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低锁,晚风萧瑟,缪世章落寞而归,小生子在前面领路,他生气缪世章不听老爷安排擅自回府,搞得谭先生失了配方,府上失了仙客来,故气乎乎一言不发,缪世章也心乱如麻,默然跟在后面。
忽听一阵娇笑声,在一派沉肃中凭添一分鲜活,缪世章看去,只见穆雪薇、宋宗祥和宋宗梅正在书房中谈诗,穆雪薇一反几日来的凄清,回复往日神采,宋氏兄妹都是微微怅然。
穆雪薇道:“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这是他自作自受,你们又何必不高兴呢?”
宋宗梅轻叹一声:“雪薇说的是,大哥,你是责人之心责己,谭先生是恕己之心恕人。世章哥得你二人教化这是他的福气,事已至此,大哥别再烦恼了。”
缪世章听得心中一痛,曾经人上人的缪会长如今已成了人人喊打!人心,人心,今日真是彻底见识!失了名也好,失了利也好,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虚幻浮云。但今日失的是宋府家业!承载着恩祖的重托,承载着宋府的繁华!失去了,失在他的一把火中!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他痛心疾首,只觉心骤然空了大半,他无颜于世,但放眼九仙却发现根本无处可去!天地悠悠,怆然泪下,便只有哪里来还哪里往,只求象祖父一样,生是宋府人,死是宋府鬼吧……他失魂落魄向自己房间走去,忽又听到梁嘉琪房中一阵呕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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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梁嘉琪正拿着一瓶嫦娥桂使劲往喉中倒,但酒瓶已空,“咣啷”一个没拿住,瓶子摔碎在地,忙下床去捡,眼泪随着哈欠流出,缪世章一步踏入,见之大惊,止住嘉琪扶她上床:“表妹,这东西怎么还有?不是都被我丢了吗?”
“是我在柜子里留了一瓶,今天心里堵得慌就……谁想到一喝就收不住了。”梁嘉琪微微心慌,突然疑道,“表哥,这到底是什么?这不是嫦娥桂,它到底是什么?”
缪世章一惊:“表妹……”
梁嘉琪更疑:“今天柴日双身边那个人就是花容绣坊的管事,这酒就是他送的,他既然是日本人的犬牙,一定没安好心。表哥你上次见了这酒就惊心动魄的,这到底是什么?”
这怎么能说!缪世章心嗵嗵跳,就见梁嘉琪急得摇他,不由又是泪水长流,忽然,她目露惊恐道:“我曾听你们说过,染了烟毒的人就总是没精没采的……难道说,难道说,这,这,这是烟毒吗?”
缪世章大惊,怔怔地看着惊恐至极的梁嘉琪,他沉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啊——”梁嘉琪一阵强烈晕眩,大叫一声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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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此刻是万分悔恨。他恨自己!自诩深谙酒道,却忘了孕妇酗酒可是饮酒大忌啊!只因孕妇饮酒之后,酒精会通过胎盘进入胎儿体内,造成胎儿生理功能上的缺陷。如今回想起来,饮酒十二忌,一忌过量,二忌空腹,三忌不洁、四忌杂酒混饮,五忌以酒御寒,六忌酒后乱性,七忌酒后沐浴,八为肝肠病人忌酒、九为孩童忌酒、十忌饮冷酒,十一忌浓茶解酒,这最后一忌就是孕妇忌酒。十二忌烂熟于心,却偏偏忽视了自家表妹!
这十二忌乃是民间俗成,另有明代吴彬所著《酒政六则》将酒之禁忌载以明文,乃是华筵、连宵、苦劝、避酒、恶谑、喷秽、佯醉和争执。争执既算得一禁,缪世章便自犯此禁,若不是他挑起与谭逸飞的明争暗斗,宋府何以至此!缪世章此刻心情至暗,苦果难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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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黄灯光下,酒仙的配方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哈哈哈哈”得意狂笑响彻房中!
账房不住地拱手谄笑:“恭喜老板,酒仙终于归您所有啦!”
