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到“二夫人”一词,谭逸飞呆如木塑,将众人吓了一跳,正想相慰,只见他“噌”地跳下包车,腿伤疼得几乎跌在地上,他已顾不得,急急跃上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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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的喜灯火红耀目,缪世章护着一辆篷车行到宋府门前:“二夫人,已到府门,请下车吧。”
车中穆雪薇心头一震,缓缓掀帘而下。
缪世章:“大队长知道了这件喜事一定会极为高兴,只等他在贷约上按了印记,二夫人就再不需要为谭先生担心了,有银号的财力定保他平安。”
穆雪薇神情落寞,凝神看了看大红灯上印的‘宋府’二字,不由怔了怔,脚步顿时沉重,吸了口气,迈入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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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宋宗祥躺在床上未醒。
梁嘉琪抱着三娣抹泪:“宗祥,本来是高高兴的大喜事,怎么就一天,你,你就弄成这样啊?安郎中说了,这枪要不是偏了,我,我们就再见不到你了呀宗祥。”她悲从中来,越哭越伤心,引得三娣也哇哇大哭起来。
宋宗祥终于悠悠转醒,梁嘉琪惊喜异常,激动之下只觉头昏得一晃,被宋宗祥一把拉住,却牵动得伤口蓦然疼痛,不由“啊”的一呼,梁嘉琪赶快紧握住丈夫的手,喜极而泣道:“快别动快别动,你醒了,你可醒了!”
宋宗祥一笑:“嘉琪,我没事,不碍的呀。”
“你老是这样说!”梁嘉琪哭道,“以前就是这样,打山匪三天两头的刀伤枪伤,我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的。这,这刚踏实了没几年就又是这样。你要出了事,叫我们娘四个可怎么活呀?”
宋宗祥歉然笑道:“怎么是四个,应该是五个才对,夫人忘了我们马上就要喜得贵子了吗?”
嘉琪被逗笑了,心情一松,只觉胸口一热,立时便干呕了几下,忙用帕掩住。
宋宗祥:“是不是又害喜了?快,快去歇着去。”
缪世章一阵笑声进了房:“哈哈,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队长醒了?大喜大喜,世章为大队长再添喜事一件。”
宋宗祥:“哦?什么事?”
“穆小姐感激大队长救命之恩,已欣然以身相许了!”缪世章对门外恭请道,“二夫人请进!”
蓦然的一声“二夫人”令宋宗祥和梁嘉琪不由一诧,就见穆雪薇缓缓进门,一身凌乱全无往日光彩,她默默走到宋宗祥床头:“宋大哥。”
宋宗祥打量着她,急道:“雪薇,你怎么这幅模样?是不是柴日双又要伤你?别怕,大哥护着你!”
宋宗祥说着便起身下床,胸口伤口迸裂血染纱布,梁嘉琪惊呼一声,手中抱着三娣未及去扶,就见宋宗祥已被同样大惊的穆雪薇一把搀住。雪薇见宋宗祥对自身重伤毫不在意,眼中心中只在乎她的安危,立时大为感动,扑倒在宋宗祥膝头大哭:“宋大哥——”
缪世章将婚书递上:“大队长,二夫人亲笔所书,句句肺腑。”
宋宗祥接过细阅,惊喜异常:“雪薇,你,你真的愿意?”
穆雪薇点头:“雪薇从今愿随侍左右,报大哥顾怜之恩!”
“雪薇!”宋宗祥大喜,哪里还顾得伤口血流,激动得一把将穆雪薇搂住怀中。
院中小生子急呼:“谭先生,哎,谭先生……”
“嗵嗵嗵”的脚步声,谭逸飞冲入房中:“雪薇!”
穆雪薇回头骤见谭逸飞,只觉心跳停止,突觉自己正在宋宗祥怀中,立时又羞又急。谭逸飞看到此幕,不由大惊,本心跳不已此刻却猛的呆住,他凝视着她,心胸急震却说不出话,穆雪薇一双泪眼,不敢抬头。
缪世章左看右看,慢悠悠上前将婚书展开:“谭会长不用为穆小姐担心,穆小姐亲笔写下婚书和大队长喜结连理,大队长自会宠爱有加,先生该为令妹高兴才是啊。”
谭逸飞怔怔看着婚书,已顾不得缪世章语含兴灾乐祸,一步冲向床前,腿上伤口血迸,几乎摔在了地上,雪薇大惊来扶,却被缪世章先一步拦在身前,他将谭逸飞扶坐在椅子上:“谭先生有话且慢慢说。表妹,你身子不舒坦,让孙妈先扶你去歇着吧。”
梁嘉琪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向众人福了礼,出门而去。
谭逸飞急道:“大队长,舍妹少不更事,是担心在下才误签此约,大队长乃侠义之士,当然不会用姻缘做这种交易!”
