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离宛城

  • 山河丽歌
  • 刘飞
  • 7577字
  • 2022-11-07 10:35:18

宋小六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猛虎于前抖一抖”的真汉子,所以绝对干不出见义勇为、救死扶伤这种大事来。用他爷爷宋老酒鬼的话来说,“人字岔开走,保命就该”。

不听,不看,不说。这六字真诀宋小六素来谨记,专心做一个“路见不平,拔腿就跑”的好少年。然而,现在,他却被一群人堵在了巷子口的犄角里,性命堪忧。陷入这等险境,说来说去,还是怪方才没管住眼睛,该死地多看了那一眼……

今儿是冬至,按照惯例,宋小六溜了草堂先生最后一节训课,去酒坊给宋老酒鬼打瓶上好的松醪春,准备一起过个节。

倒不是宋小六不好学,只是草堂先生翻来覆去都是“克己复礼”“仁义礼智信”那套陈词滥调,还抵不上宋老酒鬼的胡话实用,不听也罢。

他要去打酒的那家主事的本领是河东狮吼,人称“西市贺大娘”。贺大娘不仅面相剽悍,性子也火暴,一亮嗓门能穿透整个宛城,不过这也不妨碍她家的酒令人牵肠挂肚。众人挤破头来抢,尤其那松醪春品醇味香,一天就卖一百瓶,去晚了求也求不来。宛城里但凡爱酒人士,都是要早早排队等着的。

宋小六跟个小瘦猴似的,灵巧地钻过排到大街巷的队伍,溜边跑到柜前来,举着铜板甜甜地叫了声贺大娘。贺大娘见是宋小六,也没数钱,径直从柜底拿出最后一壶浅白瓶的松醪春,再用网兜兜好,道:“让老酒鬼省着点喝!”宋小六回了句“知道,谢啦”,便速速钻出人群,朝家奔去。

排长龙的人见一小鬼拥有如此特权,纷纷不满,对贺大娘嘟囔:“你怎么又把酒贱卖给城东的那家废物了……”

宋小六专心护着酒,一点也没听见身后贺大娘对那些臭酒鬼的破口咒骂。若是仔细听听,大多是贺大娘维护这对苦命爷孙的。

可宋小六从不觉得苦,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没爹没娘,是靠爷爷走南闯北扯大皮说话本活下来的,现在这种日子已经比冬日里遭人四处棒杀的野犬强太多。懂得知足也算得上是他的优点了吧。

宋小六这厢乐呵呵地避开主干道,特意选了条无人的小径回家,没想到刚拐进巷子,就听得前方传来高声咒骂:

“我他妈让你跑!敢抢我们爷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是你们……不要了……我才捡的……不是抢……”

宋小六立马警觉地停住脚,贴着墙皮,贼贼地探出脑袋想瞄个究竟。

一看,嘿!好家伙,竟是一群泼皮无赖在围殴一个小叫花子。以多欺少,真不要脸!

宋小六缩回头,心底腹诽一番。他无须多看也知道,定是这些泼皮浪子闲在街上,眼瞅着谁不顺就拿谁来出气了。这种事他以往都不知撞见过多少回,每次都是靠宋老酒鬼教的认保命大法溜之大吉的。眼下这事没惹到自己头上,宋小六更不可能逞英雄硬碰硬了。

泼皮无赖中的一个胖子,用力将小叫花子的头掼到了墙上,那咚的一下撞墙声,听得宋小六头骨发麻。

唉,看样子这小叫花子今儿有点背,怕是要去了半条命。

宋小六不想牵扯进这等麻烦事里,本想扭头就走,却一不小心与那叫花子对上了眼。那人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与无助,看得宋小六心里一紧,或许就因为这样着了魔,鬼使神差地踏出了那一步。

打人的见宋小六站出来,纷纷停下来,气势汹汹地叫嚷:“你是要替他挨打吗?”