柴日双得意万分:“嗯。现在还不全是,等到谭逸飞新酒坊开张那天,我就彻底断了他的源头!
账房哈着腰奸笑:“老板放心,已经派人去乡下散布酒仙有毒的事了,一月之后一定把谭逸飞彻底击垮!”
“如此,酒仙就唯我独尊啦,哈哈!”柴日双阴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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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林立,府卫森严。
侯府门前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卫兵正待问话,细看一眼不由恭敬行礼:“是少夫人回来了!少夫人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莲没跟着?”
就见一女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荷叶袖的短旗袍,束腰的百褶裙,既漂亮又飒爽,大大的宽边风帽遮在眼前,只看见浓浓的妆,正是化妆成宋宗梅的宋宗英。眼见男装混不进去,她回客栈左思右想,沈凤梅代嫁是因二人原有七分相像,那么,何不返璞归真,扮成沈姐姐一试无妨。也就是这对姐妹胆大,换作是平凡女子,断不敢将堂堂司令府视为平地。
卫兵背后寒光闪亮的刺刀就在眼前,宋宗英唯有给自己壮胆,摆出主人的架子,冷冷“哼”了一声:“这么多人里只有我一个会骑马,跑得快点不成啊?”
卫兵惶然道:“属下不敢,属下是说少夫人回来得真巧,少爷刚刚回府。”
宋宗英心头一惊,但一身乔装,不敢耽搁,斥道:“还不开门?”
卫兵们答着“是是是……”打开府门,宋宗英仰头骑进,夕阳下她长长的影子一步步行远,府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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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府中,庭院错落,高墙栉比,不愧为豪宅大院!宋宗英穿行其中,不时有家人向她恭敬地打着招呼,她不由将帽子又往下拉了拉,渐行到僻静处,花径中一所偏厅呈现眼前,里面传来日本人的“嗨!”的声音。宋宗英不禁警觉,轻轻近前,拨开树丛看去,侯元钦正与田中、川岛、岩井密谋。
侯元钦道:“我已经派人把杨汉鼎叛谋之事报与父帅,待他回府之后,田中少佐就可以面陈两军几次交手的误会,以求父帅谅察。”
田中九十度鞠躬:“谢少帅赐田中契机!”
侯元钦心中一动:“少佐称呼在下什么?”
田中恭维道:“旅长少年英武,达明事理,令尊虽然虎父雄风,但毕竟年事已高,少帅的名号只是迟早的事,田中三人谢罪之后,定力保少帅掌印!”
侯元钦心中乍喜,忽听门外丫环叫到“少夫人!”,几人立即警觉,门外又传来丫环的惊叫声:“呀,少夫人,快,快起来,我扶您回房去。”
侯元钦跑出偏厅,只见宋宗英戴着大帽,捂着肚子被丫环扶着,匆匆走远,他思妻日久,今日回府竟能与爱妻团聚,不禁大喜道:“梅儿,你回来了!舅兄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宋宗英心中诧异却不敢回头,加快脚步边走边不解地想着,梅儿?难道沈姐姐把真相说了?哎呀,哥受伤了?
侯元钦不见回答,担心地追问:“梅儿你怎么了?”他正要追上前,又不放心地往偏厅看去。
一个丫环上前禀报:“少爷。少夫人刚才赏花的时候摔倒了,已经去请大夫了。”
侯元钦担心起来:“快去禀告老夫人,好好照顾少夫人,我随后就到。”
丫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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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元钦吩咐为田中等人上餐,又交待卫兵守好偏厅,莫让几人私自行动,这才急匆匆赶回卧房,发现奶奶也被搀扶而来,两人紧张地守在帐外。
老夫人不住道:“哟,我的心尖宝贝哟,怎么就摔着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床幔垂下,宋宗英一只手腕伸出帐外,军医正给宋宗英号脉,突然喜道:“恭喜老夫人,恭喜旅长,少夫人有喜了!”
