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行刑

酒仙有毒?一语惊人!只见几个土财主模样的人正涕泪交流哈欠连天的躺在板车上,另一车上赫然一具死亡的乡绅,枯瘦萎靡。

钱老板惊道:“大烟!”

愣头瞪着眼:“就是大烟!谭逸飞的洒仙里有烟毒,喝死了人啦!”

魏永更上前道:“胡说,吃饱撑的跑这胡嘞,再胡说叫、叫兄弟们撕了你的嘴!“

谭逸飞静了一下,上前一揖:“在下谭逸飞?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愣头:“你管我叫啥?这都是我们村的,喝了你这毒酒染了烟毒,人都死了,你说咋办吧?”

“咣咣咣”几箱酒仙被重重放在谭逸飞眼前,愣头又道:“听说县上的大人物也来啦,就给俺们做个主,来,给大人们磕头。”

众村汉村妇跪下大呼:“请县上的大人给俺们做主——”

县总会长有些不知所措,谭逸飞略略一想,吩咐酒工搬来一箱酒仙,两箱并排,谭逸飞道:“货真价实,岂容鱼目混珠,就劳总会长为我酒仙一正视听。”

总会长开箱,两厢比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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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宋宗梅扶着梁嘉琪在花园散步,走着走着,梁嘉琪忽然直不起腰,宋宗梅忙问:“怎么了嫂子?”

梁嘉琪痛道:“这几天肚子一阵一阵痛的厉害,也不知怎么了?”

宋宗梅急道:“小生子,快去请安郎中!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小生子跑进来:“夫人,大小姐,老爷和二夫人去谭先生的酒仙了,听说酒坊出事了,也不知哪儿来了一帮人,拿着几箱酒仙找谭先生算账,还抬了个死人去,说是酒仙有烟毒,喝死了人啦。”

梁嘉琪自知染了烟毒,听到烟毒一词不由惊得身子一晃,似乎明白了什么:“快,小生子,快去喊辆包车,我要去酒仙。”

宋宗梅哪儿能放心:“嫂子,你的身子……这样,我这就去,你在家歇着吧。”

梁嘉琪却异常坚持:“不,我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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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观察对比了半晌,总会长直起身:“谭先生,瓶子质地相同,绣匣一模一样,这,难以区分啊。”

“啊——”众村民叫嚷起来。

谭逸飞略略蹙眉:“总不会天衣无缝,我看看。”他刚要伸手,愣头又冲上前,被阿立阿威推开。

愣头:“干啥?就是不能让你这黑手碰,你要使了障眼法咋办?”

谭逸飞正色道:“不验明真伪,如何澄清呢?”

“县上的大人都说没差,你还思忖着做啥手脚呀?”愣头嚷起来,“哎——早年间就是九仙镇的谈家在酒里下毒害人呀,如今这恶风恶水又回来啦,可巧,又是个姓谭的下毒哟。”

“事未查明,不得胡言!”谭逸飞喝止。

众村妇哭喊着冲上前:“天杀的奸商啊,还我当家的命来——”

团丁和酒工将众人推开,愣头更是煸动着大嚷:“打人啦打人啦,谭逸飞打人啦——”林中忽然跑来更多身强力壮的暴民,手持铁棍冲进酒坊,恍恍砸起来。

谭逸飞惊道:“住手!住手!”

“砰!”阿立冲天一枪惊得众人停住,片刻,就听愣头歇斯底里叫道“杀人啦”,双方冲突越发混乱,阿立阿威气得就要开枪,被谭逸飞按住:“他们都是些愚昧村民,不能伤及无辜啊。”

魏永更急道:“你、你就是心软,这时侯还啥无辜,上啊!再不拦着就被砸光啦!”正说着,几人手持铁棍冲向大酒锅,童铁匠大嚷,谭逸飞大惊!

只听“砰”一枪,将冲到锅旁的一人手腕击中,“咣啷”铁棍落地!众人见血均愣住,就见宋宗祥和穆雪薇同骑而来,宋宗祥巍然举枪,震慑全场!

谭逸飞稍一缓神,上前先将雪薇扶下,一揖道:“大队长!”

愣头:“咋?挡横的来啦?谭逸飞的毒酒害得俺们村都没命了,俺们找他算账来啦!”

穆雪薇:“你胡说!谁知道你的酒哪儿来的,这酒出了酒坊几经倒手,谁知道毒是谁下的?又有什么证物说这个人是中了酒里的毒死的?你说!你说呀!”

愣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抬起棍:“哪儿来的小丫头,胡嘞个啥。”

宋宗祥环顾,许多暴民均持棍气势汹汹,他看了看地上的两箱酒:“谭舅兄,哪箱是真?”

