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白

嫁妆一词若出自娘亲自然再亲切不过,但此刻却出自逸飞之口!穆雪薇声音发颤地追了一句:“嫁妆?”

谭逸飞的心疼掠上心头,忙及时平复,不待缪世章说话已抢先道:“大队长不便,还请大小姐和缪兄同去,有何不周之处逸飞立即补办。”

“万万不可!”缪世章脱口而出。

谭逸飞看向宋宗梅:“大小姐,您迎亲那日大队长对您重礼相赠,手足难舍,您定然记在心里一辈子。现在我家雪薇也到了这一天,在镇上,逸飞是她唯一的亲人,费尽心力准备的这份嫁妆也代表着我的一片至亲至情啊!大小姐经历过的,定然感同身受,还请大小姐成全。”

宋宗梅回想当日,感慨万分:“先生与妹妹手足情深,此事又是入情入理,宗梅这就陪雪薇前去。”

谭逸飞心头一喜,忙掀开车帘:“多谢大小姐,大小姐请,表妹请。”

宋宗梅一笑上车,穆雪薇还在怔怔,只觉谭逸飞在她纤腕上用力一握,抬眼一看,他目中似乎有重要话讲,心念一动,忙上了车。缪世章感到不对,又说不出什么,看着篷车缓缓而行,忙拉上七虎,二人上马跟在后面。

_

篷车非常稳,车内穆雪薇一路怔怔,不言不语,宋宗梅静静地看着她,自己当日出嫁是多么的无奈和不愿,如今雪薇的神情和自己一模一样,哎,还说雪薇是世间最幸福的仙子,原来也是如此身不由已……

突然车停,只听门外七虎惊叹的大呼“哇——”呼声令穆雪薇神思回转,她看了看宋宗梅,未及细想,篷帘已被掀开,两人出得篷车,被眼前一切惊呆!

只见一座高门大宅,翠瓦飞檐,朱门青壁,崭新的一只金漆大匾,上面“谭府”二字震人心魄,府外阿立阿威带团丁护院,整府声威立现,气势竟不在宋府之下。

缪世章心中“轰”的一声,七虎已惊呆了:“谭先生,你,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一座宅子了?真是气派!”

谭逸飞将呆住的穆雪薇抱下车,又将宋宗梅扶下:“多谢七爷夸奖,真亏了魏老哥和童爷爷关照,替逸飞在九仙安了家,七爷是贵客,快快请进!大小姐请!”

七虎说了声“好!”就要进去,被缪世章一把拉住:“谭先生,你既然请二夫人来看嫁妆,却为何到了你的府上?”

谭逸飞一笑:“只因嫁妆就在府里,各位请!”

府中三重院落,虽无宋府那么庞大,却是处处雕梁,处处雅致,谭逸飞在前引路,四人跟在后面越看越是惊异,竹径花香,紫藤架下一架秋千,秋千旁一处画栋,匾上赫然“雪薇”二字。众人停住,穆雪薇更是惊讶,不由朝着房门走去,房中红锦红幔,大大的红喜字映入眼帘。

缪世章急问:“先生这是何意?”

谭逸飞平静道:“这就是在下为表妹备置的嫁妆,我兄妹独在异乡,相依为命,表妹大婚,做哥哥的怎敢不尽心尽力呢?雪薇,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缪世章一惊:“谭先生,令表妹已是宋二夫人,你这府里怎么会是她的家?”

“是娘家。”谭逸飞笑道,“大婚在即,若是连娘家都没有,让这花轿到哪里来抬?呵呵……”

宋宗梅和七虎点头:“谭先生说的是。”

缪世章却心跳加速:“怎么,谭先生要留下穆小姐?”

七虎不以为然道:“二哥,谭先生不是早就说了吗?把穆小姐接来就是要让大哥六礼圆满呀,这不是大喜事吗,你紧张个啥?”他这二哥就是疑神疑鬼,真逗。

谭逸飞:“缪兄是怕我这府上太清静了吗?那么,逸飞斗胆,想请亲家姑宗梅大小姐陪表妹一晚,二位姐妹情深,大小姐又是描妆高人,表妹明日的新妆还请大小姐一施妙手。”

“先生过奖,宗梅自当尽力。”之前数度受谭逸飞大恩,这点小事宋宗梅自是欣然应允。

缪世章脱口道:“不可!大小姐怎可擅自离府?”