宋宗祥皱眉道:“交易?”
缪世章忙道:“大队长,是这样,是二夫人感念大队长数次舍命相救,又深知大队长对她爱慕至深,才自写婚书以成良缘。二夫人心地良善,自己成了良缘又怎么忍心看着表兄遭此大难,故此到银号做贷为谭会长重造酒坊。世章一想,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自然应该鼎力相助才是啊。大队长,这就是二夫人的贷约,只等您按下印记就可以成全夫人的手足情深了。”
缪世章说着将贷约递给宋宗祥,谭逸飞急起身去抓,却被缪世章用力拦住,谭逸飞急道:“大队长万万不能签!酒坊之事逸飞已然解决,此约不作数,不作数啊!”
缪世章却故意火上浇油:“谭会长酒坊尽毁,损失惨痛全镇皆知,这话不过是说来宽慰二夫人的,但二夫人并非三岁孩童,岂会不明白事理呢?”
谭逸飞气道:“这是我兄妹二人之事,不劳阁下多说!大队长,这贷约既然涉及在下酒坊,如若作贷也该由在下签约才是,表妹一时心急误写此约,还请大队长速速销毁吧!”
穆雪薇神情恍惚,满目焦土又浮眼前,心中早已认定酒仙因自己而毁,哭道:“你,你别骗我了,酒仙是你的心血,是你的命啊!就是因为我,毁啦,全毁啦!是我害得你和福田升签约又被客商追赔,是我害死你了呀!”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不用担心,真的不用!”谭逸飞不住摇头,他挣着起身却被缪世章用力按住。
宋宗祥沉思片刻,凝神看着穆雪薇:“原来你真的有顾虑。雪薇,宋某视你为奇珍,胜过自己性命,我万万不愿见你受半点委屈,要是有这份贷约牵制,我岂非如同逼婚吗?”
谭逸飞一喜:“大队长英明!”
缪世章一凛:“大队长快别这么说,这全是二夫人切切真言。”
宋宗祥一摆手,直直地盯着穆雪薇:“雪薇,现在你说句心里话,这婚书可是清清白白,真的出自你心吗?”
“轰——”穆雪薇心头大震,抬头看着宋宗祥,却不敢与之目光相对。当然不是!她此生所爱非逸飞莫属!但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若宋宗祥只是轻伤,她犹豫再三倒还可诉之真言,但他为自己以命换命,这份真情便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头,且他刚刚苏醒仍命悬一线,自己若说实话定然对他又是心头一击,说不定就真的,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呀!大队长舍命救我,我又怎可在他性命攸关之时再捅这致命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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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三个男人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穆雪薇只觉迫得喘不过气来,心嗵嗵猛跳。座钟“嗒嗒”作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魄,谭逸飞只觉一颗心立时就要跳出胸腔!
雪薇越是沉默难言,宋宗祥就越是心急,胸膛急剧起伏起来,伤口蓦的血迸,喷透纱布,衣襟一片淋漓,巨痛使他“啊”地头昏欲倒,被穆雪薇和缪世章急搀住,宋宗祥如此伤痛却不抚胸口,任血沽沽而淌,双手只紧紧握住雪薇,深深地看着她,生怕她不见了似的。
缪世章急得声音已有些哽咽:“穆小姐,大队长的命就在你手里,你亲笔所言自当言而有信,可别做那薄情寡性的儿戏啊。”
谭逸飞喝道:“雪薇,绝不可一时冲动!”
穆雪薇心潮急涌,泪水倾出:“宋大哥,你,你快躺下,快躺下。”
宋宗祥却固执地不动:“这,这婚书,你,你说实话,你要是骗我,就是在我心头再扎一刀啊!我本一介武夫,得此明珠乃是毕生之幸,怎么忍心你委屈下嫁啊?”
宋宗祥目中深情直射心魄,雪薇心中越发混乱:“宋大哥,你的伤,你,你先放开我,让我来扶你。”
她欲抽手,却被宋宗祥握得更紧:“不,雪薇,我怕一放手,就再也握不住你了。”
这一句当真如生离死别般凄切,“呯”地重重击中雪薇内心,令她再也承受不住,蓦然扑到宋宗祥怀中大哭:“宋大哥,雪薇是真心的,没有半分委屈——”说完,眼前一昏,晕了过去。
“轰——”谭逸飞只觉天悬地转,缪世章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好!等的就是这句!文采、身手、经商、人脉,凡此种种二人明争暗斗无数,他却始终逊之一筹,唯有这情之一事,他胜了,而且是大胜!终于将谭逸飞重重击倒!真是快哉!