谭逸飞:“左边这箱。”

宋宗祥也不说话,上前打开一瓶仰头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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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篷车停在湖边竹林中,竹叶的影子映在篷帘中柴日双的脸上,他正一眨不眨地往酒仙看,冷笑道:“人命关天,你定然在劫难逃!父亲大人,一郞为您复仇!”

忽然竹叶一阵响动,梁嘉琪和宋宗梅坐着包车穿林而过,柴日双目中一跳,阴毒闪过,沉沉下车,账房忙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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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五个琥珀空瓶放在地上,顿时将众人镇住,宋宗祥道:“各位可见了!酒仙何曾有毒?”

“这毒哪能这快就显啊,这都是喝了好久才死的,是不是?”愣头嚷嚷着。

“他是谭逸飞的亲戚,当然一鼻子出气,不信,不能信!”

宋宗祥喝道:“若再呱噪不停,别怪宋某将你们视为无赖惩戒,宋某枪下可没有良民!”

“哟,好大的威风!这眼前死着人呐他还敢开枪,左右是个死,和这帮恶人拼了!”愣头大嚷煽动。

铁棍“呼呼”而至,众人大乱,谭逸飞将穆雪薇护住,宋宗祥挥拳踢腿将几人推了出去。

忽听一声厉喝:“这箱酒仙有假!”众人看去,梁嘉琪正站在赝酒旁。

宋宗祥十分诧异:“嘉琪?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你们快回去,雪薇梅儿,都快回去!”

“宗祥,这件事只有我才能说清。”梁嘉琪沉着道,“众位请看,魏大哥请帮我一下。”说着她将赝酒竹匣揭开,将酒仙绣映着阳光,交于魏永更,再将真酒匣依样而为。

“哦——”众人发出惊呼声!阳光下两相对比,真绣上“酒仙”二字清清楚楚,假酒上却是一片朦白。

梁嘉琪缓缓道:“这两幅绣都是我教授的,因酒仙二字是我相公亲笔,所以我极为上心。谭先生的酒仙我所使的是双面绣,故正反都能清晰可辨。几个月之前我被骗到另一家绣坊授教,教的虽然也是这幅酒仙,却仅是单面绣,两厢比较,真伪一目了然。”

证据确凿,暴民均目瞪口呆,谭逸飞和穆雪薇惊喜地看着梁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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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异样、异针、异色的双面绣十分讲究花线之粗细,一根花线的一半粗称为一绒,十二分之一称为一丝,劈丝即将一根花线分为若干份,绣时要注重合理用线和丝理的变化,还需根据不同图案、材质及色彩,不但灵活综合运针,且花线劈丝粗细合度,从而充分表现图案之质感。

双面绣一针同时绣出正反异样,和色无迹、丝缕分明、均匀熨贴、毛片轻盈,若非梁嘉琪这般诗礼之家的闺秀,怎会有如此典雅之构图与高超之技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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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祥心下高兴,对暴民喝道:“事情已然明白了,你等还不退下!”

村妇:“啥?啥双面单面,俺只知道俺当家的没命了,得给个说法!”

梁嘉琪心怀同样之恨,不由脱口而出:“这位大婶,大家都中了日本人的毒计,是日本人害了你们,现在却来诬陷谭先生。”

“宋夫人,那绣坊慕名求教没少给你大礼,想不到你却另藏一手,那好处白给了不成?”柴日双从人群中发出阴沉沉的一声。

梁嘉琪一见柴日双和账房,不由脸色一白,心慌下腹痛得晃了一下。

宋宗祥忙扶住夫人:“柴日双,你胡说什么!嘉琪,你和他们有何相干?”

账房上前道:“在下不才,正是花容绣坊的管事,宋夫人,这大礼既然是白给了,就请退还吧?”

梁嘉琪心下更惊,更加站立不稳。所送的嫦娥桂不但全喝了,更被害染上烟毒,这怎么还得出?这又怎说得出口?

宋宗祥不明:“是什么大礼?宋某还你!但这毒害人命之事你却难脱干系。”

账房冷冷一笑:“在下只是绣坊的管事,买家订了绣活拿去做什么与在下有什么关系?夫人既然教得不尽心,就请快交还出来!”

梁嘉琪面色惨白,跌倒在宋宗祥怀中,宋宗祥急了:“到底是什么?说啊!”

柴日双眯着眼睛:“夫人,您为什么不告诉大队长呢?大队长早已违反了九仙铁律,你再犯一次不正好夫唱妇随吗?”

宋宗祥一凛:“铁律?是、是什么?”