“轰”房中人皆是大惊,帐子中的宋宗英万料不到,心中“嗵嗵”狂跳。
侯老夫人喜得站了起来:“菩萨显灵菩萨显灵,英丫头你真是侯家的吉星哦,我要有重孙子喽。”
侯元钦大喜,一把掀开帐幔扶住宋宗英的肩:“梅儿,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当爹了!”帐幔掀开的刹那,宋宗英“噌”眼疾手快拽住被单蒙在脸上,只露那颗红痣出来,心中因惊喜和眼前的危急哭了起来。
老夫人笑道:“元钦,看英丫头羞的,傻孩子,女人家哪有不过这一关的哟。”
门外亲兵报:“报老夫人,旅长,司令回府——”
侯元钦心中嗵的一跳:“奶奶,我去见爹,您和梅儿先歇着。”
老夫人:“歇什么,我这就去佛堂,可得给我这重孙子烧烧高香哟。”
两人高兴又急慌地走后,宋宗英哪里还躺得住,刚想掀帘下床,发现丫环就站在床边,她日日服侍沈凤梅,必然能看出二人不同,忙又缩回帐中。
丫环忙道:“少夫人,小莲不在,老夫人叫我来伺候您,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宋宗英支唔着:“我想打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喜。”
丫环:“对对对……哦,少爷说外间的电话坏了,我扶您去前厅吧。”转念又道,“哟,少爷说他和老爷在前院谈公事,吩咐不得打扰,您等少爷谈完了再去吧。”
宋宗英心头一惊,心想定然是日本人要对世伯不利,忙假装嗔道:“公事?什么大事比我还重要?你帮我找套利索衣裳,我自己去就成,我还得拜见公公呢。”
丫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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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高照,父子两人边吃酒边谈天,侯司令得知儿媳有孕,慈爱立现,神色就不似平日威严,对省东战事语气也缓和许多。
侯元钦也异常恭谨:“爹,您的训诫是对孩儿的鞭策,孩儿的确轻敌,这次在省东我长了不少实战经验。”
侯司令点头:“明白就好。我一直只给你个营长,就是看你不够火候,从黄埔当了几天书生就会上沙场啦?早着呐。爹也存了点私心,元钦,你是我侯家独子,爹,不想你在前线,在军中做个文职就成了。”
若在以前侯元钦定会感念爹的苦心,但眼下心中已填满少帅的名头,嘴上假意道:“谢谢爹为孩儿着想。爹,元钦马上就要当爹了,真是喜事一件!”
侯司令笑道:“正是,儿立儿立,立德、立言、立身,你这肩上担子更多一重啦。”
“谢爹教诲,我敬爹一杯。”侯元钦举杯。
侯司令碰杯:“你差人来报汉鼎叛乱,怎么回事?”
侯元钦:“正要向爹禀报,杨汉鼎包藏祸心久矣,上次就是他故意搅乱地方与日本领事团协议设领一事,挑起两国矛盾,这次又在省东挑衅田中驻军,造成枪火冲突,就是为了假立军功骗取爹您的信任啊,幸亏被孩儿识破才未酿成大乱。”
侯司令难以置信:“汉鼎忠直不阿,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侯元钦心中有气:“爹,您宁可信外人也不信孩儿的话吗?现在田中率部前来作证,爹一听就全明白了。”
侯司令惊起:“你竟把倭寇带到府里了!”
侯元钦却未起身,只一挥手,亲兵及田中三人进了大厅,呼啦一片将侯司令围住。
侯司令怒道:“来人,将这几个倭寇赶出府外!别污了我侯府重地!”
无人回应。
田中轻轻冷笑,九十度行礼:“田中率部下川岛、岩井拜见司令阁下!在下等均是诚心为两国友好通贸而来,却被杨汉鼎诬蔑驱赶,幸亏少帅明察是非,特来向司令面前澄清。”
“元钦,这倭寇叫你什么?”侯司令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侯元钦平生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威严下,听得父亲大吼,他条件反射地一惊而起,不敢答话。
田中却不管不顾:“司令阁下,您已年迈力衰用人不察,而少帅英明,大有统领三军之才,您何不传位于他,颐养天年呢?”
