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菜,一瓣瓣撕下叶子,泡在盆里,撕到最后,见一只苍蝇,闷死在里面。恶心着了。可还是把剩下的菜叶撕完,冲了又冲。
饭菜上桌时,分辨不出到底哪一片叶子是邻近死苍蝇的。每一片都有嫌疑,又都看起来无辜。就像大街上,行走着一张张无辜的面庞,并不清楚他们的生活中有没有青菜叶包裹的死苍蝇。
想来,是一定有的吧。从前在食堂吃饭,卫生条件总是比在家做差一些的。那么,比这更恶心的,恐怕还有不少呢。只是看不到,也就算了。
大约是六年前的事了吧。舅舅带舅妈来北京看病,在丰台区某个医院。我下了班,趿拉着拖鞋坐地铁从八宝山去看望,医院门口买了几根香蕉,有没有买蛋糕我也忘了,总之,找到他们住的破旅馆,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我要请他们吃饭,虽然那时候很穷,工资很低,可毕竟是地主。他们看病是要花很多钱的。舅舅不让我请,因为他是长辈,他们带我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临街一家苍蝇馆子。我要的炒粉还是炒面,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是,吃到了什么,有点硬,但不像沙子那样硌牙,我小心吐到纸上,忍不住用食指捻起,看了看,又捏了捏,很怀疑是块手指甲。
这吐与捻,我都很小心,怕舅舅舅妈看到。我心里极度不平和,但表面很平和。我努力想看得更仔细些,证明那并不是指甲,或者哪怕证实就是指甲也好,但不方便。我不能让舅舅舅妈看出,他们请我吃的炒粉里有指甲。我悄悄用廉价纸巾裹了丢到一边,忍着恶心把剩下的半盘吃完。
如果不是那件小事,我几乎要忘了去过丰台区某医院,毕竟,连医院的名字也早记不得了。那次探望,我给舅舅留下的印象是,“上班了还这么不讲究,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就出来了”。
舅妈过世快三年了。似乎就是去医院探望他们后不久,我辞职了,跳槽到凤凰网。我差点错过凤凰网的机会。凤凰网在望京,我住八宝山,从西五环到东北五环。周五晚上,我答应了周一去面试,可等到周一中午吃过饭,我突然就想继续睡我的午觉,不想再跑那么远——之前也面试过两三家,都不甚满意,感觉跑也是白跑。累了已经。
不过,也许是贫穷激发的动力,也许是不愿让从未谋面的人觉得我言而无信,我躺在床上发了条短信,问待遇怎样。如果他说的令我不甚满意,就有理由不去了,也不用担言而无信的名。他说,得自己谈。于是我还是去了。倒了两个小时的公交加地铁,到了,我问有没有水,他在自动售货机给我买了,我给钱,他无论如何不要。我问,你是HR(人力资源)吗,他说不是。入职后知道,他是我的直接领导。
面试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他说,还要等领导面——他的领导。我就在凤凰网十五层傻等到下班。在面试那间小会议室里,我往窗外望去,一片荒凉。心想,这就是个不毛之地呀。后来才知道,望京还算蛮繁华。要不是下班时我提醒了一句,领导差点儿忘了。二面也不过几分钟,就见HR了。
我还记得那天穿的T恤,正面把埃菲尔铁塔印成人形,上面安放一颗头颅。我现在不会再穿那种T恤了。没过几天,凤凰网打来电话,给我offer(录取通知),税前八千,感觉略失望,比跟领导谈的低,谈的期望一万二,领导说,加班的编辑基本都能到手一万,你不用加班,可以定高一点吧。因为加班的主要挣加班费,我没有加班费。结果HR告诉我八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那已经比我原单位的工资两倍还高了。HR大概觉得压得有点低,就说,如果你觉得低,还可以考虑再给你涨一千。过不几分钟,她就又打电话说决定给我涨到九千。我没有不接受的理由。
是不是那天晚上?总之,就在我拿到offer前后的那几天晚上,夏夜,下着雨,我在眼科医院走廊下乘凉,避雨,觉得未来可期。眼科医院我记得唐由之,似乎院里有他的塑像吧。他的名字总教我想起鲁迅的“花开花落两由之”。
我在望京只住了两年,中间搬过一次家。但总感觉关于望京有很多回忆,摇曳生姿,可能因为我把从凯德茂到华彩到望京SOHO一带该吃的都吃遍了?可能因为我在当时打了人生第一场官司?我还办过施耐德的饭卡,还有个叫锐创还是什么的饭卡。似乎卡上的钱还没花完?