宋宗祥狂喜:“雪薇,夫人,雪薇……”他只喜得手足无措,想全然搂住穆雪薇,突然发觉自己尚拿着贷约,混乱而狂喜之下竟用食指蘸着伤口鲜血重重按下印记。
“轰”谭逸飞再受一击,眼睁睁着看着贷约生效,精神再也支持不住,“砰”仰身倒地!
这当真是世上最凄惨的婚约,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沁染血泪满篇,活生生一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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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梅自回到侯府,尽心陪伴老夫人,孝敬侯司令,安心做起了少奶奶。
正逢盛夏,府中荷花盛开,女眷们便都去花轩赏荷,老夫人一边吃着冰糖莲子,一边听宗梅唱戏,真是声声入韵,步步婀娜,直到黄昏方兴尽。
宋宗梅搀着侯老夫人进房:“奶奶,刚才我学得这段好不好?”
老夫人笑呵呵道:“好,好——,英丫头就是聪明,听了几回学得就比那大青衣都有韵味。”
宋宗梅:“奶奶您快坐,小莲,快上点心。”
小莲签应一声出去了,片刻又跑进:“少夫人,府上来电话找您。”
老夫人:“去吧去吧,谁不知道你可是宗祥的心尖尖哟。”
宋宗梅一笑,快步跑进大厅,原是缪世章打来的,先说了宋宗祥受伤之事,宗梅听得心惊。
那头缪世章又道:“已经醒了,没事了没事了。梅儿,大队长这次不但吉星高照,还英难救美给你救回一个二嫂来,哈哈!”
宋宗梅这才转忧为喜,不禁好奇道:“二嫂?哪家的小姐让大哥怜爱,居然舍命相救。”
“就是穆雪薇穆小姐”缪世章电话中的声音透着喜色。
宋宗梅却是一惊:“是她?怎会是她?”
缪世章当然不会说是自己相逼,只一味高兴道:“她被大队长感动得不得了,亲笔写下的婚书啊!你说你说,这可不是天作之合吗?哈哈……梅儿,你快把二小姐的所在告诉我,我这就派人请她夫妇回府,大队长说了,宋府大喜,怎么能少了两位宝贝妹妹呢。”
宋宗梅却觉得并非如此简单,雪薇和谭先生均是重情之人,又是天生一对,怎会瞬时移情?她克制住心中诧异回道:“就是没有婚事,大哥生命攸关梅儿也必定得回去的,世章哥,那天紧迫,没有细问宗英的住处……好,好,我收拾一下这就启程。”放下电话,犹自心跳不已,怎么会是雪薇?怎么会是她……
一时也想不明白,更担心大哥的伤势,即刻便吩咐下人收拾行装,准备转日清晨便去拜别老夫人,乘车回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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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照着寂寂官道,两旁山势险峻,松柏葱郁,在夜色中黑压沉沉。
两匹马儿驰来,却没太多蹄音,细看来,原来马蹄已被裹了厚棉。林间人影参差,绰绰而动,就见两匹马逐渐放缓,接着一声极象夜莺的哨音短促而轻轻的响起,林间一匹马已冲了下来,林叶簌簌处,杨汉鼎已到了两匹马前。
月光下,前边一匹是着了男装的宋宗英,后面一马双跨,乃是谭稚谦扶着昏睡的岳壑邦,林叶再响,张达和王小顺也从林中出来,几人纷纷下马。
谭稚谦揖礼:“杨长官,这便是拙荆宗英。”
杨汉鼎抱拳:“杨某见过夫人,多谢夫人相助!”