“路过路过,几位爷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宋小六嬉皮笑脸,一溜烟就跑了。

小叫花子脸上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

“哈哈哈,叫个卵蛋来救你,还不如求我们爷饶你一条狗命。”

这群泼皮更加有恃无恐,拿脚压着小叫花子,给他们当中一个穿着墨绿锦袄、披着貂毛、揣着手炉的少年磕头。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被人前后簇拥着,富贵得很。旁人称他为“秋小太岁”,其乃是宛城一霸,仗着家境殷实,有个厉害的爹,拉着一帮不学无术的少年,专做欺行霸市的勾当,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宋小六也是认得他的,所以方才脚底抹油似的,溜得贼快。

小叫花子没想到宋小六竟这般窝囊,顿时丧失了求生欲,放弃挣扎,挨着打连叫都不叫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从天降下一坨坨红雨。这红雨糊在人脸上,又辣又刺激,不慎入了眼睛,疼得人直在地上打滚,泼皮们围着秋小太岁慌乱成一团。

秋小太岁抹开红雨,往嘴里一尝,呸的一声吐出来,竟只是宛城人冬天家家自制的冬货——辣椒酱罢了。

他气得将身边人踹开,抬头朝天看去。

妈的,是宋小六!

宋小六没发现秋小太岁已经瞧见了自己,还在使劲搬那些个晒在屋檐上的辣椒酱。直到秋小太岁袭来,宋小六才反应过来,弃了辣椒桶,装作无辜道:“爷,我偷点年货,你们别介意哈,手滑而已,手滑而已。哈哈。”

秋小太岁顶着满脸红油,大喝一声,叫人抓宋小六。

宋小六赶紧跟兔子似的撒丫子蹿了出去,不过,癞子们会灵术,齐齐幻出一张大网,三两下便把宋小六给逮住了。

秋小太岁一脚踹翻宋小六,将手中的暖炉抵在他的脸庞上说:“他奶奶的,我看你往哪儿跑。”

鲇鱼再狡猾,上了砧板,也无处可逃。片刻之间,拳头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宋小六已经鼻青脸肿。

他蜷缩身子护着要害,用余光去寻那个小叫花子,发现人早就溜得没影,心道,虽然没指望着你能感天动地道一声谢谢,好歹也有点眼力见儿,叫人来救命啊,眼下这岂不成了李代桃僵,替人受过了?

果真,这强出头的事,不该做!

突然,秋小太岁身边的胖子瞧见宋小六身上露出一块东西,伸手抢了过来:“哟,这么好的东西!想必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爷,咱们替天行道收了它。”

宋小六瞧对方拿走了自己身上的玉佩,顿时急了眼道:“浑蛋,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们不许碰它!”

胖子嘲笑道:“呸,宋小六,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跟你爷爷宋老酒鬼贱民一个,哪来这些富贵物件!别忘了在我们丛国,一个不会灵术的废人连狗都不如!”

宋小六闻言咬牙不语,他紧盯着秋小太岁拿着玉佩的手。

的确这块玉看着就非同一般,通体青白,是由一块完整的玉球雕刻成了环抱交尾的两条锦鲤形状,中间镂空,再外加了层特殊的金丝罩子,好似将双鱼圈禁起来的笼子。但对于宋小六来说,玉本身的价值远没有眷恋失去的双亲重要。

秋小太岁举着那玉想要瞧仔细,可这玉像是有脾气似的,兀地炽热了起来,秋小太岁感觉像被咬了一样,吓得大叫“邪乎”,把玉扔了出去。

这玉翻滚了几圈掉落在阴沟里,亮了亮,又暗淡下去。

宋小六见对方这么糟蹋母亲留下的遗物,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冲开压制,朝那秋小太岁冲去,将他扑倒,手脚并用将他往死里揍。

泼皮们见主子都快被揍成猪头了,那还了得,纷纷围上去,将宋小六从秋小太岁身上扒开。秋小太岁得了喘息之机,一骨碌爬起来,气得将全身的灵力汇聚到手上,幻化成一个光球,朝宋小六的心口打去。

“去死吧!”