谭逸飞一笑:“缪兄真是个好管家,这里一位宋府大小姐,一位宋府二夫人,缪兄倒做得主上的主了。哦,缪兄是怕这里不安全吗?阿立阿威!”

阿立阿威闻声,立即带了四个团丁出现在门口:“谭先生!”

谭逸飞:“请缪兄和七爷放心,我这几位兄弟身手都不错,短短一夜而已,一定能护得二位女眷平安,兄弟们,是不是?”

阿立阿威大声道:“请谭先生放心!”

谭逸飞:“多谢兄弟们!缪兄,这下可放心了吗?”

怎么可能放心?而且越来越不放心!缪世章看看满副武装的团丁,再看看谭逸飞,二人对视片刻,谭逸飞淡淡微笑,缪世章却是越发心惊,突然道:“虎子!我们走!”

“二哥,我还没好好好看看谭先生的宅子呢……哎,二哥!”七虎不待说完,已被缪世章扯着快步出了府门,谭逸飞盯着二人背影,唇边一丝笑意。

_

缪世章和七虎骑马拐出谭逸飞宅院的街巷,缪世章勒缰四下观看,心思急转。

七虎不解道:“二哥,你跑那么急干嘛?谭先生真神嘿,唰的一下就变出一处大宅……”

缪世章语中带着急促:“虎子,速去请大队长回府,今晚就去迎亲!”

七虎诧异道:“今晚?迎亲哪有晚上的呀,不是明天吗?”

看着这傻兄弟还在那瞎高兴,缪世章不由压下一口气:“我昨日算过了,化禄照入宋府,大队长红鸾星动,就是今夜。”

七虎大喜:“好嘞!我这就去!”

七虎打马飞驰,缪世章却神色沉沉:“穆雪薇被他骗出府,梅儿也落入他的掌控,看这府外重兵防护,今夜他必有所动。”一念至此,炎炎夕照下他却是冷汗陡升。

_

月上林梢,青山渐隐,官道上一队官兵走过。侯元钦面色沉沉地带着一队亲兵,田中、岩井和川岛跟在后面不远处。

亲兵:“旅长,真要带这三个日本人回府吗?”

侯元钦:“嗯。田中两次犯兵都是误会,他要向父帅当面请罪。”

亲兵:“是否派属下先行禀报?”

侯元钦:“不必,父帅军务繁忙,杨汉鼎叛逃之事我都不敢惊扰他,此事更不必张扬。”

几日追踪均不见杨叹鼎踪迹,侯元钦气得暗骂,又生怕他先去报告父帅,便派兵在通往总营各个路口设防,一经发现一律击毙!自己则急回府准备恶人先告状。

亲兵虽有疑虑,却不再多言。

后面的川岛低声道:“少佐,只有我们三人,是不是太冒险了?”

田中:“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他的疑虑。这一路经我旁敲侧击,侯元钦现在一心只想夺帅,不会想到对付我们。我们就全力成全于他,侯家父子一旦反目,凭侯元钦的刚愎自负,我们只需美言几句就能将其收为皇军所用,侯氏大军就在我们撑控之下!”

岩井:“少佐高见!”

_

这一路躲避追踪,谭稚谦专捡隐秘的山路而行,经张达王小顺探报,终于甩掉侯元钦和田中的尾巴,众人方才略松一口气,但也不敢懈怠,专捡星夜兼程。

谭稚谦借着月光看着县志:“杨长官,往上二里有一座古庙,咱们今夜可以在那休息。”

杨汉鼎:“好,就去那里。这一路多亏了谭兄弟熟悉地形,又如此心细,咱们才能躲过追兵。”

谭稚谦谦虚地笑:“杨长官客气了。”

张达:“谭先生,还有多久能到我们的旧营,我想把兄弟们都找回来。”

谭稚谦看了看地图:“嗯……哦,快了,还有三天就到了。”

杨汉鼎微一沉吟:“好,谭兄弟,我们的旧营离九仙镇不远,等夫人和你会合之后,你们也好同回九仙。”

谭稚谦答应着,不禁望月遥想着宗英……

_

月光静静地照着街道,宋宗英一身男装,牵着马站在一家客栈门前,亦怔怔地望着月亮,喃喃念着稚谦……

小二从门里出来:“哟,客官,住店啊?里面请——”

宋宗英回过神:“哦,对,住店。小二哥,你知道侯府军营吗,离这还远吗?”