“放肆!”侯司令怒斥,“我堂堂侯府岂有你胡乱讲话的份!侯元钦,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速速回头,将这三人擒下!”
田中也冷了脸:“事已至此,少帅退无可退!我已经向中佐阁下呈报,不日我国各报均会刊出少帅与我军交好一事,少帅会得到更多友军支持。”
侯元钦也未想到事情会到此一步。
川岛阴险道:“既然有皇姑屯前鉴,再出一位少帅又有何不可?”
侯司令痛喝:“谋反之人哪里是汉鼎,分明是你!侯元钦!”
又提杨汉鼎,这根心中硬刺!侯元钦心一横:“是我是我!爹,从小您就看不上我,说我不是从军的料,就连我考上黄埔,您也没有一句赞赏之词。”
“我赞赏什么?”侯司令讽道,“要不是你奶奶背着我去找我在黄埔的战友说情,凭你那两下也能录取吗?笑话!”
田中三人虽面无表情,但目中闪出一丝不屑,侯元钦立时脸白,声音急躁起来:“爹——你就总是这样,对我永远是苛责苛责,在您眼里我从小到大都是一无是处!您对杨汉鼎都比对您儿子强百倍!”
侯司令:“不错!你怎能和汉鼎相提并论,他驱逐倭寇保我家国,你却亲手引狼入室,愚顽之至!汉鼎的胆识气度你这辈子甭想比肩,假以时日,汉鼎定是一代帅才!”
“帅才帅才,这逆贼已被我击毙了!”侯元钦气得将一件血染军装扔在桌上。
看着军装上副旅肩章,侯司令心中大痛,仰天悲喝道:“汉鼎——我侯某纵横数十载,今日却被逆子逼宫,真真可悲!”
田中:“司令阁下宠信叛臣不辨是非,怎能再统领三军,就请把帅印传于少帅吧。”
侯司令大怒出枪,岩井疾挡在田中身前,“砰”岩井被一枪击毙,田中惊怒,大喊“一库(日语“冲!”)和川岛拨出腰刀冲上
侯元钦惊叫:“住手!”
川岛阴狠道:“今日不夺下帅印,你就是谋反死罪!”
侯元钦心中一惊!不错,爹向来是军法无情,以爹的耿直,定会将今日之事通报全军,按军规仍是一个死字!事已犯下,后悔无路,但毕竟是亲生父亲,生养大恩,怎能忤逆?他惊乱得心中狂跳,无措呆住。
侯司令闪身躲过田中,却“哐”正中川岛一刀,手枪飞出落地,鲜血迸出,他急掀桌将二人挡住,余光看去,侯元钦竟无相拦之意,心下更悲,田中和川岛已夹击挥刀而来,侯司令又中两刀,被逼在墙角,眼见避无可避,只听“啪!”一马鞭将田中腕子抽出血印,接着马鞭凌厉挥来,众人均未料到,竟被来人将侯司令抢出厅去。
侯元钦这才醒过神,急跃出厅外,看到宋宗英已扶着侯司令上马,向府门冲去,侯元钦急叫:“梅儿!”
宋宗英背对侯元钦高扬马鞭,冷冷道:“不要喊我!你我夫妻已断!”
“梅儿你听我说,我怎敢对爹不敬,是爹太固执,我……”侯元钦急道。
宋宗英打断:“大逆不道,天诛地灭,你要还有半点良心,就别惊动老太太!”
