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胡的头七,也是他的女儿欢欢参加完高考后回家的日子。本来作为外人,我是没有权利干涉他人的家事。但作为他的远房表亲兼同事,以及对于他家突遭不幸的同情。今天我决定再次探望一下他的遗孀及孩子。毕竟那个可怜的孩子连他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还记得那是在上个星期五。我开完交班会,便听到这个不幸消息。那时我收拾好会议记录的本子,刚刚起身便听到车间书记一脸肃穆地将我叫住,很认真地讯问我今天老胡上班的情况。我回答说,由于最近因为市政规划,老胡家正好在拆迁规划中。所以今天老胡请了一天假,说是准备收拾一下搬迁需要的物件。也就是在我汇报完毕,想问一下有什么问题时,书记顿了顿语气便将这个噩耗告诉了我。当时我还对此诧异的表示,那样一个健硕的拥有野牛般力气的人怎么就在说话间失去了鲜活的生命。直到书记压着低沉严肃地金属嗓音说夺取他生命的疾病是心源性猝死后,我才确信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因为在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前天晚上还在酒桌上劝我做人要知足的老胡,如今已经死了。
对于老胡猝然离世的这件事情来讲。我想不管是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家人的角度来看,他都是不幸的。但事已至此,说太多惋惜的话语,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在得知这件事后,便前往老胡家——那个四处弥漫着狗子尿骚味道的家属楼里——去吊唁亡人。
如今,当再次我骑车重走这条通往老胡家的旧路,看着那些因为已被市政规划为拆迁区,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颓丧衰落的街道。仿佛它们的衰落就像由海水冲刷着泥沙堆砌的碉堡一样不可逆转。直到这里将被树木,花卉,植被所覆盖,并且成功的将这片日渐颓象的居民区改造成城市新贵们的私属花园为止。这一切都不禁让我以不可挽回的陷入感,勾起了那天的回忆:
在那天当他的妻子以遗孀的身份迎我进门时,她便试图向我讲述老胡在诀别前,用那充满对死神作最后抗争的口气说出——照顾好自己和欢欢,我是爱你的——遗言的那个场面。即便在说出“爱你”的那两个词语时,他的气息或许是微弱的,甚至都不可能令人察觉。但她对他在临终前表白的举动,是充满感激且非常悲痛的。以至于当我目光扫到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上时,他还穿着临终前的旧衣和仅能遮蔽大半截身子的白布。
如果你还不联系人,那么死者腐烂尸体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将弥漫整栋楼!这是我在重新打量完,这个被命运捉弄地摇摇欲坠的家后得出的结论。而据她说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在我有条不紊地联系斡旋下,老胡那场克制且极简的葬礼开始了。之所以称之为克制且极简,不是因为在葬礼过程中人们对逝者及家属缺乏基本的同情心。而是整个过程中,她一系列让人琢磨不透的举措,让人们无法理解。“你用谎言,来欺骗她。她知道后会恨你一辈子的!”
那是在我目送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带着老胡的尸体离开后,再次告诉她最好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他们正在上学的女儿时说的话。那时得知消息的人们,都已陆陆续续地挤在那间幽暗地散发着劣质信香味道的房间。由于那名孤苦可怜的遗孀还深深地沉浸在丈夫离世的悲痛之中。我便被临时委托成为话事人,来掌舵这场葬礼有序顺利地进行。也是处于这个原因,当我在妥帖地将安置在那狭小客厅里的灵堂布置完毕后,才意识到作为老胡的女儿——欢欢,因为马上面临高考正在封闭式学校里面复习,所以对家里如今的情况并不知情。因此,当我认为很有必要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噩耗通知给欢欢时,那个新晋的寡妇也就是老胡的妻子竟说出:“现在请不要把这个消息透漏给欢欢,毕竟她还小!她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她的学习!”听到这些话后,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态。但碍于主人家的情面,大家都极度克制地不发表态度。
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着车赶来了。那是一辆沉稳地散发着阴森色调的金杯汽车,当它鸣着低沉金属撞击的喇叭音,开进家属院时我便发现了它。于是,我下意识地点开手机的录像模式,跟在人群的后面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记录些什么,或者说是记录下老胡在人世间走的最后一段路。因为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如果现在我还不做些什么的话,欢欢就真的连她父亲的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是专业且极具职业素养的。因为他们在充分地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便以相当配合的姿态来进行拍摄。而那些在百忙之中过来帮忙的人们,也彼此心照不宣的尽力配合。
于是,在众人的簇拥下,当我们在单元门前注视着老胡那具已经在人世间度过59个平凡且不幸岁月的躯体,终于抬进了运尸车。我还是耐不住性子再次提出:去学校接欢欢,好让她能在她的父亲在火化前见最后一面的建议。但那个在人们面前倔犟地像头骡子似的矮小妇人却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编个理由,把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推迟到高考结束后再告诉她!”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的激怒了我,我不敢想象这是一个拥有正常思维的成年人说出来的话。因此当我说完那句话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到那个还有很多事需要料理的灵堂。而是站在楼下试图用燃烧的着冒着尼古丁味道的思绪,来理清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那看似随意的几句话。那应该是前天晚上的下班前,我刚刚推上车子,准备回家。他却用手扶住我的车把说:“包子!有时间嘛?我想和你聊聊。”而我一想反正下班后也没什么急事便也答应下来。在他的建议下,我们就近去了单位门口的饺子馆。而当我们坐定,我便发觉出他的印堂上若隐若现地出现几块黑色斑记。当时我还嘲弄地说:“今天做什么亏心事了?洗澡洗的这么匆忙?那额头上的油污还没洗干净就出来了?要是让你媳妇看到这般模样,还以为你去哪里偷人去了呢?”
