气坏了,偏偏急得辩不过这番歪理,脸胀得通红。
只听一声熟悉亲切的声音响起:“魏老哥莫急,君不闻‘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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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日双一惊,看到谭逸飞宽宽的雪白病服随风飘逸,包车后面跟着愤然的团丁和感念他的芸芸镇民,凛然众势令柴日双心头震颤。他眯着眼睛迎上:“谭先生!”
谭逸飞:“柴会长。”
柴日双:“谭先生辛辛硕果一夜尽毁,居然还和柴某谈什么善恶有报,是不是急昏头了?”
谭逸飞淡淡道:“这满目焦砾烧得乃是柴老板的酒坊,在下急个什么?”
“胡说!”账房急道,“这,这明明是你的酒仙,怎么说是我们老板的?”
谭逸飞笑道:“阁下难道忘了,昨天柴老板不是用五座酒坊逼迫在下以酒仙对换吗?柴老板咄咄之言犹响耳畔……”说着他故意模仿柴日双的语气道,“这回要的不是这片地,乃是在下的酒坊,是这样吧?”
柴日双色变:“酒仙已经焚毁,你必需给我五倍赔偿!”
谭逸飞又笑一声:“柴老板怎么也忘了,昨天你又特意在合约上添了一条,天灾人祸,各自认命!”
柴日双心中一抖,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谭逸飞依然淡淡:“酒仙在此,柴老板验收无误,就请按照合约把五座酒坊交给在下吧。魏老哥,麻烦您代我前去接收。”
本是轻轻一句,却击起魏永更心中莫大感动,惊喜得眼泪不觉泛起:“谭、谭老弟,你不怪结巴?你、你还用我?”
谭逸飞一笑:“老哥说哪儿的话,我们既齐心共业,老哥就是逸飞的兄弟,各位都是逸飞的兄弟!”
“哦——”众人欢呼!
柴日双气得脸白:“你们别在那自说自话了,凭这一片瓦砾居然想要我五座酒坊,天下哪有如此荒谬的美事!”
魏永更插腰指着他:“喂,小日本,那约是你逼谭老弟签的,咋的,不认呀?”
柴日双眯着眼睛:“不认又怎么样?这份合约一式双份,谭逸飞,你那份怕是早就化成灰了吧?”他低低冷笑道,“我就毁了这份,叫你空口无凭!”话音未落,他已掏出怀中合约唰唰唰撕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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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柜上根根栏柱的影子象笼子一样投在桌上,周围静得窒息。
条案,笔砚,红印,空白的贷约。
穆雪薇怔怔坐在案前,胸口急剧起伏,颤抖地拿起笔,泪滴滴在笔尖上,未成一字,先湿了纸。
缪世章坐在桌案对面,深邃地盯着她。
经理和银号的伙计静静地盯着她。
酒工们静静地盯着她。
偌大的银号中只听到穆雪薇的低泣,笔尖久久难以下落。
缪世章起身,不知从何处拿来一瓶酒仙,一只小盏,轻轻为穆雪薇倒上:“此乃一纸终身,穆小姐心中必是千回百转,不妨小酌一盏稳稳心神吧。”
雪薇微微抬眸,泪眼朦胧前,琥珀瓶上‘酒仙’两个大字十分醒目,瞬时令她心头一震!要知缪世章本性多疑,故更擅于揣度他人心思,刚才看似为雪薇压惊,实则故意用“酒仙”二字刺激她,酒仙正是因她而失!只见雪薇怔怔盯着酒瓶,“唰”地将瓶子紧紧握在手中,强烈颤抖着,突然她“当”地将酒瓶重重放在案上,紧咬银牙唰唰在贷约上一挥而就,纤秀小字字字滴泪而成。
众人惊异而敬佩地默默看着。
置笔,纤手将贷约推到缪世章面前,缪世章双手拿起,蓦的激动起来,终于要夺了谈逸飞心头之爱了!这一战曲曲折折终于还是他胜了!哈,他激动得手指微微抖着,拿起银号的印,顿住,望着穆雪薇:“穆小姐好文思啊,这姻帖写得句句妥切,在下要盖印了。”
穆雪薇此刻平静得令人惊异,是历经大劫大悲之后的解脱,一颗心早已碎得离了魂魄,木木得无知无觉了,她凄美一笑:“雪薇不过是一个平凡弱女子,竟蒙大队长以命相酬,何其幸也!本就应侍奉此生,况且得以略偿表哥大恩,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呵呵呵……”
她凄然绝决地笑容在众人心中如同悲鸣,连缪世章心中都生出不忍,忙克制住,印蘸红泥,“砰!”重重印在贷约之上!