小二:“原来客官您是投军的,不远不远,直奔西去。”

宋宗英学着抱拳道:“好,多谢小二哥。”

_

华灯照着精致的茶具,谭逸飞、穆雪薇和宋宗梅正在花厅话茶对诗,宗梅和逸飞相谈甚欢,雪薇却是低眉浅笑,心事重重。

谭逸飞笑看她:“雪薇,该你了。”

穆雪薇回过神,看看渐暗的云霞,不由忧上心头:“一曲鸾箫别彩云,燕钗尘涩镜华昏。”

宋宗梅知她心苦,忙劝道:“妹妹明天大喜,怎么能如此伤感,你和我大哥应该是‘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啊,哈哈……”

谭逸飞:“大小姐说的是。你我箫中知音,雪薇却不擅此道,咱们用箫联诗倒是为难雪薇了,我替她换上一首,‘偷得韩香惜未烧,吹箫人在月明桥’。”

宋宗梅笑道:“嗯,这还差不多……”

阿立来报:“谭先生,您吩咐的乐班请到了,现在让他们进府吗?”

谭逸飞起身:“请进请进!大小姐,逸飞冒昧了,大喜之日,逸飞想请大小姐一展风采,唱上一折助兴如何?在下已请了沈班主为大小姐伴乐。”

宋宗梅大为惊喜:“是吗?班主来了?宗梅正想谢班主大恩呢!”

谭逸飞:“如此快快有请。”

不一时阿立将沈家班带进了府,与宗梅相见自是一番惊喜,离情别绪千言万语。

谭逸飞:“各位,一切均听大小姐吩咐。大小姐,我想向雪薇交待些明日的礼数,失陪。”

宋宗梅:“谭先生请便。”

_

花厅胡琴阵阵,宋宗梅清脆戏韵声声入耳。

谭逸飞将穆雪薇拉入房中,关严窗帘,一把将她搂到怀中,雪薇心中大热,感到两人心跳嗵嗵,都是极为激动。

蓦的,雪薇欲挣脱:“不可以,我们不可以这样。”

“我们可以!你看!”谭逸飞眼中放光,自柜中取出两套团丁的装束:“换上它,咱们立刻出镇!”

穆雪薇大惊:“出镇?去哪?”

谭逸飞:“去哪儿都好,出洋也行。离开九仙镇远远的,天涯海角,只要我们在一起!”

穆雪薇心中一动:“我们在一起!”

谭逸飞掏出大额银票:“是!我都准备好了,雪薇,这些足以让我们过得无忧无虑,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的!”说着他兴奋地将衣服递到还没反应过来的穆雪薇手中,“快换上,趁缪世章搬兵回来之前,咱们马上走,我在后门已备下两匹快马,时间足够了。快!”

雪薇却未动:“我们走了,酒仙怎么办?我们走了,你为何还要置下这座谭府?”

谭逸飞顿住,毅然道:“没有这座谭府就没有托辞接你出来,至于酒仙,一时之间管不了许多了。”他凝眸深深看着心爱的娘子,“雪薇,我爹就是为了酒坊舍弃了和我娘的姻缘,让我娘痛苦了一辈子,我想了很久,我绝不能让你再走我娘的路。我爱你,我爱你,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跟我走雪薇!”

“逸飞——”雪薇感动得大哭在他怀中!

两人深深拥住,突然谭逸飞触到了穆雪薇腕上的镯子,不由放开她,皱眉细看,那是一对精致质古的龙凤木镯,镯上刻一个“宋”字,谭逸飞二话不说,摘下木镯随手扔在一边,从怀中掏出布包中的银叶子就要给雪薇戴上。

“咣当”木镯落地的声音惊得雪薇心中一跳,她下意识地躲开逸飞,俯身捡起木镯,双手触到木镯的一刹,心情立时沉重,缓缓起身,已是神色肃然。谭逸飞从后面又要将银叶子戴上,雪薇再次躲开。

“雪薇?”谭逸飞不解。

穆雪薇转过身,神色已是凄然:“我不能走,我要嫁宋大哥。”

谭逸飞叫道:“雪薇!你疯了!”

穆雪薇:“逸飞,是我害得你倾家荡产,我根本不配你爱!

“没有没有!”谭逸飞急道,“那是缪世章骗你的!为了把你从我身边夺去故意危言耸听的!”

穆雪薇却摇头:“不!我是你的灾星,我给你带来的永远都是危险和厄运,眼见你功业将成,却要为了我全都放弃,我不是灾星是什么!”