田中和川岛挥刀要冲,被侯元钦及亲兵拦住:“不可,夫人已经有了我的骨肉,不能伤她。关门——”
府门关上的一刹,宋宗英挥鞭将门口两名士兵击倒,终于带侯司令跃马出府,急促蹄音哒哒远去。
不等侯元钦说话,田中和川岛已冲出府跃马追去,侯元钦这才想到带兵去追,匆忙吩咐,不一时他率一个小队也奔出府门。
此时天色已暗,就见一马奔逃,两拨人追在后面,直追出十里外的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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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明,两个身影穿梭林间,宋宗英将侯司令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两人努力向坡上爬去,侯司令疼痛难当,鲜血已染红老人的白鬓,渐渐支持不住。
宋宗英焦急万分,背后已传来马队的追赶声,蹄声惊飞林鸟,侯司令心头一震:“宗英,停下……停下!”
宋宗英一惊:“不行,追兵马上就到,咱们只是把马放走引开他们,但骗不了多长时间的。”
侯司令突然用力把住一棵树,两人猛一停,不由双双跌倒,宋宗英大惊扶住侯司令:“侯……公公,公公!您这是干什么,咱们快走!”
侯司令突然肃然道:“你到底是谁?”
宋宗英被老人的威严吓得一怔:“您,您看出来了?”
侯司令:“你不是宗英!你是如何混入我府里的我尚不得知,但你拼死救我出府侯某却要谢谢你。不管你是何人,有何目的,侯某都不愿你白白搭上一命,你走吧!”
宋宗英睁大眼睛道:“世伯,我真的是宗英啊。您忘了,咱们和老太太一块在厅里听堂会来着。”
侯司令回想着:“嗯,那晚上乱腾腾的,我也没仔细看看你。那,嫁进我府里的人是谁?你二人确有七分相似,但细看下却又有不同。”
宋宗英稍一犹豫,索性直言:“是沈凤梅沈姐姐。世伯,我就和您实说了吧,我和镇上的教习谭稚谦私定了终身,又怕您老生气,九仙镇断了外援,沈姐姐义气,替我嫁了!”
侯司令一愣,片刻点点头:“哦,也是一位奇女子……”忽听坡下又传来马蹄声,忙道,“宗英,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快走!”
宋宗英赌气一定要搀侯司令起身,侯司令甩掉她的手,宗英急道:“世伯,咱们走,杨副旅还活着!他正带残部养伤蓄锐,我这就带您去见他,咱们快走!”
汉鼎没死!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侯司令激动地握住宋宗英的手:“好!太好了!宗英,你听我说,赶紧把这委任状带给汉鼎,请他速发兵平叛!”又掏出一枚印章,“这是帅印,切切收好!”
“不行,我怎么能丢下您一个人……”宋宗英不接。
侯司令气息微弱,但威严依旧:“我留在这里拖住逆子,谅他也不敢亲手轼父,你快走!不然咱们都走不了了!”
林中已响起队伍爬坡的脚步声,宋宗英心潮翻涌,说了声“世伯保重!”收好帅印咬牙向另一侧奔下坡。
片刻,侯元钦带兵迫近,定睛一看,侯司令一身血污,凛然立于一棵青松下,父子俩对视,晨光中老人无比坚毅。
侯元钦心慌意乱低下头:“爹,您老何苦如此固执,把帅印给我,元钦一定叩头领罪。”
侯司令沉吟片刻:“帅印就在府里……”复讥讽道,“叫少帅枉动干戈了。”
“爹您答应了?”侯元钦颇为惊喜,一挥手:“请司令回府。你们俩赶快去找夫人,就说爹已经回心转意了。”
亲兵:“少帅,田中和川岛不见了。”
侯元钦:“要说的都说了,可能回驻营去了,不必理会!”一行人将侯司令扶上马,匆匆下坡而去。
树后露出川岛的头,原来他一直在偷听,他看看侯元钦一众的背影,又向宋宗英逃走的方向望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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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骑马在官道旁,川岛从林中下来,奔到田中身边,上马回报:“少佐,侯老头已将帅印交给宋宗英,宋宗英向东逃走。”
田中一挥手:“追上宋宗英,夺过帅印,侯府大军就归我大日本皇军掌控!”
川岛:“嗨!”
两人只觉探得莫大军机,兴冲冲追宋宗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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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泣血,山河变色!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次日,日军侵占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的序幕。
报童们出了报馆,四散大喊:“号外号外,九一八日军强占沈阳!九一八!九一八!”