穆雪薇沉沉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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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约的碎片雪花般飘扬在谭逸飞面前。
柴日双冷笑着对账房道:“我们走!”
两人青着脸走出几步,便听到谭逸飞漫不经心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各位兄弟,缪掌柜听说了这件事,关心的很啊,特意叮嘱逸飞提防一件事,你们猜是什么?”
魏永更和众人忙凑上前,柴日双也不由停了脚步。
只听谭逸飞说道:“他说柴会长接手酒仙必定是得意非凡,定然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合约分发给各家报社电台了。只等你一声令下,这份合约就会漫天飞扬,九仙镇谭会长媚日的谣言在下就百口莫辩了。”
魏永更恨道:“这小鬼子好毒的心肠!”
童铁匠却听出话音:“谭先生,你是说你们俩的合约虽然毁了,他却给报社电台留了底了,是吗?”
谭逸飞笑道:“哈哈,柴会长,可是如此?”
账房心惊道:“缪世章怎么知道?难道他看见了?”此话实是不打自招,谭逸飞和众人不由大笑。
柴日双气得转过身低骂道:“蠢材!谭逸飞!你别得意,你别忘了,你是九仙商会会长,这合约一旦见报,你与我签约就是犯了九仙铁律,我看你如何躲得过此关!”
谭逸飞不紧不慢:“酒仙已毁,柴老板手里又没有这块地契,要重建是不可能的,那么你就没有什么理由进驻本镇,本镇依然没有日商立足之地。至于那五家酒坊,据在下所知都是五柳老号,是柴老板不择手段豪夺而来,在下不过是让它们重归我华商之手,这之间花费了一分一厘吗?这也算得与日通贸吗?”
“不算,当然不算!”众人齐声助威。
魏永更心中敞亮起来:“这就象岳元帅收复失地嘛,本来就是咱的,通,通个什么贸呀。”
谭逸飞一笑:“柴老板若舍不得这五座酒坊,不妨也盼一场天火降临吧。”
“哈哈哈”众人欢笑,阿立道:“谭先生,我们认得这五座酒坊,这就带人前去护住,看小日本他再敢动黑心!”
团丁们说着,纷纷上马驰去。
谭逸飞:“柴会长,我的兄弟既已为您开道,就请和魏老哥回镇交接吧,如今战事纷芸,抗日呼声不绝于耳,全县只有五柳镇出了个日商会长,如此荣幸柴会长更应谨言慎行,既然亲笔签了合约,且莫自毁商规呀!”
谭逸飞轻飘飘几句话,却重重击中了柴日双七寸!
自皇姑屯事件之后,反日浪潮便席卷中国,山河变色风雨同舟的口号不绝于耳,而此刻除满洲重兵外,日本在中国全境尚未形成强势,各地时有激进人士对日商字号打砸焚毁,各种江湖帮派也以暗杀日本浪人为快。九仙镇有卫戍军为后盾,真要是来个背后黑枪不是轻而易举吗?就算不需侯府介入,光是谭逸飞这些个团防亲兵,就个个恨不得一刀捅了他!况且合约在手,确是他亲笔画印,无论文争武竞他均处败局。想到最后,还是保命要紧,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说不出话,终于气匆匆闷头上了篷车,魏永更和几个酒工打马随行,象押着犯人一般与篷车走远。
众人这才彻底的欢呼起来,将谭逸飞团团围住。
忽然林中一阵杂乱脚步,钱老板和一帮酒工慌慌而来:“谭老弟谭老弟,穆小姐她,她……”
谭逸飞心头一惊:“雪薇怎么了?”
钱老板急报:“穆小姐为了给老弟偿还巨债,跑去大队长的银号做贷了!”
“做贷?我哪儿来的巨债啊?”谭逸飞不解。
酒工们纷纷急着说道:“缪掌柜的说啦,洒仙烧啦,就会误了客商的货,这,这违约的赔付那就是天价,我们本来想把您给我们存的钱全支出来给先生盖座新的,可是缪掌柜说那根本不值什么,穆小姐一急就签了贷约,约定为您新盖一座酒坊,而且偿了咱全部的违约款啊。”
谭逸飞:“这些我自有办法解决,多谢诸位兄弟关心,只是,雪薇万万不该听缪世章胡说……”忽然他心头一紧,“她哪有什么宝物,竟然签得下如此重约?”
钱老板又急又叹:“穆小姐抵的就是她自己呀,把她自己抵给大队长了!”
“轰——”谭逸飞身子重重一晃,倒在包车背上,双目大睁,呼吸仿佛停了。怔了片刻,他仍无法相信,目光发直急急再问:“什么?钱大哥您说什么!”
“穆小姐已经是大队长的二夫人了!”
(第四十一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