宋小六曾经问宋老酒鬼,为什么自己遇事只能躲只能?老酒鬼说,因为天下人都仗着自己会灵术,所以遇事只想着用手中的武器来解决问题,可世上很多冲突、很多矛盾,其实可以有许多别的方式来解决,比如用心,比如用情……所谓的“㞞”,只是避免祸端的一种方式,没有灵力,不会灵术,并不需要羞愧。

宋老酒鬼虽然总是老糊涂喝醉酒,但说过的话总是这么在理,只是自己如今不会防御灵术,只能生生承下秋小太岁的杀招,怕是很难逃过此劫……

唉,可惜了那壶松醪春。

然而,死亡没有如他预料中降临。

宋小六突然感到背后伸出一双大手,将自己抱个满怀。

“没事吧,小六!”一声关切从耳边传来。

宋小六抬头瞧清来人,喜出望外道:“赵四哥!”

眼前这个被宋小六叫作赵四哥的男子,风姿清朗,虽只着一身素净长袍,却瞧着温润贵气,犹如一位翩翩世家公子。他方才突然出现,挡下了秋小太岁一击,将宋小六护下之余,又顺手秒了一众无赖,出手速度之快,叫人叹为观止。

“让四哥看看可有伤着?”赵四温柔道。

宋小六摇摇头,走到阴沟边将双鱼玉笼小心拾起,心疼地擦拭干净,把它重新藏入衣内贴身带着才安心。

“这么长时间没见,一点长进都没有,竟还会被这种小杂碎欺负。”

宋小六这才注意到,四哥身后还站着一个痞气公子哥。此人乃赵四挚友白三,不知真名为何,只因初见时,听闻宋小六称呼赵四为四哥,便死乞白赖地要宋小六叫他白三哥,意在压赵四一头,讨个口头便宜。宋小六觉得此人行事颇为乖张,又常常捉弄自己,显摆他的小聪明,便故意叫他——

“白三傻!连你也回来了!”

面对宋小六的惊讶,两人报以浅笑回应。

秋小太岁被晾在一旁,又遭奇耻大辱,愤怒朝他们三人喝道:“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竟然敢在宛城撒野,信不信……”

赵四一记眼刀飞来,秋小太岁瞬间乖乖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病猫似的哼唧都不敢哼唧一声。

赵四转头,与白三对视一眼,温柔扔下一句:“下手轻点,弄残别弄死。”白三默契笑笑,心领神会。

随后,整个宛城上空持续不断地传来秋小太岁哭爹喊娘的凄惨叫声。

夕阳下,宛城街道上,两个狭长的身影夹着一个瘦小的人儿,信步前行。

宋小六激动地挽着赵四的胳膊,不断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云游,又有什么见闻,赵四耐心地一一回答。宋小六尽管已经十二岁,但个子却只到赵四、白三的腰间,白三欺负他个子矮,一路上故意将手肘搁在他的脑袋上,惹得宋小六颇为不满。两人一路打打闹闹,让赵四无可奈何。

旁人见他们亲昵无间,定会以为是一家亲兄弟,其实宋小六与他们结识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起因是赵四游学至宛城,偶然救过宋老酒鬼一命,因此结下机缘。那年,宋小六才不过七岁,小小人儿连自己都没料理清楚,就连连磕头要向赵四报恩。赵四瞧着宋小六十分心疼,道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四,兄弟福薄,几位哥哥早夭,其下只有一位五弟,若是不嫌弃可做自己的六弟,权当是为已逝去的母亲添福。宋小六平白得了一厉害哥哥,自然欢喜,从此便称呼赵四为四哥,以示亲近。

尽管一年只有少许机会相聚,但宋小六总觉得对赵四有一种无法抹去的亲切之感。

宋小六欢天喜地地将赵四、白三带回家,宋老酒鬼听闻了宋小六的“壮举”,气得恐吓宋小六下次再冒失就把他扔进山林里喂暮妖。

宋小六一听乐了:“老酒鬼你又当我是小孩子,世上哪有暮妖,我都十二岁了,你的这些评书早就骗不了我啦!”