柴日双阴冷的声音骤响九宫湖边:“是烟毒,宋夫人已染烟毒——”

“啊——”梁嘉琪极度惊慌下昏过去!

“轰——”宋宗祥脑中一片空白,围观之人均讶异纷纷。忽然,宋宗祥下意识的推开梁嘉琪,梁嘉琪摔在地上,被刚赶到的缪世扶住:“大队长,你怎能如此对她!表妹也是受倭人毒害!”

宋宗祥更惊:“你早知道?这么说这事是真的?”

缪世章自悔失言。

“是不是真的,去县上的烟毒所一验便知。”柴日双阴沉沉道。

穆雪薇突然惊叫:“姐姐摔伤了!”

只见梁嘉琪身下一片血迹,缪世章大惊,抱起梁嘉琪拦了一辆包车飞快而去,宋宗梅忙坐上包车追去。

宋宗祥怒得眼已发红,上前揪住柴日双衣领:“你这倭狗,竟设毒计害我夫人!”

柴日双喘不过气:“空口无凭,怎么就说是柴某做的?大队长还是顾顾你自己吧,禁烟不也是你九仙铁律吗?如今你夫人染了烟毒你又怎么说?”

宋宗祥愣住,柴日双趁机脱出他的手。账房使劲敲着边鼓:“不错不错,我听说初犯是棍打二十,嘿嘿,大家都来看看,宋大队长是怎么大义灭亲的?”

刘二豹和小队长在人群外听了半天,此刻突然挤了进来:“姓宋的,你平时耀武扬威,私下里却这么不干净!你砸烟馆那威风哪儿去了?如今你婆娘犯了戒那棍能下的去手吗?该我团防主持公道了!”

“对啊对啊,刘团总主持这才公平嘛!”柴日双使劲拱火。

宋宗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呆呆地立在众目之下,只觉千百双眼睛齐齐向他射来,不解、惊异、担心、愤怒,更有柴日双那双兴灾乐祸到发亮的毒眼!父亲立的是镇中重典,那样的庄严威赫,二十年来无人敢逾。他的棍下多少无耻毒民均被挞笞驱逐,九仙镇乾坤朗朗!今日,今日染毒的竟是嘉琪,宋府主母,他的夫人!这叫他如何惩处?又叫他如何自处?一时间宋宗祥千焦万虑,只觉无法立足,大叫一声上马而去!留下身后指指戳戳的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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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宋府,却不进后院,面对施礼的家佣,缪世章一言不发,将梁嘉琪一直抱进自己房间,小心地放在床上,关好门悄悄将孙妈找来。

孙妈走进,大惊着急步床边,看到梁嘉琪早已昏死:“呀,夫人这是怎么了?”

缪世章忙着将门紧锁,窗帘关严。

孙妈轻撩梁嘉琪衣裙,下身已是染血一片,不由吓得大叫:“夫人!夫人!”

“别嚷!”缪世章猛地一拉孙妈,“孙妈,我和你说,现在只有你能帮着表妹,这是咱府上的禁忌,不得多言,快!快帮她引产。”他边说边拉开抽屉将一瓶粉沫倒入杯中,送进昏昏的梁嘉琪口中,又颤抖地拿起一个木盆递给孙妈,“快!”

“引产?”孙妈才反应过来,大惊道:“不不不,舅老爷您疯啦!老爷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夫人给生个儿子呢,引产?不是我听差了吧?”

缪世章急得汗都下来了:“没听差,就是引产!快点,她已经动了胎元,血气也已经破了,再不引产,性命之危啊!孙妈您快点呀!”

“不成不成不成……”孙妈心慌得不成,“这是断子绝孙的事儿,我不干我不干,再说我也没干过呀,我去请安郎中来,我这就去。”孙妈心砰砰跳,只想赶快离开,就要去开门,缪世章急得一把将她拉回来推倒在床边,“卟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孙妈吓了一大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舅老爷,您……您……”

缪世章不得已讲了真话:“孙妈,表妹被日本人算计染了毒瘾啦——”

“轰!“孙妈心都要跳出来了:“啥!”

缪世章气得捶地:“毒瘾毒瘾啊!孙妈,我一直瞒着呀,这事但凡透出一点风儿去,让府上的脸往哪搁?让大队长的脸往哪儿搁?表妹还有活路吗孙妈呀——”

孙妈心慌地看了看床上的梁嘉琪,哭嚷道:“天杀的小日本呀!”