总之,在现在住处的四年,感觉略沉寂了些。伴随着沉寂的,是写文章时血脉渐渐没有那么偾张:一方面,因为比以前更宽裕了;另一方面,年纪更大了。
四年前的夏至,我写了首诗。那时候,受一个朋友的忽悠,其实人家不是忽悠,只是我太容易把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成机会而心动——这也是年轻的证据之一吧。我现在有时也还这样,可见现在也还有一些“年轻”在身吧。
朋友做出版,我说,我要的条件高。他说,钱不是问题,只要稿子好。我兴奋了,整了些旧稿,要写一本唐诗的书。顺带着,就把多年不作的旧诗拾起来。那年夏至,晚上沿着北小河溜达,吟成几句:
慵眠逢夏至,草色绿罗裙。旨酒当窗抚,停云向晚醺。隔篱风款款,入郭雨殷殷。宵漏从今永,思君不见君。
不是写实,是文艺青年的无聊吧。哪有什么“旨酒当窗抚”,我那时候虽然偶尔也饮酒,不过是在华彩的萨莉亚要一瓶十块钱的朝日。吃素的两个多月常在那儿吃水果比萨,后来胖了,又想吃肉了,也就不太去那儿了。跟人合租,小阳台朝西,夏天的下午,能把人晒死。所谓“旨酒当窗抚,停云向晚醺”,不过是想象。“宵漏”与“思君”更不用说了。倒是另一首《夏日即景》还算写实:
溽风捎院宇,暑气涨低昂。曦赫成深锁,霏微荐晚凉。齐街辉串景,越女短裙妆。伫久猿心动,鞋高藕腿长。
“辉串景”那条街,现在查了下,叫河荫中路,要是不查,也忘了。我有几次一个人去那里的胡大吃毛豆。吃一个晚上。
后来,那位出版界公子告诉我,提的条件还是太高了,没法做。我一下泄气了,书稿也就烂尾到现在。后来也不像那个夏天频繁吟诗了。
但依然记得,当时有一阵儿常诵唐寅的《落花诗》,诵得太熟以至脑子里不停出现,让我觉得必须戒除了。我并没有背下来。所以,经年之后,早以为像忘记“河荫中路”那样忘记了。然而还是在看到菜叶里裹着的死苍蝇时,恶心过后,忽然想到“逐臭夫”。许久,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词,再想,是了,“堕溷翻成逐臭夫”。是唐寅唐六如啊。然而全诗已经没法一下子想起来,忍不住去搜,看见第一句,往日的情绪瞬间翻腾上来,像夏日的疾雨:
春风百五尽须臾,花事飘零剩有无。新酒快倾杯上绿,衰颜已改镜中朱。绝缨不见偷香椽,堕溷翻成逐臭夫。身渐衰颓类如此,树和泪眼合同枯。
每年清明,总会想到在西山植物园看到的一块石头,上面刷着苏轼的诗: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当年打官司,去朝阳法院,在门口拍照发了朋友圈。配的这首诗。后来官司赢了。现在有三年不发朋友圈了。然而每年,柳絮一飞起,就不能不想起这诗。
像梦魇,年复一年重来。
这是轮回吧,是谁设下的诅咒?于是生生世世,在欲海翻腾挣扎。在看见苍蝇尸体感到恶心的瞬间,都忘记了它也是众生。如同忘记了这种可能——也许在来世,自己也因为宿世的逐臭,化作苍蝇,死在绿叶障蔽的青菜中。