宋老酒鬼想发火,直到看见白三从门外抱进来两大坛原浆酒,瞬间眼睛放光,转头招呼赵四、白三划拳行令,几杯美酒下肚,什么都给忘了。

夜幕罩下来,月光如流银倾泻,照在简陋的茅草屋顶,笼上难得的静谧。祖孙几人把酒嬉闹,其乐融融,阵阵欢乐声在夜空回荡。

酒过三巡,喜欢闹腾的白三开始一人分饰多角,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个国家的四皇子昭景苑攻打姜戎旧部的事来,什么东懿将军血洗姜戎屠戮百万,什么四皇子为夺圣石孤身犯险,抑或是北落王之子北赫沐如何单骑救主。听得宋小六两眼放光,激动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亲历沙场,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可赵四却听得不耐烦,起身拉着宋小六去外面透气,留下屋内的宋老酒鬼和白三对饮。

宋老酒鬼对逸闻毫无兴趣,不依不饶地拉着白三灌了三碗又三碗,死撑着非要看谁先倒下。奈何白三酒量颇好,堪称“小酒神”,灌了好些下去,依旧目清神明。

“老夫听闻景苑皇子因姜戎一战被封陵光王,可喜可贺。”说完,宋老酒鬼举杯朝门外敬了一杯。

白三突然停止住嬉笑,睨着眸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说:“看来您已经知道我们此番来的目的了。”

宋老酒鬼脸色一沉:“四殿下有心照顾小六,老夫心领了,但老夫是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的,就算是圣上也不行。”

“可老酒鬼你的眼睛是真的快瞎了啊。”

宋老酒鬼将白三推开,沉默不语。

白三又问:“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你真的撑不住了,他怎么办?”

“老夫会照顾他到最后一刻!”老酒鬼的脾气果真跟他的人一样又臭又硬,执拗得很。

“可他毕竟是……”白三心底藏的那四个字,讳莫如深,兜兜转转,还是未念出口。

宋老酒鬼知道他要说什么,有些怒了,但隐忍不发,一口气喝光整盅酒:“四殿下封了王又能做什么呢?横竖不过是换个地方把人藏起来罢了。至少在宛城在这里,小六还是自由的。”

宋老酒鬼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老夫不信命,更不畏惧命!人生有那么多条路可走,谁说小六就一定会走上那条路!”

白三想再劝,宋老酒鬼轴劲儿上来,把他赶出了屋子。

一桌美味佳肴瞬间变成残羹冷炙。宋老酒鬼模糊的视线中,烛火跳动的光,越来越微弱。听着门外宋小六无忧无虑的嬉闹之声,宋老酒鬼像是冲着虚空中的何人宣誓似的道:“老夫既然舍弃一切抚养他长大,就会护他周全……今生绝对不会让他跟子虚城有任何瓜葛!”

冬夜的气温降下来,树枝挂上一串串冰凌,晶莹剔透。

屋外,赵四和宋小六并排坐在高高的草垛堆上聊天,哈出一团团白气。

“小六,四哥知道你身体殊异,学不了灵术,平日里在学堂、在邻里受过不少委屈。爷爷怕你受伤,遭人欺辱,所以遇事总叫你忍,叫你躲,但毕竟人生漫漫长途,今后难免会有忍无可忍、避无可避之时。”