缪世章略略冷静:“孙妈,表妹打小您就服侍她,又跟着她来了咱宋府,这是几世修来的缘份呀,这事除了您帮她还有谁能帮她过这一劫呀,这毒胎一现世,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孙妈双眼发直:“可我,可我……”

缪世章扶起孙妈:“放心放心,我早就给表妹吃药了,就算今天不摔这一下,这孩子差不多也该下来了,孙妈,表妹的命可就全在你手里啦,快着吧!”他手忙脚乱地把孙妈往床边一推,自己反身出门,“咣啷”上了一把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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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的黑骏马,强劲地蹄音,宽阔的前街,再熟悉不过的家门,宋宗祥却是从未有过的恍惚,从未有过的茫然。他怔怔地进门,小生子向他请安,他恍若未闻,直直进了后院,大手一挥一把推开卧室门:“嘉琪!这事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房中无人,宋宗祥回步院中叫道,“小生子,可看见夫人了?”

小生子:“和舅老爷一块下的包车……”

不等小生子说完,宋宗祥急步向跨院缪世章房间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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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顺着床单流下,只听帐中梁嘉琪痛叫:“啊……啊……”

孙妈哭道:“夫人,您再忍忍,就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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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帘幔遮严,缪世章怔怔守在门口。

宋宗祥匆匆而来:“世章?你站这儿干嘛?”

缪世章抬眼一看竟是宋宗祥,心下立慌,忙稳住心神:“没,没什么……”

“嘉琪呢?不是和你一块回来的吗?”宋宗祥眉峰紧锁。

缪世章不敢正视宋宗祥:“哦,我将表妹送到医馆了。”

宋宗祥“哦”了一声,眼见宋宗梅刚进了院子,忙上前拉她:“宗梅,和我去医馆看你嫂子!”宗梅赶忙点头,两人刚要走,忽听房中传来梁嘉琪的哭声“这孩子,这孩子不能没有啊……”

宋宗祥大惊,缪世章脸色突变,下意识地后背靠在门上!宋宗祥瞪大眼睛问道:“嘉琪在里面?”

宋宗梅:“世章哥,出什么事了?嫂子她……”

缪世章冷汗流下,不敢做答。宋宗详上前一步:“让开!”缪世章不动,宋宗祥声音已有些急,“让开!”缪世章反而更紧紧地贴在门上。宋宗祥见状一下急了,一把拽开缪世章,刚要推门,门上一把大锁,缪世章不知哪来的劲,把宋宗祥推到台阶下,仍一步跨到门口守住。

“你干什么!”宋宗祥喝道,“你把嘉琪关在里面干什么?快开门!”

缪世章“卟嗵”跪下:“大队长,你再等一刻,再等一刻就成了。你信我,你信我啊,为了宋家,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呀!”

宋宗梅急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明白呀世章哥。”

梁嘉琪虚弱的哭声又一次传出:“这是宗祥的根儿呀——”

一听这话,宋宗祥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缪世章斜次里一扯,掏出枪“呯”一枪崩开门锁,“咣”一脚踹门进去!

孙妈刚刚钻出帐外,满头是汗,脸色煞白,却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双手抱着木盆,木盆上盖着一块被单,单子上血迹斑斑。

只听“呯”一声枪响,宋宗祥破门而入。孙妈吓得“咣”靠在床上,木盆“咣嗵”落地,被单飘开一角,鲜血溅出盆外,正摔在宋宗祥脚下。宋宗祥捡起盆,揭开往里一看,只觉横空一个惊雷,整个人都空了!宋宗梅心惊地轻轻掀开看了一下,吓得“啊!”大叫!

孙妈站立不稳向旁抓了一把,却无意中将帐幔拽下摔坐在地上,只见床上一片血污,梁嘉琪昏死过去,孙妈跌撞得几乎是爬出了门:“我,我去请安郎中。”

缪世章在门外不敢进来,想说什么又叫不出声。

宋宗祥呆呆地看了看梁嘉琪,将木盆紧紧搂入怀中,他全身急颤,目中渐渐血红,突然震天大哭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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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满天,宋府上空传来这悲痛的大哭声“啊——”如此惊天动地,如此痛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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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宋宗梅回过神,跑到床边轻推梁嘉琪:“嫂子!嫂子!大哥!”

只见宋宗祥冲出门一脚将缪世章踢翻:“你为何下此毒手,断我宋氏血脉——”

缪世章泪水急下:“大队长,世章绝无此意,大队长息怒啊——”

宋宗祥哪里止得住,暴发般又一阵猛踢,缪世章哭倒地上,怀中那张三人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从身上甩落,宋宗祥一记记踢在他的背上!

缪世章忍痛道:“大队长,世章是怕表妹诞下畸儿有辱宋氏门庭,才下此狠心呀,大队长息怒呀——”

“你一早就知道嘉琪染毒却把我蒙在鼓中,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宋宗祥语带哭腔,“我好带嘉琪去上海去北平去洋人的大医院治就是啦,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畸儿?”说到此忽轻声道,“你看你看,我这麟儿红红胖胖,哪里是畸儿了?”