谭逸飞大喊:“不是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谈逸飞最爱的人,是我的娘子!”

雪薇身子一晃,心头大动:“是,我是你的娘子。做你一天的娘子,此生就无憾了。”

谭逸飞一怔:“你……”

穆雪薇背过身去,肩头在动,手中也在动着什么:“逸飞,你是雪薇的相公,是雪薇此生唯一的爱人,你为了我可以舍生忘死,可以把一生大业抛开,我此生足矣,现在就以娘子之身回报,这处子之清只能是你的。你看,这喜字不正是为咱俩而设吗?”

当她转过身时,衣裙件件褪落脚下,仅剩一件白纱内袍,朦胧飘逸,灯下的她有如仙子般纯美,谭逸飞只觉呼吸停止。

_

宋宗梅和沈家班久别重逢,又叙又唱好不热闹,排了几折之后,宗梅奉上茶点,笑道:“唱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吧,先歇歇吧,班主,您先喝茶,我请谭先生过来听听。”

众人纷纷应着,宋宗梅出了花厅,走向后院,看到穆雪薇房中亮着灯,不由走近……

_

雪薇绝美地笑着,走上前将逸飞拉到床前,谭逸飞呼吸渐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雪薇幸福之极,缓缓将白纱脱落及肩,突然,谭逸飞双手按住她的香肩,也按住立时要滑下身子的白纱,雪薇惊讶地看着他。

谭逸飞腾地起身,心嗵嗵跳着走到门前,背过身不敢看她:“雪薇,不可以,我不可以辱你清白之身。”

穆雪薇起身从后面抱住他:“我是你的,我今生只爱你一人,这清白也只为你一人!”

“那为何不跟我走?”谭逸飞颤抖着。

穆雪薇凄然低语:“宋大哥对我情深义重,为了我可以拼了性命,我又怎能对他不起?你身负养母重托,理应大展宏图以慰九泉,我又怎能要你为了我半途而废,让你做出这等违逆之事。”

雪薇如此深明大义,听得逸飞心中凄凉:“雪薇,你……你心意已决了吗?”

“是,我已决定了!”穆雪薇凄楚而坚定,“一个弱女子有幸得遇两位浩志男儿,怎可乱你之志负他之情,那我岂非如同妖姬一般?又怎么配得上你们俩的珍爱。事已至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稍稍安心一点。”

谭逸飞蓦然转身,眼中已含泪水:“你意已决,更不能和我行此事,洞房之中你如何解释?”

雪薇抱住逸飞:“逸飞,我留洋的老师说过的,常常骑马容易伤到元红,有一次我的同学摔了,真就伤到了,所以……你放心,宋大哥会信我的,我不会有事。”她将他再次拉到床边,谭逸飞却目中异常冷静,他一件件拾起雪薇的衣裙。

穆雪薇怔住:“逸飞?”

谭逸飞:“雪薇,我爱你至深,绝不能做伤害你之事,一丝都不成!我娘总说,清白对于一个女子更胜于性命,我娘虽身在青楼,却是清清白白!我要你也清清白白,我既然不能给你名份,就不能让你一生背负苟合的枷锁!”

“逸飞——”穆雪薇激动得急剧起伏。

_

门外的宋宗梅一口气终于吐出,只觉一阵悲意涌上,靠在墙上闭目流下泪来,忽听前院一阵响动,阿立阿威和七虎的吵嚷声传来,锣鼓声忽然响彻。

宋宗梅快步出门,讶然见到迎亲的队伍已站满全街,宋宗祥面色苍白却是满目喜悦。

七虎要带人冲进来,阿立阿威和团丁拦住,双方有渐起冲突之势。

宋宗梅迎上:“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明日吗?”

宋宗祥下马笑道:“世章特意替我算的,算出今夜我红鸾星动,就把吉时提前了,梅儿,你快陪我进去迎雪薇回府。”

宋宗梅:“这,这未免太突然了,新娘上妆少说也有半日,凤冠霞帔也都在咱府上,这一时之间又怎么来得及?”

缪世章上前一揖:“大小姐放心,这些世章已备周全。”

宋宗梅这才看到,缪世章从宋宗祥马旁走出,小生子带着一队家佣跟在他身后,吉服妆粉所有喜庆之物一应俱全。

缪世章一把将宋宗梅拉到山防队伍一边:“大小姐,喜娘我已经请到了,怎么敢劳您亲自动手呢。”

七虎叫道:“快去禀报谭先生啊,拦三拦四的干嘛?”