他微微地将的嘴角一翘说:“这可不是什么油污,可能是这几天在太阳底下干的时间长了被晒黑的吧!等过几天抹上些防晒膏或许会好一些吧!”而我对他的这番说辞表示赞同说:“这几天的太阳是有些毒辣了,也是时候该将那些高强度的作业移到库内了。”接着我坐在他对面看着那布满皱纹的秃顶上几株顽强地花白色头发,在电风扇的鼓吹下瑟瑟发抖地说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说一说吧!”
“唉——说来说去,不还是那点破事嘛?我都口乏了。咱们今天只喝酒不聊其他的。”
“好!喝酒就喝酒。细细算来你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来今天咱们就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来!先干了这杯!”
……
尽管在最初老胡还不愿意将心中的苦闷说出来,但几杯酒下肚之后,他还是忸怩作态,欲说还休地向我道出缘由: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要高考的女儿最近不知怎么了,一直争着吵着要换最新款iphone手机。这让本来对女儿学习成绩不太满意的他说出:不务正业的论断。而女儿也因此赌气说出:即便是你死了,我不想认这个没有能耐的爸爸的论断。这让本来比较僵硬的父女关系变得更加不好缓和。还记得当时,我还以嘲弄的口气表示穷养儿子,富养女这是世上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更何况拆迁款一到你就陡然成为富家翁了,怎么还这么小气。而他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表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年穷惯了,一下子有这么多钱,我感觉很不适应。尤其最近几天的某些时候,我一想到那些钱,便觉得胸口憋闷或者是出现头晕的情形……
当初在那个时候,我对这些所谓心脏病突发前身体所产生的预警还甚为不足,故对此还揶揄地对他说:“哈哈,你就是个穷命!我要是拆迁后能得到那一大笔钱,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为钱发愁!……”想到这里,我不禁为当初自己因贪酒,而错过针对突发心脏病的最佳治疗时机而悔恨。
但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是充斥着这样或那样的遗恨,以至于我们总是在幻想平行时空的存在,好让我们在事后存在着那如果是那样的话……的某种可能。然而当我们作为当局者时,却会因为某种偏薄的执拗深信,这是最好的选择——正如楼上的那位遗孀一样。而我在冷静地抽了几根烟后,也确信她的主意应该不会动摇的,所以我也只能考虑一下其他的办法。但直到我再次回到老胡的家里时,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很尴尬的样子。而是很热心的给我端来一杯茶—一杯飘着白色茶叶沫子的粗茶。我先是迟疑了一下,但出于礼貌我还是接了过来。她说:“很感谢你帮助,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象事情会办的这么顺利。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为我们找想,但我想如果今天去世是我的话,老胡想必也会这么做吧!……”
我没有让她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知道想必在她在说出这些话时,应该是下定决心的。所以我遵从了她的意愿,毕竟她才是主家,而我过来帮忙只是为了,让老胡在最后的葬礼上不太丢脸。当然她也是做出了看似通情达理的让步—就是允许我用手持相机,用视频记录的方式拍摄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提出见逝者最后一面的时候。
在之后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因为在这场在她看来是完美的葬礼,在外人眼中是以一种闹剧的方式进行。而大多数人对待闹剧的态度,无不是希望闹剧越大越热闹越好。
尤其是今天作为远房表亲兼同事的我,之所以急着赶去老胡家不是像外人那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去煽风点火,而是想以一种自己所能挽救的方式,将这场闹剧以一种不太荒诞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