缪世章听出话中不对,一惊看去,宋宗祥无限慈爱地看着木盆,神智已有些不清,他吓得大叫:“大队长,全是世章的过错,你……你千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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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嘉琪昏昏醒来:“我的孩子,宗祥,我们的儿子……”

宋宗梅急唤:“嫂子……”

宋宗祥闻声进屋走到床边,脸上却是喜色:“嘉琪?看,这就是咱们的儿子,咱们有儿子了!”

宋宗梅看出大哥神情异常,定然是惨烈到极点出现地诡异幻象,大哥可千万不能疯啊,她又急又吓得叫道:“哥——”

梁嘉琪刚刚醒来,骤见惨状,惊颤得大叫一声,随即惨呼:“宗祥,我对不起你啊宗祥——儿子没啦,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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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撕心痛呼将宋宗祥惊回神!他猛地醒来,大吼一声再次冲出门,又疯了般向缪世章踢去:“你就总是自作主张,口口声声说着宋氏铁律,却被你一条条毁去!你背着我去杀人放火,背着我去逼雪薇,你逼走了虎子,逼走了我宋氏家业,如今你又逼嘉琪堕胎,这哪一条不是心狠手辣背信弃义?”

缪世章被踢得痛楚难当,心中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大队长,大少爷,不是不是的……”

宋宗祥:“我次次容你,你却越来越狠,害我一个人不够,还要害死我儿子才甘心吗?”

他失控地拔出手枪对着缪世章就要按下扳机,被冲出门的宋宗梅一把拦下,惊叫道:“大哥不要啊,不要啊——”

黑洞洞的枪口令缪世章瞬间呆住,突然解脱般凄笑:“你要杀我?大少爷你要杀我?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是世章自筑孽债,世章该偿!”说着他平静闭目,“请大少爷动手!”

宋宗祥看看手中死婴,咬牙举枪,宋宗梅哭喊出声,宋宗祥枪口颤抖,越颤越剧,忽然看到了地上那张照片,不由怔住,耳边响起两人儿时之语。

“世章,你抱着小英去躲谈家恶人的刀枪,你不怕吗?”

“不怕,大少爷,世章的命本就是宋家的!”

“苍天在上,今日我宋宗祥,缪世章,七虎三人愿结为兄弟,从此生死与共!”

“大,大哥!”

“世章,你头一回叫我大哥,我真高兴啊!”

“世章,你来干什么?”

“宋家每有大敌,世章必陪在左右,大队长忘了吗?”

“这次不见得真有危险,你毕竟一介文人,快回去吧。”

“大少爷!老爷命我全力服侍你们兄妹,你若赴险,世章岂能独活!”

声声情切回响耳边,三代情谊,忠心耿耿,生死至交,誓如手足,这又叫他如何下得去手啊!宋宗祥虎目迸泪,枪被缓缓放下,他极度克制,心胸剧烈起伏,终于,沉沉一吼:“走——”

缪世章心中惊颤:“大少爷,你,你赶我走?我,我缪家三代与宋家不离不弃,你赶我走?”哭叫,“你不如杀了我吧,你开枪,开枪呀……”

宋宗祥大怒,一把拎起缪世章一股劲儿直拖出府门,怒吼:“离开宋府离开九仙,你给我走——”

“砰”沉重朱门关上!

缪世章跪在阶前叩头于地,心碎而裂,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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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秋风中似有点点雨意。

缪世章孤身一人缓步走出镇外,回身又看了一眼九仙镇牌,雨水滴面,闭目泪下。

凄然的背影消失在暮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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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悲痛欲绝,刘二豹却是极为高兴,专跑去仙客来喝了一顿酒,哼着小曲往家骑:“嘿嘿嘿……他姓宋的也有今天,这二十棍还不把你婆娘打个半死?”

突然一声阴测测道:“半死不如真死!”

刘二豹一惊,看到柴日双的账房在暗处等着:“你要干啥?”

账房递上一张银票:“刘团总,柴老板有批货想请您帮着看看成色,这个是看货的礼钱。”

刘二豹被上面的大额晃得一喜,左右看看,下马上前道:“啥货?”