宋宗英十分爽利:“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稚谦熟悉地形,让他捡安全的近路带你们赶快离开。”
杨汉鼎:“不妥,杨某刚刚突围,叛军对村子里定然十分警觉,谭兄弟离村难免引起侯元钦疑心,而且夫人独自回府只怕很不安全。”
宋宗英笑道:“杨长官倒真是会替人着想,真不象那个要洗劫九仙的兵匪呢。”
杨汉鼎脸上一红:“杨某惭愧,杨某并非匪军,个中缘由容在下日后说清。”
宋宗英:“早知道你是个铮铮的汉子,不然我也不会劝稚谦给你们带路。杨长官不必为宗英多虑,侯元钦通日叛变,严令走露风声,侯司令还被蒙在鼓里,我这就去侯府报信,让司令将之拿下。”
杨汉鼎大惊:“夫人万万不可,侯府乃是省军总营,守卫森严,岂是夫人来去自如之地?何况司令军威赫赫,万一定夫人一个谣言之罪夫人就会有性命之忧。”
宋宗英一笑:“杨长官不知道,宋侯两家是几辈子的世交,老夫人待我象亲孙女一样,进入侯府不是难事。我已经决定了,也不会那套客气话,稚谦,杨长官,咱们就此告别,我送完信就去找你们。”
“宗英,我们往九仙方向走,那有杨长官的旧营,你一定要万分谨慎,办妥之后赶快来找我,赶快……”谭稚谦十分不舍。
宋宗英心中柔柔,握住谭稚谦的手也是激动得很,突然奔放地扑到谭稚谦怀中,稚谦脸大红,随即紧紧将她搂住,只听娘子在耳边低语:“你就放心等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回镇去见大哥。”稚谦登时几分羞喜涌上,宋宗英已飞身上马,含笑打马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豪爽的女子,不由愣了片刻,又纷纷竖起姆指交口称赞起来,稚谦听得欣喜,简单说了方向,杨汉鼎一行随之隐入林中,向投军之前的旧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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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福田升”的灯笼闪着白次次的光,灯下,那张烧残的家信摆在案上,柴日双阴冷地看着。
账房敲门,带熊四而入:“老板,熊四来了。”
熊四鞠躬道:“老板好。”
柴日双忙将家信收起,挤出一丝笑容:“阿四,昨天看到你老家来信,是不是家离得远,爹娘想念你啊?要是这样只管和我说,我准你几天的假。”
熊四忙谢道:“小的谢柴老板,小的家在北郊熊家村,离这不远,那信是爹娘嘱咐我们兄弟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让老板挂心了。”
柴日双:“哦,既然是写给你们兄弟几个的,怎么在你手里?”
熊四:“哦,因为我二哥三哥经常随山防护商,不总在九仙镇,所以爹娘都寄到小的这儿,小的已托人转交二哥三哥了,免得爹娘挂念。”
柴日双将几个银元赏给熊四:“哦,这样啊,你先下去吧。”
“谢老板的赏,小的告退。”熊四道着谢出门而去。
柴日双目中冷光一闪:“终于被我找到源头了,这火哪里是天灾!去,叫伙计们带上家伙,明晨直奔熊家村!”
一个懦弱低贱的熊四当然干不出如此大事,就是他两个哥哥也没有这般能耐,此事必有幕后主使,若顺藤摸瓜让他查出是宋宗祥的话那就可转劣为胜,他踏入九仙镇便有理有据!
账房:“是,我这就去办。老板也别太着急了,今天被谭逸飞诈去五座酒坊,出不了几天,这酒坊还会重新回到您手里的。”
柴日双目射邪光:“哦?那批酒仙……”
账房点头:“正是正是,咱们仿造的酒仙都卖到了乡下土财主手里,我刚听到回报,已经有不少人染上瘾了,咱们的酒仙是供不应求啊,嘿嘿……”
“好!干得好!”柴日双咬牙笑道,“加大剂量,大大的给我卖!谭逸飞!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幽暗的灯影下,狞笑声充满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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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映红了串串喜灯,一连五日,缪世章均前后院忙碌,指挥家丁张灯结彩。
透过穆雪薇的窗户,看到她尚昏睡在床,梁嘉琪打着哈欠走来:“这大喜的日子他俩偏是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表哥,怎么反倒你这么好的兴致。”
只要能打败谭逸飞,缪世章当然高兴,嘴上却岔开话题:“表妹,我给你的药你都按时吃了吗,怎么还这么倦的慌?”
梁嘉琪眼中一慌:“吃了吃了,女人害喜什么感觉你又怎么知道?表哥,这亲事是不是太仓促了。宗祥才刚能下地,雪薇精神也差的很,急都急不过来呢,你干嘛偏偏要六天内完婚呢?”
谁不知道谭逸飞诡黠!缪世章自然是怕夜长梦多,穆雪薇一日不和大队长圆房,他便一日不踏实,面上却喜道:“六六大顺啊,这事越快越好,要不是等大小姐,三天完婚我都嫌晚呢。”
两人正说着,只听小生子喜报,大小姐的车队已到府前,缪世章赶快迎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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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未开,将晨光遮住,房中昏暗。
阿立阿威焦急地望着床上昏迷的谭逸飞,此番他真是伤透了心,就这样昏睡了五日,好在柴日双没敢耍滑头,五座酒坊尽数归了酒仙,魏永更和酒工们神气活现地在全镇敲锣打鼓,报纸电台也大力传扬国酒字号重归我华商之手的大好消息,全县一时人人振奋。
但这领头之人却什么热闹都没听着,魏永更将一碗粥汤放在桌上,急道:“咋还不醒呢?就靠这点汤水真心疼死我。小日本那五座酒坊全、全归了咱,咱的货单绝误不了,这大好的信儿,我还急着告诉他呢。”
“让谭先生好好歇歇吧,自打穆小姐被劫了去,先生哪有一刻得闲,这哪一桩哪一件不得他来想辙?”阿立早已心疼得不行。
阿威也道:“就是就是,咱们小点声,可别吵着谭先生了。”
窗外忽然响起迎亲的喜乐,由远及近,从窗下而过,热闹声震响房间,谭逸飞蓦然惊醒,突然坐起,大叫一声“雪薇”,冷汗涔涔。
三人均一愣,就见他都不及穿鞋就跳下床奔到窗前,推窗望去,原是一家镇民的喜事,他这才骤然暂松一口气,又是久昏骤醒,头一晕靠墙缓缓滑倒,三人急忙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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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一阵寒喧声,穆雪薇悠悠醒来,迷迷蒙蒙的仿佛看到人影晃动,一人已到了床前,正是宋宗梅,她轻唤道:“雪薇,雪薇……”
穆雪薇缓缓睁眼,看到宋宗梅关切地坐在床边,不由诧异道:“宗梅姐姐?”
