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见到孩子的时候,她正像迷失路途的鸵鸟般四处张望。而我却很清楚,她永远也不会等到那个人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任谁也不曾想到上午还忙里忙外的人,怎么一过中午就说走就走了呢?即便是作为母亲,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次极度崩溃的时候。
在回想起这短短20年来,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有一种漂泊在泡沫般大海里的无助感,这像是深夜漫无目地四处游荡的鬼魂,但更像是意识到真正失去后的恐惧。是的,在我和丈夫结婚的20年间,我们共同养育了一个女儿,共同经历过太多的误解、偏执以及无法释怀的咒念,但却始终没有将潜藏在心里的爱说出口。而如今就在我们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马上就步入老年之前,他却遗弃了我,就像那天他找到多年来一直遗弃在地下室里,那已经泛着腐败尘土味道的信札一样。
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当女儿在回到家得到这个消息后,是否会像当初我站在床前眼睁睁的看着他窒息时那样的惊恐。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样的一个年纪便直面死亡,对她来说是不小的打击。所以为了不让她受到强烈的刺激,我搬出正值盛夏,一切从简的荒唐说辞,来匆匆处理完葬礼。但人们也劝我这种事既然发生了,那便是瞒不住的。
因此,我决定在今天,也就是她安心参加完高考后,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她的父亲去世了。但这句话却像是粘腻在喉咙处排泄不出来的痰,不管我怎样鼓起勇气,却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这一切来的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措手不及。以至于在那个阴霾的下午,当我摊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得到120急救人员再三陈述:您的丈夫已经失去生命迹象。我还在向他们苦苦哀求:能不能再抢救一下?这是我作为妻子所能做到的最后的挽留。但这一切都是于事无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急救人员收拾好担架,满脸肃穆地坐上汽车离去。那一刻我惶恐、无助、甚至有些愤恨。愤恨那具躺在床上盖着白单的尸体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他就这样狠心地丢下这相依为命的母女?为什么在那封信札上端正地写下共度白头的他却这样轻易地哄骗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串串令我反思琢磨的追问,就像任谁也参磨不透的符咒,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缠绕打结。
直到我被一阵极度克制的敲门声打断,才渐渐感知时间已在光影间缓慢地流淌殆尽。那时已经距救护车离开有一个半小时了,在这期间我并没有通知任何人。但噩耗却像自己长着的触角一样,以一种瘟疫似的传播速度在人际的关系网中延伸开来。第一个到访者是那个自称远房表侄的同事——小包。那是我首次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待来客,他一见面便用那簧管般低沉的声音向我致哀。而也是经过他的提醒,我才意识到包括丈夫那具如今躺在床上的冰冷尸体,还有好多杂事要等着我去处理。也就是在那时,我决定要把这个噩耗暂时不要告诉她,因为她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她全力备战高考的心态。毕竟她的父亲经常叮嘱她——只有好好学习,才是你避免重蹈我们覆辙的唯一捷径。我想如果换做是他,想必他也会这么做吧!但为了给女儿留下一点她父亲的念想,我听从了小包的建议——通过录像的形式将整个丧葬过程记录下来。于是,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小包作为手持相机的拍摄者,一直将视频记录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提出见逝者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时我看着他躺在临时存放尸体的冷藏柜中,比之前仅用一块白布遮盖看起来更加符合了死者那心平气和的身份。我也因此下定了一个——我将带着始终对丈夫最后终于说出口的爱及他的血脉继续在世间挣扎的——决心。就像他从没有离开过我一样,直到我也归于尘土。
与此同时她发现了我,并迈着像她父亲那样鸵鸟似的优雅的步伐向我走来。并问我:“他怎么没来?是没时间吗?”我嘴角抽搐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试着转移话题说到:“饿嘛?晚上想吃一些什么?”她似乎并没察觉出什么,只是随口说今天想吃西红柿鸡蛋面。而我则骑上那辆自行车示意她坐上来并说:“好,今天就吃面。”于是,在今天的下午三点四十分,我们在伴着榕树花香味道的橘色阳光中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