赵四从怀里掏出一个青铜弹弓和几颗黑色石子,递到宋小六手上:“这是玄晶石,是用姜戎特产的石头炼化而成。我做了些许改造,使它成了能锁住灵力结晶的武器。今后万一撞见妖兽或是坏人,用它虽不一定能赢,但至少能为你制造一线生机。”

宋小六盯着手中这个救命神器仔细琢磨,发现这些石子两两一组,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稳定的空心三角体,很难用蛮力将它们拆开。但要怎么御敌,他倒是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赵四见他疑惑,便取了其中一颗,搭在青铜弹弓上,朝天一射,那黑石子犹如破军之势,划开夜空,发出锐利的哨音。宋小六心想,这东西若是打在人身上的确是把利器。

不待宋小六多想,赵四再举起手中剩下的一颗,很快便听见风驰电掣之声呼啸而来,“啪嗒”,那分开的玄晶石又重新相遇,着实有些神奇。

“它们就像你我兄弟二人,相隔虽远终会重逢。”

——但,虽近却不能相认。

赵四将这句话的后半段吞下,含笑看着宋小六。

宋小六觉得今晚的赵四不似平常,话里有话,但他年纪尚小,着实看不出赵四的真意来,只顾着点头,琢磨起手里的新鲜玩意儿。

“小六,你想不想跟四哥去望都?”

“想!”小六回答完又立刻后悔,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舍不得爷爷?”

“爷爷身体不好,又爱喝酒,我得看着他!”

宋小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惹得赵四笑出了声。他宠溺地揉着小六的小脑袋瓜子,欲言又止道:“小六,这个冬天以后……四哥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但玄晶石会代替我保护你。”

赵四平日里如水般温柔的双眸此刻通红,不知是因酒醉而迷蒙,还是因潜藏着悲伤而欲流泪,看得宋小六隐隐不安,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天真烂漫道:“四哥是不是要潜心修炼灵术,没有时间来找我?你不用担心,等过几年我长大些,可以去看望四哥!”

赵四淡淡笑起,点点头。

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哎哟喂,你个闷葫芦,舍不得就直接说啊,等你回城封了王,出不来,看你后不后悔!”

宋小六回头,发现白三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草垛堆。白三一脸醉醺醺地看着宋小六:“小子,我告诉你,其实啊,赵四他呀根本就不是赵四,你呢也根本就不是宋小六……”

啥?白三又在说什么酒话?

没等宋小六咀嚼出这番话的寓意,赵四已然皱眉,一把捂住白三的嘴强行打断。

白三怨念似的声音从赵四的指缝里流出:“你这……人!别……别乱摸!我还要留香吻给……给小娘子呢!”

气氛陡然又变得轻松,看着两人扭成一团,宋小六不由笑了出来。

二月天寒,皓月当空,照得天地如同白昼,亦照得宋小六心里亮堂堂的。他想,此时便是人间最幸福的光景了吧。

然而,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院外离离枯影下,正有一黑影紧盯着这片和乐景象。黑影正如天上偶尔遮蔽明月的疏朗云翳,投射下一丝影子,带着阴冷和危急,转瞬消失不见。

相聚时短,离别近在咫尺,赵四和白三第二日就匆匆离开。

宋小六在城门口依依不舍地送别二人,直到他们双双纵马消失不见才略带伤感地折返回家中。

他还没走近回家的路,便遇到贺大娘慌张来寻他,道宋老酒鬼出事了,秋小太岁的人上门寻仇来了!

宋小六吓得腿软,他焦急地往家赶,远远瞧见家里黑烟滚滚,火烧连天,房顶的竹竿在炽热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拔足狂奔,一进院门,便瞧见一群人高马大的仆役将爷爷围堵在中间,对他拳打脚踢。

宋小六冲过去,撞开几个壮汉,护住爷爷不让人靠近。

这时,恶奴们用竹椅抬出一个浑身动弹不得的人来,正是前日里从自己手上吃过亏的秋小太岁。只听秋小太岁咬牙切齿道:“给我往!死!里!打!”几个仆人便黑压压地围过来。

宋小六眼疾手快,从旁边抽出一根还在熊熊燃烧的木棍,不断挥舞着,阻止仆役们向前。

秋小太岁不满训斥道:“一个个都是废物!罗仆你上!”