宋宗梅:“雪薇,你,真的和大哥……”
穆雪薇眉间的凄然一闪而过,不待回答,梁嘉琪已笑着进了屋:“醒了醒了,宗梅,你可真是大贵人,看你一来雪薇就醒了。雪薇,你身子弱,我让后厨给你炖了人参燕窝粥,可得好好补补。”
穆雪薇:“多谢姐姐。”
梁嘉琪:“姐妹俩还外道什么?孙妈,快让小生子把二夫人的吉服拿进来!”
正说着,孙妈和芸姐已将华丽的霞帔一套套端了进来,一一呈在穆雪薇的床边。
“哟,太漂亮了!这么精妙的龙凤绣肯定是嫂子你亲手绣的。”宋宗梅赞道。
穆雪薇怔怔的看着,勉强一笑,眼中却没有一丝喜悦。
梁嘉琪仍是喜着张罗:“哈哈,雪薇,这龙凤绣就算是姐姐我的喜礼了。你们快伺候二夫人梳妆,哎,宗祥还在安郎中那养着,明天就行礼了,不知他这伤盯不盯的住……”
穆雪薇闻言脸色惊变,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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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谭逸飞惊呼。
魏永更:“是啊,大、大队长府上热闹的很,整条街都是披、披红挂彩。”
阿立:“可不是嘛,真排场!山防的人守住了整条街,吉时之前任谁都不能踏入府中一步。”
谭逸飞:“为何?”
阿威:“因为穆小姐受了小鬼子的的惊吓,和先生您一样,都昏了五天了,缪掌柜和七爷怕那倭狗再下黑手,就命加强防卫,还给刘团总送了钱来,让团防也帮着守好镇口呢。”
谭逸飞暗暗冷笑,心道,他哪里是怕吓到雪薇,分明是令我二人无法相见,他这礼便行得顺顺当当!一念至此,他“噌”地起身,从柜中扯过一袭青衫旋披身上出门疾去。
三人不明所以地叫道:“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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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飘渺的九宫山顶传来一曲箫音,细听来乃是《平湖秋月》,这本是一首古曲,原名《闺舞》,当年逸飞娘正是吹舞此曲与谈少爷相识,正逢月满情浓,谈少爷便在扇上写下“平湖秋月”赠与佳人……如今一对佳偶皆归净土,本是清和动人的曲子就被吹得如泣如诉。
谭逸飞不顾病体拼命攀上山头,他有一腔肺腑要向母亲倾诉!此刻他肃立在母亲坟前:“娘,您告诉过飞儿,您和爹相识在秋月之下,这首《平湖秋月》就成了您们的定情曲。那天,您一直在吹这首曲子,因为您知道爹就要来接咱们回府归宗啦!您是那么的开心,飞儿永生难忘!可咱们万没想到,依然是秋月之下,爹却随酒仙乘月而去。”
青山巍巍,林叶萧萧,残碑旁谈母坟头青草飘摇。
谭逸飞跪在坟前:“娘,今日飞儿也到了两难之地!飞儿谨记爹娘遗训,四年来停辛伫苦,恢复大业指日可待。偏在此时,逸飞与最心爱的女子却是缘岌一线!娘,当年爹恪守孝道,陪在爷爷身边与酒坊祖业同生共亡,没能和娘牵手良缘,令娘此生情灭心死!如今飞儿也要为了酒坊祖业让这秋月变为寒月吗?飞儿该当如何?娘您告诉我,飞儿该当如何?”