阿立抱拳:“七爷,谭先生没交待今天迎亲啊?”

七虎:“宋府大喜,迎娶二夫人,镇上人人都知道,刘二豹都接到贴子了,你们两个会不知道?”

阿威:“大队长是来迎亲的,带山防来做什么?”

七虎瞪大眼:“大哥要带什么人轮得到你们管吗?让开!”

双方眼见就要动手,忽听门口一人朗声而至:“乘龙贵客,喜气盈门。诸位请!”

众人看去,谭逸飞一袭青衫立于阶上,灯笼朦胧摇光,看不清神色。

_

谭逸飞将众人让于花厅,吩咐重布茶点。

宋宗祥坐在桌前,缪世章和七虎立在他身后,一屋子的山防家佣,谭逸飞坐在宋宗祥对面,虽只一人却大有一府之尊之感。

宋宗祥抱拳道:“宋某来得突然,失礼了。”

谭逸飞深深一揖:“是大队长对舍妹爱得深啊,逸飞又怎会不明白?这次大队长用银号半数巨款做为聘礼,如此豪举实在是舍妹之荣幸。”

缪世章一惊:“谭先生新号经营得当,已然没有赔付货款之事了,就算新起酒坊又如何用得着这么大一笔巨款啊?”

谭逸飞一笑,笑中三分寒意:“缪兄怎么把聘礼讲得如此不堪,难不成大队长是在用雪薇和在下做交易吗?本来在下早就说了不需贵号一文,但缪兄你一再坚持要成全雪薇手足之念,大队长也已印记为信,如此盛意逸飞若是再不领情,岂非有违大队长对舍妹一片至爱之心啊?”

缪世章被噎得说不出话:“你……”

“此事无可厚非。”宋宗祥一摆手,“就是雪薇许给舅兄的,我夫妇自当一言九鼎!”他的豪气令谭逸飞和缪世章均不由一震。

房中宋宗梅亲手描妆,芸姐和喜娘伺候着换好吉服,穆雪薇人已麻木,也不需何人背负,径自走入喜轿中,宋宗祥听了来报,忙匆匆出门上马,喜不自胜地凝视着花轿,缪世章早传令喜乐大奏,一行人便热闹而去。

乱纷纷震天响的喜乐中,竟然谁都没有注意谭逸飞根本没动,他只觉魂魄已离开躯体,恍恍惚惚中人群匆匆而逝,转瞬间花厅只有他一人尚呆坐原处。

他起身晃晃悠悠走入为雪薇准备的房间,灯罩发出朦胧幽光,房中一片喜色,却是冷冷清清。

他怔怔地立在房中,只觉心完全空了。

红红的烛火映着谭逸飞红红的眼睛,渐渐,烛火仿佛幻化成一片火光,将他的思绪带回到那个火烧酒仙的深夜……

_

“……暗夜湖边,冷风吹过,缪世章挥手将燃着的草束扔到油柴上,“轰——”瞬时火圈骤燃,“噼啪”声中将酒坊全然笼住,火光冲天!

一双眼睛透过火光盯着三丈之外的缪世章,只见他十分惊慌,怔怔失措地看了片刻,急喘气倒退了几步,突然低叫一声,快步逃得没影。

一双脚步缓缓走出酒坊,走到尚有余火的柴草处,一封家信失落在地,捡起,一身青衫,此人正是谭逸飞,原来他早已惊醒,只是不动声色看着缪世章的动静,看来自己的几句危言真的起了作用,他真的坐不住了,他真的先动了手!呵呵,这正是谭逸飞盼望的!他沉静地看了看竹林,冷冷一笑,将信打开燃掉一半丢入不远处,火光映红谭逸飞的眼睛……”

_

烛光中这双眼睛流下泪水,回想着那个破釜沉舟的夜晚,这个很少流泪的男子此刻痛悔得泪流满面!

是我!本来完全可以阻断酒仙被烧,却偏要走这步一箭双雕,酒坊烧毁我就能反败为胜,得到柴日双全副家当,彻底打掉他的气焰!那封信早晚会被人发现,顺藤摸瓜,一定能从熊家兄弟身上找出缺口,缪世章难脱纵火之责,酒仙就不会白烧!但……但……这一箭却射中了我最心爱的女孩,这把火烧掉了我最珍贵的爱恋!