账房向房后一指,只见一席竹席中两根铁棍,实心的生铁,刘二豹一惊,立刻明白。

账房沉声奸笑:“柴老板说了,宋宗祥对女人心软,这铁律又是他爹定下的,他难辞其咎,必会代夫人受过……这些年团防饱受山防之欺也该到头了……”

二人本是你狼我狈,面对一致的仇人,阴招很快达成,恨不得三天之后的行刑转瞬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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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苍山,阴沉沉的天色使密林中更加幽暗,马蹄声打破了林间沉寂。

草飞尘扬之处,一匹快马驰来,宋宗英一身男装满目焦急,风霜尘面穿越林间,她仗着骑术高超,又打小就有穿山越林的经验,择路奔逃已有十日,但仍是被田中紧追不舍,左肩头中枪渗出血来,眺望林外,强振了一下精神,咬牙打马而过。

片刻,又一队马蹄追踪在宋宗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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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大厅,侯元钦焦急地等着消息,他软禁父帅之事虽暂被瞒住,但宗英或田中一方透露,国民政府便会马上将他查问,多日过去仍无消息回报,没消息就是最可怕的消息!他越来越焦急,来回在厅中走来走去。

终于,一名亲兵进厅报告:“属下参见少帅!

侯元钦急问:“如何?找到少夫人了吗?”

“少帅!属下在九仙镇暗察十日,得知少夫人自一个月前回镇就再没出过镇。”亲兵报道。

侯元钦心惊:“那在府里救走父帅的又是何人?”

“是真正的宋宗英小姐!”亲兵道,“属下已打探清楚,少夫人是宋大队长失散重逢的大妹宋宗梅,不过也不是亲妹妹,是宋老爷副官的遗腹女,因宋老爷收了那副官夫人为二房,便将她的女儿写入了宋氏家谱。哦对了,少夫人与宋家失散之时,做过颇有名气的沈家班头牌,当时名叫沈凤梅。”

侯元钦呆住!自洞房之日他便觉得新娘面容和之前稍稍有异,之后,夫人从不骑马,夫人性子变得温婉,夫人会唱许多折戏……一幕幕可疑之处回现脑海。

“夫人,看来是我有些醉了,你……我也说不出是哪里,你好象和从前有些不同?

“夫人,自你进了府,一下子变得温婉了很多,原先的爽丽劲倒是少见了。”

原来是姐妹易嫁!她哪里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宋宗英!堂堂少帅竟被一个戏子玩弄于股掌,侯元钦气不打一处来!一怒拍桌:“岂有此理,宋宗祥竟骗我娶一个戏子!传令发兵九仙镇!”

“少帅息怒!”亲兵向帐外看看:“宋宗英尚未追到,手无帅印难以调兵呀。”

侯元钦沉下一口气,想了想:“她还能去哪儿?只能投奔他兄长,立刻派人去九仙镇官道拦截,不论生死,速速将帅印夺回!”

此刻他恨得咬牙切齿,从小到大父亲对他永远都是轻视,一个帅印将他耍得晕头转向;田中说是保他力掌全军,事到一半却不辞而别,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给他;如今连心爱的夫人都是假的!一时间他只觉人人都是骗子!人人都不可信!一腔怒气郁结欲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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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密布,秋风骤起,波纹泠泠,寒鸦嘹唳。

九宫湖边,两根铁棍齐齐地立在架子上,架旁是两根木桩,桩上冰冷的腕铐。行刑时需将人左右腕铐于木桩,然后一前一后击打,别说是铁棍,木棍都已能皮开肉绽。

本来今日动刑应在团防操场,刘二豹却嫌操场太小,生怕这次重重击垮宋府的机会不够浩大,这是他团防压过山防的威风大事,旁观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便执意要安排在九宫湖边,这下果真人山人海,刘二豹得意地坐在围圈正中,一只脚踩在骑子上,周围一圈团丁。

柴日双和账房挤在人群中,谭逸飞站在他们身后不远,梁嘉琪以精湛绣艺令他的酒仙免于暴徒打砸,自身却身陷柴日双毒祸,逸飞为之心痛,但触犯镇规,他一时尚想不出如何解救,之前以身孕为由私下里向刘二豹求过情,但刘二豹这次万万不会放过整垮宋家的机会,只答应少打几棍,但要全免那绝不可能。逸飞只有请潘凤云在报上放出九仙内乱的风声,惊动县长前来调停,县长未到之前,他便隐于人群,伺机而行。

只听刘二豹喊了句:“时辰已到,犯律之人可在?”

只听一声高扬:“已到!”

众人惊讶看去,让出一条路来,就见宋宗祥沉峻走到场中,步子很稳。

刘二豹一丝邪笑,不由看了看铁棍,姓柴的猜的不错,果真是宋宗祥来了。

人群中柴日双低低狞笑,谭逸飞冷眼看着。

刘二豹:“大队长,怎么是你,染毒的不是你的大夫人吗?”