谭逸飞心海翻涌,抚在坟头声声急问,坟上青草却是清冷无语,他仰天悲呼,空山寂寂,宗墓静静,又哪里去寻这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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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绿野,郊外熊家村。
处处犬吠鸡鸣,村民牵牛走入田间。
一辆篷车,十几匹快马惊破小村静寂,“嗒嗒嗒”地从村口飞驰而来。篷车中柴日双阴冷的目光,熊四被一个粗犷的伙什刀架颈中,惨白的面容,瑟瑟发抖。
篷车和马队直奔一户村舍,尘土腾飞中,众人停下,车中传出柴日双冷冷的声音:“是这里吗?”
熊四牙齿打颤道;“是,这、这就是小的家……”
众伙计一听,下马举刀冲进院去,不一会儿,只听屋中“咣咣”砸打声和呼喊声,熊二熊三举着桌腿和扁担大吼着冲入院中和伙计力拼:“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你熊爷爷家!”
“哼哼哼哼”一阵冷笑,车中伙计已举刀将熊四推下车。
“四儿?”熊二熊三大惊!
熊四哭着:“二哥三哥,别怨我,别怨我,我,我没辙呀……”
熊二大吼:“放开我四弟!”
熊三急红了眼,抡着扁担就要冲上去:“有什么就冲我熊三来。”
“咣咣”两把钢刀架在了熊四颈上,柴日双一挥手,伙计钢刀一抹,熊四“啊”惨叫,颈中一条大血口。
柴日双喝道:“再敢妄动,他必死!老实回我的话,熊四没事。”
熊二和熊三愣住,“咣当”手中的家伙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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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一去不明,魏永更急坏了,忙让四个亲兵去找,心想可不能耽误了酒仙,再让谭老弟担心,便跑到废地指挥着工人们将酒坊的地平复翻新,心中念着谭逸飞,他这回可是病的不轻,又是乍醒,昏头晕脑的能去哪儿真是!无意中一抬头,却看到谭逸飞缓步度了过来。
魏永更喜得不知说什么,忙迎上:“呀!谭、谭老弟,你急慌慌地干啥去了,可、可真把我吓得心都跳出来,又出啥事了?”
谭逸飞如平日一般微笑着,眼中的酒坊满目焦土,心却不起波澜:“能有什么事?酒仙重起才是大事,全仗老哥费心了。”
魏永更说到此立时信心满满:“老弟就放一百个心,结巴我、我害了咱酒坊,一定将功补过,给你做得圆圆满满的。老弟,我、我和孙掌柜他们都商量好了,这些日子七口锅全、全出酒仙!”
谭逸飞轻笑:“好!”
魏永更:“对了老弟,我给你选好宅子啦!你猜怎么着,童大爷给我指了一处,地界虽偏点可是清静,我一看,嘿!还真是合意的很。”
一听童大爷之名,谭逸飞不由心动:“正有此意,咱们这就前去。”
魏永更喜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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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山的残破香堂,前次厮杀的血迹尚未干,此刻天光黯淡,林中山风萧瑟,簌簌摇曳,更显得香堂悚寂阴森。
突然院中传来惨呼“啊——”熊二熊三鼻青脸肿缚绑着,被伙计横刀按在院中的地上。
柴日双站在屋沿下,阴阴道:“怎么,还不说吗?”
熊二:“谭先生的酒坊烧了和我们兄弟有什么关系?柴老板问错人了!”
柴日双抖出一封家信:“要和你们无关,这封信怎么会掉在火场?”
熊二一凛,咬牙道:“好,是我干的!我一人干的,和我兄弟无关,和所有人都不相干!”
柴日双冷笑:“你一个人干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啊?熊二,你们俩实在不值得我大动干戈,我要的不是替罪羊,我要的是你们背后的主子!”
熊二心头一凛,冷汗直冒:“不,不,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什么主子?没、没有……”
伙计“当”的用刀柄重重给了熊二一击,熊二呼痛,熊三急得嚷道:“住手!我宰了你小鬼子!放开我放开我!你个天杀的小日本,那火要真是我放的,我就再晚一天,等你进了酒坊再放,一把火烧死你这倭狗!”
柴日双骤怒,咬牙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让谁死!”他一挥手,院门大开,熊四被推进来,马鞭狠狠抽在身上,熊四抱头痛呼。
“你们要干什么?住手住手——”熊二心惊道。
“四儿!四儿!姓柴的,你说过放过四儿的,你不是人——”熊三心如刀割。
柴日双:“熊二熊三,只要说实话,我不但放了你们,还有重金打赏,保你全家一辈子不愁,怎么样?”
“我呸!”熊三啐道,“有本事冲你三爷来,放开他!”
熊四痛呼打滚到柴日双脚下,抱住他的腿:“柴老板,柴老板,求您放了我哥,放了我们吧,小的一定尽心伺候您,您别打了别打了……”
熊二气道:“四儿!说的什么话?软骨头!”