谭逸飞掏出怀中布包,颤抖地将银叶握入手中,心痛地看着,突然握紧刺入胸口,银叶很小,只将胸口刺入几分,血却流了出来!疼痛使谭逸飞突然回过神,他急喘片刻“唰”冲出门去……

一条昏暗长街,一匹快马驰过,谭逸飞青衫如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是我的,是我的!”

_

锣鼓喧天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无数喜灯将天色映如白昼,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向宋府而来,踏上整条街的红毯之上。

缪世章最为高兴:“恭禧大队长!表妹在府中已经将洞房收拾得妥妥当当,大队长和二夫人先去喜堂拜过天地,再去祠堂叩拜高堂,洞房花烛之后,宋府在仙客来大摆婚宴,全镇同庆。”

宋宗祥披红挂花,十分喜悦,昂首进府,步入喜堂。

灯火通明的喜堂,缪世章引吭高呼着,宋宗祥和一头红盖的穆雪薇跪拜天地,典礼一项项进行,隆重而华丽,宾客们陆续从睡梦中被请来,一一送上厚礼祝福……

_

宋府门前鼓乐吹响,两侧喜幡红幔,一街红灯笼高悬,与晨光齐晖。

清晨已有不少看热闹的镇民围在府门外,被山防兵丁和宋府家丁远远的支开。

“瞧着可真新鲜嘿,天不亮呢就迎亲,大队长这回唱的是哪出啊?”

“穆小姐就是神仙,大队长早早的迎娶仙驾晚一点都等不及了,哈哈……”

众人正笑,忽听“嗒嗒”蹄声,扭头看去,谭逸飞一匹快马,神情急切地从街口驰来,到门前下马就往府门冲。

七虎和家丁赶快拦住:“谭先生谭先生,咋这么会儿就不放心啦?大哥说了,晚上请酒……”

谭逸飞哪里听得进去,一味地往里闯。

只听院内隐约传来缪世章的声音:“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轰——”谭逸飞大惊,挥臂扬腿,极为利落地将家丁推倒一边,七虎都没看清怎么回事,自己腹部已猛挨了一腿,“砰”摔出一丈坐倒在地,在众人的讶异中,谭逸飞的身影已消失在前院。

_

一条长长红幔将宋宗祥和穆雪薇相牵,穆雪薇盖着红盖头,被宋宗梅搀进新房。

缪世章的笑容难得如此放松,他引着宋宗祥往洞房走,宋宗祥满心喜悦地走着,看到端坐在喜幔中的新娘,心头美得就要醉了。就在他要跨入洞房的一瞬,随着院外一阵惊呼,一个人影已唰地跑来闪身拦在他的面前,宋宗祥本能地退了一步,抬头,方才看清蹙眉急喘的谭逸飞。

宋宗祥颇为意外:“谭……哦,宗祥拜见谭舅兄。”

坐在喜幔中的穆雪薇闻之一震!

缪世章骤然心惊,半晌才道:“谭先生,你来干什么?”

“呼啦”七虎带着一队兵丁进了后院,大家都愣愣地看着谭逸飞,谭逸飞只觉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低声道:“大队长,逸飞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大队长花烛之喜,一切事交给世章就好,快快请进洞房。”缪世章忙拦过话。

宋宗祥却道:“嗯?不能失礼,舅兄请讲。”

谭逸飞神色肃然:“大队长,雪薇的家尊前年过世,至今二年又九个月,按乡规祖制,全孝方可得全福,雪薇一身怎可身兼红白,逸飞想请大队长再等三个月,成全雪薇全孝之名。”话已出口,他自己都觉甚为荒谬,众人更是诧异得呆住。

穆雪薇心头大动,嗵嗵紧张地狂跳!她知道,逸飞不能没有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娘嫁于他人,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数载相思一朝突变叫他如何受得了?正如两年前的那个突变之日,她也同样的肝肠寸断!

“无稽之谈!”缪世章斥道,“谭先生在这大喜之日谈及白事岂非大煞风景,虎子,谭先生醉了,将他劝出府外。”

七虎答应一声上前:“谭先生请。”

谭逸飞不动,平静道:“大队长秉文经武,不闻斩衰之丧吗?此风俗一直在我族内传承,丧三年,常悲咽,居处辩,酒肉绝。百善孝为先,请大队长成全雪薇!”