宋宗祥肃然道:“此律为家父所定,宋某首当遵从,内人虽是受倭人所害,毕竟已成事实,大丈夫于家中自当擎天,宋某愿代内人受过。”

刘二豹眯着眼睛:“按我们团防规矩,代人受过就要加倍,四十!”

众人纷纷窃议。

宋宗祥面不改色:“宋某愿受。”

刘二豹拍案而起:“好!大队长请!”

宋宗祥坦然走近木桩,伸手入铐。刘二豹拿起铐子,冷笑着咬牙低语:“姓宋的,你也有今天!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宋宗祥不理不睬,恍若未闻。

“卡嚓”“卡嚓”刘二豹将铁铐紧紧锁住宋宗祥的双手,随后抄起一根铁棍,“咣当”重击于地的声音将众人震得心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冷笑道:“我今天才觉着宋家的铁律真是好啊!震了咱九仙几十年啦,今天却震住了你宋家的根儿呀!”又故意凑近宋宗祥冷嘲道,“独独的一条根儿呀,我的大队长,你咋就生不出个小子呢?老天要绝你宋家,怪不得我刘二豹啊,哈哈哈……”

宋宗祥一阵心痛,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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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日双忽然激动起来,手向衣袋中摸去,终于摸出一物,兴奋低语道:“父亲大人,快看快看,仇人的儿子马上就会死在您的面前,一郎终于为您报仇了!”他手中之物因激动抖来抖去,是张发黄照片,柴田哲夫和柴日双的合影。

谭逸飞见之大惊!直直盯着照片中的柴田哲夫,母亲跳楼的惨烈一幕猛地摇荡眼前,刹那间血泪满目,而在血海中狞笑的那个企图对母亲不轨的日本老鬼正是柴田哲夫!谭逸飞心头深刻了二十年的那张阴狠邪荡的脸和眼前的照片重合!想到此他一怒火起,冲动的一抖袖子,一只枪口正对着柴日双的背,手指已按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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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忽听一声娇喝,穆雪薇打马冲向人群,人群惊呼着闪出一条道来,她骑马直入场中,跃下扶住宋宗祥:“宗祥!看你一个人出府就觉得不对,还骗我们说是三天之后才审!”

宋宗祥诧然道:“雪薇,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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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逢此突变,立时将枪收起,一心系着雪薇,不错眼的盯着她。柴日双被激起的复仇之心已难以抑制,忽遭阻碍,手中一动,竟暗暗掏出枪来对准宋宗祥,眼睛已红,大有今日必除掉仇人的杀心!谭逸飞余光所见,看到雪薇正在宋宗祥之侧,心下一惊,不由又将枪对准了柴日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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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薇上前就去解宋宗祥的腕铐:“明明不是你染毒,为何要受此重刑?”对刘二豹严厉道,“快放开宗祥,放开!”

刘二豹竟被穆雪薇绝美的凛然之气震住,举起的棍子垂了下来,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是他甘愿替婆娘受刑,咦?你个小女子咋向我堂堂团总发号施令,躲开!”吆喝着就要去拉穆雪薇。

宋宗祥大喝:“谁敢动她!雪薇,嘉琪染毒确实违反镇规,她和我患难结发,早已不分彼此,为夫自当护她周全,就象我保护你一样,舍命何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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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梅搂着梁嘉琪坐包车而来,梁嘉琪虚弱无比,无神地靠在宋宗梅怀中,驰到人群外,正听到宋宗祥的话,梁嘉琪蓦的心头大震,一双秀目中泪水唰的流下,湿透绣巾。

宋宗梅焦急问道:“嫂子你怎么样?哎,你刚受了大伤,何苦偏要来。”

“我一定要来,爬也要爬来!”梁嘉琪气息柔弱,但目中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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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薇瞬时感动盈满全身:“宗祥!不!不!这棍真的会伤你命的,不——”

宋宗祥皱眉沉声:“此事无可厚非,不用再劝!”

刘二豹叫人:“来呀,扶穆小姐退后!”

人群中的芸姐和马教习早已看得心疼,将哭着的穆雪薇搀离场中,“咣啷”穆雪薇的手被拽离腕铐,她急得大喊:“宗祥——”

刘二豹目中闪着残酷的兴奋,使足了劲抡起铁棍,重重往宋宗祥背部击下!只见一人跌爬进场,斜次里扑到宋宗祥背上,“砰”那实心铁棍正击中她的背部,梁嘉琪喷血倒在宋宗祥身旁!

宋宗祥大惊:“嘉琪!”