柴日双一歪头,伙计拎起熊四用力往墙上撞去,“咚”熊四立即头破血流,熊二熊三急得大叫!
熊四滑到地上,有气无力道:“柴老板,那封信是我托缪掌柜给我哥的,您放了我们……”
熊二熊三大惊:“四儿——不能说啊四儿!”
柴日双阴沉道:“他说的,是真的?是缪世章?不是宋宗祥?”
“不是不是!谁都不是!”熊三急嚷,“小鬼子,你杀了我,放开我弟!”
柴日双冷笑:“杀了你?杀了你谁替我去指认姓缪的呀!”
熊三惊叫:“做梦!做你的春秋大梦!”熊三猛挣,柴日双又歪头,伙计再次拎起熊四狠狠撞墙,熊四血流满面,已没有说话的力气,熊二心痛得咬牙,血顺嘴角流出。
柴日双阴冷至极:“去不去?”
熊三急红了眼,猛挣开伙计,一头向柴日双撞去:“小鬼子,我宰了你——”
柴日双措手不及被撞倒在地,熊三猛踹几脚,被伙计追上照着后背就是一刀,血飞处熊三倒地,熊二大叫,挣扎着就要扑上来,被伙计按住。
柴日双气急败坏地站起,推开为他掸土的伙计,夺过钢刀照着熊三又猛砍几刀,熊三一片血泊却一声不吭,熊二嘶喊得嗓子已哑:“住手住手!柴日双,你住手,放了我两个兄弟!”
柴日双停住,冷冷的一句:“还是那句话,去不去?”
熊三大吼:“让他打死我!哥,今儿咱们哥仨一块上黄泉,来生还是兄弟!”
熊二一股绝决涌上心头:“好!”
必死之心已定,熊二熊三瞬时平静了下来,两人相视,仔细地端详着对方,又看了看早已昏倒的熊四,“哈哈哈”两人同时仰天大笑起来,是一种解脱的惨烈,豪情的大笑!
柴日双冷冷地看着,眼睛眯成一条逢儿,突然也笑起来,冷笑,“咣!”院门开,账房领人押着熊父熊母进来,两位老人被眼前儿子的惨状惊呆:“二蛋三蛋,四儿!咋的啦,这是咋的啦!”
熊二熊三万料不到,早已送往亲戚家的老爹老娘怎会突然出现,一口气顶在胸腔,呆住:“爹,娘……”
熊父熊母颤抖着急于上前去看儿子们,伙计在他们背后挥起钢刀,“唰!”惨白的天空映亮了惨白的钢刀,寒光从熊二熊三眼中掠过,惊恐的瞳仁大睁。
乌云压顶,林叶呜咽,香堂上空传来熊二嘶心裂肺的痛呼“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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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辉斜映,青砖大路上一片金黄。
一辆青帘篷车缓缓驶来,停到宋府门前,谭逸飞亲自驾车,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衫,俊朗清爽。
青衫、青帘,在这满街的红绸彩锦中反倒显得另类,醒目。
七虎一眼看到,忙上前热情地招呼:“谭先生,快请进!我就说嘛,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你这大舅哥怎么能不到呢?快请快请。”
谭逸飞笑着揖道:“多谢七爷。”
七虎:“那五座酒坊夺得漂亮,谭先生,虎子佩服!”
谭逸飞:“托七爷的福……”
两人正往阶上走,一抬头,发现缪世章不知何时冷冷立在门口:“虎子,大队长吉辰在即,不得放生人入街,怎么忘了?”
七虎:“二哥,这是谭先生啊,不是生人。”
缪世章:“谭先生,大队长枪伤未复,不便见客,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大哥不是在医馆吗?”七虎直率道。
缪世章目中一变:“虎子!”
谭逸飞星目一转:“逸飞怎敢惊扰大队长,在下是来接表妹的。”
缪世章和七虎一诧:“接穆小姐?”
“正是。”谭逸飞一笑,“七爷阅历无数,当然知道新娘都是乘花轿过门的。六礼不全,大队长这亲事岂非不圆满吗?”
七虎:“对呀对呀,大哥嫂子就办得潦潦草草,这次一定要风风光光。”
谭逸飞再进一步:“如此,烦请七爷引路,在下这就接雪薇出府,明日恭候大队长花轿。”
七虎笑道:“好!”
缪世章却并不让开:“谭先生不过是客居九仙,又不是二夫人的嫡亲,要是迎亲也应该去二夫人家乡才是,只是路途遥远,大队长身体还不能支撑,所以决定大礼之后再衣锦省亲,到时候一定请谭先生引路,只是今天不能如先生之愿了,得罪!”