街上的人均纷纷争买报纸《违反国际公法,破坏东亚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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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兵全副武装把守着偏厅,侯司令虚弱地歪在榻上,全身缠着绷带,目中炯然看着壁上的挂幅。遒劲书法乃是辛弃疾的阙幅“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最后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在老人眼中跳动!
侯元钦气乎乎进门:“爹,您老还要耍我到什么时候?一会儿说是书房,一会儿说是卧房,一时又说是军营,已经半月了,帅印到底藏在何处?”
侯司令眼睛都不抬,冷冷一笑,侯元钦正要起急,忽有亲兵来报:“报——旅长!我们一路追赶少夫人,但少夫人骑术高超并且总往冷僻山林穿行,已失去踪迹。”
“什么!”侯元钦一急,“没用的东西!她身上怀有我的骨肉,不能有任何闪失……难道?爹,帅印您是不是给了宗英了?”
侯司令不答。
亲兵:“旅长,属下立即带兵前去宋府。”
侯元钦摆手:“不可!夫人性子刚烈,又和我误会很深,要知道我派兵前去一定会翻脸,我舅兄的山防也不可轻视。”他沉吟片刻道,“你先带一小队人前去打探,夫人回没回镇即刻电话回报,暂不可惊动宋府。”
亲兵:“属下领命!”
见逆子只顾权印,无半分国难之责,侯司令心痛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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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山顶,雾气蒙蒙,传来“前进、卧倒”的响亮口号。
岳壑邦胸前还缠着纱布,却精神抖擞喊着号子,士兵只有十几个,个个训练得十分认真。
这里正是杨汉鼎之前的旧营,因布置得隐密,他投军之后,营中无有人踪,所以归来之后只需简单打扫便又可日常生活。张达王小顺日日下山采办粮草药品,加上谭稚谦细心照料,岳壑邦便恢复得甚快,伤势未愈已迫不及待冲去训练,仿佛天生为军而生,只有穿上军装才真是生龙活虎。杨叹鼎几次给侯司令去电,但司令府的线路均是不通,想来必是侯元钦做了手脚,只有等队伍恢复元气再做打算,哎,真希望早日沙场御寇啊!
山中溪水潺潺,谭稚谦正在给大家洗军装,杨汉鼎走来:“稚谦,咱们这一路要不是你处处细致,别说疤子这条命了,就是咱们兄弟怕也不能这么快到这儿。”
谭稚谦谦逊笑道:“杨大哥可别见外,稚谦只恨身子骨太弱,只能为兄弟们做这些小事。杨大哥,我在镇里有一位本家至交,慧智无双,他若在此,一定能帮着大哥重整旗鼓!只恨稚谦不及一二。当时真亏了他,我和宗英才能远走高飞,若非此事,稚谦早去请他来给大哥出谋划策了。”
杨汉鼎已知谭稚谦所说即是谭逸飞,其实二人早已联络,想到此不由一笑:“稚谦兄弟快别多想,有缘自会相见。哎,我想教你枪法如何?”
谭稚谦大喜:“真的吗!我早就想学了,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稚谦视力不佳,只怕浪费杨大哥精力。”
杨汉鼎正色道:“老弟既怀从戎之志,怎能不会使枪?只要勤于训练,防身不在话下。”
稚谦当然求之不得,杨汉鼎便说教就教,二人在在林中画靶端枪,从最基本的识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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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府花厅最近常有两位贵客光顾,他二人富商打扮,正是张达和王小顺。
谭逸飞得知汉鼎遇袭,心中挂念万分,抽身与汉鼎会得一面,见杨兄无碍这才放心。又将几万银票慷慨送上,助汉鼎重整旗鼓,汉鼎感念于心,二人作别。之后便是张达王小顺和逸飞联络,以粮商为名进进出出,实则一部分粮食正是运往旧营,而平日他们又都是从波兰洋行支钱购买日常所需,故九仙镇无人对他们有任何疑心。
得知队伍已休整得不错之时,谭逸飞便将龙府通谍装入信封,细心粘好,以助汉鼎完备武器,早日平叛!