全场亦是大惊,宋宗梅和穆雪薇冲上前将梁嘉琪搀起,均惊叫着慌得不知所措。

梁嘉琪已站立不稳,双手搂在宋宗祥胸前倒在他的怀中,口中的血吐在丈夫颈中!宋宗祥大急,双手挣着腕铐,木桩“砰砰”作响:“嘉琪,嘉琪!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梁嘉琪凄笑:“宗祥,是嘉琪愚昧,做下辱没门庭之事,宋府铁律昭昭,怎可因我受污?”

“嘉琪……”宋宗祥虎目泛泪。

梁嘉琪颤微微面对众人,坦然道:“我梁嘉琪一时不察受日本人所害,身染烟毒,但我心里仍是清清白白,害我的人是福田升的账房,助纣为虐的卑鄙小人!”

人群中的账房心惊胆颤,全身发抖不敢抬头。

梁嘉琪颤抖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展向众人:“这是休书一封,梁氏从今已非宋府门内,犯此镇规与宋府无干!甘受律刑!”

休书上娟娟小字,乃是梁嘉琪自书,落款却盖着宋宗祥的红印。

宋宗祥大急:“胡说胡说!你我永世夫妻,何谈休字,梅儿雪薇,快撕了它!”

穆雪薇扶住梁嘉琪,宋宗梅抢过休书便撕,却怎么也撕不碎,细看,竟是白绫绣成。

梁嘉琪凄笑,哽咽道:“宗祥,你可还记得,我们成亲之时,我将婚书绵绣,你装裱收藏…这休书就是为妻的绝笔……”

宋宗祥蓦然大惊,只见梁嘉琪推开穆雪薇,拼尽全力冲向棍架,举起另一根铁棍对着自己击去,“砰”正中头骨,血溅处她“卟嗵”倒地,惨状震惊全场!

宋宗祥虎目迸泪只觉全身炸裂,“啊——”大喝一声,盛急下双手猛一使劲,竟将固定腕铐的木钉拔离木桩,铁铐脱离而下,勒进肉中鲜血淋漓,他哪里顾得,上前扑倒将梁嘉琪搂在怀中,哭道:“嘉琪,嘉琪!”

穆雪薇头一晕,被宋宗梅扶住,两人哭着拥到梁嘉琪身旁:“姐姐……嫂子……”

梁嘉琪血染发额,微弱凄笑:“照顾好大娣、二娣、三娣……”她费力用满是鲜血的手拉住穆雪薇,“雪薇,你,你今后就是她们的娘了……”

穆雪薇已哭得说不出话,颤抖着郑重地点头。

宋宗祥已痛心得全身发抖,不断摇头:“不……不……”

梁嘉琪无限留恋无限凄绝又带着深深愧疚:“宗祥,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没给你生个儿、儿……”话未完,气已断,梁嘉琪撒手人寰!

一时间天地变色,瑟瑟秋风中一阵雨意涌上,只听九宫湖上空传来宋宗祥痛绝惨呼“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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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嘉琪初嫁宋府,正是宗祥守孝期满,婚事简单得有些潦草,宋府也只是二进院的祖居,嘉琪没有丝毫怨气,平和端雅,洗手羹汤。宗祥每与山匪争战受伤,嘉琪必心疼至极,日夜服侍。到得宋府权倾九仙,府上仆众如云,她依然端雅亲和,没有丝毫跋扈,大有一镇主母风范,和宗祥恩爱与共,一路走过十载。她的泪、她的笑、她的愁、她的喜,已深深融入宗祥身心。枕边香,耳畔柔,今日却洒作一捧血花,冰冷地消逝在他的怀中!如同她的绣,从锦锻上雍容的婚盟到白绫上凄绝的休书,曾经的金针彩韵今日失了千般颜色……嘉琪!啊,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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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朔朔,悲声震天,宋宗祥紧紧搂住梁嘉琪的尸身痛哭得肝肠寸断!湖边悲声一片,围观镇民均不忍视,就要散去。

忽听一阵吵嚷:“大队长!大队长!”只见山防众多兵丁骑马前来,急着要冲进人群,和四周守卫的团丁挤将起来,拔枪举刀,一片混乱。

柴日双回过神,不好,宋宗祥手下一到,这借刀杀人就要落空!老照片中柴田哲夫仿佛在凝视着他,柴日双复仇之心已止不住,不由往腰间硬物摸去!

山防兵丁已挤着人群向场中涌来,刘二豹心有些慌,今天可是名正言顺要他姓宋的命,再不下手,往后就一辈子被山防踩在脚下!此刻,悲痛欲绝的宋宗祥就在他的眼前,刘二豹目露凶光,趁着场中混乱,猛地举起铁棍朝宋宗祥后脑狠狠砸去!

(第四十六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