不待谭逸飞出言,缪世章竟将大门“砰”地掩上,将谭逸飞和七虎关在门外。谭逸飞果真贼心不死,这般平静找上门来定然又埋着花招!哼!眼不见为净,只要你进不得府中,便是有心无力,就等着做你的大舅哥吧!
七虎只觉莫名其妙,拍门叫道:“哎,二哥,二哥!谭先生,不知道二哥怎么了,整天把这门看得紧紧的,这几天除了大小姐,其他人一律谢客。”
谭逸飞心念一动:“哦,大小姐回府了?”
七虎:“是啊,早晨刚回来的,本来也要派人去接二小姐的,但是不知道二小姐的住处,只好算了。”
谭逸飞目中一转,缓缓走下台阶,立在篷车前,取出随身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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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宋宗英房中传来女子们叽喳欢叫之声。
宋宗梅和梁嘉琪正陪穆雪薇试穿霞帔,大娣二娣在膝前跑来绕去的欢叫:“雪薇姨姨好漂亮。”
梁嘉琪笑道:“大娣二娣,明天爹爹和雪薇姨姨拜了堂,你们就得叫她二娘了,知道了吗?”
“二娘,二娘!”大娣二娣欢快地叫。
孩子们的天真和欢乐逗得大人又笑开了,穆雪薇心头一热,蹲下来亲着大娣二娣:“大娣二娣真乖……”
宋宗梅却看出雪薇虽在微笑,眉间却始终含着一丝无奈和凄清,正不知如何说说体己话,一扭头从窗上看到缪世章匆匆进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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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嘉琪笑着走出房:“表哥,我们陪雪薇试衣裳呢,宗祥的衣服送去没有?也难为了他,一边换着药还得一边行大礼。”
缪世章:“大队长坚持出府暂住,就是为了让二夫人在府中放松一些。”
宋宗梅也出了房:“大哥想得周到,这喜事本就匆匆忙忙的,雪薇要是再拘谨,别说大哥了,就是我们看着也不忍心委屈她呀。”
忽然一阵悠扬箫曲从府外飘来,正是一曲《梅花三弄》,宋宗梅立时听出,不由道:“谭先生在外面?”
梁嘉琪:“怎不快请进来?”
缪世章微微一拦:“大礼未到,不可节外生枝。”
“砰”门开,穆雪薇怔怔地站在门口。
宋宗梅和梁嘉琪:“雪薇?”
穆雪薇望着围墙:“他来了,一定是来找我的,两位姐姐,雪薇去看看。”
缪世章急步相拦:“二夫人,大队长有令,吉时之前务必护您周致,还请留步。”
穆雪薇不语,凝视缪世章,目中冷冷令缪世章不敢对视,有如冷冷之语:“缪先生,您称呼雪薇什么?”
缪世章低声道:“二夫人。”
穆雪薇:“既如此,二夫人的话在宋府可有份量?在您这大掌柜面前可值一钱?”
缪世章一凛:“二夫人的话,世章自当,自当……”
梁嘉琪忙上前劝道:“雪薇,我表哥和咱府里三代至交,没有主仆之分,还请你象自家人一样待他。”
穆雪薇握住梁嘉琪的手:“姐姐,雪薇怎么敢摆主人的架子。雪薇对缪先生一向尊重,缪先生是否也该略略尊重一下我?还没过门,他就把府里把守得象牢笼一般,以后是不是我连屋都不能出了?”
一番伶牙俐齿令缪世章无话可说。
宋宗梅笑着缓和:“妹妹言重了,我刚听说妹妹遭了劫了,世章哥怎么能不万分小心呢?世章哥,谭先生是咱的亲家呀,我这就陪雪薇把他请进来。雪薇,咱们走。”
穆雪薇点头,疾步走在前边,宋宗梅赶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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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帘篷车旁,谭逸飞凝眸吹箫,孤清的身影,幽幽的箫音令这满街的喜庆喧喧均静了下来。
“咣啷”大门打开,箫声忽听,谭逸飞蓦然回身,正看到穆雪薇出现在门前,两人骤见,不由惊喜得怔住。
“雪薇!”
“表哥!”
只几日不见,两人却如隔三秋般的激动,穆雪薇只觉心嗵嗵猛跳,急步上前就要去拉谭逸飞。
只听宋宗梅笑道:“谭先生来了,快请进。”
二人不由收敛心神,宋宗梅温婉地迎了出来,她身后跟着警惕的缪世章,谭逸飞笑道:“多谢大小姐,明天乃是表妹吉辰,在下已精心备好了嫁妆,这就接雪薇去看一看。”
穆雪薇脸色一变:“嫁妆?”
(第四十二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