这时,身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站了出来,身形高大,跟昨天夜里的窥视者正是同一个人。壮汉汇聚灵力,手臂一挥,啪嗒,宋小六手中的木头隔空断成三截,自己也被罗仆一把拎了起来,锁住脖子,喘不过气来。

宋老酒鬼想上前搭救,却被罗仆一拳直击面门挥出老远。

宋小六连忙求情,问秋小太岁要如何才能放过他跟他爷爷。

秋小太岁得意极了:“那我得好好想想,要不你先给我磕头认错?”

“好,我磕。”

宋小六想也没想,立马双膝跪地,朝秋小太岁磕了三个响头。

秋小太岁没想到宋小六竟然轻易服软,只觉得羞辱得不够,心里极其不爽,又无耻地说道:“你这头磕得不诚心,除非你从我家仆人那胯下钻过去……”

说着,秋小太岁那群手下纷纷抬脚跨步摸裆。

这是何等屈辱之事,若是搁在旁人身上早就难以忍受。可宋小六觉得若是这样就能换来爷爷平安,也没有问题。认,他宋小六第一个愿意。

他低着头,面不改色地从那群人身下爬过。

两个难关,都被宋小六轻易破解,秋小太岁的愤怒反倒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更堵了,他气呼呼地示意罗仆折断宋老酒鬼的手脚,以此来激怒宋小六。宋小六哪还能答应,拼命拦在爷爷面前,不让对方碰爷爷一根寒毛。

但敌我势力悬殊,再多的努力也是螂臂当车。就在宋小六陷入绝望之际,突然,他脑海里回想起赵四的话——“万一要是撞见妖兽或是坏人,便用玄晶石小心抗敌,用它虽不一定能赢,但至少能制造一线生机……”

宋小六连忙掏出青铜弹弓,搭上玄晶石,以迅雷之势朝罗仆射了去。玄晶石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活脱脱震断罗仆手腕,发出一声脆响。

罗仆见被一个小儿所伤,哪肯罢休,他拖着断掉的手臂向宋小六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宋小六当即再连发玄晶石,噼里啪啦几声,乱砸在罗仆身上,还有一颗兀地折了个弯,打在了秋小太岁身上。

秋小太岁发出一声惊天惨叫,昏死过去。那罗仆也直挺挺地倒下没了动静。

仆役们以为宋小六打死了自家的主子,哭天喊地叫“死人了,死人了”。

宋小六一时被这玄晶石的巨大威力震惊,也僵在原地。倒是宋老酒鬼还有些清醒,他抓起宋小六拔腿就跑。

他们爷孙两人一路朝城外狂奔,他们身后,秋小太岁的家仆们紧追不舍。

一番慌乱,宋小六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城外江边,无路可走。怆然之际,恰好看见江边孤零零地停着的一艘野舟。

宋小六二话不说,立马将爷爷推上船,他解开船绳,下到冰冷的江水之中,奋力将舟推开。

江水湍急,此时又有北风,这小舟犹如借助了神力,很快带着野舟离岸,将秋小太岁的人甩开。

“爷爷,我们得救了!”宋小六见追兵再也威胁不到自己,欣喜地说道。

宋老酒鬼捂着受伤的眼睛瘫坐在舟头,失神地望着江面。突然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呆坐起来惊讶道:“这江水的方向,莫不是去往……”

“望都”两个字,宋老酒鬼如鲠在喉。

天地苍茫,江水滔滔,一叶扁舟被波浪推着前行。

借力清风,轻舟已过千山万重。此时,他们谁都不知道宋小六的命运将如同这轻舟一样,朝着前方不可逆转地行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