_

衰乃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做,丧服上衣叫“衰(cuī)”,因称“斩衰”,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服期三年。此礼为明洪武七年立为定制,规定子为父母皆斩衰三年,后一直延至清代。

_

宋宗祥沉思:“斩衰乃是洪武立制,雪薇的家乡至今仍在沿习吗?这……”

缪世章当然一百个不信,他盯着谭逸飞:“既有此习俗,谭先生为何不早说,偏偏要在洞房之外才讲?”

谭逸飞:“逸飞离乡日久,方才才忽然忆起祖制,故此才快马跑来言明。”

缪世章追问道:“谭先生,二夫人家乡在哪里?家世又是怎样?大队长从未问过,只因他爱的是二夫人这个人。你既然对祖制如此熟悉,不妨就请把穆小姐的家乡赐告,缪某也好为大队长和二夫人准备省亲车驾,亲自祭拜泰山大人!

谭逸飞一凛,吱唔道:“逸飞自幼离家,已记不十分清楚了,此祖制也是幼时长辈传下来的。”

缪世章冷笑:“真是笑话,说来说去都是谭先生痴人说梦,大队长不必理会,请快进洞房。”

宋宗祥神色一肃:“谭舅兄请借步!”

“大队长,请千万替雪薇着想,成全她的孝名!”谭逸飞激动难抑。

宋宗祥已十分不悦,伸手欲将谭逸飞拨开:“让开!”

谭逸飞心急如焚,竟咬牙“嗵”双膝跪地,急切大呼:“求大队长成全——”

“轰——”所有人呆住。

_

穆雪薇霍然将盖头掀起,心都要跳了出来!逸飞是何等的傲岸!男儿跪天跪地跪尊亲,今日他却肯为了她屈膝一跪!这一跪可是千钧之重啊!面对柴日双的枪弹棍棒他仍谈笑风声,面对隆隆酒坊尽毁他依然能傲然挺立,现在却为了她,跪在了情敌的脚下!啊!雪薇心已碎!

_

片刻的寂静,宋宗祥沉默不语,绕过谭逸飞,一条腿已踏入洞房。

只见穆雪薇从喜幔中冲到房门,盖头飘落在地,“嗵”地也跪在宋宗祥身前,宋宗祥大惊道:“雪薇,你!”

穆雪薇泪流满面哽咽失声:“雪薇家乡确实有此祖规,人之行莫大于孝,宗祥,雪薇求你暂缓三月,圆我全孝之名以慰先父之灵!”说着她深深向宋宗祥叩下头去,凄声道,“雪薇求你——”

宋宗祥大为不忍,赶快伸手相搀:“雪薇,快起来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

缪世章忙拦住:“且慢大队长!谭逸飞,你为何要千方百计阻止这门亲事?先把二夫人诱出府外,此刻又忽然生出个守孝三年的念头有意拖延,你那么在意二夫人的完璧之身,不惜屈膝失态,我问你,你二人真是兄妹吗?”

谭逸飞心中一凛。

缪世章再逼问一句:“若真是兄妹,自当乐见表妹喜结佳缘,立刻打消一切愚念!若非兄妹,你们到底是何关系?隐瞒大队长又是何居心?”

谭逸飞和穆雪薇心中猛受一击,众目睽睽下,谭逸飞心思纷乱一时竟答不出来。

忽听门外一阵吵嚷,小生子慌慌来报:“老爷老爷,柴日双带了一帮人来闹事,还抓了熊二哥。”

众人一惊,宋宗祥大步往前院走去,缪世章心头猛跳,见七虎已带人冲出,忙匆匆跟上。

一时间只剩谭逸飞和穆雪薇一里一外跪在洞房门口,两人对视着,均是心有余悸说不出话。

_

天蒙蒙亮,府前镇民越聚越多,却均是沉肃无声。

熊二被两个粗横伙计按倒在柴日双脚下,他目光呆滞,衣衫破烂,臂上道道瘀青。

众兵丁急道:“熊二哥!你怎么了熊二哥!”兵丁们上前就去抢人,和柴日双的伙计冲撞起来。

只听一声威喝“住手!”宋宗祥威严立于府门,一把扯下胸前红花往后一扬,小生子赶快接下。缪世章一见熊二不由心头一惊,熊二不敢与其对视,七虎急得立时冲上前,被宋宗祥伸臂拦住,沉声道:“柴日双,为什么抓我的人!”

柴日双:“柴某和谭先生谈好了接管酒仙,接管前一夜却遭焚毁,柴某特来向纵火之人讨个公道!”

