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给小姐扇扇子

  • 秋素春秾
  • 王路
  • 1613字
  • 2022-11-16 10:25:29

传媒大学地铁站C出口的天桥上,常年蹲着一位老乞丐,穿一身旧得不成样子的中山装,从没换过。是个盲人,带把破二胡,不太拉,搁在腿边。面前放只奶粉罐,行人偶尔丢钱进去,也不多。他有时候自说自话,是河南话。

我亲眼看见,他站在天桥上往下撒尿。厕所不远,下天桥就是。他行动不便,或者懒得动,就伏在栏杆上尿,下面是一排自行车。有一回,我经过,听见有人问他怎么不去敬老院。他说,我想去,俺侄儿不叫我去。

雾霾爆表的日子,他也在,没有口罩。闲了把手伸到衣服里,掏出东西往嘴里填。这两天特别冷,他还在,穿的还是那一身。我穿单褂的时候他穿中山装,我穿羽绒服的时候他还是中山装,大概里面夹了破袄,脚上踩的破皮鞋。风大,我掏出钱,怕刮走,塞到他手里,说拿好,别刮走了。他说,谢谢。

天桥对面是传媒大学。崔永元没开面馆的时候,可以随便进。开了面馆,去的人多了,就要查证,我也不好混进去了。能进的时候,常去散步。倒不是看美女,看了徒增烦恼,还是不看好。但深秋的一片银杏,让人难舍。层层铺在地上,美得伤感凄凉。那段路不长,西头斜对小凉亭,东头是幼儿园。

下午刚过四点,幼儿园门口就挤满老头儿老太太,来接孩子的。没年轻人。年轻人都忙着上班儿吧。得挣奶粉钱。天冷,老人穿着皮夹克,戴着皮帽,探头往里望。放学是四点四十。

我在公告栏前驻留,看小朋友的活动照片和食谱:星期一早餐葱花蛋饼、二米粥、鲜牛奶;午餐米饭、红烧肉、粉条白菜炖豆腐、棒骨海带汤;午点红富士苹果;晚餐金银小馒头、鱼香肉丝、紫米粥。每天不重样,星期二有油焖大虾,星期三有糖醋小排骨,星期四有红烧鸡翅中和葡萄柚,星期五有胡萝卜土豆烧牛肉和蒸红薯。每星期换。别问我怎么记这么清,手机拍了照,不是编的。

我小时候,没上过这么好的幼儿园。我们县现在,也没这么好的幼儿园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小女孩拿了五分钱,让我跟在她后面念:“我给小姐扇扇子,扇了一年又一年,小姐给我一分钱,看我可怜不可怜。”是不是她说,只要念得好,她就会给我一分钱?记不太清了。她还不许停在那里,要在幼儿园里来回绕圈,边走边念。和尚念经似的。念了一下午,也没给我一分钱。由此知道,有些女孩是会骗人的,还知道,挣钱不容易。

当时,父亲在百货公司,脾气大,跟领导处不来,被赶去看大门。我两三岁,也跟着看大门。大冬天的夜里,在门岗上,披着大衣,裹着被子,父亲教我背诗,给我讲故事,还给我“制造橘子汁”——把橘子捏碎了,挤到搪瓷茶缸里,兑点儿热水,就和商场卖的橘子汁儿一模一样了。很多年后,我读梵高的信,他买不起调色盘,用茶盘代替,买不起七十色的颜料,用三原色兑了黑白来配,觉得比卖的好很多呢。

再后来,百货公司垮了。听说垮的时候,领导用架子车把仓库里的东西,一车一车往家拉。领导姓熊,比我父亲年长不多。他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阵子哪个在外面当大官的谁的弟弟回来了,他每天泡了康师傅方便面送到那人家里。现在的孩子不会知道,当时康师傅是怎样的奢侈品。他端着方便面经过爷爷家门口,看着我们说,你们没俺吃得快。爷爷说,你们没俺能吃。后来,送方便面和吃方便面的人都死了,死的时候都蛮年轻。

再后来,我隐约了解到,父亲被百货公司派去看大门,主要还不是因为脾气大,是因为没给领导送礼吧。其实,父亲本来要送,跟爷爷商量,被爷爷痛骂一顿,就没送。爷爷是曾经被打成右派的老同志,对,老同志,不是老干部。爷爷骂他“翻惊”,“翻惊”是河南话,瞎胡搞的意思吧,乡下叫“胡球怼”,爷爷是半个知识分子,措辞没那么粗鲁。

百货公司垮掉后,父亲承包了门市部,做生意。承包当然需要钱,找爷爷借,爷爷不给,说又是“翻惊”。后来找别人借,好像也找大姑借了吧,总算开起来了。但人家都说,钱是爷爷给的——不然,他哪儿来的钱呢?

刚做生意,有次父母出差进货,被黑车连人带货扔到明港。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借了破自行车,用皮带捆住货物,冒着风雪推回家。这些事儿,他们从没跟我说过。是一次父亲朋友来家喝酒,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