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尘世中

  • 秋素春秾
  • 王路
  • 1350字
  • 2022-11-16 10:25:29

毕业后参加工作,入职前有个军训。四十多人被拉到北京郊区妙峰山,全封闭训了半个月。早忘了部队番号,只记得教官是个胖子,又高又壮。同事里,有个高挑的姑娘,据说舞跳得不错。究竟怎么个不错,谁也没见过。也许是教官聊天聊出来的,就在休息时劝她:给大家跳一个吧!

姑娘不跳。

不要紧,反正军训半个月。那是八月,每一天都漫长。上午不跳,下午再劝。今天不跳,明天还劝。教官虽然严厉,倒也不命令她。

一天,下了暴雨,改到室内训。站完军姿休息,教官继续劝:给大家跳个嘛!姑娘不跳。教官早习惯了,漫不经心说,过几天,你们就走了。

姑娘居然答应了。人群立刻起哄。姑娘起身走到前面,要跳了。教官却转过身子,面朝窗外,两手拄着栏杆。雨下个不停,姑娘从头跳到尾,教官都没有回身看一眼。

我在传媒大学吃食堂,从去年吃到今年。去年常吃两家:一家水煮肉片,一家麻辣香锅。水煮肉片在四楼,麻辣香锅在一楼。去得勤,水煮肉片的姑娘认得我了。每次去,她主动问:肉片少辣?我点头。又问:来点儿餐巾纸?我笑。似乎只有我才每次特意要餐巾纸。

春节前,我又去。她说,肉片没有了,只剩肥牛,过两天就关门了。我问,节后啥时候开?她说二月底,不过,她又说,她要三月才回来。

她给我打了一份肥牛,有两份的量。

节后,我回北京更晚,学校早已开学多时。我依然去食堂,依然要水煮肉片。姑娘还在,她说:今年辣椒换了,比去年更辣。我说:那就少来点儿。

吃完回家,肚子疼。也许在老家吃惯了清淡的。也许是辣椒和油放多了。也许是我肠胃太脆弱。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去。后来呢,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去了。因为她认得我,我也就不好意思在她家隔壁窗口吃味千拉面。干脆很少上四楼了。偶尔去,也躲在远远的角落。怕她看见。

一楼麻辣香锅我也吃过很多回。过秤的姑娘肯定也认得我。但每次选完菜递给她,她都要问:微辣?我都纠正说:酱香。偶尔,她会想起我要酱香。但到第二天,她就又问:微辣?

因此,纵然长久不去,下次再去也不会不好意思。

两年前,我住望京。有家水饺店,我每天晚上去吃。进店,吧台姑娘就替我点:还是素三鲜饺子、西芹牛肉、酸梅汤?

有时候我也想尝尝别的,但好像那就辜负了人家对我的印象,人家是要透露记得你、熟悉你,你反倒要告诉人家,不,你并不熟悉我。我不忍心,于是日复一日吃同样的菜。

好在,素三鲜饺子搭配西芹牛肉和酸梅汤,对北京的夏天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吃这一餐的时候,常伴随着店里的音乐:

“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从望京搬走了。搬走前不久的一天,刚从饺子店出来,暮色降临。凑巧碰见一位同事经过。我很高兴,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要说什么。两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很快,我离职了。离职的下午,买了几瓶汽水分送同事。第二天,见他值夜班时发的朋友圈,是我清空的工位和送他的汽水。

后来,他离职去浸会大学读书了。他常在朋友圈发香港的暮色和夜景,定位是“吴多泰博士国际中心”。于是,我常误以为自己对吴多泰很熟悉,就像饺子店的姑娘误以为对我很熟悉。

如今,我坐在周围没人熟悉我,也没人误以为熟悉我的地方,要了碗米线,作为晚餐。米线端上的时候,汤里落了只小飞虫。我用筷子另一头把它挑出,已经死了。不知是烫死的,还是淹死的。但愿是淹死的吧,因为烫死会很疼。这时我想,会诵往生咒是有些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