张达接过通谍,抱拳道:“多谢谭先生!”
只有面对军友谭逸飞才会抱拳:“国难当头,谭某自当尽力,今日酒坊重张无法分身,改日定与杨兄一唔。”
王小顺:“大哥对先生也想念的很,要没有先生这几万块,我们怎么可能这么短就恢复元气,就因为稚谦兄弟和谭先生认识,大哥不便请先生去营中。”
谭逸飞笑着点头:“逸飞明白。两位,此物至关重要,事成后还请奉还,以备团防察验。”
张达:“谭先生放心,我兄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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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花窗,梁嘉琪一脸愁容地靠在床上,缪世章端药进门:“表妹,喝药了。”
梁嘉琪恹恹道:“不喝,表哥不用再费心了,等到为宗祥留下根脉,我就削发出家。”
缪世章一惊,险些将药洒了:“绝不能这么想!这药就是用来解毒的呀,这一个月我看你已经有些好转了。”
梁嘉琪心头一酸:“宗祥对我如此关心,一定是爱极了肚里的孩子,要不是怀着孕,我,早就没脸见宗祥了。”
缪世章心头一沉:“且小声,莫让大队长听到了。”
梁嘉琪更悲:“我已污了宋氏门楣,整天提心吊胆瞒上欺下,表哥,我,我快受不了了。”
缪世章刚要再劝,宋宗祥和宋宗梅进了屋,宋宗梅坐在床边拉着梁嘉琪的手:“嫂子,今天能起身了吗?”
缪世章忙道:“精神好些了。看,梅儿,表妹的事耽误你个把月了,”
宋宗梅一笑:“姐妹至亲不都是份内的事嘛。”
宋宗祥:“梅儿,也怪啊,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元钦都说是线路不通,也没机会和妹夫道个不是。”
宋宗梅:“大哥,现在国难当头,元钦多半是军务繁忙吧。”
宋宗祥点头:“哎?雪薇去了哪里?一早没见她。”
小生子在门外应道:“回老爷,二夫人这几天都去街上和潘编辑一道演讲去了。”
“演讲?”宋宗祥好奇地出了房门。
小生子:“是二夫人教的新词,就是让镇上的父老为抗日捐钱。”
宋宗祥皱眉:“捐钱?我宋府何用内室抛头露面?”他心疼雪薇,心头一急,匆匆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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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仙镇最热闹的街头,潘凤云和穆雪薇站在街头分发报纸,并大声宣传。
潘凤云:“各位父老,日军已于9月18日强占沈阳,铁蹄踏我国门!”
穆雪薇:“外侮进犯,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两个弱女子气势凛然,瞬间大批镇民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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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豹和小队长悠闲地骑马走过,小队长道:“团总,京城咋样啊快和小的说说,一定是花花世界吧?要不您咋这久都不回呢?”
“那还用说。”刘二豹得意道,“这皇城就是气派,那宫殿那城墙,那吃的卖的,处处都不是咱这小地方能比的。可让我家里的和娃们开了眼啦,谭老弟说这叫啥?哦旅游,对旅游!”
小队长真心赞道:“这有墨水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团总,能遇上谭先生可是咱团防的运气,不但送到县上的利钱不用咱操心,还给钱叫您去转。”
刘二豹点头:“谭老弟说的对,我堂堂团总,当然得四处见见世面,还能总被姓宋的压在头上?