宋宗祥:“此乃天灾,与熊二何干?”

柴日双冷笑,轻踢了熊二一下:“熊二,你告诉大队长,这真的是天灾吗?”

熊二瑟瑟而抖,不敢抬头,呼吸沉重紧张得说不出话。

七虎掀衣露出腰间的枪:“熊二,你咋真这么熊啊,说啊,七哥在这儿看谁能把你怎么样?”

柴日双也加重了语气:“熊二——说!”

熊二眼一闭心一横:“是掌柜的!是掌柜的拿着大队长的令签让我们烧的。”

“轰——”所有人皆惊,均齐齐地盯向缪世章,缪世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胡说!”七虎急嚷,“小鬼子,你给我兄弟灌了啥迷魂药了?熊二,你疯啦?”

宋宗祥:“柴日双,我这位兄弟遍身伤痕,难免屈打成招。”

“对!肯定是这样!”七虎及众兵丁吼道。

柴日双一挥手,账房将一封家信和一张银票展开。

缪世章脸已发白。

谭逸飞从院中走来,隔着人群正看到这封信,不由暗惊,心想此信没有被酒坊兄弟们拾到吗?怎么落在他手里了!依他所想,第二日必然是酒工们先到酒坊,这信定然是兄弟们拾去呀,谁想酒工们只忙着抢救他和未毁的酒坛,又没几个识字的,这信便被趟来趟去谁也没在意,反是福田升的账房眼尖,被他发现了去。

柴日双又踢了熊二一脚:“这是什么,熊二?”

熊二神情恍惚:“是,是放火的时候掉在酒仙的家信,那是,那是掌柜的给的银票,要我们四个躲出去半年,风声过后再回山防。”

柴日双气势十足:“大队长,如今在你的地界,这话又全是你自己人说的,柴某有半点逼迫吗?”

七虎大惊,上前一把拎住熊二胸口:“你,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你竟然去烧谭先生的酒仙?谭先生是你七哥的救命恩人呀,你竟然去烧他的命根子?”

熊二满目悔恨泪水:“七哥,七哥,熊二给你丢人了!熊二没法子呀!我要不说,柴老板他,他……”

“唰”七虎一怒拔枪对准熊二的头:“你叫他什么?我呸!他是谁的老板?你这个软骨头!你差点把谭先生烧死知道吗?你在倭狗面前这么熊包,怎么就敢背着我去干这杀人放火的勾当,山防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你还有脸叫我七哥!”

熊二被骂得呆住:“我没脸,我是熊包,我没脸,我是熊包……”他放声大哭道,“七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大队长,对不起谭先生。你帮我照顾我爹娘照顾我兄弟,熊二下辈子再叫你七哥——”他拼力悲号一声,突然握住七虎的枪,反手按动扳机,“砰!”地一声,倒在血泊中。

“轰——”七虎傻了,枪掉落在地!

“哇”围观的镇民见此血腥,惊叫纷乱,均跑得没影。

“啊——”一声悲吼,刚被带到的熊三挣下伙计的马,目眦俱裂地哭喊着爬到熊二身边,他爬过之处,身上的伤痕印出长长的血路,令众人见之胆寒。

熊三使劲摇着熊二:“二哥!二哥——都是我,都是你这个没用的兄弟害的呀,要不是我把信掉了怎会要了你的命呀二哥——七哥,你别骂二哥,是掌柜的说大队长有令,酒仙就是烧了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我们才干的,我们不是熊包!我爹娘的命在他手里呢!”他回头瞪着柴日双咬牙道,“小日本,还我二哥的命来!”

熊三悲痛欲绝,突然圆瞪虎目拼力跃起将柴日双扑倒在地,紧紧掐着他的脖子,被伙计赶快拉开,熊三将柴日双颈上的一块肉咬下,柴日双“啊”地惨痛,慌得掏枪指向熊三,熊三却扑上前捡起七虎的手枪,大叫一声“二哥我来陪你!”对着胸口就是一枪,扑倒在熊二身上!

所有人均久久呆住……

晨光冉冉升起,将熊二熊三的尸身照亮,照着他们惨白的脸和鲜红的血,在这满目喜庆的府门前,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宋宗祥沉声道:“柴日双,三日后宋某定还你一个公道。”

柴日双也被惨境震住,没有言语,和众人上车而去。

宋宗祥回身直直走入府门:“厚葬熊氏兄弟,宋府停灵治丧!”

(第四十三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