小队长:“对对对,回头您再去趟大上海,看山防还敢小瞧您。”
其实这是谭逸飞逐步架空刘二豹之计,他出钱让刘二豹全家四处游历,一路花销更是任其奢华,刘二豹三代屠夫,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只觉满眼繁华,满眼仙境,只逛得飘忽晕眩乐不思蜀。谭逸飞却趁他不在,将一套完备的训练方式授于团防,只说是从聂探长处得到。如今国难日甚,兄弟们只有强健体魄,长于攻守方可保家护镇,尽国民之责。新招的团丁本就是热血男儿,谭逸飞的仁义又早已服众,一说之下,没有不服二当家的,训练得正规又认真,今日团防风貌已远非往日可及,实权已渐掌逸飞之手。
二人说得高兴,刘二豹忽一抬头:“哎,那不是谭老弟的表妹吗?她站那老高喊啥呢?走!看看去!”
小队长报告道:“穆小姐现在是宋府二夫人了,团总,我和您说说这些日子的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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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薇说得清悦激昂:“请各位为受难同胞伸出援手,我们会将捐款汇集起来送至国防驻军,以助将士杀敌,还我河山!”
她将捐款箱举到众人面前,众人均是半懂不懂,无人掏钱,款箱到了刘二豹前,雪薇道:“刘团总,请为同胞解囊,谢谢。”
刘二豹:“解囊?啥是解囊啊?”
穆雪薇:“便是为抗日捐款,凡我国人均应义不容辞!”
刘二豹哪懂什么国难,嗤笑道:“穆小姐,你是啥身份?咋在街上学着花子要钱呀,这要让谭老弟看见还不说你。”他瞥了一眼潘凤云又道,“这帮记者就知道胡嘞,你可别跟着她在这现眼。都散吧散吧……”
刘二豹向众人挥着手,众人均要散去,潘凤云和穆雪薇急忙拦住:“众位别走,这位先生,国土支离,你不捐款就算了,怎么可以诬蔑我国风报!”
“哟哟哟,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小嘴一动我们就得掏钱啊,这不比吃花酒还容易啊?哈哈哈……”刘二豹笑得放肆起来。
穆雪薇斥道:“住口!请你放尊重些!”
宋宗祥挤进人群,挡在穆雪薇面前:“刘二豹!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在这里胡言乱语!”
刘二豹微有胆怯,愣了一下又肆意起来:“哟,我听说宋家败了,咋的,缺钱花啦,都舍得二夫人上街讨呀,哈哈哈……”
“嗵”宋宗祥将刘二狠狠推到地上,一脚踩住,拔枪顶住头!小队长连忙抱住宋宗祥的腿:“大队长,团总失言,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宋宗祥喝道:“刘二豹,要敢再对我宋府不敬,便叫你永远闭了猪嘴!雪薇,跟我回去!”
穆雪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宋宗祥抱上马驰走,众人一哄而散。
“哎,雪薇!”潘凤云叫她不住。
刘二豹灰头土脸地爬起,指着宋宗祥的背影破口大骂:“姓宋的,你家都败了还神气个啥!连七虎子不都撇下你另立山头了吗?告诉你,现如今我团防不比你差,有本事就亮亮家伙比比看!”
宋宗祥心头一痛,打马走远,对怀中的雪薇柔声道:“雪薇,以后不可擅自到街上募捐,这种事怎是我夫人做的?”
穆雪薇嘟起小嘴:“有什么不行啊?我都拟好讲稿了,明天去学堂就给学生们念,让他们从小就知道爱国,然后都出去募捐!”
宋宗祥笑了:“你呀,就这么任性。好好好,这事稍后再说,今日谭舅兄的新坊重张,咱们……”
穆雪薇恍然:“呀!本来募捐结束就要去的,咱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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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更“咣——”一声大锣声响彻天际:“酒仙重张呀——”
初秋的湖边花草灿灿,一座新的酒坊气派地拔地而起!
镇民们和商会的掌柜纷纷道贺,谭逸飞仍是一袭青衫,微笑相迎,一派热闹之景。
忽然竹林中一阵喧然,一帮土里土气的村汉村妇莽撞而至,冲在最前面的愣头嚷道:“谭逸飞呢?谁是谭逸飞?”
阿立上前拦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报上名号!”
愣头插腰嚷道:“干什么?老子找他算账,他的酒仙有毒!”
(第四十五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